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嶸,梁 怡
張立文在《中國學術通史》中指出,“學術在傳統(tǒng)意義上是指學說和方法,在現(xiàn)代意義上一般是指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內諸多知識系統(tǒng)和方法系統(tǒng),以及自然科學領域中科學學說和方法論。中國學術史是……直面已有的哲學家、思想家、學問家、科學家、宗教家、文學家、史學家、經濟學家等已有的學說和方法系統(tǒng),并藉其文本和成果,通過考鏡源流、分源別派,歷史地呈現(xiàn)其學術延續(xù)的血脈和趨勢”①張立文:《中國學術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頁。。相較于傳統(tǒng)學術史的宏大敘事,微觀學術史更偏向于對個體、事件和范式的歷史事實梳理。譬如基于師承關系的學術譜系研究,即具有通過個案鳥瞰不同時代學術研究的特點。田聯(lián)韜先生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專業(yè)的開拓者和引領者,也是第一位招收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方向的碩、博士導師。在田先生五十多年的教學生涯中,培養(yǎng)了相當一批具有相似學術話語和知識體系、以及學術理念的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人才。他們不僅承繼了田先生的志向,且不斷為學界培養(yǎng)新生力量,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的發(fā)展作出了突出的貢獻,同時也親歷并見證了該學術領域的整體變化。作為田先生的弟子,筆者也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隊伍在新世紀走向成熟和多元的背景中成長起來的一員。博士論文是學生與導師“共謀”的知識生產成果,既是學生學術創(chuàng)新和研究積累的體現(xiàn),更是導師學術思想和教學思維的鏡子。以研究者及其研究成果為線索解讀其文本,可以了解個體或一個團隊背后的學術發(fā)展脈絡。本文基于微觀學術史的視角,以田聯(lián)韜親自指導的4位博士為主要對象,通過梳理他們對武陵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音樂文化的研究,借以見微知著,管窺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在21世紀以來整體研究思路的轉型特征與趨勢。②許多學者都對武陵地區(qū)民族音樂文化研究做出了突出貢獻,本文僅基于微觀學術史視角,以田聯(lián)韜師生的研究為案例,將其作為主要線索,便于體現(xiàn)學術思想的轉型和承繼性特點。即從對單一民族音樂的族性探討擴大到區(qū)域視野下的音樂文化板塊研究,進而借助通道的視角連接不同文化板塊,呈現(xiàn)由個案到比較、由靜態(tài)到動態(tài)、由單點到多點、由單一到多元的研究趨勢。
作為初代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的學者之一,田先生在研究、教學、實踐三個方面身體力行地引領著后學。在中央音樂學院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方向創(chuàng)建之初,田先生就從國家層面的全局視野規(guī)劃了相關人才的培養(yǎng)體系。盡管早期田先生更側重于邊疆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的研究,但他從全局角度出發(fā),也較早關注到中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音樂,并且積極鼓勵當?shù)貙W者報考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方向。