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強(qiáng)

一、“心中無花，則類鳥獸”

今年的東京，早早地進(jìn)入了梅雨季。

石間、路邊、竹畔、門側(cè)、籬旁……鏡花水月的紫陽花，也早早盛開。紫色、粉色、藍(lán)色、白色，團(tuán)團(tuán)簇簇，點綴著初夏的東京。正岡子規(guī)的俳句說：“紫陽花呀，你是昨日真今天假?！痹瓉恚详柣ㄔ谖逶麻L雨沁潤下的色變，只在一夜間。

這一年多來，筆者在東京防疫抗疫，外出散步也成常態(tài)。走街串巷，計算下來至少路過千家萬戶了。贊嘆的是萬戶千家的日本人，幾乎家家都種植各類花草苗木。道旁路邊，房前屋后，淺庭深院，新綠與白花，紅花與新翠。庭內(nèi)花香飄溢，墻外花枝伸展。令人駐足觀賞，揣度著綠籬墻內(nèi)主人的心境，想象著親手折花，清香盈袖的片刻?；秀遍g有女人的呼吸吹落于后頸，用手一抹，原來是一片紅紅的杜鵑花。日本人說，愛花者無壞人。又說盜花者亦風(fēng)流。俳圣松尾芭蕉更直言：“心中無花，則類鳥獸。”這些話聽起來如同暮春晚霞中的丁香，滿枝開出紫色小花，幻如迷離的晨霧。不過，日本詩人高村光太郎，在其有“愛的編年史”之稱的《智惠子抄》里這樣寫道：“淡紫色的桐花在枝頭悄然綻放之時，新茶已正當(dāng)時令。一年之中，再也沒有如五月這般鮮明得刺痛眼睛，又如夢幻般匆匆而逝的季節(jié)。”（安素譯，中信出版集團(tuán)2017年）筆者以為這倒頗有新意地道出了何謂五月的日本，何謂日本的五月花。

一萬兩千年前，有人向墓地獻(xiàn)上第一朵花。至此，超越獸性，花心成了人心的一部分。而人類向愛意獻(xiàn)花，則要晚近得多，年輪上不會超過三千年。本質(zhì)雖同然，但一個是悲情，一個是歡情。顯然還是歡情把花引入了藝術(shù)之域。愛情詩的誕生，將花固有的甘美和芬芳與人相連，第一次展示了人情、人意和人思其實就是花情、花意和花思在人世間的一個冥想和禮拜。如《詩經(jīng)》“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所描述的就是這種人生長情花長意?；ㄩ_，當(dāng)然不是為了人類，但人類則用開花來傳情和療傷，倒也生出因緣的文明之花。結(jié)婚的教堂，沒有一束百合，何來純潔？傷心的墓地，沒有一束黃菊，何來哀思？病人的床頭，沒有一束康乃馨，何來安慰？流血的戰(zhàn)場，沒有一束玫瑰，何來殺伐？而在日本，茶室的神龕，插上一株冷冷的山茶，才是不安的魂靈得以安頓的小宇宙。這樣看，人若沒有花，獨活亦艱難;花若沒有人，開敗亦枉然。這正如多少年前明治思想家岡倉天心在《茶之書》里的領(lǐng)悟：“若是牡丹，須由盛裝打扮的侍女為其浴洗;若是梅花，須由蒼白削瘦的僧人為其澆溉。”（谷意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年）

二、何謂花的“深淵色”

日本人愛美。為美而迷醉倒也不是童話。美女俳人加賀千代女寫下名俳中的名俳：“呵呀，牽?；ㄌ倮p吊桶，打水便向鄰家借。”為了保有牽?；懵稙彏彽拿雷?，寧可放棄日常的打水。這里，花心與人心表面看“脈脈不得語”，但“盈盈一水間”的互為感應(yīng)，著實令人舍形而悅影。因為同樣是嬌艷速朽的牽?；?，在宋人蘇轍的眼里，則是“牽牛非佳花，走蔓入荒榛”。由于太野太荒太纏，故俗不入流。毫無疑問，是千代女的牽?；ㄙ骄?，為日本花文化留下了最美篇章。這樣看，日本家家戶戶種花植木，是否與這種美的天性有關(guān)？尼采說過藝術(shù)世界的構(gòu)成主要是兩種精神：一是“夢”，夢的境界是無上的形象（如雕刻）;一是“醉”，醉的境界是無比的豪情（如音樂）。如是而言，夢花與醉花，或花夢與花醉，則也難舍這兩種精神取向。江戶俳人與謝蕪村說：“朝顏花呀，一朵深淵色?！焙沃^“深淵色”？不就是人醉看花的華夢幻景—腳下萬丈深淵，醒來滿眼碧藍(lán)色。這就如玄奘所言“水色滄浪”?！皽胬恕睘楹紊渴菃渭兊那嗌珕?？難道不該理解為一種靈動色嗎？

