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璽涵

海德格爾說，人唯在那種入于“遙遠”的能聽感召中，才能喚醒共同此在的應答，獻出自我性，贏得自身。其實，創(chuàng)作者與聽眾何嘗不都是這樣的角色？把自身置于寧靜的氛圍中，屏息凝聽，創(chuàng)作者與聽眾才能引起深思與共鳴。5月，由曹光平教授帶領的一眾星海音樂學院2020級研究生在星海音樂學院排練樓音樂廳成功舉辦了《2020級研究生原創(chuàng)音樂會》。其中，由譚穎琦、吳鎮(zhèn)佳與方宇彬三位研究生創(chuàng)作了形態(tài)各異的電子音樂作品，引起了筆者的共鳴與思考。

遠古的圖景

譚穎琦借用古箏與蕭的采樣，變形，發(fā)展，描繪了《山海經》中句芒的出現、人類的恐懼，以及句芒的施法使萬物復蘇的情形。

這是一首近七分鐘，顯示出山海經中春神句芒的神態(tài)的電子音樂作品。

作品開篇是一串弦弓摩擦箏弦的變頻聲響，這種聲響由遠及近，短促、粗獷，又似是野獸般的呼吸聲，極具緊張的氣氛。漸漸地伴隨著更加低沉的聲響，與先前的聲音剝離開來，似是在叢林中隱隱約約的野獸出沒。在層層音響的鋪墊之下，開始出現古箏短促的撥弦聲。此時前面的聲響均退為背景，低聲部持續(xù)性的古箏聲響進入，與高聲部短暫急促的聲響作呼應，但兩者均是支離破碎的。隨著，古箏撥弦的聲響消失，先前處在背后近乎動物的呼吸聲又重新由遠及近，且更加清晰。此處開始出現長笛聲，這種帶有小調色彩的簫聲隱隱約約，又仿佛是在強調這種動物呼吸聲的隱秘場所。

在作品進行至三分之一處，呼吸聲逐漸隱去，而長笛聲成為主導，二者的主次發(fā)生變化。長笛聲持續(xù)，且越來越緊張，創(chuàng)作者將這種響度逐漸調解成粗獷的聲響，伴隨著緊致密集的電子鼓點。主要的聲響在粗糲中又逐漸演變成尖銳，在尖銳與粗糲中往返，近乎噪音，作品推向高潮。此時笛子的聲響漸漸加入，隱隱約約，或明或暗。先前小調性色彩的長笛再現，似是風波后的暫時寧靜。

一股強大、厚重的音響在緩慢地、持續(xù)的回蕩，此時作品加進來類似鳥叫的聲音，零零散散，卻富有生機，有萬物悄然復蘇之態(tài)。碎片式的古箏撥弦加入，逐漸密集，好似萬物的靈氣游蕩在林間，又似是生靈的叫喊聲，生機勃勃、欣欣向榮。作品中有隱隱約約的簫聲，忽遠忽近，與這種密集的音響剝離。鳥叫聲褪去，只留下古箏的撥弦聲、簫聲、鋼琴聲，與一直沉浮的巨大聲響，緩緩縈繞，逐漸沉靜下來，作品結束。

譚穎琦在創(chuàng)作《句芒》時選用了《山海經》里的神獸句芒這一形象?！渡胶＝洝ずＭ鈻|經》有言：“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闭沁@種樣貌的文字描述，在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中，當人們初見句芒時，會感到害怕和恐懼。而句芒，既是春神，又是谷神，掌管著一年的農事。句芒的到來，是萬物生長的魔力。萬物復蘇，人們歡喜，由此情緒上呈現一個轉變。句芒的傳說，是人們對農事順利的祈禱，也是古人對自然的想象與窺探。他們試圖以萬物復蘇的場景來解釋神靈的存在，既是將自然現象合理化，也是與神秘的大自然溝通的一種嘗試。當然，這些神靈是由人們的需要與期盼想象出來。句芒的出現，是人們對風調雨順的期盼，它包含了人們的憧憬與敬畏之情。當然，在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中，面對這樣一個乘著兩龍的神獸，人們會產生恐懼。創(chuàng)作者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人們的祈求與情緒反應，她的視角在神獸來臨的場景與人們的情緒上來回切換。人們一會恐慌，一會歡樂，以人的情緒反應來折射傳說中神靈與人們的交流。

