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絢
摘 要:馮沅君是二十世紀中國戲劇學研究領(lǐng)域的重要學者,她的《古劇說匯》是繼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之后古劇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其中《古劇四考》部分對勾欄、路岐、才人、做場四個方面做了深入剖析,不僅資料翔實、考察嚴謹,而且守正創(chuàng)新、獨具慧眼,獲得了同時代文化大家的認可。不僅如此,馮氏善于并敢于運用中國傳統(tǒng)考據(jù)學和西方現(xiàn)代研究方法,將中國古劇研究視閾拓展到了新的境界,為后世學者的相關(guān)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和新方向。
關(guān)鍵詞:馮沅君;古劇說匯;古劇四考
馮沅君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學林之中深受仰重的優(yōu)秀學者,她嚴謹篤學,學貫中西,知兼今古。馮先生前大半生傾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治中國古典文學,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探察西方戲劇并聚焦研究中國古代戲劇,主要致力于古劇探源和古優(yōu)考察,及至晚年著述積累頗豐。馮先生的治學風格,首先注重堅實可靠的文獻研究。她極為重視史料考證的樸學工作,同時兼采西方綜合研究方法和傳統(tǒng)國學的研究之長,主張通過研讀大量文獻史料而后以考證辨疑、縝密分析、聯(lián)系比較等方式進行觀點歸納和提煉。留學法國的經(jīng)歷及學術(shù)訓(xùn)練使其兼容了西方現(xiàn)代學術(shù)觀念和邏輯科學的研究學養(yǎng),從而能夠更加全面客觀、嚴謹理性地完成學術(shù)工作。馮沅君先生不僅是一位民國時代富有文學創(chuàng)作才華的知名女作家,更是中國現(xiàn)代承前啟后的戲曲史研究大家。
一、《古劇說匯》概要
《古劇說匯》是馮沅君先生戲劇研究的代表作,是繼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之后中國戲劇研究領(lǐng)域的一部力作。該書由十數(shù)篇關(guān)于“古劇”的考證性論文構(gòu)成,其中大部分寫作于1935—1945年間,1947年結(jié)集后交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發(fā)行,取名《古劇說匯》。早在抗戰(zhàn)之前,馮先生已經(jīng)啟動了古劇的研究工作,開始留心收集揀選散亂零落的戲劇資料;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馮先生不顧兵荒馬亂,于顛沛流離中堅持筆耕不輟,在漂泊不定的生活和圖書資料匱乏的艱難困境下,或自費購買資料,或自己動手抄閱書籍,歷經(jīng)十年之功終于完成大著。對此,她在《悶極》一詩中謙虛地自嘲——“抄書破日長”[1]。這一著作,基本厘清了宋元戲曲的形成、發(fā)展、表演及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基本問題,為中國戲劇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
《古劇說匯》一書,從學術(shù)淵源來看,繼承了王國維先生的古戲研究衣缽,不僅征引了《宋元戲曲史》中的很多材料和觀點,而且贊譽王著是“一部劃時代的杰作。書中有的是系統(tǒng)的敘述、具體的批評,使后來研究戲曲史的人不能不受它的影響”[2]。同時,《古劇說匯》又是《宋元戲曲史》的發(fā)展,她在疏證《宋元戲曲史》時說,古劇研究“雖已有王國維先生的名著《宋元戲曲史》,然而尚待補充之處還很多”[3]。實際上,馮氏的《古劇四考》及其跋文,正是對王國維古代戲曲考證研究的補正和引申,因此人們評價《古劇四考》時說:“宋元戲劇,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為開山之作。繼起學者之研究,大都補充引申王書,罕能軼出王氏范圍。馮女士是編,亦可謂疏證之類?!盵4]
《古劇說匯》依據(jù)大量的、扎實的文獻史料,探察古代戲曲名物,考察古代戲曲的形態(tài)、體制、表演、服飾、場地等實際情況,解決了戲曲史和戲劇認識論中一些長期模糊的疑問,因此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分量。值得一提的是,《古劇說匯》后文附錄有不少跋語是對前文的修正,正如馮先生在“自序”中說:“舊稿是不耐重讀的。歷時越久,它的缺誤越顯得嚴重,繁多,往往使作者感到慚愧到不安的地步?!同F(xiàn)在的環(huán)境與學力論,我還不能將集中各篇的缺誤一一補正。只能在篇末所附的短跋里陳述近來對于某種問題的意見,以述吾過?!盵5]顯然,當《古劇說匯》完稿之后,馮沅君仍然不斷地修正研究中的疏誤,并以跋文的形式附于正文后,這種嚴謹縝密、實事求是的治學態(tài)度令人欽佩。
二、《古劇四考》內(nèi)容述要
在《古劇說匯》之中,首篇《古劇四考》是馮沅君關(guān)于宋元戲曲搬演情況的研究成果之一,亦可視為宋元時期戲曲搬演的資料集?!豆艅∷目肌芳捌浒衔氖邱T沅君最為重要的戲曲史研究發(fā)現(xiàn),從“勾欄”“路岐”“才人”“做場”四個方面考察了宋元時期戲曲搬演的狀況,或者說考證了宋元時期戲曲活動的體制,將宋元時戲曲演出活動的繁榮景象生動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成為中國古戲劇現(xiàn)代研究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階段性成果。