荷馬的著名史詩《伊利亞特》，歌詠希臘聯(lián)軍圍攻特洛伊九年，為的是奪回美人海倫。海倫的美使他們相信即便搭上九年的勞作與犧牲，也是值得的。想來這位海倫也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了。以花喻人，在平安女流文學(xué)《源氏物語》里，將紫上喻為櫻花，將末摘花喻為紅花，將玉鬘喻為紅瞿麥，將六條貴女喻為朝顏。多少年后，在明清男流文學(xué)的《紅樓夢》里，則以芙蓉喻黛玉的“風(fēng)露清愁”，以牡丹喻寶釵的“艷冠群芳”，以杏花喻探春的“瑤池仙品”，以薔薇喻麝月的“詔華盛極”?；才c人貌，花情與人情，花精與人精，可能就是天底下最配之物吧。都說落花最是無情物，但這無情物倒反能觸碰有情物—人—的心底之傷、之痛，有時想來也真有愧恥不如蜂虻之感。川端康成在《山音》中寫道：“人在瀕死時刻，能聽到山音，那是自然的呼喚聲?！逼鋵嵰怨P者之見，與其說能聽到山音，還不如說能聽到植物世界的無音之音。這就如同栗樹上的毛栗，外殼自動爆開，果實落地的無聲之聲。又如朝顏花，一旦被雨打濕，連顏色也會消失殆盡。當(dāng)然，也是無聲之聲。

三、日本古典與花

日本奈良時代編撰的最古詩歌總集《萬葉集》，共收錄四千五百一十六首歌。其中有一千五百四十八首歌詠了一百六十六種與觀賞和實用有關(guān)的植物?！度f葉集》中歌詠最多的花木前十依次為：萩（胡枝子，138首）、梅（118首）、松（81首）、藻類（74首）、橘（66首）、蓑衣草（44首）、芒草（43首）、櫻（42首）、柳（39首）、梓（33首）。（參見中尾佐助《花與木的文化史》，巖波書店2002年）日本植物文化學(xué)家中尾佐助還認(rèn)定，在世界古典中，提及植物最多的不是《圣經(jīng)》，不是《詩經(jīng)》，而是《萬葉集》。進(jìn)入《圣經(jīng)》前十的植物都與實用有關(guān)，如前三的葡萄、小麥、無花果。中尾佐助對此認(rèn)為，這就表明顛沛流離的“圣經(jīng)民”以果腹為主，生活安定的“萬葉人”以審美為主。（同上）另外，在《萬葉集》中收錄作品數(shù)最多的大伴家持，歌詠了四十八種植物。而他自家的庭院，種植了加上外來物種的二十一種植物。自然派詩人代表山部赤人，歌詠了十多種花草。作為女歌人登場的大伴坂上郎女唱詠了十六種花木。

到了平安時代，誕生了纖細(xì)優(yōu)美的王朝文學(xué)的結(jié)晶《古今和歌集》（905）。《古今和歌集》由醍醐天皇指令紀(jì)貫之編撰，收錄和歌一千一百首，分類出春夏秋冬的四季植物。歌詠植物多達(dá)七十八種，其中有十五種為《萬葉集》所沒有的。歌詠的花木前三依次為：櫻（61首）、紅葉（40首）、梅（28首）。顯然，審美心向從梅轉(zhuǎn)向櫻是其最大看點。

鐮倉時代的《新古今和歌集》（1205），是由后鳥羽上皇指令藤原定家編撰。收錄一千九百八十首和歌。歌詠的植物對象有七十七種，雖與《古今和歌集》幾乎相同，但有二十四種植物屬于新面孔，如紫羅蘭、山茶花等。歌詠的花木前三依次為：櫻（100首）、松（71首）、紅葉（28首）。梅花干脆被踢出前三。

描寫平安時代宮廷男女色戀的《源氏物語》，共有一百一十種植物登場。長篇小說由五十四帖構(gòu)成，其中二十四帖是以花木名為其卷名。如我們熟知的有桐壺、夕顏、若紫、末摘花、朝顏、紅梅、紅葉賀、葵、早蕨、柏木等卷名。此外，《源氏物語》還首次營造了春夏秋冬四季庭園，配置了四季不同的花木?？胺Q日本隨筆總代表的清少納言的《枕草子》，筆下的植物多達(dá)一百二十種。最能表現(xiàn)幽玄、閑寂和無常的吉田兼好的《徒然草》，由二百四十三段文字構(gòu)成，寫入五十九種植物。鐮倉時代的歌人藤原定家，在《明月記》里記載自家庭院種有四十五種花木。室町時代的公卿一條兼良，在《尺素往來》里留下自家花圃種有一百一十六種植物的記錄。這里成為話題的是藤原定家。他與后白河天皇第三皇女式子內(nèi)親王有染，結(jié)下非淺之緣。內(nèi)親王不久便薨。世阿彌的女婿、能劇金春流第五十七代當(dāng)主金春禪竹，以此為素材編導(dǎo)了著名能劇《定家》。喜歡花木的定家，死后變身植物之靈“定家葛”（蔓葛），將自己喜歡的式子內(nèi)親王的墳塋纏繞。男女歡情，通過花木蔓葛將其靜默（定家終生未能告白心中的戀慕）纏綿，從而讓愛欲升華到令人“妄執(zhí)”的程度。真可謂葛生紅葉，焦灼戀色的死魂。