截至2020年,田先生先后指導了3位博士和1位博士后研究武陵山區(qū)的音樂,他們分別是齊柏平(《鄂西土家族喪葬儀式音樂的文化研究》,2003年),劉嶸(《土家族梯瑪巫祀儀式音樂研究》,2008年),楊勝興(《武陵山區(qū)薅草鑼鼓的分區(qū)考察與比較研究》,2015年)和陳宇京(《多元宗教信仰視閾內的土家族傳統(tǒng)音樂文化研究——以鄂西南土家族民間多元宗教信仰為例》,2016年)。其中3位是來自武陵山區(qū)土生土長的土家族和仡佬族學者,1位是熟悉武陵山區(qū)音樂的湖北籍學者。土家族主要分布在湘、鄂、渝、黔交界地帶的武陵地帶,是一個人口超過八百萬的內陸少數(shù)民族。田聯(lián)韜師生對武陵山區(qū)少數(shù)民族音樂的研究,可以說最初就是以“土家族音樂”為出發(fā)點,涉及土家族儀式音樂、宗教音樂和民間音樂三種類型,具體包含喪葬儀式音樂、巫祀儀式音樂、薅草鑼鼓、宗教音樂。這些選題在當時來說學界關注較少,他們的研究具有一定的拓荒意義。
20世紀50年代,隨著土家族被確定為單一民族,土家族的社會文化研究也相應展開,但土家族音樂研究成果較少。20世紀80年代,專業(yè)音樂院校和本土學者開始關注土家族音樂,并形成一些概述性和有突破意義的研究成果(如楊匡民、方妙英、袁炳昌、張漢卿、田世高等)。20世紀90年代,各大集成和地方音樂資料成為土家族和武陵山區(qū)音樂研究的重要基石。在此基礎上,學者們分別關注到土家族跳喪、梯瑪歌、擺手歌、哭嫁歌等儀式音樂,代表學者如彭德榮、彭繼寬、周耘、余詠宇等。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香港中文大學曹本冶教授在全國范圍內發(fā)起“中國傳統(tǒng)儀式音樂研究計劃”,得到學者們的積極響應,尤其是內地中青年學者,其后涌現(xiàn)出一大批儀式音樂研究成果。受此影響,田先生早期招收的兩名博士研究生(齊柏平和劉嶸)也將研究視角投向儀式音樂,關注到土家族喪葬儀式音樂和梯瑪巫祀儀式音樂。
21世紀初,武陵山區(qū)音樂文化的研究尚處于拓荒期。彼時目標,正如人類學家弗朗茲·博厄斯(Franz Boas)所說,“不要做過多理論的歸納,先把已有的東西都梳理清楚”①[美]C.恩伯、M.恩伯:《文化的變異——現(xiàn)代文化人類學通論》,杜姍姍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7頁。。作為田先生門下第一位土家族音樂研究方向的博士,齊柏平的選題為當時學界較少關注的土家族喪葬儀式音樂。在鄂西南來鳳和宣恩兩地土家族喪葬儀式音樂研究個案的基礎上,作者對土家族喪葬的歷史、習俗、儀程、音樂等內容進行了詳細闡釋。劉嶸是在田先生指導下第二位將研究視野投向土家族儀式音樂的學者,且自身為土家族。21世紀初,學界對土家語儀式音樂的研究以文字性描述和文本分析為主,較少從音樂形態(tài)角度著手。梯瑪巫祀儀式音樂是目前唯一使用土家語演唱的音樂,對此類即將消逝的原生性土家族音樂展開研究在當時也迫在眉睫,劉嶸完成的博士論文彌補了當時梯瑪巫祀儀式在音樂研究上的缺憾。田先生所指導的博士后陳宇京以鄂西南地區(qū)的土家族民間多元宗教信仰為對象,從宗教學的角度論述土家族傳統(tǒng)音樂與信仰的關系,以及在多元宗教信仰作用下不同形態(tài)的音聲呈現(xiàn),通過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為宗教信仰和歷史文化研究領域做出了貢獻。2015年,來自貴州的仡佬族學者楊勝興在田先生的指導下,完成了他對薅草鑼鼓長達十多年的持續(xù)研究。盡管研究對象不同,但以上學者均充分利用本地或相鄰地區(qū)的地緣身份,借助多年得天獨厚的浸入式“體驗”和語言優(yōu)勢,成就了他們學術成果的深度和權威性。
田先生畢業(yè)于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早年任教于有“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的大本營”之稱的中央民族學院(現(xiàn)中央民族大學)①楊民康:《開拓與引領:田聯(lián)韜先生對建構少數(shù)民族音樂“三大體系”的杰出貢獻》,《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1期,第49—57頁。?;谧陨硪魳防碚摵蜕钍苊褡鍖W影響的雙重學術背景,在大學科氛圍中浸潤多年的田先生對外來學科和方法秉承著廣納百川的學術心態(tài)。這個心態(tài)在他進入中央音樂學院工作后,在培養(yǎng)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高層次人才的實踐中也有明顯體現(xiàn),他在教學中始終貫穿音樂本體研究與多學科視野相結合的思路。