《古劇四考》中,所謂“古劇”,是指南宋、金、元三百年間的各種戲劇;所謂“四考”,是指勾欄考、路歧考、才人考、做場考四部分,亦即宋元時期戲劇之劇場、伶人、編劇和演出形態(tài)的考證?!豆艅∷目肌肥妨县S富、考證翔實,后與《〈孤本元明雜劇〉鈔本題記》一并成為馮沅君最具代表性的兩篇論述。
(一)勾欄考
《勾欄考》是關(guān)于宋元戲劇的演出場所——“勾欄”的考證和審辨,主要探究了三個問題:一是勾欄的概念和名稱。馮氏認為“勾欄”是宋元時期的劇場概念,亦稱“構(gòu)肆”。二是勾欄的結(jié)構(gòu)和構(gòu)造。馮氏認為“勾欄”是由“棚”“戲臺”“樂床”“戲房”“鬼門道”“神樓”“腰棚”等組成的木質(zhì)構(gòu)造的演劇場所。三是勾欄的規(guī)模和大小。馮氏認為勾欄的規(guī)模往往很大,可以容納成百上千甚至幾千人。針對這三個問題,馮沅君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依據(jù)扎實的文獻材料進行了逐一說明。
其一,馮氏首先辨析了勾欄概念,認為宋元時期的劇場就是“勾欄”,有時又叫“構(gòu)肆”,位于“瓦市”內(nèi)外。
如北瓦羊棚樓等謂之游棚,外有勾欄甚多,北瓦內(nèi)勾欄十三座最盛(《武林舊事》,《知不足齋叢書》本,卷六,頁二)。[6]
構(gòu)肆樂人,自過七夕,便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止(《夢華錄》,卷八,頁三,“中元節(jié)”條)。[7]
據(jù)此兩例,馮氏推論“勾欄”稱作劇場或其他演藝場所的原因,“大約是因為‘藝人’在表演時用欄干將他們自己與觀眾分開之故”[8]。
其二,馮氏考察了勾欄的結(jié)構(gòu),認為“勾欄似乎以棚為之”[9],其中包括“棚”“樂臺”“樂床”“戲房”“鬼門道”“神樓”和“腰棚”等組成部分和功能區(qū)域:
東去則徐家瓠羹店。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則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欄五十馀座。內(nèi)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shù)千人(《夢華錄》,卷二,頁三,“東角樓街巷”條。)[10]
由此可知,在宋代城市的瓦舍內(nèi)外,不僅勾欄數(shù)量眾多(大小勾欄五十余座),而且規(guī)模巨大(可容數(shù)千人)。與此同時,每一勾欄又有個性化的特色和名稱,如蓮花棚、牡丹棚、夜叉棚等,勾欄棚內(nèi)不僅有戲劇演出,也有雜技雜耍甚至傀儡之類演出。對此,馮氏詳列多條注釋加以說明:
宋元時,一切耍玩技藝多在棚內(nèi)表演,不獨戲劇為然?!秹羧A錄》“京瓦伎藝”條(卷五,頁一)說:“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張廷叟《孟子書》……霍四究說《三分》,尹常賣《五代史》,文八娘叫果子,其馀不可勝數(shù)。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薄队罉反蟮鋺蛭娜N》(頁五十四,《張協(xié)狀元》,[斗雙雞])說:“好似傀儡棚前一個鮑老”,都可為證。[11]
勾欄內(nèi)有“戲臺”,這是演員演戲的舞臺演區(qū),亦有混稱“樂臺”。
我待告你去呵,著老的便道,你是個上戲臺的末尼,和他那風魔先生一般見識(《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七,二折,白)。[12]
……則聽的樂臺上呼喚俺樂名(《元明雜劇》,《藍采和》,頁八,二折,[哭皇天])。[13]
勾欄內(nèi)又有“樂床”,這是女伶奏樂、候場和就座休息的地方。關(guān)于“樂床”的功用,余嘉錫先生在《新續(xù)古名家雜劇跋》中提出“樂床”為婦女排場之所,而馮沅君對此觀點并不認同,她認為“樂床”是女伶所坐的地方。
我方才開了勾欄門,有一個先生坐在樂床上,我便道:“你去那神樓上或是腰棚上那里坐。這里是婦女每做排場的坐處?!彼懔R俺(《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二,一折,白)。[14]
勾欄內(nèi)還有“戲房”,亦即“扮戲房”,相當于今天的舞臺后臺;戲房的出入之所叫“鬼門道”,或稱“古門”及“鼓門道”,相當于近代戲園戲臺后區(qū)左右兩側(cè)的“出將”和“入相”門,類似于今天的上場門和下場門。
構(gòu)肆中戲房出入之所,謂之鬼門道,言其所扮者皆已往昔人,出入于此,故云鬼門。愚俗無知,以置鼓于門,改為鼓門道,后人訛而為古,皆非也。蘇東坡詩有云:“搬演古人事,出入鬼門道。”(《元曲選》,第一冊,頁二十三,“丹丘先生論曲”條)[15]
勾欄內(nèi)另有“神樓”和“腰棚”,實際上屬于劇場中的祀神位和觀眾看席。
這個先生,你去那神樓或腰棚上看去(《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一,一折,白)?!氲瞄T上個木坡,見層層壘壘團團圞坐(《太平樂府》,卷九,頁一,杜善夫《莊家不識構(gòu)欄》,[耍孩兒五煞])。[16]
在此基礎(chǔ)上,馮沅君還對勾欄內(nèi)的相關(guān)設(shè)施進行了考證。譬如,她在《古劇四考》注釋八中指出:“‘神樓’、‘腰棚’之外,似乎還有一個看席。它是最低的一層,或者與現(xiàn)在的池座相似,和‘神樓’、‘腰棚’合成上中下三層?!盵17]對此,她做了進一步闡釋:“‘木坡’,我推想是樓梯。我將杜曲這句話引來做看席第二層‘腰棚’的旁證的理由是:一則因為一切事物用‘腰’字來指示的,大都是在中間,如‘山腰’、‘墻腰’、‘林腰’、‘崖腰’,實在不勝枚舉?!铩纫浴Q,當然是在中間,有高于它的,也有低于它的。二則因為這位‘莊家’人于上了‘木坡’后,上‘覷’下‘看’還都有所見,當然他坐在三層的中間一層。”[18]顯然,馮氏的假設(shè)非常大膽,但是求證卻非常小心。
其三,馮氏推論了宋元時期的劇場的位置和規(guī)模,認為勾欄位于瓦舍內(nèi),是瓦舍里設(shè)置的演出棚,屬于固定的演出場所,大多數(shù)瓦舍都有多個勾欄,每個勾欄中能容納的觀眾數(shù)量不一,規(guī)模往往很大。
