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兩個我都愛,而且深愛、摯愛、惜愛和永愛。只是,其中一個,幾年前跟著他母親離開了我?,F在,我和她,必須再要一個孩子。我老了,死了,還有人陪著她。抱著這種心態(tài)或者愿景,2020年4月4日,在成都錦江婦幼保健院,我看到了另一個嶄新的人。從產房出來的時候,自帶一身高潔,但必將被萬般紅塵熏染得渾濁的他被包裹著,躺在他母親身邊,不出聲,睜著一雙剛進入塵世的眼睛慢慢地看。我有些激動,笑了一下,然后是眼淚。人生于此,大致是最幸福的情景之一,當一個完全隸屬或者派生于自己的新的生命橫空出世,這真是一個至為隆重的時刻。
在此之前,我想我這一輩子可能只有一個孩子了。他于2002年在巴丹吉林沙漠的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醫(yī)院出生,護士抱著他走出來的時候,他也睜著眼睛,黑黑的。他肯定看到了白色的墻壁,以及我的臉。但我沒有跟著護士去仔細看他,而是仍舊候在產房外面,等剖腹產的妻子出來。那個時候,我還在空軍某部服役,駐地是古稱瀚海、澤鹵的大漠,距離最近的城市也有200多公里的路程。我以為,孩子是次要的,如果有什么不測,在他和妻子之間,我更多地傾向于后者。而現在的心境,我覺得兩個人都極其重要。醫(yī)療條件的提升,身在城市的諸多便利,使得人的分娩,在某種程度上減少了風險。
這是科技給予每個人的“福利”。我還想到,科學與科技的發(fā)展,各種便捷和安全僅僅是一種外在的保障,人這個高智動物,其最核心還是要具備“心”與“愛”的情感和思想。除卻這些,再發(fā)達的科技也是無效的,它無法深入人心,并且賦予人以復雜的感官和情感體驗,也不可能使得人類真正地消除仇恨、誤解、沖突乃至各種災禍、戰(zhàn)爭??萍贾皇且环N方法論和實踐方式,一種人人應當具備的看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素養(yǎng),以及創(chuàng)新意識和求是態(tài)度。更是一種兼濟眾生的情懷與境界。
接過推車,推著他們母子回病房的時候,我滿心的笑。這就是最好的了,大人孩子平安,在我和她之間,又有一個人加入,而且來自我們兩個人,攜帶了我們雙方遙遠的血脈與基因傳承,以及各自成長的文化地理環(huán)境和現實生活習慣等等訊息。這是一個過于奇妙的奇跡,也是人類之所以總是在絕望后又充滿希望的根源之一。不論如何的偉大、光榮或卑賤、低微,最終都是要歸于寂滅的。但在寂滅之前,看到有一些新人郁郁蒼蒼,無論是善惡還是美丑,仁慈還是暴力,也都有了相應的繼承和堅持者,這令人悲傷無奈,又不得不覺得,世界和人類還會存在很久,一直到天荒地老與??菔癄€。
前額沒有頭發(fā),像我一樣。當年,大兒子銳銳出生,也是前額沒有頭發(fā)。開始我還覺得對不起兒子,幾個月后,兒子的頭發(fā)卻都長出來了,且濃和黑。這剛剛從母腹中破土而出的二兒子,大致也會這樣的。我的頭發(fā)淪落,被俗人稱之為光頭或者禿瓢,卻也不是遺傳的。我父親直到去世,也是滿頭的黑發(fā)。我脫發(fā)的原因,仔細回想,確認是多年前在巴丹吉林沙漠空軍某部服役的時候,有一個瀚海闌干百丈冰的夜晚,我放了一些暖氣里的水洗了一次頭發(fā),次日,就發(fā)現枕巾上落了一層頭發(fā),一根根的,猶如雜草窩。