四、光明皇后說：人必須向佛獻(xiàn)花

女人給男人吃草莓。說顏色恰如我的唇紅。如果說這是花情，那么江戶時代的名僧良寬說，他乞討的缽里，混雜著紫羅蘭和蒲公英，為獻(xiàn)給三世佛而用，那就是人情了。和泉式部，這位與敦道親王在宮中偷情的平安女歌人，被春夜的梅花香驚醒過。她將杜鵑花的殷紅，比喻成愛戀之人的穿衣色。這位女子清楚地知道世上并無戀色，但她的心就是為其深深所染。她說最知人世無常的是朝顏花，它讓人帶著梅花香看櫻花。而那位說出“月非昔時月，春非昔日春，我身依舊是我身”的在原業(yè)平，則道出一個“心秘”：世上若無櫻花開，春心方可平。他聰明地將自己的好色遍歷歸于櫻花亂開，亂開導(dǎo)致亂性。這就如同谷崎潤一郎，將陰翳歸于自己如廁時茅坑下面的暗流涌動。

美女清少納言則對向日葵有感覺，說能隨著太陽的移動而傾斜，似乎不是尋常的草木心所能有的。向日葵花色雖濃，但并不劣于開花的棣棠。奇怪的是清少納言對梨花沒有感覺，說它沒有嫵媚的顏面，色彩也缺乏趣味，屬于“掃興之物”。不過她又說“唐士”將其當(dāng)作名貴之花，想來必有其理吧。楊貴妃曾對著玄宗帝的使者，說她哭過的臉蛋就是“梨花一枝春帶雨”。在清少納言看來，能將自己的面貌喻為梨花，恐怕也不是隨便說的。

俳人正岡子規(guī)寫鳶尾花是他最后的春天。寫紫藤花枝太短，無法垂落至榻榻米。寫薔薇的新芽長出紅色的軟刺。無不給人小清新之感。當(dāng)然還有詩人北原白秋著名的“花問”。他的短詩《薊花》：“薊花，今天也是紫色/花刺閃亮在日暮時分/不知何時，從田野走來/一道孤影/傷感垂淚一婦人?！保ā栋浊锸闱樵姵?，巖波書店1988年）這里提出的花問是：是田野中的薊花像垂淚的婦人，還是來看薊花的婦人對花傷情？回答這個問題的預(yù)備知識是，一說薊花是圣母瑪利亞將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釘子取下后，埋在地下而生長出來的植物。若這樣說，還是來看薊花的婦人對花傷情垂淚。其結(jié)果構(gòu)成了文化意義。這就像喜多川歌麿的《娘日時計·辰之刻》圖式中，清早的美女不經(jīng)意間抱著青色朝顏花。這幅浮世繪成了日本的國寶。這里，如果美女是抱著桃紅色或淺黃色的朝顏花，恐怕難成國寶了。至于為什么，留給讀者思考。

本真地愛花懂花護(hù)花者，史上究竟有幾人？陶淵明當(dāng)然算一個，在竹籬暗影前，與野菊悠然座談。不過日本奈良時代藤原不比等的女兒，做第四十五代圣武天皇妻子的光明皇后，是否也能算一個呢？她曾留下“摘汝者我手，受辱者汝身，嗟哉花者”的經(jīng)典花（話）語，但更為本質(zhì)的是在日本佛教文明史上，一千三百年前的光明皇后第一次使用“花御供”（はなごくう）這個詞語—人必須向佛獻(xiàn)花。這里心月孤圓、光吞萬象的是：花第一次被賦予了人的精神。或，人的精神第一次被花觀念化了。

五、艷麗的生命，在藝術(shù)的面前死去

日本花文化中的一個物語。

在京都聚樂第自宅的花圃里，茶人千利休種上一整園的朝顏花。團(tuán)團(tuán)簇簇，很是鮮艷。花事傳到了豐臣秀吉的耳邊，他也頗感興趣地想去觀賞。但就在秀吉公要來的早上，利休把盛開的朝顏花剪摘除盡，整個花圃竟然不存一物。只留下光禿禿的一枝，插于茶室的器皿中。這位權(quán)傾天下的大人，想看的東西沒有看到，當(dāng)然滿腹怒氣。顯然，這是相當(dāng)危險的舉動?！疤煜氯恕毕胗^賞花簇似錦的朝顏，利休則反其意。無疑，利休觸到了秀吉敏感的神經(jīng)處。于是秀吉想出“惡”主意，打算羞辱利休。

梅花應(yīng)該插在筒形器皿才美，但秀吉卻端出一面大鐵平盤。言下之意，你有絕招嗎？只看利休執(zhí)起梅枝，稍思片刻，便秀氣地摘下一朵花瓣，捻碎，漂散水面。又摘下一朵，捻碎，漂散水面。而后又一朵，碾碎，漂散水面。最后，利休以輕巧之手勢，將三朵殘梅敗枝的樹干，倚著水面，斜著擱放在鐵盤旁邊，轉(zhuǎn)身離去。艷麗的生命，在藝術(shù)的面前死去。但那光禿禿的枝干，卻孕育著下一次的更高輪回的艷麗。生命的歷程，并沒有終結(jié)。這是一個震撼的過程。滿室靜默，獨聞秀吉大人的啜泣聲。

是寒顫的啜泣？是動感的啜泣？還是交惡的啜泣？

但不管怎么說，在一件出自宋代名匠之手的銅器里，插上一枝疏懶歪斜、精神突兀的朝顏花，讓后人明白何謂“花祭”的真意：花不孱弱，孱弱的是人;花不爭艷，爭艷的是人;花不枯寂，枯寂的是人;花不流淚，流淚的是人;花不瞑目，瞑目的是人?？傊?，人在方方面面都配不上花，所以千利休才為花而切腹，為美而殉死。以這種方法去死，花道也成了“圣道”。日本的花文化，遭遇千利休，才是一切問題的正解。這就像秋天，總是把最后殘留的孤寂和苦笑給了柚子。這樣說，利休就是日本的秋天。