東去則徐家瓠羹店。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則中瓦,次里瓦?!瓋?nèi)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shù)千人(《夢華錄》,卷二,頁三,“東角樓街巷”條)。[10]
當然,亦有勾欄不入瓦舍、伶人不入勾欄的特例,這種“打野呵”的臨時演出場所不拘一格,往往位于寬敞熱鬧的空地、道路、廣場、街市等處。
此外如執(zhí)政府墻下空地,諸色路岐人在此作場,尤為駢闐。又皇城司馬道亦然。候潮門外,殿司教場:夏月亦有絕伎作場。其他街市如此空隙地段,多有作場之人(《都城紀勝》,嘉惠堂刊《武林掌故叢編》本,頁一)?;蛴新丰蝗牍礄冢辉谒t[寬闊之處做場者,謂之打野呵。此又蓺之次者(《武林舊事》卷六,頁二)。[19]
綜上所述,馮沅君《古劇四考·勾欄考》對中國古代演劇場所的研究有著重要的價值,也為后來中國古代劇場史的研究奠定了一定的基礎(chǔ),啟發(fā)和帶動了當代中國劇場史研究學者的關(guān)注點。后世學者對于“勾欄”的研究和引證大多受到馮沅君的影響并加以拓展,如廖奔的《中國古代劇場史》《瓦舍勾欄考》、康保成的《瓦舍勾欄新解》、宋旸的《宋代勾欄形制復(fù)原》等。其中,廖奔在《中國古代劇場史》中論述道:“勾欄是棚木結(jié)構(gòu)建筑,這首先從勾欄都以‘棚’為名可以看出……既然稱‘棚’,顧名思義,上面應(yīng)該是封頂而不露天的……勾欄棚是一種類似于近代馬戲場或蒙古包式的全封閉近圓形建筑,其中供演出用的設(shè)備有戲臺和戲房,供觀眾坐看的設(shè)備有腰棚和神樓,其頂部用諸多粗木和其他材料搭成,承重很大,但也只有這樣,才能構(gòu)建成一座能夠容括眾多觀眾和諸種設(shè)施的大劇場[20]”。
(二)路岐考
《路岐考》是關(guān)于古劇之演員——“路岐”的考證和審辨,主要探究了四個問題:一是關(guān)于路岐的定義。馮氏認為“路岐”應(yīng)分廣義、狹義兩種,狹義是指伶人稱謂之一,廣義則指一般“藝人”。二是關(guān)于路岐的同義稱謂。馮氏認為“路岐”還有六種同義詞,即伶?zhèn)?、散樂、行院、末尼、樂官和樂人。三是關(guān)于路岐人的生存狀況,馮氏特別介紹了路岐人中的女性藝人。四是關(guān)于路岐人的職業(yè)發(fā)展。馮氏分析了路岐人年老不能登臺的職業(yè)生涯情況。
其一,馮氏研究了戲曲藝人——“路岐”的名稱,認為宋元時代的伶人叫作“路岐”,人們?nèi)绱朔Q呼他們,他們也以此自稱。
為路岐,戀佳人,金珠使盡沒分文(《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五,《宦門子弟錯立身》,[鷓鴣天])?!陈丰吭醺易詫#ā对麟s劇》,《藍采和》,頁三,一折,[油葫蘆])。[21]
其二,馮氏考證了“路岐”的同義稱謂,認為“路岐”以外,還有六種名稱,即伶?zhèn)悺⑸?、行院、末尼、樂官、樂人。六者之中,第一是“伶?zhèn)悺?,亦作泠倫,本指通曉音律的樂官?/p>
因此處有個伶?zhèn)悾赵S名堅,樂名藍采和,有神仙之分,度脫不?。ā对麟s劇》,《藍采和》,頁八,二折,白)。[22]
第二是“散樂”,本指古代樂舞名,漢唐之際指百戲和雜伎,宋元以后指民間藝人,亦指民間劇團。
前日有東平散樂王金榜來這里做場(《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五,《宦門子弟錯立身》,白)。[23]
第三是“行院”,亦作?衏,金元時代借指優(yōu)伶、妓女或優(yōu)伶的住所,元明時代成為戲劇演員的俗稱,或借稱戲班。
我是個宦門子弟,也做得您行院人家女婿(《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九,《宦門子弟錯立身》,[麻郎])。[24]
第四是“末尼”,亦即末泥,是指古代戲劇腳色名,簡稱“末”。
我待告你去呵,著老的便道,你是個上戲臺的末尼,和他那風魔先生一般見識(《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七,一折,白)。[25]
第五是“樂官”,意為掌管音樂的官吏。
幾曾見那扮雜劇樂官頭得悟醒(《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九,二折,[尾聲])。[26]
第六是“樂人”,具有雙重指代,或指歌舞演奏藝人,或指掌管音樂的官吏。
教坊色長魏、武、劉三人……樂人皆宗之(《輟耕錄》,卷二十五,頁六)。[27]
總之,馮氏將上述六種稱謂與“路岐”劃為同類,雖在當時可以接受,但在不同歷史時期其實稍有區(qū)別。
其三,馮氏考證了路岐人的生存狀況,特別提到了女性戲曲藝人,認為婦女也可以成為“路岐”。
慈明楊太后養(yǎng)母張夫人善聲伎,隨夫出蜀,至儀真長蘆寺前僦居?!远ц僦烊绾??;?qū)е氪雀m為樂部頭,后方十歲,以為則劇孩兒,慈圣尤愛之(《齊東野語》,《說庫》本,卷十,頁二)。
雜?。黑w太,慢星子(女流)。……王雙連(女流)?!ā段淞峙f事》,卷六,頁二十三)。[28]
同時指出,女性戲曲藝人不單扮演女性角色,還會女扮男裝,扮演男性角色。
燕山秀,姓李氏,其夫馬二,名黑駒頭,珠簾秀之高弟,旦末雙全,雜劇無比(《青樓集》,頁八)。[30]
馮氏認為,“路岐”大都有“樂名”,也就是藝人獻藝時所用的名字,相當于現(xiàn)代演員的“藝名”。
貧道觀看多時,見洛陽梁園棚內(nèi)有一伶人,姓許名堅,樂名藍采和(《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一,一折,白)。[30]
馮氏發(fā)現(xiàn),“路岐”之間常是家屬關(guān)系或親戚關(guān)系,具有典型的家族性傳承特征。
小可人姓許名堅,樂名藍采和。渾家是喜千金,所生一子是小采和,媳婦兒藍山景,姑舅兄弟是王把色,兩姨兄弟是李薄頭。俺在這梁園棚內(nèi)做場(《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二,一折,白)。[31]