作為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的博士論文,齊柏平、劉嶸、楊勝興等人在各自對象領域中填補了該領域音樂本體深度研究的空白。他們分別在本體分析的基礎上,展開了橫向的形態(tài)比較。在田先生和楊民康兩人的聯(lián)合培養(yǎng)下,齊柏平的博士論文呈現(xiàn)本體研究和方法論研究的兩種趨向。由于齊柏平自身音樂史的學術背景,他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非常關注喪葬儀程的歷史文本,這也使他的博士論文帶有了一定的“歷史民族音樂學”的學科視野。齊柏平在整個喪葬儀式的“過程中”研究特定儀式中的音樂曲體結構,結合具體而細致的儀式過程描述對音樂曲體進行結構性分類和分析。其后他對鄂西地區(qū)土家族喪葬儀式的觀念、行為、音樂形態(tài)的總結,明顯體現(xiàn)出早期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中對梅利亞姆“三重模式”的借鑒。此外,該文在方法論上也有創(chuàng)新,文中提出土家族喪葬儀式音樂研究的5個模式,即“儀式模式” “行為模式”“聲音模式”“信仰模式”“分布模式”。該論文發(fā)表前,尚無學者對土家族喪葬儀式及音樂進行整合研究。可以說,齊文在縱向和橫向上均擴展了土家族音樂研究的內容與深度。此外,該文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之上,根據鄂西土家族喪葬儀式在清江流域以跳喪為主、在酉水流域以花鼓為主的特點,提出“南花鼓、北跳喪”的分布特征,這也是其提出的創(chuàng)新性學術觀點,為今后進一步從區(qū)域研究的視野探討喪葬儀式音樂提供了參考與借鑒。
劉嶸的博士論文對土家族原始信仰梯瑪巫祀儀式及其音樂進行了整體性研究。音樂本體分析是論文中分量較重的部分,體現(xiàn)在儀式音樂分類、音樂形態(tài)特征、儀式與儀式音樂的結構模式分析、儀式音樂的風格特征等諸多方面。并且劉文首次將土家語儀式音樂置于武陵民族走廊這樣一個動態(tài)的通道視角探討其文化生態(tài)特質②劉嶸:《土家族梯瑪巫祀儀式音樂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11—17頁。,從而在橫向上為理解土家族音樂的流動性傳播提供了依據。該文在方法論上,結合語言學、音樂學、人類學、文化地理學的研究路徑對最具土家族文化基因的巫祀音樂進行了全面考察。在梯瑪儀式音樂的分析中,作者在結合梅利亞姆“概念-行為-音樂”③Merriam,Alan P.1964.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Evanston,IL: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曹本冶“信仰-儀式行為-儀式中的音聲”④曹本冶:《中國傳統(tǒng)民間儀式音樂研究(西南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以及賴斯“時間、地點、隱喻”⑤Timothy Rice.“Time,Place,and Metaphor in Musical Experience and Ethnography”.Ethnomusicology,Vol.47,No.2(2003),pp.151—179.等方法的基礎上,還參考了宗教人類學對儀式整體性的關注。
楊勝興的博士論文嘗試將薅草鑼鼓的本體分析置于表演的語境當中,探討演唱程序的結構模式和思維模式。論文采用了民族音樂學、傳統(tǒng)音樂研究、人類學等多學科的方法。例如借鑒《樂種學》的理論研究薅草鑼鼓的套曲結構,用民族音樂學的理論研究薅草鑼鼓演唱程序的結構模式和結構變體。除本體分析外,他在楊民康的影響下,結合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施特勞斯《結構人類學》探索口傳神話的隱含意義,從三個地區(qū)流傳的民間口述傳說和神話文本出發(fā),對薅草鑼鼓的功能及內容表現(xiàn)的價值觀做了結構性分析⑥楊勝興:《武陵山區(qū)薅草鑼鼓的分區(qū)考察與比較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4頁。。