戰(zhàn)友勸我說,這得去醫(yī)院看看,你現在還年輕,還沒成家,更沒有談對象,要是頭發(fā)掉成了戈壁灘,估計對你找老婆有很大影響。我覺得是這樣的道理??勺约哼€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義務兵,一個出身鄉(xiāng)村,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還茫茫然如祁連雪野的年輕人,業(yè)未立,器不成,即使?jié)M頭漂亮的頭發(fā)又有何用?基于這種心理,便從沒去過醫(yī)院,也不想去醫(yī)院。幾年后,我前額的頭發(fā)就沒了,一片白白的面板出現在頭頂,夜里宛如明月。只是冬天必須戴帽子,否則,一出門,頭頂就愁云慘淡萬里凝了。我的這種對自己的頭發(fā)的決絕想法,真有點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豪壯氣概。
他哭,聲音不是那種尖利的,而似冰裂的響聲,在我耳中,如雷聲一般。我抱著他轉悠了幾圈,而他的目的卻是吃奶。我只好把他放在妻子懷里。嬰兒的哭,是對世界的宣告也是對世界的失望,是對生命的反諷式的贊頌,也是對萬物終極宿命的悲憫。沒有牙齒的哭是和善的,也是絕望的。他還沒有來到的時候,我們想有個他。人在這個世界上,能留下的東西極少,甚至連影子最終都會被天地沒收,消失無蹤,唯一可以留下的,便是自己的基因。人類綿延不休,堅持了數千年甚至幾十萬年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生殖。時代發(fā)展到今天,很多東西都太快了,尤其進入新世紀之后,整個人類的科技創(chuàng)造和普及,已經超越了以往的任何時代,以至于每個人都被其強大的力量裹挾甚至要挾。
每一代人都要經歷一場或者多場苦難。向前數,父母,爺奶,曾祖等等,經歷的不是洪水地震,就是戰(zhàn)爭、瘟疫和饑荒;或許,上天在給予人基本的生活與簡單的快樂、復雜的構造和政治、豐富的體驗和心靈感受的同時,也植入了不可回避的災禍與苦難。人類這種高智動物,一旦舒服一點,就開始肆無忌憚,略微有些幸福,就開始欲望極度膨脹,大致可以過得去,就會大肆揮霍。如果可以偷天換日,人類當然也會不遺余力,還會將自己的各種行為用語言加以美化,使之合理化,富有正義性。以此來看,人生人,人創(chuàng)造人,尤其在這個文明遞進的當下,其實也有某些原罪在里面,即尋歡作樂,對肉身欲望的貪戀等等。在古代,人們總是主觀地認為,對于子女來說,父母一是具備生殺予奪的權利,二是有著曠日持久、含辛茹苦的養(yǎng)育之恩。因此,養(yǎng)兒防老,衍傳后人,便成為了所有人的心理,即期望自己的付出能夠得到回報。盡管不及自己當年辛苦的萬分之一,但在晚年,兒女能給予他們一定意義上的安慰與照顧,也就心滿意足了。再者,傳宗接代之所以深入人心,根本的一點,大致暴露了多數人對世俗的貪戀以及對自我血脈和擁有物質的不舍—唯有子女,能更好地接續(xù)和繼承這一切。至于光宗耀祖,大致也是諸多父母的期望,但前兩者,是更容易實現的。