馮氏推斷,“路岐”似乎經(jīng)常組織構(gòu)成劇團,有些劇團的規(guī)模似乎很大,劇團成員之間常以“火伴”相稱。
再不將百十口火伴相將領(lǐng),從今后十二瑤臺獨自行(《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九,二折,[尾聲])。[32]
“路岐”以演戲謀生,有的路岐憑借這一職業(yè)甚至可以過上優(yōu)裕舒適的生活。
做一段有憎愛勸賢孝新院本,覓幾文濟饑寒得溫暖養(yǎng)家錢。這里不比別州縣,學這幾分薄藝勝似千頃良田(《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二,一折,
[混江龍])。[33]
有的“路岐”只在固定的城市演戲,有的“路岐”卻游行各處流動演出。
試看我行針步線,俺在這梁園城一交卻又早二十年(《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二,一折,[混江龍])?!仙碲w茜梅……本是東平府人氏,如今將孩兒到河南府作場多日(同書,頁五十六,同劇,白)。[34]
馮氏發(fā)現(xiàn),路岐人最怕的是“相公”或“大人”們喚“官身”,就是本地官府的長官呼喚藝人去官府應(yīng)差進行義務(wù)演出。
(凈)適蒙臺旨,教咱來至,如今到得他家。相公安排筵席,勾欄罷卻,勾欄罷卻,休得收拾,疾忙前去,莫遲疑?!?,末白)真?zhèn)€是相公喚不是?(凈)終不成我胡說!(旦)去又不得,不去又不得?。┖号c老都管先去,我收拾砌末恰來?!╉サ睾合热?,我去勾欄里散了看的,卻來望你。孩兒此去莫從容,相公排筵畫堂中。(旦)情到不堪回首處,(合)一齊分付與東風(《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六,《宦門子弟錯立身》,[桂枝香]及白)?!┳鲆姽蚩啤9拢┠阒锩??不遵官府,失誤官身,拿下去,扣廳打四十,準備了大棒子者(《元明雜劇》,《藍采和》,頁八,二折,白)。[35]
根據(jù)種種史料調(diào)查分析,馮沅君發(fā)現(xiàn)藝人必須無條件地放棄他們正在進行的任何事情,優(yōu)先服從那些官家的演出任務(wù),只要官府派人來喚,哪怕勾欄里的觀眾再多,也只好“散了”,假如延遲、耽擱或演得不好還會受到嚴厲的責罰。從此側(cè)面,可見古代戲劇藝術(shù)及表演行業(yè)的艱難生態(tài)和底層社會地位。
其四,馮氏考證了路岐人的職業(yè)生涯,分析了路岐人年老不能登臺時的三種去向。第一種去向,有的路岐人轉(zhuǎn)行擔任樂師,參加輔助演出,奏樂度日。
(旦兒同二凈上。凈云)自從藍采和跟著師父出家去了,可早三十年光景。王把色,我如今八十歲,李薄頭七十歲,嫂嫂九十歲,都老了也。做不得營生,他每年小的做場,我們與他擂鼓(《元明雜劇》,《藍采和》,頁十三,四折,白)。[36]
第二種去向,有的路岐人轉(zhuǎn)行擔任“教師”,通過傳授技藝,謀生糊口。
王奔兒,長于雜劇,然身背微僂。金玉府總管張公置于側(cè)室?!瓘垱],流落江湖,為教師以終(《青樓集》,頁四)。
顧山山,行第四,人以顧四姐呼之?!A亭縣長哈喇不花置于側(cè)室,凡十二年,后復(fù)居樂籍。至今老于松江,而花旦雜劇猶少年時體態(tài),后輩且蒙其指教,人多稱賞之(同書,頁六)。[37]
第三種去向,路岐人中那些粗通文墨者,往往轉(zhuǎn)行成為編劇——才人,改行劇本創(chuàng)作作為謀生手段,如“珠簾秀,大都行院王氏,張酷貧等,更有作品流傳了”[38]。
教坊色長魏、武、劉三人鼎新編輯(《輟耕錄》,卷二十五,頁六)?!?/p>
趙真真,馮蠻子之妻也。善雜劇。……
其女西夏秀嫁江潤甫,亦得名淮浙間。江親文墨,通史鑒,教坊流輩咸不逮焉(《青樓集》,頁五)。[39]
綜上所述,馮沅君《古劇四考·路岐考》將宋元時代戲曲藝人——“路岐”的研究大大推進了一步,不僅從六個同義稱謂著手闡述了“路岐”的概念,而且從側(cè)面論證了宋元時期戲劇的空前繁榮、快速發(fā)展和藝術(shù)上的成熟。與此同時,馮氏特別關(guān)注戲曲藝人的職業(yè)生存狀況,指出了伶人備受壓榨、地位低下的職業(yè)生存狀態(tài)。另外,還對女性戲曲藝人生存狀況進行考察,并對藝人年老不能登臺后的職業(yè)去向進行研究,開辟了戲劇女性研究和演員職業(yè)發(fā)展軌跡研究的新視角。
(三)才人考
《才人考》是關(guān)于古劇之文學腳本創(chuàng)作者——“才人”(編?。┑目疾旌捅嫖觯饕骄苛肆鶄€問題:一是關(guān)于“才人”的定義。馮沅君認為宋元時編撰劇本之人稱為“才人”。二是關(guān)于“才人”的來源。馮氏認為才人們流品復(fù)雜,實際來自各行各業(yè)。三是關(guān)于才人組織團體“書會”的情況。宋元時期杭州和大都是戲曲中心,“才人”往往聚集于“書會”組織,書會成員負責編寫劇本。四是關(guān)于才人編撰的劇本種類。發(fā)現(xiàn)劇本種類共有五種,即雜劇、傳奇、院本、南戲和戲文。五是發(fā)現(xiàn)才人們常用不同的體裁譜演同一故事。這種現(xiàn)象類似于今天的“翻演”。六是關(guān)于“掌記”這一特殊的劇本形態(tài)。認為伶人們的“掌記”或即他們所編撰的劇本的抄本。
其一,馮氏考證了宋元時期編撰劇本之人稱為“才人”。
《宦門子弟錯立身》,古杭才人新編(《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四)?!蝗斩≈笓]會才人劉士昌程繼善等,于江鄉(xiāng)園小飲,王氏佐樽。時有小姬歌菊花令南呂曲云(《青樓集》,頁七)。[40]
其二,馮氏考察了“才人”的來源,認為才人們的出身背景復(fù)雜,他們可能來自生活的各個階層,諸如文士、武將、文官、商人、醫(yī)生以及倡優(yōu)等等。
祖(楊)梓,嘉議大夫,杭州路總管,致仕,贈兩浙都轉(zhuǎn)運鹽使上輕車都尉。追封弘農(nóng)郡侯,謚康惠?!耠s劇中有《豫讓吞炭》、《霍光鬼諫》、《敬德不服老》,皆康惠自制(《樂郊私語》,《寶顏堂秘笈》本,頁三及七)?!?/p>
