［日］佐藤浩一

一、問題的所在

杜甫一生勤奮詠詩，從他的作品數(shù)量上就足以證明了這一點。杜甫現(xiàn)存的詩歌已多達1457首。這個數(shù)量要比同時代詩人的多出許多。無論從作品的質(zhì)量上還是數(shù)量上，杜甫都不愧為代表盛唐的一位詩杰。

但1457首這個數(shù)字只不過是現(xiàn)存的作品數(shù)量，杜甫實際上的作品數(shù)量應(yīng)該更多。因為觀察現(xiàn)存的杜詩，幾乎沒有杜甫30歲以前的詩歌，在此之前的作品幾乎無人所知。中國古典中的士大夫，30歲以前不詠詩是很難想象的，因此毫無疑問杜甫在他30歲之前已經(jīng)詠了相當(dāng)數(shù)量的詩。然而，杜甫30歲以前的詩歌為什么沒有留下？對于這個疑問，日本和中國各有其不同的解釋。首先在日本，廢棄說是一般所認(rèn)同的——杜甫30歲時和李白相遇，領(lǐng)略了李白的稀世才能，決定廢棄自己早期詠的詩歌，立志以一種與李白完全不同的詩風(fēng)來重新詠詩。與此相反，中國幾乎很少有人提到廢棄一說，多數(shù)人認(rèn)為杜甫早期的作品未曾留下是自然散佚。這兩種不同的見解到底哪一種正確呢？

本稿就此疑問，來考察杜甫早期的詩何以未能留下的意義所在。并由此更進一步地了解杜甫這位詩人。

二、以往有人言及——廢棄說

許多日本研究者認(rèn)為是杜甫本人廢棄了自己早期的詩歌，在中國則幾乎找不到其說。但是令人意外的是，最早提倡廢棄說的卻是中國明末的王嗣奭（1566-1648），他在《杜臆》卷八《壯游》詩中的評釋首次提出了此說：

此詩乃公自為傳，其行經(jīng)大都與李白相似，然李一味豪放，而杜卻豪中有細。觀公吳、越、齊、趙之游，知其壯歲詩文遺逸多矣。豈后來詩律轉(zhuǎn)細，自棄前魚耶？

王嗣奭說，杜甫早期浪游時期（25-34歲）的作品為什么散佚了，那是因為到了晩年對詩律更加理解了的杜甫，把年輕時的作品看作還不成熟而自己廢棄了。 “ 自棄前魚 ” 是出自《戰(zhàn)國策》的典故，比喻被遺棄、被淘汰的人或事物。這個王嗣奭的廢棄說，也在仇兆鰲《杜詩詳注》里被引用過，所以許多讀者應(yīng)該會有目睹，但是不知何故，其后在中國幾乎無人引用，只有一位身居海外的William Hung（洪業(yè)）先生引用過：

這一早期階段（712-735）還有沒有其他作品？它們也許僅僅是散佚了，就像杜甫其他時期的許多作品一樣。杜甫也許在晚年時發(fā)現(xiàn)這些詩作不符合其標(biāo)準(zhǔn)，故而將它們刪汰了。不幸的是，由于這些詩篇的散佚，我們只能通過杜甫晚期詩文中的回憶和偶爾提及去重新建構(gòu)其早年生活。我們綴拾的只是零星片段。借用一句脫離了上下文語境的杜詩，我們甚至可以說： “ 記一不識十 ” 。

此外在日本，吉川幸次郎先生也曾有過如下的引用：

三十歲以前的詩，基本上沒有流傳下來。杜甫出生的712年，正值玄宗皇帝李隆基即位，首先將唐帝國開國以來的百年太平盛世的年號定為開元，主宰了二十九年。在這個開元時期的杜詩，幾乎沒有流傳下來。反之，未必自得的散文卻有幾篇流傳了下來。詩歌開始流傳是在他30歲左右，玄宗把年號改成天寶的742年之后。明代的王嗣奭說，（杜甫）作為習(xí)作而自己廢棄了。

但是，吉川先生只是作為一種可能性引用了廢棄說，作為個人的立場，他一直保持著 “ 基本上沒有流傳下來 ” 這樣一種慎重的姿態(tài)。這在吉川先生晚年的代表作《杜甫詩注》里也是不曾改變的。所以應(yīng)該說吉川先生不過是介紹了廢棄說。明確地主張廢棄說的是吉川先生的高徒，黑川洋一先生：