我們生育他,就我本人來說,也是有這樣一些愿望的。主要是我,無論怎么心如明鏡自視甚高,本質上還是一個俗人。我對她說,我四十多快五十歲了,一副身軀,已經向著垂垂老矣疾步如飛,你還年輕,如今還不覺得什么,待我腰身佝僂,甚至行將“就木”,你也老了,身邊還有一個懂你的人,知道力所能及地照顧你一下,哪怕幾十秒鐘,哪怕他不怎么孝順,屆時只要還能看你一眼,說幾句心里話,那也是令人安慰的。盡管,多年前,我已經對人生的很多東西不再向往或者說刻意要求,但我覺得,人應當為他人考慮一些現實利益,尤其是身邊人。她年輕,一直對我說,真沒有想那么遠。孩子刻意不要或者暫時不要,先自己玩好再說。這可能就是代溝。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間,產生分歧的永遠是思想和情感呈現、表達的方式。但我堅持,幸好也懷孕了。這樣的事情,我始料不及,惶恐而又高興。
我們總是悲觀地在人世間的花草和荊棘中趔趄前行,卻總是滿懷希望地幻想前方的水邊和山嶺上有更美的風景。人本來就是矛盾的,但又是和諧統(tǒng)一的。在這個年代,一個人在母腹中成形,并不一定會真的來到世上,這和當下人的觀念息息相關。很多時候,人們性愛的起初目的不是生殖,而是自我意義上的娛樂。很多年輕人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選擇引產。按照佛家和道教的說法這是殺生之罪。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那時候渾然不覺,好像懷孕了不想要,引產是一件鴻毛小事。可現在卻覺得,一個生命,做好了來人世的準備,就應當善待他,讓他按照自然規(guī)律生成和出生,并且擁有一個好的文化和教育環(huán)境。盡管常常事與愿違甚至很悲催,我們也總是寄希望于自己的后代,如何與眾不同,超越普凡同類,站立和行走在眾人仰望與羨慕的峰巔。但根本的問題是,精英和巨人極少,不可能隨意誕生和煉成。因此,大多數人的人生,一如更多的人那樣平淡無奇甚至蠅營狗茍,所為不過一日三餐,尋常衣裳。在這個社會上,他們連一絲漣漪都不會激起。而人還要無休止地繁衍下去。
該給他起個啥樣的名字呢?
銳銳,是大兒子的名字。弟弟家的三個孩子也是我給他們取的名字。閨女是蕊,兒子是銳和汭,大都是根據五行來的。這些年來,因為前妻和兒子與我不在一起,我放下了許多的驕妄回到傳統(tǒng)文化當中來了。至于玄學,它可能是深奧的,甚至不可解的,但其中的一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還是令人信服的。唯心主義使得人安貧樂道,充滿宿命的意味,甚至對萬事萬物都采取了寬容與和解的態(tài)度。比如,我先前的生活,可以說還是比較優(yōu)渥和滿足的,和前妻和兒子銳銳在一起,從沒有想到會中途改道。改道的理由很牽強,即說我太依賴她了。此前,兩人感情也不錯,她與公婆、我與岳父母的關系也非常融洽。我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得只想抽刀斷水,但不借酒澆愁。最終,我在玄學上找到了答案。因此,我覺得新生兒子的名字里必須也要有汭或者同音字。
我是有一些大家族觀念的人,在南方和四川等地,看到一些大家族的宅院遺留,聆聽他們的家族故事,我就向往不已,甚至有些膜拜。北方在古代王朝中多是流徙之地,盡管元明清三朝在此立都數百年,但每一次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亂,北方多數地方都成了兵火推演的邊疆和前線,生民罹難,多數人一次次被迫遷徙,待到王朝逐漸穩(wěn)定,再由其他地區(qū)充實過來。我們這一脈楊姓,便是明初期遷徙至南太行山區(qū)安家落戶的眾多流民之一支。