巖石下的暗涌

按照方宇彬的介紹，《水墨》是創(chuàng)作的一個系列，而《涌泉》則是這一系列的第一首，其中采用并變形了古琴的演奏音色，變幻多樣，表現了水在地下暗自流動的質樸狀態(tài)。創(chuàng)作者在幻聽電子音樂這一風格基礎上打破了原有的形式桎梏，融入了現場視覺效果，用燈光照射在的水汽上，制造出一種流動的效果。

創(chuàng)作者以一種宏大、圓潤、低沉的音色作為作品的開頭，指引著眾人沉靜下來思考。巨大的聲響像回蕩的鐘聲，此時由創(chuàng)作者調試的變形的音響像流水聲一般噴涌而出。古琴清脆的撥弦聲在此處加入，作品進入第二部分。此時的古琴聲分為兩種，一種撥弦，一種則是演奏泛音時出現的聲響，兩種聲響交替進行，互相呼應。遒勁有力的古琴聲響悠悠然似松濤陣陣，回應空谷；又似滿月粼粼，垂照漢瓦；又或是秋水漾漾，悄映伊人。經過擦弦聲短暫地停歇，作品又迅速加入了由古琴聲響持續(xù)到衰減的變形音響，此處同樣是兩種聲響相互呼應，相互較量，中間穿插有擦弦聲。音樂在持續(xù)變幻復雜的音色中發(fā)展，時而高昂，時而低沉。在到達一個頂峰時，開頭的巨大聲響重新出現，一瞬間又被消解掉，作品短暫地回歸到寧靜，只留下擦弦聲做羸弱的呼吸。

作品似乎進入到新的階段，先前的流水聲再度出現，巨大而低沉的聲響回歸，伴隨著一聲聲羸弱的擦弦聲，作品進入尾聲。其他音響逐漸褪去，創(chuàng)作者以鏡像的方式重新回歸到一開始宏大、圓潤、低沉的聲音，作品在一種寧靜的氛圍里悄然結束。

值得留意的是，作品的回歸并非以西方傳統(tǒng)古典調性音樂的再現方式而再現，而是以一種更加細膩的方式，一點點材料如鏡像般返回，創(chuàng)作者在這個回歸中處理更加靈活，也是加入了中間部分的一些音響。這種鏡像式的處理方式與主題“水”更加相符。創(chuàng)作者以一種質樸、留白的方式不斷為大眾引導，將他們引至平地之下的水邊，去感受水的涌動，水的禪意。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水墨·涌泉》時關注到了水的源頭。在他的介紹中，這部作品主要是對水在地下暗流涌動的描述。此時的水，它尚未在地面流淌，在巖石縫隙中細細流淌?！独献印分杏醒裕骸吧仙迫羲?，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敝粮叩钠沸韵袼粯?，恩澤萬物而不爭名利，可以接受常人不能接受的處境。正如創(chuàng)作者描述的此刻的水的狀態(tài)，在暗處或是涌動，或是流淌，時急時緩，蘊含著強大的能量，雖身居蔽處，卻能夠怡然自得，能屈能伸。創(chuàng)作者以水悟道，用形態(tài)各異的古琴聲來表現水的智慧——迂回、包容與不爭。

消失的信號

這是現場鋼琴與電子音樂音響相配合的一部作品。開頭是如幽靈游蕩的電子音響和零碎的鋼琴聲，冷冽且孤獨。一種常見的信號聲進入，回蕩，被創(chuàng)作者放大又瞬間縮小，像是黑暗中搖曳的篝火，此時音響逐漸豐富。電子粗糲的音響由遠及近，再由近到遠，似是漂浮、游蕩在真空中。鋼琴游移不定的和弦，伴隨著和弦分解的音響，時而帶動旋律發(fā)展，時而成為作品的背景，渲染作品的孤獨感，它似是主導，又似是背景，為作品增加了不確定的因素。所有漂浮不定的材料在一聲沉重的鋼琴聲中隱去。片刻的休止后，鋼琴碎片式的音響和點點滴滴的信號聲接踵而至，不規(guī)則而密集的信號聲為整個游移的氛圍增添了些許緊張氣氛。打擊樂進入，作品進入下一部分。