日本人家門口的花草

當(dāng)代花道大師川瀨敏郎在《四季花傳書》一書中說：“當(dāng)?shù)度星腥敫怪?，利休眼中映現(xiàn)的油菜花的黃色，不正是凈土之光嗎？而且，表現(xiàn)極樂凈土之光的并非金色的阿彌陀佛，而僅僅是油菜花這一點，正是利休舍命完成的侘寂革命的真正價值。如果不是油菜花，而是山茶花，是無法描繪那種幸福情景的。呈現(xiàn)的只能是一位悲劇式茶人萬般悔恨的表情。這就是花的魅力所在，一種花就能夠講述人的一生。”（楊玲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直到今天，三千家（日本茶道表千家、里千家和武者小路千家的總稱）在利休忌日會掛上利休的肖像，供奉插在胡銅經(jīng)筒里的油菜花。

六、花情與人欲的互為映照

在日本花文化中，美的具象化，應(yīng)該是清早一室的榻榻米上，一枝被人折斷的插瓶白薔薇，帶著晨露，在微醺中輕輕戰(zhàn)栗。有著精心修飾的矜貴優(yōu)雅，卻又楚楚可憐、纖弱無助，像在乞人愛之疼之懷之念之。這種美，既想讓人把它作為圣物供奉于祭壇，又想把它作為路邊花狠狠蹂躪。這種美，帶著晨露的清新，但不久就會褪色枯萎。正因為美的轉(zhuǎn)瞬即逝，所以永恒存在的是瞬間。

日本攝影藝術(shù)鬼才荒木經(jīng)惟，可能諳熟其道，所以，在他的鏡頭下，花如女人，女人如花?；ǘ涫撬麑π杂c欲望的隱喻表達(dá)。荒木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就出版了攝影集《花陰》和《花曲》。在他特寫鏡頭下的花朵，其形其狀其神其韻無不讓人聯(lián)想起同特質(zhì)的女人。情色意味不言而喻。但唯其情色，我們才能在哪怕是衰哀頹廢的殘葉敗枝上，仿佛依稀窺視到了恍若老去的游女的心痕，給人一種殘忍的真實和真實的殘忍—生之慘烈，死之物哀。誘惑的芳香、妖艷的香氣。從瞬間怒放的榮華到枯萎終焉，散發(fā)著情欲的優(yōu)美而獰猛的花、花、花。精靈輪舞著，在有限的存命中，持續(xù)著美的祭祀。

荒木經(jīng)惟東京的三輪老家，離荒川區(qū)的凈閑寺不遠(yuǎn)。略帶荒寂的小寺，供奉著原江戶時代吉原游廓的青樓女子的亡靈。他常去寺院，向她們的墓地獻(xiàn)上彼岸花，不無憐憫地想象著生于苦界，死于凈閑寺的游女們，當(dāng)時情欲與毀滅、被寵與被棄的景象?；ǖ拇菩驹谧兗t變紫后的急速枯萎，猶如她們的老去與風(fēng)化?；蛟S這觸動了荒木柔美的初心，一九六七年開始在凈閑寺拍攝彼岸花。這是他與花的最初相遇?！盎ㄔ谠浇咏劳鰰r越具有生命力。即將枯萎之前是最美的?？可锨埃犚皇鬃碛谛造`的花曲?！薄盎ㄖ⒛X袋深埋大地，倒立而無羞恥地叉開雙腿。引蝶招蜂?！呛牵骋呀?jīng)進(jìn)入啦。葬送曲在鳴響，瞬間的歡情，給花帶往死亡地獄。這情欲的祭祀日?！保ā痘ㄇ罚鲁鄙?997年）這就令人想起宋人晏殊的“紅顏豈得長如舊，醉折嫩房紅芯嗅”的詞句。去了曖昧剩下露骨，但也是花情與人欲不可多得的一個互為映照。

荒木的愛妻陽子，就是一枝花。花朵肥厚，色澤濃郁，芳香迷人。想拍就拍，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但陽子的生命停滯在四十三歲。消失了實體之花，便轉(zhuǎn)向虛體之花。以虛體之花隱喻陽子的實體之花?；蛟S對陽子的胴體太過熟悉，因此無論是花陰還是花曲，對荒木而言都是那樣的可親可近，那樣的感物如斯?；腥珀栕釉佻F(xiàn)，情欲再生。你去看“花與Jamorinsky”系列攝影作品，那條趴在花芯中爬行的壁虎/蜥蜴，不就是一個美麗的隱喻嗎？隱喻著男人，更隱喻著他自己。在花朵的溫存下，兌現(xiàn)著兩情相悅?！癑amorinsky”是荒木在日語“yamori”（壁虎）發(fā)音的基礎(chǔ)上生造的一個詞。充滿創(chuàng)意的“荒木”（ARAKI），又一次模糊了我們對情色的定義?；蛟S由此故，二○一九年七月在北京798藝術(shù)區(qū)舉辦了為期兩個月的“荒木經(jīng)惟：花幽”攝影展，共展出引發(fā)轟動的五百余幅“花系列”作品。這是破天荒的。破常識的天荒，更破觀念的天荒。