吳仁卿:仁卿字弘道,號克齋先生。歷任府判,致仕。有《金縷新聲》行于世,亦有所編傳奇(《錄鬼簿》,卷下,頁十二)?!?/p>
施惠:惠字君美,杭州人。居吳山城隍廟前,以坐賈為業(yè)?!娋浦荆┮蕴钤~和曲為事(《錄鬼簿》,卷下,頁八)。……
蕭德祥:德祥,杭州人,以醫(yī)為業(yè),號復(fù)齋……又有南曲戲文等(《錄鬼簿》,卷下,頁十四)?!?/p>
趙文殷(彰德人,教坊色長):《渡孟津武王伐紂》、《宦門子弟錯立身》(次本)、《張果老度脫啞觀音》(《錄鬼簿》,卷上,頁十五)。[41]
其三,馮氏研究了才人的組織團體——“書會”,發(fā)現(xiàn)南宋杭州和元大都(北京)皆有這種組織,而且每個“書會”都有特殊的名字,“書會”與“書會”之間似乎存在商業(yè)競爭,創(chuàng)編新劇和改編舊劇就是競爭方式之一。
九山書會,近目翻騰,別是風味?!瓫r兼滿坐盡明公,曾見從來底。此段新奇差異,更詞源移宮換羽。大家雅靜,人眼難瞞,與我分個令利(《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十五,《張協(xié)狀元》,[燭影搖紅])。[42]
當然,可能限于材料,馮氏對于書會這種組織的性質(zhì)并未深究,至于書會究竟屬于類似文人結(jié)社的同道組織,還是有經(jīng)營聯(lián)合體性質(zhì)的行業(yè)協(xié)會,或是僅僅是類似編輯、出版、出售的書肆,亦未加討論。
其四,馮氏歸納了才人編撰的劇本種類,認為劇本的名稱雖然隨意,但是劇本的類型卻有相似特征,大約共有五種,即雜劇、傳奇、院本、南戲和戲文。
第一種是“雜劇”:
稗官廢而傳奇作,傳奇作而戲曲繼。金季國初樂府猶宋詞之流,傳奇猶宋戲曲之變。世傳謂之雜劇。金章宗時董解元所編《西廂記》,世代未遠,尚罕有人能解之者,況今雜劇中曲調(diào)之冗乎(《輟耕錄》,卷二十七,頁四,“雜劇曲名”條)。[43]
第二種是“傳奇”:
這一本傳奇,是《周孛太尉》;這一本傳奇,是《崔護覓水》;這一本傳奇,是《秋胡戲妻》;這一本是《關(guān)大王獨赴單刀會》;這一本是《馬踐楊妃》(《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六,《宦門子弟錯立身》,[哪吒令])。[44]
第三種是“院本”:
唐有傳奇,宋有戲曲、唱諢詞說,金有院本、雜劇、諸宮調(diào)。院本、雜劇,其實一也,國朝始厘而二之(《輟耕錄》,卷二十五,頁六,“院本名目”條)。[45]
第四種是“南戲”:
龍樓景、丹墀秀,皆金門高之女也。俱有姿色,專工南戲。龍則梁塵暗簌,丹則驪珠宛轉(zhuǎn)。后有芙蓉秀者,婺州人,戲曲小令,不在二美之下(《青樓集》,頁五)。[46]
第五種是“戲文”:
至戊辰、己巳間,《王煥》戲文盛行于都下,始自太學,有黃可道者為之(《錢唐遺事》,《武林掌故叢編》本,卷六,頁三,“戲文誨淫”條)。[47]
縱觀上述五種劇本類型,實際上屬于古劇的遺留或演變,或者說不同時代對于劇本的衍變稱謂,盡管它們在文學形式和演劇形式上的確不盡相同并存在自身的特色。
其五,馮氏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殊現(xiàn)象,即才人們常用不同的體裁來“譜演”同一故事,這與今天經(jīng)典名著的翻演、搬演現(xiàn)象類似。
(生)閑話且休提,你把這時行的傳奇,且看掌記,你從頭與我再溫習?!ǖ┏倪噶睿┻@一本傳奇,是《周孛太尉》;這一傳奇,是《崔護覓水》……這一本是《關(guān)大王獨赴單刀會》。……(《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六,《宦門子弟錯立身》,白及[哪吒令])……
(末白)你會甚雜???(生唱)[鬼三臺]我做《米砂糖浮漚記》、《關(guān)大王單刀會》。……(同書,頁五十九,同劇,白及[鬼三臺])……
(末白)你會做甚院本?(生唱)[圣藥王]更做《四不知雙斗醫(yī)》,更做《風流娘子兩相宜》、《黃魯直打到底》、《馬明王村里會佳期》,更做《搬太湖石》(同上)……
古今無名氏雜劇一百一十本:《龍虎風云會》……《雙斗醫(yī)》、《明皇村院會佳期》、《黃魯直打到底》、《風流娘子兩相宜》、《搬運太湖石》……(《太和正音譜》,卷上,頁二十四)。[48]
由此可見,關(guān)公故事、水滸故事已經(jīng)在宋金元明時代膾炙人口、廣受歡迎,因此被改編為傳奇、雜劇、院本等不同版本一再上演。
其六,馮氏探討了“掌記”現(xiàn)象,認為伶人們的“掌記”應(yīng)當就是才人所編撰的劇本的抄本,抑或就是舞臺腳本之類。
(生)閑話且休提,你把這時行的傳奇,且看掌記,你從頭與我再溫習。(旦白)你直待要唱曲,相公知道不是耍處。(生)不妨,你帶得掌記來敷衍一番。(旦)這里有(《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六,《宦門子弟錯立身》,[賞花時]及白)。[49]
關(guān)于“掌記”,馮氏后來根據(jù)新史料得出新見解,認為“掌”字蓋與“袖珍”的“袖”字同,為小本頭、便于伶人隨身攜帶的劇本手抄本。
綜上所述,《古劇四考·才人考》關(guān)于書會才人的考證獨辟蹊徑、新解深刻。馮沅君認為宋元時期已經(jīng)形成了專門編寫劇本的才人以及固定的文人組織——書會,才人在書會組織下依靠劇本創(chuàng)作而謀生。書會和才人在戲曲發(fā)展史上意義重大,這意味著中國古代戲曲編劇、戲曲創(chuàng)作組織和戲劇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和成熟。馮沅君采用傳統(tǒng)史家注釋的方式,首先將正文材料分門別類,“應(yīng)收盡收,能見盡見”,幫助讀者全面了解史料,意義自顯。然后,馮先生將自己的見解以注釋的方式附注說明。比如分析“雜劇”,她先用元代文獻說明書會才人的寫作題材,再在“注”中考察“雜劇”一詞的淵源出處、歷史流變、種類題材等,馮氏之“注”往往成為她成其一家之言的關(guān)鍵。
(四)做場考
