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瑋
我是在一個傍晚走進大同鼓樓西街的純陽宮的。不記得什么季節(jié)了,印象中,風(fēng)柔柔地吹過街面,巷子里一片安靜,連空氣中都氤氳著城市的古舊。
許多年前我便知道,大同純陽宮也稱“呂祖廟”或“呂祖觀”,是塞北很著名的一處道教場所。據(jù)說,與晉南的芮城永樂宮、晉中的太原純陽宮,并稱山西三大純陽宮,在道教中聲名煊赫。
那個時候,大同古城正開始實施規(guī)??涨暗谋Wo修復(fù)工程,許多地方的工程已經(jīng)展開,但純陽宮所在的那一片老城區(qū)暫時還安靜。當(dāng)時的純陽宮,很小,也很破敗,僅有的幾座殿宇被擠在許多低矮的平房間;山門外的路面不是很平整,有些坑坑洼洼,若不是專門來尋訪,很難注意到那是一座道觀。我小心地走上門外的臺階,穿過門縫向里望望,沒有人,猶豫了一下,便輕輕去推那掩著的門,猛地,傳來了狗叫,隨之,響起了人的聲音。一個道士朝門這邊走來,隔著門問我找誰?什么事?那時,純陽宮還沒有作為旅游單位向公眾開放,門外是喧鬧的市井,門里關(guān)著禪境的與世無爭,除了神秘,還是神秘。我向那道士說明來由,他緩緩將門打開,探出頭看著我,而我胸前挎著的相機,讓他瞬間產(chǎn)生了警覺的表情。
許多年過去了,雖然我記不得那是什么季節(jié),但對那道士的印象卻從未模糊。他很年輕,不到三十歲的樣子,個子不高,但也不算低,濃而黑的頭發(fā),在頭頂綰成一個髻,再別一根白簪;藍色的中褂長及膝蓋,飄然素凈;白色的襪筒高至膝下,用帶子扎緊,顯得精干而瀟灑;腳板很大,似乎剛能裝進那雙圓口鞋;最讓我難忘的是,他的眼睛清亮而明澈,面龐溫婉又白皙,淡然之中透著一份超拔,讓人覺得不可褻瀆。
那段日子,為了記錄古城即將開始的變遷,我將相機隨身帶上,時常奔走于老街老巷,可于一個竟日里閉關(guān)修行的道士而言,這也許讓他感到了新鮮。他允許我進去,但我能覺察到,他有些意外,甚至是一些不自在——或許這隱在市井里的道觀,許久都沒有人來過的緣故吧。我跨進院里,適才兇悍的狗叫聲,原來是一只看上去很溫順的黃狗發(fā)出的,有了主人的呵斥,它知趣地對我搖起了尾巴,溫順而聽話。一剎那氣氛的轉(zhuǎn)變,讓純陽宮有了一種很舊又很暖的意味。
記得純陽宮里有一棵樹,古意蒼蒼,我沒留意是什么樹,但虬曲的枝干在傍晚的天色里,很適合被攝入鏡頭,于是,我便興沖沖地找著拍攝角度。也許是因為年輕道士在我身邊,大黃狗再沒有叫喚,而是很溫順地臥在樹下,蜷曲如一個蒲團,西斜的陽光為它的毛色鍍了一層金黃。我是來尋訪古建筑的,捎帶著會打問一些關(guān)于道教方面的歷史,但怕說錯什么而引起年輕道士的反感,所以,有那么一刻,我獨自拍照,想趕在天光收盡之前,捕捉到塞北這處最知名的道教場所的古典之氣。
為了拍那棵古樹,我三番五次變換著拍攝的姿勢,但效果終不滿意。那年輕道士一定好奇我緣何如此費勁,便走到我身后不遠處說,“就為了來拍這棵樹嗎?”我笑了笑,說,“不,更想了解純陽宮的歷史?!彼犃耍残α诵?,不說什么。我進來有一段時間了,和那道士只有這兩句對話。純陽宮于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吧,但他卻在我的參觀中,似乎對這道觀感到些許陌生——或許,我這樣的造訪,著實讓他有些尷尬。大黃狗一直臥在樹下,很乖,邊舔前爪,邊摩挲臉,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院里再沒有別的游客。