早就沒有了宗族的觀念,也從來沒有過族長執(zhí)掌家族之類的鄉(xiāng)村自治傳統(tǒng)。而南方一帶,因為多數是由中原地區(qū)遷徙而去的漢族人,家族觀念尚存,歷多年而不衰。記得一次,在眉山拜謁三蘇祠的時候,我意識到,蘇洵是由河北景縣因為做官而至川地落足安居的,其在眉山的建樹,尤其是對兩個兒子的成功教育,是大家族的一個樣板和楷模。一個家庭,因為幾代人秉持和堅守,建立和循行自己的一套價值理念,才有了自己的家風以延續(xù)后世,賡續(xù)傳統(tǒng)。
在當下,這肯定是不合時宜的,甚至會被人嘲諷為復古的混蛋或封建余孽。但我覺得,家族制之于鄉(xiāng)村沒有什么不好,“道法自然”之外,人才會成為一方民眾的某種方向,其中,自身修養(yǎng)和為人處世良好者當然堪為一方楷模,其影響和帶動之力,是非常巨大的。這些士紳對穩(wěn)定和調和基層社會生態(tài),提高全民文化、文明素質,肯定是有助益的。我的小兒子,他和銳銳,以及弟弟的幾個孩子,都屬于同一源流,他們又是同一代人,在名字中,用一個字把他們有意識地連接起來,一是愿他們不忘祖宗,二是希望他們能夠很好地團結合作。我想到了芮字,再加上一個灼字。芮字為“草生的樣子”“系盾的綬帶”,“灼”字取《詩經·桃夭》中的“灼灼其華”之意。
他在夜里哭,我卻睡得很好。有幾次我被護士強行喊起來。病房使得病人喪失尊嚴,陪護的親屬也是。我記得,大兒子銳銳出生的時候,正是六月初,巴丹吉林沙漠白晝的熱浪鋪天蓋地,把樹木和樓房都燒灼得心急火燎。那時候,空調似乎還不太普及,我們所在的病房是多人間,因為剖腹產,再加上剛坐月子,不可以開窗通風,以至于整個病房猶如水蒸的大鍋。我沒地方休息,晚上只能找臨近的床鋪睡一會兒。有幾次,實在瞌睡得就要癱倒的時候,跑到隔壁病房見有空床,躺下就睡。正在香甜酣暢之際,被護士大聲呵斥:這是產婦的病房,男人不能在這里!這時候,我才知道,旁邊的幾張病床上,還睡著幾位等待生產的產婦。只好起來。這時候,兒子也在哭。我去抱他,沒有用。他的哭聲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醫(yī)院的午夜回蕩,使得靜謐的大漠戈壁也有了一些動蕩的生機。
銳銳生下來是八斤四兩,算是巨大兒。圓臉,大眼睛,一臉的沉靜,好像已經諳熟了對他來說嶄新的人世。我抱著他,他總是哭,這使得我煩躁。那時候,我不到三十歲,按道理,自己的親生兒子來了,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我覺得有些麻煩。主要是他的不明所以的哭。再加上,那時候的經濟條件不怎么樣,忽然添了一個一切都要花銷用度的小孩子,負擔也會重起來,根本沒想到上述的諸如傳宗接代、養(yǎng)兒防老之類的傳統(tǒng)命題。與此對比,在略微年輕時,我也是一個絕對遵從西方價值觀的所謂的新潮人,這大概是世界融合的結果。常讀的書無不是什么卡文、斯基、喬治、文森、菲德、杰德、威廉、維諾、科斯等等西方社科著作及文學作品,對老莊孔孟嗤之以鼻,覺得他們的學說及王化乃是致使中國近代落后,甚至屢遭屈辱的根源所在。
可真的是這樣的嗎?在守恒定律中,世上的萬物必然有其對立面,也在不斷地進行能量轉化。老子《道德經》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盉·格林《宇宙的琴弦》中說,一個基本“粒子”的性質—它的質量和不同的力荷—是由它內部的弦產生的精確的共振模式決定的。
