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伊薩貝拉·布科夫

2020年春天以來，克里斯蒂娜·杜廷根經(jīng)常會在所有人都睡著后，輕輕走進孩子們的房間，看著他們安靜的睡姿?？死锼沟倌乳]上眼睛，回憶他們剛出生時的樣子，她第一次將如今5歲的保羅、8歲的艾瑪和12歲的安娜抱在懷里的情形?！拔覑勰?，小保羅。我愛你，小艾瑪。我愛你，小安娜?！彼龔澫卵吐暤?，“一直到月亮那里，再從月亮上回到這里來。”她撫摸每個孩子的頭發(fā)，然后輕輕地走出房間。

克里斯蒂娜不知該如何描述這種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無法看到孩子長大的感覺。小保羅以后會不會忘記媽媽的樣子？忘記她如何笑，有著怎樣的聲音，以及她有多愛他們姐弟三個？克里斯蒂娜也不知該如何說起三年半前的晴天霹靂——醫(yī)生說，她的胃里有個惡性腫瘤，必須切除整個胃。

一年后，她的大腦中第一次出現(xiàn)轉(zhuǎn)移的癌細胞，2019年第二次出現(xiàn)，2020年第三次出現(xiàn)。醫(yī)生說，她應該盡快實現(xiàn)未了的心愿，再跟丈夫奧利和孩子們出去玩一次。醫(yī)生還說，她不該放棄希望，會有奇跡的。

錄制

那是11月一個陰云籠罩的日子。在艾弗爾山區(qū)的一個小村，茱蒂絲·格魯梅爾坐在大木桌旁，戴著耳機，拿著圓珠筆，認真傾聽著克里斯蒂娜的聲音。

62歲的格魯梅爾是一名記者和音頻傳記作家。她為身患重病的大人錄下他們的人生故事，制成家庭有聲書，作為特殊的禮物送給早早失去父母庇護的孩子。有聲書是免費的，制作費來自捐贈。

“聲音是靈魂之鏡，”格魯梅爾說，“它也是我們最早遺忘的個人特征。”讓克里斯蒂娜如此獨一無二的，除了聲音，還有她的笑，她的思想，她說話的方式，她經(jīng)歷的事情，她講給孩子們聽的故事。

克里斯蒂娜坐在格魯梅爾對面的羊皮墊椅子上開始錄音?！澳梢詫ξ覂A吐一切，憤怒、悲傷都行，無須隱忍?！备耵斆窢栒f，“但我是記者，不是治療師?！彼娜蝿詹皇窃u價，而是確?？死锼沟倌日f出的是完整的句子，沒有錯誤的表達?！跋胂笠幌拢谝粭澯泻芏喾块g的大房子中散步?！备耵斆窢栒f，“我們進入其中一些房間。我們感到很舒服，開始慢慢回憶。明天我們再去其他房間?！?/p>

克里斯蒂娜要用4天時間來講述她的故事，為此，她已經(jīng)準備了好幾周。她租了一套度假公寓，推遲了就醫(yī)時間和手術安排。她用小本子記錄下一些將在特殊時刻響起的音樂，以及她想講給安娜、艾瑪和保羅聽的人生故事。

克里斯蒂娜翻著小本子，皺起眉頭。她想完美地做好這件事，不忘記任何細節(jié)，不說錯任何話。這將是她留給孩子們的最后的訊息。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她講起她孩提時最喜歡的唱片——《漢斯與格蕾特》，也講起她初遇奧利的那次狂歡節(jié)派對，“你們的爸爸，我一生的最愛”——那時她14歲?！拔覍δ銈兊陌职忠灰婄娗??！彼f，“第二天分別時，我們第一次接吻了，在門外的臺階上?！笨死锼沟倌刃α?，眼中都是光芒。

和格魯梅爾相見前，克里斯蒂娜很興奮。她該如何在4天內(nèi)講完自己35年的人生？格魯梅爾讓她帶上所有能喚醒記憶的東西。克里斯蒂娜找出孩子們的嬰兒連腳褲、奶嘴、玩具，加上相冊和一本她想朗讀的繪本，裝進了行李箱。