三、以往有人言及——散佚說

與廢棄說不同的是，在中國大都傾向于散佚說。中國的古典中詩的散佚是不足為奇的事，加上未曾看到出自杜甫本人的有關(guān) “ 廢棄 ” 說的只言片語，所以杜甫早期的作品自然也不例外，應(yīng)該是散佚了，這種解釋在中國得到普遍認(rèn)同。

按照下面引用的蘇舜欽的言及，《舊唐書·杜甫傳》記載杜甫別集有六十卷，但是到了北宋已經(jīng)散佚了。能夠確認(rèn)的最早的杜甫文本只有二十卷，也就是王洙的《杜工部集》。

那么，杜甫詩是什么時候散佚的？中唐時期就已經(jīng)散佚了大半應(yīng)該是沒錯的。韓愈在《調(diào)張籍》詩里提到了 “ 杜甫平生詠詩一萬篇，流傳下來的不過是泰山一毫芒 ” 。

清代趙翼也云：

劉維崇先生《杜甫評傳》：

關(guān)于這一點，陳尚君先生的解說，能使人聯(lián)想到廢棄說確有其事，這段例外的表述是值得注目的：

如陳尚君先生所述，現(xiàn)存的杜甫詩的大半是佳作，而且也有在當(dāng)時備受重視的干謁詩，所以是由杜甫本人來取舍的可能性很大。陳先生的這篇論文是分析散佚狀況的，不是以廢棄說本身為主題來評論的，也未提及王嗣奭、黑川洋一等人。但是，在中國極少涉及的廢棄說的系譜里，卻是一篇值得參考的例外的論文。

四、淋漓盡致的文風(fēng)

究竟是不是杜甫自己廢棄的？僅憑現(xiàn)存的少許資料來論證這一點是極難的。那么，下面通過考察廢棄說的問題點，與散佚說做一下比較。

首先應(yīng)該著眼的是，杜甫的淋漓盡致的文風(fēng)。眾所周知，李白詠詩的特點是把事物客體化了。而杜甫詠詩的特點卻是選個別的事物來具體地細致地詠。比如在長安費盡苦心尋找工作的時候，將《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長篇詩奉贈給當(dāng)時的實權(quán)者。其中寫到 “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 ” ，如此極盡表現(xiàn)自己的文才，儼然是 “ 履歷書 ” 般的行卷詩。到了晚年，杜甫詠了《夔府書懷四十韻》《壯游》《昔游》《遣懷》《往在》等長篇詩，淋漓盡致地描寫了自己從風(fēng)華正茂到風(fēng)燭殘年的一生經(jīng)歷。這些長篇詩都是很有 “ 自傳 ” 色彩的回顧詩。無論是 “ 履歷書 ” 般的行卷詩，還是 “ 自傳 ” 式的回顧詩，都是把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拿來，加以具體地個別地詳盡描述。這樣就形成了杜甫特有的作品群。李白是不詠這類詩的。

如果按照黑川先生的推測，杜甫由于跟李白的相遇而立志改變自己的詩風(fēng)，之后融入了社會性而確立了自己的新詩風(fēng)，并且把三十歲以前的詩都廢棄了的話，那么在 “ 履歷書 ” 和 “ 自傳 ” 的長篇詩中，作為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不是最應(yīng)該言及的嗎？但是卻找不到類似的描述。如此推來，杜甫將三十歲以前的詩作為不成熟的作品而廢棄了的關(guān)鍵起因就無法考證了。與其他的詩人比較一下，這個推斷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比如李白和杜牧就表明過曾經(jīng)親自廢棄詩歌的事：

五、應(yīng)酬詩的有無

其次應(yīng)該考察的是，應(yīng)酬詩的有無。杜甫在詩作幾乎無存的三十歲前后，花了四年時間游歷了吳越地域，擴大了見聞。關(guān)于這個時期，陳貽焮先生認(rèn)為杜甫和很多人有過交往：

六、容易按年代順次排列的杜甫詩集

引用陳尚君先生表述，杜甫的六十卷集收詩當(dāng)在二千五百首至三千首之間。而存詩較少的華州詩，則多數(shù)為名篇。早期詩尚未成熟，存詩除投贈干謁之作外，也頗多佳作。另如安史亂起到陷賊居長安約一年半，存詩僅三十三首，數(shù)量較少，名篇卻超過半數(shù)。這些段階的詩作都可看到曾經(jīng)審擇的跡象。