東方和西方的哲學,是沒有高下之分的。無非是東方的籠統(tǒng),往往有結果而無方法,缺乏的是實證主義;而西方的實證主義,正好彌補了東方哲學乃至其衍生出的術數等哲學的籠統(tǒng)和玄秘。用一方否定另一方,是一個愚蠢的做法。因此,多年之后再去了解中國的文化源頭《易經》和老子的學說,我覺得羞慚。中國人,在遠古時候是智慧甚至超智慧的,而數千年下來,及至十七世紀末期(或許更早至春秋戰(zhàn)國之后),開始走下坡路。科學技術這個東西,它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疊加式的,先驅一旦揭開某一項科技的蓋子,順著其中的螺紋和臺階,后人就可以開掘出更多、更廣闊的東西,那些“螺紋”不斷擴大,進而派生和衍生出更多的學科及相應的技術及實證方法來。
就像我當年對大兒子銳銳出生的態(tài)度,覺得這些可能是無所謂的,人的所有快樂都應當建立在自我滿足的基礎上,然后再去關心和創(chuàng)造其他有助于更多人的事物,這大致是所謂的個人主義之一種。但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我發(fā)現和體驗到了其中的美好,即,一個人于世上活著,如白駒過隙,匆匆?guī)资?,若只是一切為了自己,那肯定也是一種難以啟齒的失敗。從來沒有一件事物的誕生與演進,僅僅依靠自身就可以完成的。人也如此。沒有周邊的食物與大的適應的物候空間環(huán)境,如果人只是一座孤島的話,盡管可以興盛一時,但最終是要自行滅絕的。我至今記得,大兒子銳銳一歲的時候,單位有了一臺數碼相機,我正好是宣傳干事,就把它拿了出來,在辦公樓前后的草坪和樹蔭里,給他照了很多相片。其中一張,銳銳穿著一件紅方格套頭衫,下身是牛仔褲,理了發(fā),只頭頂上留著頭發(fā),上下各長出了一顆門牙,坐在草坪上,胖胖的小手里抓著一根羽毛草,燦爛地笑著;還有一張,是他在草坪上學走路的瞬間,那么開心,笑得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了純真與美好。
等他長到兩三歲,我一直有個習慣改不了,每次下班回來,不是把他的一只手全部含在嘴里,就是他的半只腳。直到他七八歲了,我仍舊甘之若飴。我極其喜歡和兒子銳銳鬧著玩,好像自己也是孩子一樣。并且,從一開始,我就把自己定位為兒子的兄弟或者小伙伴,從沒有把自己當作他的爸爸。很多時候,我和他鬧著玩,他忽然哭了,我怎么哄他都不行。有幾次在酒泉和嘉峪關玩兒,我和他開玩笑,動了他一下,他就哭,他媽媽就罵我。更多的時候,我喜歡讓兒子在我背上亂踩,借以緩解長期伏案的背疼和頸椎疼。他興高采烈,從這邊跳上去,在我背上蹦跶幾下,再從那邊下去。一家人一起,其實是一場漫長的修行。對于銳銳,從他滿月那天開始,我就覺得他是自己生命當中重新生長出來的一部分了,同時,他也是我父母和我和前妻的生命、情感血脈在人間的又一次遞進和延伸。就像我母親星夜去到巴丹吉林之后,一進門,就趴在床上端詳她的孫子,用粗糙的手掌一次次摸他熟睡中的臉蛋和手腳,那種虔誠與細心,讓我感覺到了血液里那種生生不息的暖意與美好。