以上三部博士論文從微觀個案和具體對象出發(fā),在研究方法上明顯受到結構主義、文化圈理論的極大影響。這些論文之所以體現(xiàn)跨學科方法的研究特點,與田先生對博士生的培養(yǎng)要求分不開。除了本專業(yè)的民族音樂學和傳統(tǒng)音樂研究等理論方法外,田先生要求每位學生在進入田野考察之前,必修中央民族大學的《語言學》課程,掌握國際音標的用法以及在北京大學研修《人類學理論與方法》《宗教人類學》《民族志方法》等相關課程,以拓寬學術視野。
建設項目壓覆礦產資源評估不僅要考慮國家政策法規(guī)、不同建設項目的《保護條例》等,還要根據各省的實際情況,參考各省出臺的條例和規(guī)劃,合理的確定每一個建設項目的必要性,判斷是否確需壓覆礦產資源,提出工程避讓方案、建議等,同時將礦產資源潛在經濟價值與建設項目產生的社會、經濟、生態(tài)效益進行對比,做出是否壓覆的結論。
陳宇京的博士后研究報告選擇了宗教音樂文化作為研究對象,實現(xiàn)了微觀個案向宏觀多元宗教音樂信仰研究的轉變。盡管研究的切入點在于宗教學的宏觀層次,但他也關注到具體的音聲形態(tài)。只是在寫作中不再側重儀式音樂結構的整體分析,而選擇儀式過程中“有意義”的、較為普遍的“疊唱”和器聲現(xiàn)象進行音聲和功能的分析。統(tǒng)計學、美學的視角也貫穿在陳的整個行文過程之中。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堅持宗教學為本、文化人類學為經、民族音樂學為緯的多維架構原則”①陳宇京:《多元宗教信仰視閾內的土家族傳統(tǒng)音樂文化研究——以鄂西南土家族民間多元宗教信仰為例》,中央音樂學院,博士后出站報告,2016年,第24頁。。
比較的方法一直是人文社會科學界展開差異性研究的基石,該方法從生物學發(fā)軔,而后廣為人類學、地理學、音樂學等學科借鑒。我國現(xiàn)代意義上的音樂學研究自20世紀初始,便在中西二元對立的沖擊下意識到了比較的重要性。隨后傳入的比較音樂學更是幫助建構起我國早期音樂學研究的學科基礎,直至今天,在學術論文和學位論文的書寫中從未放棄過比較的方法,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中尤為如此。民族志的書寫和研究者的“在場”為了解鮮活的音樂現(xiàn)象提供了全景式圖景,音樂本體與語境的分析為解答“音樂為何這般”提供了依據。而比較的手段,則讓研究者找到“我”的獨特之處與差異所在。
齊柏平在分析中借鑒了“模式及模式變體”的分析方法,通過官方、民間文獻與實地調查的互證和比較,清晰地呈現(xiàn)出了土家族與周邊漢族在喪葬儀式音樂、文化觀念上的差異。作者直面土、漢多民族文化交融性的客觀事實,從表演程序、音樂形態(tài)上廓清了土家族喪儀音樂文化的特點、模式及其分布規(guī)律。
劉嶸在完成音樂本體的基本分析之后,也沿著比較的路徑一路前行,將比較的對象擴大化。劉文中音樂本體著墨最多的第四、五章內容便是對儀式音樂的比較分析,不僅包含了對巫祀儀式的音樂形態(tài)和地域性音樂風格特征的分析,還將梯瑪巫祀儀式音樂與土家族其他民間巫祀儀式音樂進行比較,進而從文化地理學的角度,在一系列比較的基礎上結合“文化圈”“文化層”理論進行類型化分區(qū)。這種自下往上、由點到面的本體分析方法,對從土家族文化的整體視野理解土家族梯瑪巫祀儀式音樂的風格起到了極大作用。