繪本是一個晚安故事，講的是兩只兔子互相表達它們有多愛對方。最后，大兔子對小兔子說：“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從月亮上回到這里來?！爆F(xiàn)在，在格魯梅爾的客廳，克里斯蒂娜撫摸著書的封面，微笑著說：“孩子們喜歡這個故事，他們小時候都聽奧利和我讀過這本書?！?/p>

克里斯蒂娜開始朗讀。“‘我的手舉得有多高，我就有多愛你。小兔子說。”她邊讀邊將手臂舉過頭頂，就像她的孩子們正坐在她面前一樣。讀完繪本，她對著麥克風說：“這真是一本美好的書！我希望這本書還可以在我們家保存很多年。如果你們愿意，也許將來可以給你們的孩子讀一讀?！?/p>

晚上，克里斯蒂娜坐在度假公寓的沙發(fā)上。錄制有聲書和回憶往事都讓她感到疲憊，但也讓她開心。

第二天早上，克里斯蒂娜的腦袋一直嗡嗡作響，無法平靜。她知道今天要講到安娜、艾瑪和保羅了，講他們的出生、5個人的生活，講到癌癥。

格魯梅爾問：“我們應該把這一章命名為‘診斷：那一天，一切都變了嗎？”克里斯蒂娜看著她的筆記，點點頭。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將這一章抹去?！暗┌Y是必不可少的部分，否則我也不會來這里錄制有聲書。”她說。

克里斯蒂娜眼眸低垂，深深地呼吸著。“那一天，一切都變了，那是你們的爸爸和我沒有預料到的?！?年前，她突然暴瘦?！拔乙詾橛质俏柑邸！?017年6月，為她做胃鏡的醫(yī)生說：“杜廷根女士，可能是腫瘤?！闭f到這里，克里斯蒂娜的聲音顫抖了，很快就淚流滿面?！澳菚r，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你們。”她說，“就在那一秒，不只是我的生活改變了，被毀掉了，你們的生活也受到了可怕的影響?！?/p>

接下來是胃切除手術和化療，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癌細胞腦部轉(zhuǎn)移、手術和放射治療。

“每次剛剛好轉(zhuǎn)，就又出現(xiàn)惡性轉(zhuǎn)移。我很抱歉?！彼闷鹗峙敛翜I，睫毛膏在她臉上留下黑色的斑痕，但她控制住了情緒。她想錄完。她愿意訴說這一切，為制作有聲書，也為了她的孩子。

為安娜。在她住院的那些日子，是安娜承擔起了一位母親的責任?！八谖腋杏X很糟的時候告訴我，會沒事的?！?/p>

為艾瑪。那時候，艾瑪剪下了自己的一束頭發(fā)?！罢俏易瞿X部手術時被剃掉頭發(fā)的位置?！?/p>

為保羅。他根本不知道媽媽不得癌癥時是什么樣子?！澳氵€那么小。才3歲時，你就知道坐在我身邊照顧我?！?h3>書名

3天的錄制結(jié)束時，克里斯蒂娜和格魯梅爾一共錄了11小時3分鐘的音頻，制成的有聲書時長將是6小時40分鐘。加上特效和音樂，分成50章，只有3章是關于癌癥的?！斑@本有聲書不是悲傷的告別，它應該讓人高興?！备耵斆窢栒f，“我們用錄音贊頌生命?！弊詈?，還要加上目錄、前言、后序和書名，這些是克里斯蒂娜晚上的“家庭作業(yè)”。

但是，克里斯蒂娜問，她該如何用一句話來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呢？書名要有個人特色，最好能讓奧利和孩子們產(chǎn)生聯(lián)想。《一切都會好的》——聽起來不錯，但有些悲傷。或者《生命很美好》？這是莎拉·寇娜的一首歌，也是這本有聲書的開篇配樂。

午夜時分，克里斯蒂娜望向夜空，星光明亮，她看到了銀河，找到了“獵戶三星”?！暗皆铝聊抢铮購脑铝辽匣氐竭@里來。”她喃喃自語，“書名就是這個了?！彼⑿χ壑袇s逐漸噙滿淚水。

（常 山摘自《海外文摘》2021年第5期，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