這一部分的開始是持續(xù)的鋼琴和弦分解，精致且復雜。背景聲似是水底的聲響，又似是心臟跳動的聲音，為作品增加錯落有致的起伏感。作品層次逐漸疊加，從底層，到打擊樂相互交錯，到鋼琴聲，節(jié)奏并不急促，卻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聽覺感受。打擊樂褪去，其他聲部繼續(xù)持續(xù)，作品進入尾聲，氣氛逐漸緩和，在漸漸隱去的音響中結束。

思考與感悟

印象主義，在現代電子音樂的萌芽中作為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使得音色在電子音樂中如萬花筒般變幻無窮。在那個極度崇尚個人內在感受、個人情緒表達的戰(zhàn)亂年代里，印象主義應運而生。印象主義的創(chuàng)作者們極力追求外部世界光與色轉瞬即逝、精彩絕倫的變化，這些追求為電子音樂發(fā)展提供了新的探索道路。與傳統(tǒng)作曲不同的是，除了關注到和聲上的變化，電子音樂另辟蹊徑，在先進科學技術的支持下，在音色的創(chuàng)新上下足了功夫。在電子音樂作品里，可以看到，三部作品的音色處理美輪美奐。受未來主義的影響，他們分別采用了一些類似于以往人們認知中的噪音來進行音樂表達，然而在材料的處理上卻是十分追求音色的可塑性和豐富性。比如在《涌泉》這一作品中，創(chuàng)作者僅用古琴的音色來創(chuàng)作，全曲再無其他材料。但是他利用古琴美輪美奐的音色材料進行二度加工，使它迸發(fā)出新的音色，呈現出各種完全不同的音響效果。在原有真實的音色上變形，在真實與虛幻的邊界中來回飄蕩，創(chuàng)作者將聽眾一時置于現實中，一時置于夢幻中，讓聽眾一時不知自己身處真實之境還是夢幻之境，這正是電子音樂音色上所帶來的蒙太奇效果。

20世紀的表現主義思潮同樣是電子音樂發(fā)展的因素。隨著弗洛伊德心理學的興起，尼采、叔本華、克爾凱郭爾等人倡導的非理性主義的覺醒，表現主義極力強調人的內在深層本質的主觀表現，徹底與傳統(tǒng)決裂。特別是尼采對于酒神精神的頌揚，使得這種內心深處的表現與欲望，充分體現在表現藝術的抽象形式當中。這種抽象的藝術思潮同樣影響著電子音樂的前進。一方面，創(chuàng)作者們對自己所處的空間和存在著的事物有了更為深刻的發(fā)現和思考；另一方面，抽象的表達方式像從桎梏中掙脫出來的生靈，肆意生長。這種全新的方式將人類內心的恐懼、煩躁、孤獨、苦悶、沖動、混亂、迷茫、絕望等情緒充分表達出來，成為獨樹一幟的風格。創(chuàng)作者們毫不避諱這些情緒，而熱衷于將他們通過藝術表現出來，渴望與眾人達成共鳴。在作品《句芒》中，創(chuàng)作者以極具粗獷、緊張、刺耳的音響來表現人類看見猙獰的句芒時內心的惶恐和無力感。同樣在開頭，起伏錯落的音響似是叢林中野獸的呼吸聲，栩栩如生，這種暗流涌動的緊張氣氛直逼聽眾，撲面而來，喚起聽眾內心的詫異和恐懼。通過喚起聽眾內心真實的恐懼感，使觀眾感受音畫中人們的恐慌，這種情緒上真實與虛幻之間的共鳴真是創(chuàng)作者所追求的效果。

此時音樂會中的三部作品，雖形態(tài)各異，卻凝結了創(chuàng)作者的表達和對藝術的熱愛，每一部作品在繼承前人的思潮中向前發(fā)展、創(chuàng)新，在看似既真實又虛幻的音響中來回變化，使觀眾思緒萬千，沉浸其中，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