暮色一點點濃重,已經(jīng)不適合拍照了,我便繞著觀瞻那幾座顯得古舊而斑駁的殿宇。大殿坐北朝南,廊柱的雀替上皆金龍盤繞,一塊塊匾額高懸于門楣中央,暗淡的陽光落在上面,一種莊嚴,一種靜穆,時間越久,歷史就越發(fā)深沉。適才,余暉照進殿宇,投射在造像的面龐上,表情宛若真人,可只一剎那,殿里便幽暗下來。那年輕道士不但沒有攆我走的意思,而且,我能看出來,他努力想和我找話說,但又有些語塞,不知說什么。其實,彼此都是。
也許是年齡相差無幾的緣故,靜默中,我終于拿起勇氣和那道士攀談,問他“老家在哪里”,他沒有絲毫猶豫,很響亮地告訴我,“湖北?!蔽疫@才留意到他不同于塞北口音的南方腔調(diào)。我倆又說了些什么,我想不起來了,年輕道士顯得自在了許多,神情也放松下來,還將大黃狗喚來,躬下身子逗弄。黃狗很享受地任由主人撫摸,剎那間,一種很清苦但又其樂融融的修禪意境涌到我的心頭。
我認真地觀瞻著純陽宮的殿宇,檐角偶有風(fēng)鐸聲劃過,響著遙遠年代里的故事。年輕道士隨在我身后不遠處,我每一回頭,他都與我目光相對,不說什么,只淺淺一笑,是一份善良,也像是有些羞澀。晚風(fēng)拂過他清秀的面龐,在不易察覺的精神世界里,禪,是一種籠罩在心底的若即若離。
告別純陽宮時,很重很重的暮色已將古城籠罩,我這才覺得自己逗留的時間太長了。年輕道士和我一起走到門口,與其說來關(guān)門,不如說是送別我這個有些“奇怪”的踏訪者。我微笑著和他告別,說了些多有打擾的話。他沒說什么,點點頭,莞爾一笑,還是那樣的表情,笑意掛在唇角,有什么想和我說,但終沒有開口,拱手向我行了一個禮,緩緩把門關(guān)上。黃狗不知臥在樹下,還是淘氣到了哪里,再沒聽到它的叫聲。從始至終,我沒有見這道觀里有別人,想必,年輕道士守著純陽宮,守著道觀里的禪意,已經(jīng)很久了吧?隔著墻頭,我聽到樹枝的沙沙聲,暮色里,一切都宛如既定,但又被內(nèi)心微妙的情感波痕所打攪。
許多年過去了,大同古城已經(jīng)在規(guī)??涨暗谋Wo修復(fù)中脫胎換骨,許多曾經(jīng)被攝進照片里的老街、老巷、老屋、老院,都變了樣兒,先前的道路,和道路上的花木,已難尋舊影。純陽宮也不復(fù)舊日的破敗景象,亭臺樓閣錯落有致、長廊水榭曲徑通幽,藏玄蘊奧、古意盎然,來來往往的路人,再也不用隔著厚重的木門詢問是否可以進去一覽——純陽宮免費對外開放了。一切依舊,可一切都變得陌生了——那年輕的道士呢?
那個暮色中的情景,那位年輕的、甚至有些羞澀的道士,我沒有尋見,或許,他去別的道場修行了,甚或回了自己荊楚的老家。他那么年輕,頭發(fā)黑而濃密地在頭頂綰成一個髻,藍色的中褂長及膝蓋,飄然素凈……兩個陌生人,幾句交談,淺淺的,卻蘊著一種初見的美好。那只大黃狗也不在純陽宮了,沒有了犬吠,倒少了一份塵世的煙火氣。院落中央的祖師殿內(nèi),供奉著呂洞賓、王重陽和丘處機三位全真教的宗師,灰瓦覆著的殿頂,在暮色里泛起誘人的暖光。殿宇前,碩大的香爐也換了新的,但禪意里還有當(dāng)年的舊格調(diào),而純陽宮的歷史已被不斷地書寫、接續(xù),只是,再尋不到那年輕道士的身影了,暮色里的景致,似乎少了些什么。
張愛玲在她的一篇短文《愛》里寫道,“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這是一份美好的情境,更是不期然的塵緣,而不在于禪的有無。純陽宮內(nèi)外,一切都不是從前了,可暮色還像昨日一樣,釅釅地,一點一點堆積,仍是沒有風(fēng),等著誰來推一下那緊閉著的木門。
但,終至一場無言的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