出院到月子中心。內心里,我對這些是排斥的,覺得還是回家好一些,便于孩子及早適應環(huán)境,產婦康復得也快一些;但月子中心的好處,也顯而易見。尤其是在這一個新冠病毒蔓延全球的春天。只是價格昂貴。只有在不可抗的災難奔襲面前,人才會覺出自己的虛弱。自人類肇始,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苦難。以此推測,今后一段或者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經濟條件大致是不容樂觀的,對于個人來說,開源節(jié)流,過緊日子,是應當想到的切身之事。但也覺得,女人生育不容易,身體恢復得好一些,對她來說,也是抵抗病毒的基本條件。
可可很少哭,有時候會笑,而且笑得很成熟,比少年老成這個詞還提前了一些,簡直是“出生即老成”。時代及食物結構、生活環(huán)境和氣候的改變,使得人,也與從前有了巨大的差別。我記得,大兒子銳銳出生時,表情看起來也有一些老成感,但幾個月之后,他就又變回了嬰兒應有的懵懂與茫然,甚至一無所知、一無所覺的狀態(tài)。
我注意到,二兒子的笑是隱秘的,他通常會在將睡未睡或者假裝休息的時候,將肥嘟嘟的嘴角向上一拉,鼻子和兩腮的肉也跟著細微挪動,嘴角微微上揚,然后呈現出一臉的笑意,很開心,也很通透的樣子,好像他已經洞曉很多的秘密,甚至看穿了整個人生和人世一般。這使我驚異,同時也有一絲擔憂。人在哪個年齡段做哪個年齡段的事,持那個年齡段應有的態(tài)度,才符合自然規(guī)律,可現在的孩子們之早熟甚至早智,看起來是一件好事,其實未必。多年以來,我最欣賞但又遵循不好的格言和教條,便是“大智若愚”。我不想孩子早智早慧,也從沒想過他將來如何的不可一世,成為某一方面的標高和楷模。普通人是最好的狀態(tài),倘若能夠做個學問家、科學家和醫(yī)生、教授之類的,我倒是很開心的。因為,這些職業(yè),有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以及救助他人的意義在其中。
天地之間,人不獨有;人也不會獨生,而是眾生之生。
吃了睜著眼睛看燈或者他以為奇怪的天花板,或者自己忽閃著眼睛,伸胳膊蹬腿。尤其是他揮舞兩只小手,啊啊啊,不停叫的樣子,我一看到就非常開心,覺得他這個動作里面,充滿了生命的動力,也包含了渴望擁抱的情感。二十多天后,他笑少了,還是不怎么哭,每一次哭,肯定是餓了。妻子的乳汁足夠他吃了,可這個小子,往往吃了一頓母乳之后,還要泡一些奶粉,從起初的50毫升快速增加到100毫升。我仔細觀察過他吮吸的動作,小嘴一嘬一嘬地,均勻,有力,特別優(yōu)美。吃一會兒累了,長出口氣??粗套煨⒌哪樱揖拖胄?。喊他的乳名可可,或者叫他楊芮灼。吃了奶,必定會拉屎和撒尿,排泄的聲音尤其大,好像大人一樣,在我聽來,有點驚天動地的感覺。給他換尿不濕的整個過程中,我叫他楊臭臭。有幾次,我剛打開尿不濕,他的小雞雞一豎,一股尿便噴射而出。
這也是快樂的。記得大兒子銳銳小的時候,還沒流行尿不濕之類的替代品。人類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越多就越會對自己形成限制,甚至是對某些技能的剝奪和僭越。那時候,我每天下班洗尿布。兒子的屎尿,我沒有覺得臟。二兒子用的尿不濕,完全省略了洗尿布這個環(huán)節(jié)。我覺得不是什么好事。人之為人,應當還是原始和拙樸一些好。我想到,不用等我們老了,就是現在,自己的親人到了生命終點,屎尿不能自理的時候,我們能不能像對待孩子一樣不嫌棄?并久無怨言?現在,手機很方便,錄下保存起來,等兒子長大了給他看看父母為他做的,他是覺得羞慚還是幸福呢?