《做場考》是關(guān)于古劇之舞臺演出——“場上藝術(shù)”的考察和論證,主要探究了六個問題:一是關(guān)于舞臺藝術(shù)的“演出”概念——“做場”的概念考證。馮氏指出“做場”就是“作場”“做排場”“敷演”等。二是關(guān)于演劇的廣告招牌——“招子”。認為這是演出宣傳的方式和手段之一。三是關(guān)于演劇時的服裝和化妝,認為伶人演劇時會“涂面”和穿“戲衣”。涂面即化妝,當時又叫“梳裹”,或稱“妝扮”;戲衣又稱“行頭”。四是關(guān)于演劇時的聲音、音響和音樂效果。認為古劇演出中非常注重“效果”,為了追求更好的視聽效果,演出時會模擬一些配合劇情的聲效,諸如“雞聲”“雁聲”“兵卒吶喊聲”“雷聲”等。五是關(guān)于演劇的動作——“科泛”。指出宋元演劇非常注重科泛,不僅增強了舞臺表演的觀賞性和視覺沖擊力,而且引發(fā)“武行”肇端。六是關(guān)于演劇時的裝置道具——“砌末”。認為砌末種類繁多、花樣百出、裝飾精美、功能巨大。最后,馮氏還介紹了宋元戲劇演出時的劇場習俗,譬如搬演成功時觀眾的喝彩叫作“妝喝”之類。
其一,馮氏介紹了“做場”的相關(guān)概念,認為宋元時演劇叫作“做場”,或稱“作場”“做排場”“敷演”等。
前日有東平散樂王金榜來這里做場(《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五,《宦門子弟錯立身》,白)?!?/p>
如今年紀老大,只靠一女王金榜作場為活。本是東平人氏,如今將孩兒到河南府作場多日(《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六,《宦門子弟錯立身》,白)?!?/p>
這里是婦女每做排場的坐處(《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二,一折,白)?!?/p>
背后幺末敷演《劉耍和》(《太平樂府》,卷九,頁一,杜善夫《莊家不識勾欄》,[耍孩兒六煞])。[50]
其二,馮氏介紹了“招子”作為劇場招牌和演劇廣告的宣傳展示功能。招子,又稱“花招兒”,屬于古老的、彩色的演出海報,一般在“做場”前一日掛出去,對戲曲演出劇目進行預(yù)告,對演員、劇團、劇場起到宣傳的作用。
昨日貼出花招兒去,兩個兄弟先收拾去了(《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二,一折,白)。……
今早掛了招子,不免叫孩兒出來,商量明日雜劇(《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六,《宦門子弟錯立身》,白)。[51]
有時,伶人也將本劇團所能敷演的劇目張貼出去,以供觀眾點選。
小春宴,姓張氏,自武昌來浙西。天性聰慧,記性最高。勾欄作場,常寫其名目,貼于四周遭梁上,任看官選揀需索。近世廣記者少有其比(《青樓集》,頁八)。[52]
接下來,馮氏介紹了演劇宣傳的另外兩種手段,或是派人在劇場門口“唱叫”以招攬觀眾,或是將“砌末”掛在勾欄門上或擺置在勾欄門口,表示某伶正在演出、歡迎觀看。
見一個人手撐著椽做的門,高聲的叫:“請!請!”道:“遲來的滿了無處停坐。”說道:“前截兒院本《調(diào)風月》,背后幺末敷演《劉耍和》?!备呗暯校骸摆s散易得,難得的妝哈?!保ā短綐犯罚砭?,頁一,杜善夫《莊家不識勾欄》,[耍孩兒六煞])……
(末)王把色,你將旗牌、帳額、神崢、靠背都與我掛了者。(凈)我都掛了。(末)一壁將牌額題,一壁將靠背懸,有那遠方來看的見了呵,傳出去,說梁園棚勾欄里末尼藍采和做場里,我則待天下將我的姓名顯(《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三,一折,白與[天下樂])。[53]
其三,馮氏介紹了古劇演出時的服裝和化妝,認為伶人們扮演各種角色時必須涂面、穿戲衣,戲衣也叫“行頭”,化妝稱之為“梳裹”或“妝扮”。
哥哥,你做雜劇的衣服等件不曾壞了(《元明雜劇》,《藍采和》,頁十四,四折,白)?!?/p>
只怕你提不起杖鼓、行頭(《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九,《宦門子弟錯立身》,白)?!?/p>
付粉墨者謂之靚,獻笑供諂者也(《太和正音譜》,卷上,頁二十五)。……
又著俺媳婦每那一火,快疾忙去梳裹(《元明雜劇》,《藍采和》,頁十一,三折,[滾繡球])?!?/p>
從今后我獨自個,休想我做過活,再不去喬妝扮打拍攛掇(同上)。[54]
馮氏認為,化妝在宋代戲劇中已很盛行,當時稱之為“涂面”“梳裹”“妝扮”。在《古劇四考》注釋五十九中,她對前輩學者“喬妝扮”的解釋加以辨析,對余嘉錫《新續(xù)古名家雜劇跋》中“上妝謂之裝裹,亦謂之喬妝扮”[55]的觀點提出了質(zhì)疑。馮氏發(fā)現(xiàn),上裝的術(shù)語應(yīng)是“妝扮”,而非“喬妝扮”,因為“‘喬’字的使用在宋元人語言文字中是習見的。它常代表著矯揉造作,裝模作樣,不真實,不得體的意思”[56]。隨后,她又舉了《藍采和》中“喬妝扮”的例子,指出“《藍采和》所以稱‘妝扮’為‘喬妝扮’,是因為他已領(lǐng)悟道,不愿再作伶人,為表示輕蔑之意,故在‘妝扮’上加個‘喬’字,上裝的術(shù)語還是‘裝扮’”[57]。
其四,馮氏介紹了古劇演出時的聲音、音響、音樂效果,認為演劇必有音樂伴奏,其中鑼、鼓、笛是最重要的伴奏樂器,唱念的聲調(diào)的美惡也能引人注意,為了增加觀眾的欣賞興味,必須有“諢”有“砌”。
(末白)我要招個擂鼓吹笛的。(生唱)我舞得,彈得,唱得,折莫大擂鼓吹笛。……(《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九,《宦門子弟錯立身》,白與[麻郎])。[58]
在此之中,不乏優(yōu)秀的歌者和樂師。
王玉梅,善唱慢調(diào),雜劇亦精致,身材短小,而聲韻清圓(《青樓集》頁四)?!?/p>
若會插科使砌(《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十三,《張協(xié)狀元》,[水調(diào)歌頭])?!?/p>
俺將這古本相傳,路岐體面,習行院,打諢通禪,窮薄藝知深淺(《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二,一折,仙呂[點絳唇])。[59]