七、日本作家筆下的花

在日本的小說家中，寫入植物數(shù)最多的要數(shù)夏目漱石。文學(xué)評論家古川久著有《漱石與植物》（八坂書房1978年）一書，說查考漱石的所有文字，發(fā)現(xiàn)了二百六十種植物。如寫于一九○七年的《虞美人草》小說，將小夜子比喻為野草“女郎花”，將藤尾比喻為栽培的“熱帶奇蘭”。

漱石在一九○九年開始連載《從此以后》。小說中出現(xiàn)的花草有白百合花、君子蘭、紅薔薇、石榴花、山茶花、櫻花、玉簪、鈴蘭等。小說開首這樣寫道：“一朵八重花瓣的山茶花，落在了枕席上。代助昨晚在榻榻米上確實聽到了山茶花落地的聲響。在他的耳邊，那聲音仿佛是從高高的天花板上投擲下來一般……過一會，朦朧中的他，看到了有如嬰兒腦袋般大小的花的顏色。匆忙間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邊躺下邊趕緊把手放到胸口，開始檢查心臟的跳動。”（《漱石全集》第四卷，巖波書店1966年）

這里，嬰孩腦袋般大小的紅山茶落地，代助緊接著撫摸自己的心臟，漱石想隱喻什么？小說里女主人公三千代未滿周歲的嬰孩，死去時的衣著是紅色的。小說結(jié)尾處，代助的眼前又回轉(zhuǎn)著無數(shù)條火焰。紅，被漱石反復(fù)描寫。代助戀著好友之妻三千代，他深感這是不倫之愛，但他“從口中吐出煙圈，還是將榻榻米上的山茶花枝拉至自己的鼻下，讓香煙繚繞著山茶的花瓣和花蕊”（同上）。嬰孩死去了，但三千代心臟有疾，與丈夫同房再生育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顯然，漱石將紅山茶指代三千代的心臟，隱喻生殖不能。但對代助而言，他只是奪友人平岡之妻的愛。這個愛，與生殖與嬰孩并無關(guān)聯(lián)。也就是說，性愛并不都?xì)w結(jié)為生殖。引人注目的是，小說里還出現(xiàn)了芳香強(qiáng)烈的白花—白百合。這里，白百合是作為一個裝置，發(fā)揮著這樣的功用—再建與生殖無關(guān)的性愛。或許這也是三千代對著桌上一株白百合，反復(fù)嘮叨的一個原因?！昂孟?，不是嗎？”并把自己的鼻子湊到花瓣旁，使勁地嗅了嗅。代助當(dāng)然也心領(lǐng)神會，起身走到白百合前，嘴唇幾乎快貼在花瓣上，用力嗅著濃郁的花香，嗅到連眼睛都感到暈眩。描寫雖具官能，但也唯美。這樣看，夏目漱石在百年前就以植物為思考點，提出了與生殖分離的男女性愛何以可能的世紀(jì)性人倫問題。這個話題，即便在今天，也仍具有白茶花的雅淡，黃菊的清香。當(dāng)然更有桔梗的詭異，女郎花的驚艷。

在日本小說家中，對花木作人文思考最具深刻最具意義的，筆者以為非“怪才”澀澤龍彥莫屬。這位在一九八七年去世的“暗黑美學(xué)大師”如是說：在日本還沒有被風(fēng)花雪月的情調(diào)所污染的花木，就屬蒲公英了。因此他喜歡三三為黃二二為白的蒲公英，喜歡被人踐踏也在所不惜的蒲公英。他認(rèn)為，多少年來櫻、梅、菊被披上本土性的袈裟，過于沉重過于觀念而無法讓人喜愛了。“我家庭院的草坪縫隙間，每年都會有蒲公英陸續(xù)盛開。特別是光照好的地方，花莖會特別精神長得筆直，總讓人有種春色爛漫之感，我就會變得非常開心?！保瓭升垙栋捅葌惪罩谢▓@》，袁璟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他在另一篇題為《紫陽花》的隨筆中說，自己二十多年來就一直住在以紫陽花寺聞名的明月院所在地。他為此設(shè)問：盛艷在五月雨季的紫陽花，真的只能開在貧窮的寺院內(nèi)或家宅的后門？澀澤龍彥坦言在明月院看著那些備受矚目的紫陽花，自己“就像是看著那些出道為藝人的少女一般，有些異樣的錯位感覺”。紫陽花漸自干枯，自然地變成了干花，花萼帶有些許綠色，就像是紫陽花的幽靈一般?！拔覍ζ渖跏窍矏郏慵羧∵@些天然的干花，插入廣口的花瓶中?！保ㄍ希?/p>

那位口叼薔薇，讓攝影教父細(xì)江英公拍攝《薔薇刑》的三島由紀(jì)夫，則對菖蒲情有獨鐘。他在一篇隨筆里寫道：“每當(dāng)看到在五月端午節(jié)盛開的菖蒲，我就不由得想起隱藏于武士道精神中那充滿肉質(zhì)的東西?！痹谌龒u看來，能與五月青空凜凜抗衡的，非悄然無聲卻又妖艷無比的菖蒲莫屬。他在二十歲時寫過小說《菖蒲前》，并把它改寫成小戲曲上演。其故事梗概為：源三位賴政因征服怪鳥之功，被賜予愛戀已久的宮中美女菖蒲前，而她的前世是一朵菖蒲花，賴政本人前世則為制作名弓柄的檀香樹。三島發(fā)現(xiàn)兩人早在前世就已相戀。