楊勝興在武陵山區(qū)薅草鑼鼓三個流傳分區(qū)的本體研究基礎上,單列一章將三區(qū)的薅草鑼鼓進行比較。從演唱程序、音聲形態(tài)、唱詞文本、表演形式、音樂風格五方面入手,討論其總體風格的統(tǒng)一性與差異性,得出“巴蜀與荊楚文化圈薅草鑼鼓在歌唱形態(tài)上具有相似性,但是在人聲構成、器樂類型、伴奏樂器、表演形式、演唱方法和唱詞內容等方面卻差異明顯。黔渝打鬧歌主要體現(xiàn)在婉轉、悠揚的曲調,本嗓演唱的純樸自然的聲腔和邊打邊唱的比較熱鬧的伴奏形式;湘西北挖土鑼鼓歌則體現(xiàn)在較平穩(wěn)的曲調進行、真假聲演唱的古樸唱腔和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鄂西南薅草鑼鼓體現(xiàn)在跌宕起伏、高亢嘹亮的悲腔和繁復的鑼鼓樂穿插其間等音聲特征?!雹跅顒倥d:《武陵山區(qū)薅草鑼鼓的分區(qū)考察與比較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4頁。這一結論建立在地域性音樂風格比較的基礎之上,作者更多的是從區(qū)域音樂的角度思考,音樂的族群屬性較少涉及。
陳宇京的研究對象并非音樂本體,而是聚焦于哲學層次,將漢傳宗教與土家人生境界和音樂中所體現(xiàn)的思維進行比較。
武陵山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以土家族、苗族、侗族為主體,其中土家族受中原文化影響較大,其音樂所體現(xiàn)出來的區(qū)域性往往較族群性特征更為明顯。田先生在指導學生的過程中,意識到僅用傳統(tǒng)的單一族群視角展開研究的局限性。他建議學生將研究視野擴大,要注意同一民族不同區(qū)域、同一區(qū)域不同民族之間音樂文化的融合和影響,可以從文化地理學角度出發(fā),將個案置于區(qū)域研究視野下進行比較。在田先生的學術理念影響下,經過跨越十余年的培養(yǎng),這四位二代少數(shù)民族音樂學者的研究體現(xiàn)了研究思維兩個層面的轉向:
田先生晚年傾心較多、用力最勤的是宗教儀式音樂研究①楊民康:《開拓與引領:田聯(lián)韜先生對建構少數(shù)民族音樂“三大體系”的杰出貢獻》,《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1期,第49—57頁。,這也反映在由他晚年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地重大課題“中國少數(shù)民族宗教音樂研究”當中。陳宇京的出站報告作為偏重理論研究的成果,納入了田先生策劃的課題之中,這同時也體現(xiàn)了田先生在宗教音樂研究與教學中的思維轉變。從早期齊柏平、劉嶸等人的儀式音樂研究到陳宇京的博士論文,時間跨度大,實現(xiàn)了土家族儀式音樂研究向“個案-理論”的轉向。
陳宇京從宏觀層面觀照土家族在多元宗教信仰語境下的傳統(tǒng)音樂。為實現(xiàn)對土家族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宗教文化人類學解釋之目的,在研究方法上呈現(xiàn)出跨學科的多維原則,在論述上也更偏重形而上的理論反思。值得注意的是,論文緒論部分提出了土家族宗教音樂研究呈現(xiàn)出“清江流域土家族文化帶”“酉水流域土家族文化帶”以及“湘黔土家族文化圈”與“鄂渝土家族文化圈”的“兩條文化帶”或“兩個文化圈”的兩組概念,遺憾的是文中并未進一步展開,但從側面說明作者在研究中已經注意到土家族音樂的區(qū)域性特征。盡管陳文主要是在方法論層次的探討,但仍以翔實的個案作為基礎,附錄中還詳盡記錄了恩施市建始縣道教法師的度職儀式。
齊柏平、劉嶸的博士論文誕生于21世紀初期,研究更加聚焦于具有明顯土家族特質的音樂內容,即土家族音樂研究亟待關懷的一些重點音樂事項。他們也或多或少注意到漢族與土家族音樂文化的交融和影響,但并未做深入探討,而是將音樂的族性討論放在了首位。楊勝興經過對武陵地區(qū)薅草鑼鼓的考察,認識到其地域性差異大于民族性差異,因此在研究中既尊重其民族性,但更多關注其地域性。他觀照更具宏觀地運用文化圈和文化層的理論解釋三個流傳區(qū)薅草鑼鼓差異形成的原因。之后的陳宇京則選擇土家族多元宗教音樂觀為關注點,其中大部分涉及土、漢交融的內容,可以看出田先生在指導教學中研究趨向的顯著轉變。當然,在具體論述當中,四部博士論文都注意到并且承認一個客觀現(xiàn)實,即土家族在不斷與兄弟民族交往過程中,已然形成一個兼容并包的文化熔爐。只是由于研究對象的特殊性,在關注點上有所區(qū)別。但是,喪葬音樂、薅草鑼鼓、多元宗教儀式音樂的研究始終無法將土、漢音樂單獨分隔開來研究。
如果說從單一民族到區(qū)域音樂研究視野是從點到面,那么對武陵民族區(qū)到武陵走廊的研究則體現(xiàn)了從面到線(“線”即連接不同文化板塊的樞紐)、點面線結合的特征。研究思維上從傳統(tǒng)的靜態(tài)研究轉換為更加強調不同民族及文化之間的交融、影響的動態(tài)研究。