人說,不養(yǎng)兒女不知父母恩,看起來這句話是對的。我想起自己的父親,奶奶病逝之前,是父親陪著她,給她端屎端尿,洗臉梳頭的。這使我吃驚,從來沒有想到,父親那么木訥,在自己母親面前,卻是如此地細心和孝順。我相信,基因和血脈之間,是有傳承的。就像岳母和妻子說,可可長得像爸爸,除了眼睛之外,大抵都是他爸爸的翻版。我很開心。我知道,子孫后代,不過是另外的一些自己,或者是代替自己在世上穿梭行走的軀殼和靈魂。就像我,父親雖然去世了,可村里有人見到我還會說,這是楊恩富的老大?;蛘邌栁沂钦l的孩子,我會告訴他們,俺爹的名字叫楊恩富。他們聽了之后,會啊一聲,說,知道,南溝村的,然后說一些與我父親有關的往事。大兒子銳銳已經高中三年級了,面臨高考。因為長期不在一起,我能做的,就是說話和給錢。和他們母子分開的最初幾年里,一想到銳銳,我就淚流滿面,心疼得就要碎裂了一樣。我確認從靈魂里我愛我的兒子銳銳,盡管他可能至今不知道。在他媽媽和我鬧離婚的時候,他沒勸阻也沒同意他媽媽這樣做。我知道,他有點太成熟了,或者太自以為是了,又或許,他是受到了當下一些所謂新思潮的影響,覺得夫妻不合適就不在一起了,離婚是平常事等等。直到現在,銳銳也從沒有給我說過他對于他媽媽和我離婚的個人想法,每次和他見面,都是說一些其他的事情。
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對銳銳說過,他有了一個弟弟。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也覺得這時候說也不好。他正在迎接高考,不能讓他分心思慮其他的事情。有幾次,我抱著哄二兒子可可的時候,不自覺地把他叫成了銳銳。我肯定不是有意這樣叫的,而是,和銳銳一起生活多年,已經形成了某種心理慣性,一提起兒子,就是銳銳。現在,可可來了,我想,他倆盡管相差十八歲,但也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也都姓楊。
人生的諸多不快或許是命中注定的,無論和誰,肯定是冥冥中的緣分。我愛大兒子銳銳,但不會像當年那樣再去愛他的媽媽了,我以為的恒定不變,最終只能從親人一般的家人到對面不相識。夫妻,其實是一種合作,一旦合作結束,也就返回了陌生人的位置。
我愛可可,也愛他媽媽。因為我們是新的一家人,除了他們母子之外,我沒有更入心和可靠的人了;從這個層面說,還是血緣關系是世上最為牢靠和長久的。我還記得,和前妻離婚后,我給兒子寫過一首痛徹心扉的詩歌,題目就叫《寫給兒子》:“要去另一個地方,目的地是‘無處安放’/你知道我是愛你的人,爸爸這個稱謂可以忽略/十五年不是一閃而過/是我就著奶香咬你的小腳/含著你的手掌,在你的惱怒中呵呵大笑/有一次我把你舉過頭頂/你忽然撒尿。更多時候我看著你玩耍/調皮、爬樹、打拳/……我的兒子,你真的太好。直到有一天我不敢近身/用拍肩膀和打屁股,代替心里的日光與青草/你長大了,爸爸已經變得無關緊要/而我卻總是想你抱抱。一個男人越來越老/另一個男人,他正在廣場奔跑/你的內心滿是星斗,還有那么多未知的照耀/可我還想從前那樣和你手拉手/一個男人總是自我撫摸/爸爸站在門邊,夢想你看見/也像你小時候,抱抱我,再拍拍我的胸口/笑著說,爸爸,你咋像個孩子呢?盡管你現在還不算老”。
我相信,再過幾年,銳銳上了大學,或者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了,自己也成家,做了父親之后,讀到這首詩,他會理解甚至心疼我……那么一下的。
在可可到來之前之后,我心情激動,也沉郁,想的也多,也為可可寫了幾首所謂的當代詩歌,其中一首如下:“關于幸福、美好、仁慈、理想、偉大/創(chuàng)造、成就、利人、惠眾、愛己與愛人/……其實是我說了不算,只是心里有/中國的稻米、麥子,和山河/有大地一隅之溪水/冬樹的冷意,春花和秋天的倉皇飛蟲/當然還有舊了的房子,荒草的墳塋/一個個的人和他們的子孫/那地方叫南溝,還叫安子溝/我的生身之地,由我向上追溯/無論是誰:我們都是可憐的人類,風雨饑年/戰(zhàn)亂,餓死、陣亡者的白骨/我們至今承繼著/他們的血脈和靈魂。如今我只身在外/這是我的命運,當然也包括你/親親寶貝,我們生下你,是要另一個自己/多年后,用來代替掉我們/在這世上活著/我們愛你,還有你的哥哥/我只能陪你/慢慢長大,自己變老/就像我們的列祖列宗/當然也包括這世界上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