當(dāng)然，還有那位坐在咖啡店里暗戀男人幾十年的森茉莉，其長篇小說《甜蜜的房間》也充滿了溫潤香甜的植物味。筆者讀完印象深刻的有兩處。一處是柴田幫藻羅洗澡。柴田在結(jié)婚的六月，曾經(jīng)剪下一株深紅色的百合花。當(dāng)時她還記得，從百合花嗅到的慵懶香味和擦拭藻羅身體時不經(jīng)意間聞到的香味，非常相似?！澳鞘且环N植物性的、十分清爽的香味，卻有著一種執(zhí)著的黏性，附著在藻羅皮膚上。”另一處是彼得與藻羅的情事。在殘留著前一晚雨的濕氣的房間內(nèi)，“彼得瘋狂地吻遍藻羅全身，就像是一只蜜蜂在百合的慵懶香氣中，埋沒在花瓣般的皮膚里，渾身沾滿了魔力的花粉”。（王蘊(yùn)潔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看來森茉莉相當(dāng)喜歡百合慵懶的香氣。青春藻羅身上的百合味，是否就是隱喻她自己身上還不時散發(fā)出的百合味？她晚年坐在咖啡店燃燒戀情，是否想表明自己花型雖枯，色香依舊？有情有意的蝶與蜂，快快飛來采花粉。

動漫小說家新海誠在幾年前出版的《言葉之庭》，是將雨滴、新翠和情愫連接得最為癡人癡心的，表現(xiàn)得最為雨送黃昏的一部輕小說。一個十五歲的高中男生，一位二十七歲的中學(xué)古文課女老師。你看，兩人撐著傘走到位于池畔的紫藤花架，并肩站在如瀑布般垂綻盛放的紫藤花底下，孝雄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比雪野高那么一點點。心中隱約想著，太好了。紫藤花上的水珠紛紛滑落，在池面上畫出美麗的漣漪，就像是某個人把心意傳達(dá)到某個人的心里一樣。（角川書店2014年）

八、順著“秘花”的思路

“秘則成花”（秘すれば花なり）。這是日本花文化中的一句名言。出自成書于室町時代的《風(fēng)姿花傳》。作者是能樂大師世阿彌。我的內(nèi)心深處，對你來說可能是地獄。所以，必須藏匿，必須隱晦，必須含蓄，必須幽玄。一如花木，絕不是為了彰顯自己的美才盛開才耀眼。在應(yīng)綻之時，在應(yīng)綻之地，也就是說在特定的時空下，不刻意且不經(jīng)計算地自然綻開，才是花之趣花之情花之意。這種美才會令人過目不忘。一如在晚風(fēng)中搖曳，在夕陽里閃爍的芒草。葉與穗，人們記住了它的泛白而干枯。秘則成花，不秘則無花。夏目漱石寫有短文《子規(guī)的畫》。送給漱石的正岡子規(guī)畫作，是插在小花瓶里的關(guān)東菊?；ā⑶o、葉，三種色。開花的枝頭，只有兩個花蕾。數(shù)一數(shù)花葉，也僅有九片。這凄涼小菊，籠罩在一片白色里，周圍則是用冷藍(lán)色畫絹裱褙，太冷太寂。不過雖拙猶美，雖秘猶麗。

順著“秘花”的思路，我們對接的一個問題是：是否日本人自古就有的“秘則成花”美感意向，才是導(dǎo)致牡丹在日本人氣很晚的一個原因？牡丹朵大如盤，花型豐滿冶艷。初開綠白色，盛開純白色，近萼處呈粉紅色。不過我們在《萬葉集》里找不到牡丹之歌。成書于八世紀(jì)的《古事記》《日本書紀(jì)》，也沒有相關(guān)表記。平安時代的《蜻蛉日記》，或許是牡丹在日本的最早記載。作者藤原道綱母說她在京都西山鳴庵的般若寺觀賞到了牡丹，時間是在仲夏六月。在書中牡丹表述為“ぼうたん草”。再之后的《榮華物語》里也出現(xiàn)了牡丹。當(dāng)時權(quán)傾一世的藤原道長，在加茂川邊建造法成寺，將庭園想象成觀念中的極樂凈土。“御堂池邊，種植了薔薇、牡丹、唐瞿麥、紅蓮花?！边@四種花卉都是當(dāng)時最先端的外來植物。紅蓮花，讓人聯(lián)想到西方凈土，那是從印度來的花與思。這樣看，牡丹在日本確實認(rèn)知滯后。因為同樣是從中國來的梅，當(dāng)時就受到貴族的歡迎?！度f葉集》里詠梅歌為第二多。一輪梅花/絢爛牡丹，非常不同的花型、花心、花意與花趣，表征著美的存在的不同。大富大貴的華麗牡丹，嫣然一笑百媚生，萬千野花皆失色的牡丹，顯然與日本人的“秘花”心向不符。宋人周敦頤寫有名篇《愛蓮說》，說陶淵明愛菊，自唐以來世人愛牡丹，但他獨愛蓮，愛它的不染不妖不蔓不枝。若與人格相對應(yīng)，菊之華對隱逸者，牡丹之華對富貴者，蓮之華對君子者。這就表明即便在中國，牡丹也絕非人人都愛。