綜上可以整理出：杜甫的詩作，各個時期都有曾經(jīng)審擇的跡象。不符合其標(biāo)準(zhǔn)的，杜甫可能親自刪汰了。這種審擇刪汰也可以算作廢棄，但是與早期詩的空白情況不同。因為長安、華州、成都、東川、夔州時期的詩盡管有審擇的跡象，但是那個時期的作品還是存在的。而杜甫三十歲以前的早期詩，幾乎看不到作品的本身，即使在當(dāng)時也有可能審擇刪汰，但是難以置信的是全部作品都被刪汰了。即使是不必特意廢棄的應(yīng)酬詩，以及所有的早期作品都故意刪汰了，杜甫是否也應(yīng)該對決意刪汰的理由做以說明?或是因為早期詩的刪汰只不過是一般的審擇而已，所以在 “ 自傳 ” 和 “ 回顧詩 ” 里也就沒有必要提及此事?

杜甫審擇了包括年輕時期的所有詩作，最終完成了由二千五百首～三千首構(gòu)成的六十卷本。之后在流傳的過程中，最初的幾卷散佚了，留下來的一千多篇詩里卻找不到早期的詩歌了。

七、結(jié)語

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過程就是緊緊地繃著神經(jīng)與作品格斗的過程，也是一種將自己的靈魂都注入進去的行為。陶藝家對燒成的陶器不滿意的時候，用力摔碎而廢棄的舉動，好比那根繃緊了的神經(jīng)的反彈。

那么杜甫又是如何呢?作為讀者每次翻開杜甫詩集，就會目睹本來應(yīng)該存在的早期詩部分的空白。面對這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愈加意識到杜甫早期詩的存在。結(jié)果形成了兩種解釋——日本認(rèn)為是自己廢棄的，中國則認(rèn)為是自然散佚了。的確， “ 由于與李白的邂逅而廢棄了 ” ——這一解釋的本身充滿了一種文學(xué)性的緊張感，使人感到杜甫傳記更有其魅力。然而如上所述，本稿對這種解釋表示疑問，得出的結(jié)論是——杜甫的早期詩是在流傳過程中不慎散佚的。

注釋：

①依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收錄的作品數(shù)。

②比如，其他的盛唐詩人現(xiàn)存的作品數(shù)量如下：張說298首，王維400首，岑參403首，孟浩然267首，高適205首，賈至396首，王之渙只有7首。李白不愧為與杜甫成雙壁，現(xiàn)存的詩有1000首左右。

③（明）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57頁。

④《戰(zhàn)國策》卷二五：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鈞，龍陽君得十余魚而涕下。王曰： “ 有所不安乎。如是，何不相告也？ ” 對曰： “ 臣無敢不安也 ” 。王曰： “ 然則何為涕出？ ” 。曰： “ 臣為王之所得魚也 ” 。王曰： “ 何謂也？ ” 。對曰： “ 臣之始得魚也，臣甚喜，后得又益大，今臣直欲棄臣前之所得魚也。今以臣兇惡，而得為王拂枕席。今臣爵至人君，走人于庭，辟人于途。四海之內(nèi)，美人亦甚多矣，聞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趨王。臣亦猶曩臣之前所得魚也，臣亦將棄矣，臣安能無涕出乎？ ” 魏王曰： “ 誤。有是心也，何不相告也？ ” 于是，布令于四境之內(nèi)，曰： “ 有敢言美人者族 ” 。

⑤王嗣奭曰：此乃公自為傳，其行徑大都似李太白。然李一味豪放，公卻豪中有細。又云：觀其吳越齊趙之游，壯歲詩文，遺逸多矣，豈晚歲詩律轉(zhuǎn)細，自棄前魚耶。（中華書局排印本，1447頁）

仇兆鰲很佩服王嗣奭，在《杜詩詳注》里引用了1075處，比引用的其他文獻多出許多（黃鶴884處，朱鶴齡751處，黃生367處）。王嗣奭和仇兆鰲都出生于寧波，王嗣奭是早仇兆鰲100年的先輩，其存在對仇兆鰲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請參看佐藤的論文：《論杜詩詳注中的論世知人——關(guān)于浙東鄞縣文化磁場的考察精讀》（李寅生譯，《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9年第1期，總第99期。原載于《松浦友久博士追悼紀(jì)念中國文學(xué)論集》研文出版2006年）。