其五,馮氏介紹了演劇的動作——“科泛”,也就是“做工”“做手兒”,認為“科泛”已為時人重視,元明時代“武行”已經(jīng)肇始。
魏長于誦念,武長于筋斗,劉長于科泛(《輟耕錄》,卷二十五,頁六)?!?/p>
俺俺俺做場處見景生情,你你你上高處舍身拚命(《元明雜劇》,《藍采和》,頁六,二折,[梁州])。……
論指點誰及,做手兒無敵,識緊慢遲疾(《元明雜劇》,《藍采和》,頁十四,末折,[梅花酒])。[60]
其六,馮氏介紹了演劇的用品——“砌末”,指出砌末的種類很多,最常見者為刀、槍、旗、牌四類。
(末)孩兒與老都管先去,我收砌末來。(凈)不要砌末,只要小唱(《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頁五十六,《宦門子弟錯立身》,白)。
正末引宮娥挑燈拿砌末上(《元曲選》,第十一冊,頁七,《梧桐雨》,一折,白)?!?/p>
王把色,你將旗牌、帳額、神巾爭、靠背都與我掛了者(《元明雜劇》,《藍采和》,頁三,一折,白)。[61]
最后,馮氏還介紹了古劇演出時的劇場習俗,譬如叫好時“妝喝”(或稱“妝哈”)的規(guī)矩、“對棚”戲的競技心理等等。
高聲叫:“趕散易得,難得的妝哈”(《太平樂府》,卷九,頁一,杜善夫《莊家不識構(gòu)欄》,[耍孩兒六煞])。[62]
咱咱咱但去處奪利爭名,若逢對棚,怎生來妝點的排場盛,依仗著粉鼻凹五七并,依著這書會恩官求些好本令(《元明雜劇》,《藍采和》,頁六,二折,[梁州])。[63]
綜上所述,馮沅君《古劇四考·做場考》是對宋元時期演劇形態(tài)的研究和考證。馮氏不僅對“做場”的概念、“招子”的功用、伶人的“行頭”和“妝扮”進行了細致辨析,而且對演出中的音樂伴奏、“諢”“砌”“科泛”“砌末”等進行了特別考察,甚至還對劇場習俗以及“做場”規(guī)矩做了考證。可以說,馮沅君是中國現(xiàn)代最早將古劇作為“劇場藝術(shù)”和“舞臺藝術(shù)”加以研究的戲劇學者之一,或者說,她是最早關(guān)注中國古劇“劇場性”的戲劇家之一。
以上是對馮沅君《古劇四考》的簡要介紹。在《古劇四考》成書多年后,經(jīng)過數(shù)年的學養(yǎng)積累和思考沉淀,馮先生對此前“四考”中的十九個方面問題進行了修正和補充,并且開始采用中西比較的方式來解決和解釋中國戲劇的問題,于1945年撰成《古劇四考跋》,限于篇幅,此處不再贅述。除此之外,馮先生對古優(yōu)、南戲曲文輯佚、金院本、元劇“穿關(guān)”、關(guān)漢卿、女曲家等均有精深的研究,學術(shù)成果豐厚,贏得了當時學界的普遍關(guān)注。就二十世紀上半葉而言,能夠與之比肩的同類著作并不多見。馮先生之“古劇”研究成果及其歷史價值,值得不斷深入挖掘和反復(fù)探討,筆者亦在解讀馮先生“古劇研究”的過程中“研究古劇”并學習“戲曲研究”的方法。先生扎實的研究能力、全面的材料解讀能力和幾乎毫無破綻的觀點提煉能力,非常令人欽佩和尊敬。她的“古劇研究”是對王國維等國學大師戲劇研究的繼承和發(fā)展,她的治學方法是中國近代學者成長和進步的一個縮影。馮先生在古戲劇研究、中國戲曲史乃至戲曲理論研究方面的貢獻,不僅體現(xiàn)出其學問的廣度和深度,更體現(xiàn)了她勤奮、刻苦、守正、創(chuàng)新的學人本色。
注釋:
[1]嚴蓉仙:《馮沅君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173頁
[2]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0年,第155頁
[3]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頁
[4]國立北平圖書館編:《圖書季刊·第8卷》,北京:北平圖書館,1947年,第51頁
[5]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頁
[6]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頁
[7]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頁
[8] 袁世碩,張可禮:《陸侃如馮沅君合集·第拾叁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7頁
[9]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頁
[10]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頁
[11] 袁世碩,張可禮:《陸侃如馮沅君合集·第拾叁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7頁
[12]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3頁
[13]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頁
[14]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頁
[15]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4頁
[16]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4頁
[17]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6頁
[18]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6~7頁
[19]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5頁
[20] 廖奔:《中國古代劇場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86頁
[21]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8頁
[22]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8頁
[23]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9頁
[24]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9頁
[25]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9頁
[26]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0頁
[27]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0頁
[28]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0頁
[29]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1頁
[30]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1頁
[31]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1頁
[32]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2頁
[33]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2-13頁
[34]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3頁
[35]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3~14頁
[36]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4頁
[37]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4頁
[38]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5頁
[39]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5頁
[40]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8~19頁
[41]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19~20頁
[42]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1頁
[43]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1頁
[44]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2頁
[45]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2頁
[46]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3頁
[47]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3頁
[48]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3~24頁
[49]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24頁
[50]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0~31頁
[51]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2頁
[52] 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2頁
[53]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3頁
[54]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4~35頁
[55] 袁世碩,張可禮:《陸侃如馮沅君合集·第拾叁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37頁
[56]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40頁
[57]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40頁
[58]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3頁
[59]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6頁
[60]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7頁
[61]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6~37頁
[62]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7頁
[63] 馮沅君:《古劇說彙》,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第38頁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院)
責任編輯 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