達(dá)利《變態(tài)的水仙》

在日本，明治落語家三游亭圓朝，二十五歲時創(chuàng)作怪談噺《怪談牡丹燈籠》。江戶上野地區(qū)的旗本大小姐阿露，在一天雨夜化為提著牡丹燈籠的亡靈。幽靜的四周，傳來“喀喇喀喇”的木屐聲，阿露笑盈盈地站在戀人新三郎的門外。這里牡丹成了亡靈的一團(tuán)光亮—燈籠，使新三郎不寒而栗。想來在日本人眼里，牡丹意念著孤燈照晚窗的花妖鬼魅。或由此故，蒲松齡《聊齋志異》里膾炙人口的《香玉》物語，在日本直譯為《牡丹與耐冬》。這就直指香玉為白牡丹花妖，使得落魄黃生至性至情，死后變成白牡丹花下的一株赤芽。子夜熒熒，昏燈欲芯，全是因緣了這花妖牡丹。江戶時代的博物學(xué)家貝原益軒說過，觀賞牡丹，以上午十點為宜。過了這個時點，花之精神便漸衰;正午過后，則不識為何物。這樣看，牡丹確屬精氣之物，才會變身花妖，與世間男子相戀吧。司馬遼太郎在成名前出版過短篇集《花妖譚》，其中寫有黑牡丹與老人奇異之死，讀來也是花妖鬼魅氣。

九、面對花木的神秘沖動

在日本，有從竹子里誕生的美少女“輝夜姬”傳說，表明花木與人的生命相連的信仰。花莖若被折斷，人體就會汩汩冒血，不得不走向死亡?！霸杆涝诖夯ㄏ?。”日本中世詩人西行欲去他界，找了一個連花都要臉紅的借口。春花說，你可不要來。在希臘神話里，人則直接變身植物。如變成月桂樹的少女達(dá)芙妮，變成水仙的納咯索斯，變成蓮花的阿多尼斯。寫有名著《風(fēng)土》的哲學(xué)家和辻哲郎，曾對蓮花大加贊賞。說給予日本人深刻精神內(nèi)容的佛教，也是以蓮花為象征。大大的花瓣上美麗彎曲的線條，柔和而高雅的顏色，光滑并散發(fā)著清新氣息的葉子。高出荷葉的蓮花，表明我們的祖先由蓮花生出凈土幻想，并意味著母親生殖的神秘。這就與我們表君子的出淤泥而不染，在思路上大相徑庭。

花色每天都在變化，花彩也在快速褪去，最終的結(jié)局就是枯萎和零散。由此故，花的情欲總顯得性急而瘋狂。為了誘惑和吸引昆蟲以及蜂蝶，就不斷地散發(fā)香氣、光澤和汁液。這就令人想起歌川廣重的浮世繪《翠鳥與鳶尾》。鳶尾花在風(fēng)中搖曳，一只翠鳥被濃濃花香吸引，漸漸飛近，企圖占有之。但花越是這樣，越是色衰氣絕得快。生的歡愉是建筑在快死之上，美一定生息在死亡之中—花木就如此這般地向我們?nèi)祟愂稣f了這種生死轉(zhuǎn)換。反過來，花木的由生到死也很好地解釋了人為何有時會對著荒野的植物發(fā)泄，留下蛞蝓般痕跡的疑問。這種異教式的沖動，表明人確實是將植物視為愛神與花精的。

僧人良寬有一首漢詩《花與蝶》云：“花無心招蝶/蝶無心尋花/花開時蝶來/蝶來時花開/吾亦不知人/人亦不知吾/不知從帝則?！边@里，蝶無心，花也無心。就是因為無心，才會生出不可思議的可思議處：蝶來時花開，花開時蝶就來。這里，良寬為貞心尼唱出了最高情分的戀之歌。良寬和貞心尼，一個七十歲，一個三十歲。一個是和尚，一個是尼姑。照理說，一切的情欲，一切的愛慕，一切的思戀，都不應(yīng)再發(fā)生。但是，七十歲的良寬，在三十歲的貞心尼身上，還是發(fā)現(xiàn)了無心而有心的共鳴之魂;三十歲的貞心尼，在七十歲的良寬身上，還是找到了無為而有為的夢幻之鄉(xiāng)。這花與蝶的“不知從帝則”，良寬說才是自然之趣，宇宙之理。

在西方，記得英國作家王爾德在《獄中記》中，也將花木視作情欲的一部分，并表白自己“明白淚水在薔薇的花瓣中守候”。西班牙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達(dá)利的油畫《變態(tài)的水仙》（1937），則想表明沒有比水仙更能體現(xiàn)早春神秘的情欲和青春的虛幻了。癡迷于水中倒映的自己，卻因苦戀而憔悴死去—希臘神話中化身為水仙的美少年納西索斯（Narcissus）。由此，水仙的英文名“Narcissus”也就成了自戀的代名詞。而所謂自戀，在弗洛伊德那里則定義為成人的性沖動（力比多）轉(zhuǎn)向了自己。