⑥洪業(yè)著，曾祥波譯：《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頁。（原刊TuFu：China’s Greatest Poet by William Hung，Harvard Uiversity Press，1952）

⑦［日］吉川幸次郎：《杜甫》Ⅰ，世界古典文學(xué)全集28，筑摩書房1967年版，第7頁。

⑧ “ 但是三十歲以前的詩，原則上沒有流傳下來。因此無法追溯傳記的詳細內(nèi)容。 ” （吉川幸次郎《杜甫詩注》第一冊《總序》，筑摩書房1977年版，第7頁）

于上面幾乎同樣內(nèi)容的記述，在小川環(huán)樹主編的《唐代的詩人——其傳記》（大修館書店1975年版）所收《杜甫傳》中也能看到：《雕賦》的上表寫著 “ 約千有余篇 ” ，但是三十歲以前的詩，原則上沒有流傳至今。 ” （第238頁。由黑川洋一先生執(zhí)筆的項目）。

⑨淺見洋二先生也是避開定論來介紹廢棄說的：比如杜甫的初期作品沒有流傳下來，我推測可能是被 “ 焚棄 ” 了，但是找不到對此事的記載。最早提到杜甫 “ 焚棄 ” ，是在明代王嗣奭的《杜臆》卷八（參看：吉川幸次郎《杜甫詩注》第一冊）。

以上請參看淺見洋二《焚棄與改定——唐宋期的別集編纂或者定本制定》（《立命館文學(xué)》598，2007年。收錄于《中國的詩學(xué)認(rèn)識——從中世到近世的引換》創(chuàng)文社2008年。我執(zhí)筆本稿時，參考淺見先生的論文頗受啟發(fā)，在此深表謝意。

⑩吉川先生的門生高木正一先生的《杜甫》（中公新書，1969年）中也贊同王嗣奭說：后來在奉獻玄宗皇帝《雕賦》時的奏折里表明，四十歲前后其作品已超過一千首。當(dāng)然這其中應(yīng)該包括少年時期及吳越游學(xué)時期的詩作。這些作品幾乎沒有流傳至今，正如明代王嗣奭所說，晩年的杜甫認(rèn)為這些作品不合適，憑良心將其刪掉了。（第23頁）

◆他在《進雕賦表》中也曾自言 “ 臣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余篇 ” 。惜乎其四十歲前所作千余篇詩未能傳世。（祁和暉：《杜甫生平分期述評及我見（上）》，《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5年第4期，第19頁）

◆甌北所說不差，少陵之一日不可無詩，詩歌實乃其生平之真實記載，惟散佚過半，殊為可惜。（雷恩海、李天保：《會當(dāng)凌絕頂：杜甫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研究》，《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3期，第24頁）

◆杜甫早年創(chuàng)作時期，為他三五歲以前的讀書游歷時期（718-746）。杜甫在《進雕賦表》中稱 “ 臣幸敕先臣緒業(yè)，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余篇 ” 。仇兆鰲考此文作于天寶十三載（753，而杜甫四三歲）。據(jù)后人估算，杜甫在三五歲以前的作品已不下數(shù)百篇，但大部分已散佚了，流傳下來的篇數(shù)極少，只有二十六篇（據(jù)仇注本）。（李瑞智、李天保：《論杜甫早年対詩歌創(chuàng)作的探索》，《社科縱橫》2006年第1期，第87頁。）

◆從杜甫自己的回憶中，我可以知道他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很早，而且數(shù)量也可觀， “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 ，韓愈在《調(diào)張籍》中說， “ 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瑯。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 ” 說明在中唐時候，杜詩已開始大量散逸。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這個時期的二十五首詩，遠非杜甫早期詩的全貌。就從這少得可憐卻很可貴的二十多首詩中，杜甫已向讀者傳達了相當(dāng)多的信息。（梁懷超：《騏驥開道路鷹隼出風(fēng)塵——論杜甫早期詩》，《作家評論》2010年2期，第124頁）

此外，比起詩人文筆的巧拙，更看重的是與誰交往。比如跟杜甫也有交往的裴迪就是一例。裴迪在跟王維《輞川集》的同一環(huán)境中詠了二十首連作詩，自古以來對其文筆的巧拙毀譽參半。乃至于劉辰翁用 “ 壞盡一鍋羹 ” （毀了王維的作品），將其評得一無是處（《唐王右丞集·椒園》）。裴迪的詩的確有些拙劣，可以說虧得王維才免遭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