民族走廊是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1978年首次提出的一個民族學概念。他認為中國各民族分布格局是以六大板塊和三大走廊構成。所謂六大板塊即:北部草原區(qū)、東北高山森林區(qū)、青藏高原區(qū)、云貴高原區(qū)、沿海區(qū)、中原區(qū);三大走廊即:西北民族走廊、藏彝走廊和南嶺走廊。此外,李星星認為,除費老所說三大走廊外,還有土家-苗瑤走廊和古氐羌走廊,前者即“武陵民族區(qū)”。①李星星:《論民族走廊及三縱三橫的格局》,《中華文化論壇》2005年第3期。李紹明對民族走廊進行了解釋:“指一定的民族或族群長期沿著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如河流或山脈向外遷徙或流動的路線。在這條走廊中必然保留著該民族或族群眾多的歷史與文化的沉淀”。并認為武陵民族區(qū)從民族學、人類學角度而言是富礦區(qū),武陵民族區(qū)與民族走廊問題的研究頗富文化意蘊。②李紹明:《西南絲綢之路與民族走廊》,載《中國西南的古代交通與文化》,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黃柏權明確提出“武陵民族走廊”的概念:武陵民族走廊是沿武陵山脈和沅水等五條水系由西南向東北延伸的一條民族遷徙流動的地理通道和文化通道③黃柏權:《武陵民族走廊及其主要通道》,《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第16—21頁。,它由多民族長期互動而形成,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④黃柏權:《“武陵民族走廊文化遺產搶救行動”的情況匯報》,《三峽文化研究》2008年第1期,第135—145頁。。這條流動的走廊之中生活著以土家、苗、侗為主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之間有非常密切的互動關系,既有各自獨特的文化又有相互交融的現(xiàn)象,并且呈現(xiàn)出地域不同的變異。⑤李紹明:《論武陵民族區(qū)與民族走廊研究》,《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第1—3頁。作為自東南通向西南腹地的通道,大量的本地民族與外來民族文化在武陵民族走廊交匯融合,這一流動的多元民族文化在“走廊學”“通道音樂”“路文化”的視野下也是一片亟待開發(fā)的學術處女地。
齊柏平的研究對象范圍體現(xiàn)了土家族音樂研究具區(qū)域特點的局部性視野,即聚焦于鄂西南地區(qū)的土家族音樂,以挖掘其族性特征為首要目標。劉嶸則在地區(qū)選擇上進一步擴展,以湘西地區(qū)的儀式音樂為主,同時也關注鄂西地區(qū),涉及兩個土家族聚居區(qū)的儀式音樂比較。“武陵民族走廊”的概念在21世紀初剛剛興起,但尚未受到學術界普遍關注,劉嶸是較早從文化區(qū)的概念出發(fā)探討土家族音樂文化的學者。她在博士論文的第一章就關注到“武陵民族走廊”這一土家族聚居區(qū)的山地文化背景,但由于該文研究對象為流傳于酉水流域的梯瑪巫祀音樂,這種音樂并未在武陵民族走廊上普遍分布,所以該文并未以“走廊學”為話題展開更深層次的探討。
在齊柏平和劉嶸的研究中,已初步具備區(qū)域音樂研究和比較的視野,之后的楊勝興則邁出了更大一步。他認識到普遍存在于武陵山區(qū)的薅草鑼鼓音樂突出的區(qū)域性特征,在對象上不再強調“土家族”音樂的概念,正式將研究視野從單一民族進一步擴大到武陵山區(qū)“局部的”整體性研究,探討其地域性特點和差異。在尊重各地不同的藝術表征和局內稱謂的基礎上,楊文將武陵山區(qū)的薅草鑼鼓劃分為渝黔打鬧歌、湘西北挖土鑼鼓和鄂西南薅草鑼鼓,并就三個流傳區(qū)的差異和成因進行了詳細闡釋。鑒于薅草鑼鼓如今只能依靠口述回憶重構表演形式,該文詳述了不同地區(qū)薅草鑼鼓儀式過程,為讀者呈現(xiàn)出武陵地區(qū)三個流傳區(qū)薅草鑼鼓相對完整的記錄,這無疑對該地區(qū)薅草鑼鼓的搶救性保護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通過對田聯(lián)韜師生武陵山區(qū)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方面的教學與成果梳理,可以看到該領域已經有了一定的學術積累。