毫無疑問，水仙在日本也多表意“力比多”。如大家熟知的室町時代的一休和尚，在其詩集《狂云集》中，有一首題為 《美人陰有水仙花香》的人氣漢詩：

楚臺應(yīng)望更應(yīng)攀，半夜玉床愁夢顏。

花綻一莖梅樹下，凌波仙子繞腰間。

梅花樹下，開著一枝水仙花。仙女在輕輕地走動。柔軟的細(xì)腰間，飄逸出水仙的清香味。這里，宮廷花園的景色和美女裸身輕睡，隨著身體的輕微柔動，肉體的清香也就飄逸而出。同床共枕，一休和森女在夜半的玉床上，構(gòu)筑“愁”與“夢”。這里，凌波仙子是水仙的異名。一休用水仙作比喻，看中的是水仙的型、色、香。當(dāng)時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一休，寫下這首艷詩，表明盲人森女在他的眼里，既是神又是佛—青青的嫩芽與白白的花朵。

十、或許沒有哪個民族比日本人更愛花

鐮倉初期的天臺宗僧人，以寫下具有歷史感的《愚管抄》而聞名的慈圓，說過“柴門有香花，目不轉(zhuǎn)睛盯住它，此心太可怕”的話語。賞花為何又“太可怕”？原來，花兒無心而開，我心卻被花兒所吸引，不可自拔，此乃遺憾之事。無論所見所聞，皆不可止于一處。此事最為要緊。原來，人若過于偏執(zhí)一物，就不是審美而是宗教了。審美一旦虔誠化，就難以保持審美主體超然獨立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你可以傾心之，但不可占有之;你可以感動著，但不可膠著著。總之，對客體虔誠一分就是主體自損十分。你看，慈圓的“此心太可怕”這話說得多深刻。它警示人的審美主體的喪失，本質(zhì)上就是人的自由灑脫的喪失—被物所囚。

或許正是在這種無所觸及的超然精神狀態(tài)下，日本人才會用枯萎之花，剪裁搭配后裝置成人的心理與人的精神。這如同將人的頭蓋骨放至桌上觀賞一樣，雖然唱的是挽歌，但也是經(jīng)年累月的“道”。不過，這樣想來也是震撼的。人離不開或喜歡花木的一個原因，竟然也是想著無死無生或無生無死的“道”。用人的思慮關(guān)照已無生命的枯葉殘枝，想讓時間不再老去。從這一意義上審視，種植這個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是時間藝術(shù)，本質(zhì)上顯現(xiàn)為一種寂，一種入乎其內(nèi)、超乎其外的寂。一如《平家物語》所言：“巖石青苔，寂之所生?！币蝗玢y杏落葉后，枝和干依然在清爽的冬空里，描畫出剛毅的墨線—一種孤傲的寂力。顯然日本人用他們的美感力，找到了時間的真理。

可不，每當(dāng)走過日本人家的屋前院后，看到片片點點的紅花綠葉，筆者就想起多少年前日本人就“澆花”用語實施過一個調(diào)查。問：是用“植木に水をあげる”謙讓語的好？還是用直顯卑俗的“植木に水をやる”的好？結(jié)果是年輕人傾向用前者，上了年紀(jì)的傾向用后者。也是個頗費思慮的奇語怪文。漢語世界里，“凋謝”一詞可用于所有花草，但在日語世界，則用心頗具。如櫻花用散る，梅花用零れる，椿（山茶）用落ちる，牽?；ㄓ梦?，菊花用舞う，牡丹用崩れる。選用散、零、落、萎、舞、崩等不同動詞，表現(xiàn)的是人對花的青春不再的一個惜別一個感銘。要說纖細(xì)之美，這就是相當(dāng)?shù)轿坏睦w細(xì)之美了。日本在二○一一年就對小學(xué)一年級女生作將來想從事的職業(yè)進(jìn)行調(diào)查，占第三位的是開一家小花屋。十年過去了，這個職業(yè)選項沒有跌破過前三。顯然這是日本女孩對平安時代以來上京賣花的“白川女”職業(yè)的一種憧憬。她們的思路可能很單純：泥土中，又白又小的薺菜花就是美的全部。

不錯，愛花之心，人皆有之。但正如日本文化史學(xué)者高橋千劍破所說：“或許沒有哪個民族比日本人更愛花?！比毡救恕安粌H喜愛花的美麗，還希冀尋求花的精神，于是有了花道的誕生”（《花鳥風(fēng)月日本史》，河出書房2011年）。如是而言，花木在日本人形成文化感性的過程中，對其最本質(zhì)的部分給予了重大影響?？梢赃@樣說，日本的花文化，體現(xiàn)了日本思想的美感本質(zhì)—我們無法用概念表現(xiàn)何謂“花見”。日本曹洞宗開祖道元，在其經(jīng)典著作《正法眼藏》中談?wù)撁坊?。深雪三尺，大地漫漫。說這盡天盡地的白，這深雪漫漫的白，使人身在白中不知白。雪野飛來一只白鷺，也無人指鷺為白。但在雪漫漫大地中央的一枝紅梅，成一現(xiàn)的云華。梅的一色一香，使白顯現(xiàn)出最初的那個雪漫漫的白，使人自覺表象的那個白。所以，道元才感性十足地謳歌“春在梅梢?guī)г坪?，華開世界起”。你看，這里沒有對白對紅的概念定義，但你的眼前，一定有了雪漫漫的那個白和白漫漫中的那個一點紅的圖式。

原來，美感就是這樣舞動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