這也是田先生在少數(shù)民族音樂學科創(chuàng)建之初對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整體布局的一部分,他留給后學的,是拓荒之后在各民族及區(qū)域中各個擊破的現(xiàn)狀。自此,田先生作為初代學者對全國性研究布局的策劃從北向南、自西徂東,在田師一脈研究生的研究課題中逐步完善。近年來,由田先生弟子所培養(yǎng)的第三代學子對武陵山區(qū)音樂的研究已經開始把目光轉向多個少數(shù)民族,并且視角更為動態(tài),注意到民族之間音樂文化的相互影響和交融,以及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音樂的當代發(fā)展。如羅潔璐探討桑植的白族音樂被土家族化后產生的變遷與重構⑥羅潔璐《音樂文化中的變遷與重構——以湖南省桑植縣芙蓉橋白族鄉(xiāng)為實例》,中央音樂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梁怡從應用民族音樂學角度考察土家族傳統(tǒng)音樂進入民俗博物館之后的文化再生產①梁怡《文旅小鎮(zhèn)模式下土家族音樂的再生產——基于恩施土家女兒城民俗博物館的實踐》,中國音樂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劉偉從公共空間的視角探討湘西苗族的民歌演唱活動,挖掘其音樂對族性的意義②劉偉:《公共空間視域下的湘西鳳凰苗歌研究》,中國音樂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20年。,等等。但總體來說,對土家族乃至武陵地區(qū)而言,尚待挖掘的課題還有很多。
客觀回顧田聯(lián)韜師生以武陵民族地區(qū)音樂文化為對象進行的知識生產,可以說幾位學者的實踐與我國近年來一部分少數(shù)民族音樂學者的研究歷程極為相似:經過扎實的田野調查和個案研究,首先針對某個單一民族的族性音樂研究打下較為堅實的基礎,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少數(shù)民族音樂置于更為廣闊和復雜的區(qū)域文化視野下進行審視,從而將該少數(shù)民族音樂文化作為一個相對完整的文化板塊進行研究。對武陵民族地區(qū)音樂文化的研究,點與面的結合目前已經兼顧到了,未來是否可以基于“武陵走廊”這一文化板塊本身作為文化“通道”的特殊性,不僅研究武陵民族地區(qū)所在區(qū)域范圍內的少數(shù)民族音樂,更要關注其作為不同文化板塊之間的連接的意義,即它對所連接的東南、西南腹地音樂的能動作用,以及對促進走廊沿路大量漢、土家、苗、侗等各民族音樂文化產生交融的影響。從族性到板塊,再到通道,武陵民族地區(qū)音樂研究的整體性范式正逐步形成。倘若族性、板塊與通道的視角相結合,點線面不同維度一體,相信將會帶來新的學術增長點。
任何學術成果均會受到當時社會環(huán)境和思潮的影響,是在特定的歷史時代形成的特定文本,不免帶有所在時代的學術研究整體特點的印記。不論是批判還是贊揚,我們也須在有選擇地繼承前人成果的基礎之上更進一步整合,在與前人的對話中不斷建構起屬于自己的學術話語。美國社會學家、科學社會學的奠基人和結構功能主義流派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羅伯特·金·莫頓(Robert King Merton)用“小矮人在巨人的肩上,這樣能夠比古人看到更多和看到更遠”③[波]彼得·什托姆普卡:《莫頓學術思想評傳》,林聚任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頁。來形容知識探索的過程,我們也正是站在一個個“巨人的肩膀”上來實現(xiàn)學術知識生產的更新。盡管田先生已經離開了我們,但他的精神永遠會存留在學人、學術史當中!
謹以此文獻給中國少數(shù)民族音樂研究的初代學者、我們敬愛的——田聯(lián)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