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維一

陌生感，在跨越國界的那一刻就開始了。根據(jù)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外國人入境不得攜帶手機、150毫米長焦鏡頭、高倍望遠鏡、專業(yè)攝像機、內(nèi)容不宜的書籍，沿途未經(jīng)允許不得拍照，不得向車窗外的兒童投擲東西……從丹東經(jīng)中朝友誼橋“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后，首先要面對的就是朝方簡陋而嚴格的邊防檢查。在一塊空地上所有人都要把行囊打開受檢，身邊還不時有小隊持槍的人民軍士兵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旁邊一幢小樓正在修建，相信建成之后，大家彼此可以免受日曬雨淋之苦，安心翻箱倒柜。

丹東對面是朝鮮的特別行政區(qū)、第三大城市新義州，不過朝方隨同也說不上其“特”在何處，“新”在哪方。其面貌大致相當于中國邊遠地區(qū)的縣城水平，開發(fā)區(qū)的設(shè)想似乎還沒有開始實施。新義州距首都平壤220公里，鐵路和公路均可抵達，但單程都需要4～6個小時。鐵路是單軌，據(jù)說有時火車會晚點一倍的時間。走公路的話有一大段土路，塵土飛揚百余公里，一路蓬頭垢面。臨近平壤路況開始變好，而且是越來越寬，越來越好。一進平壤，市區(qū)主干道之寬敞、清潔、整齊、有序，相信中國所有城市中無出其右者。

平壤的日與夜

平壤，朝鮮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無怪乎當我們請年輕的朝鮮陪同崔小姐列舉幾個大城市時，她說來說去就是“平壤”。平壤，幾乎代表了朝鮮的全部。

朝鮮人民傾全國的智慧和財力于平壤。平壤主干道寬闊，寬闊到遠遠超出車輛容積的需求，你幾乎永遠不用擔心堵車。平壤高樓聳立，遠遠望去片片白墻拔地而起，雖然建筑造型千篇一律，但整體看去，頗有現(xiàn)代氣息。平壤空氣清新，大同江和普通江穿流而過，水波碧綠而無污染，一顆石子就能打破平靜。平壤市民彬彬有禮，公交車站上等候的人群自覺排成一隊，不吵不鬧，井然有序。平壤城市的風格，像極了候車的隊伍。

夕陽西沉，這座本來就不喧囂的城市歸于沉寂。夜色籠罩，唯見大同江邊高聳的主體思想紀念塔閃著耀眼的光芒，還有就是遠處一些高樓里閃亮的昏暗燈光。除此之外，全城幾近一片漆黑。我們和朝方隨從分開，走出酒店，跨過大同江橋。沒有路燈，四下里伸手不見五指，而路面崎嶇不平，有人騎車經(jīng)過，連人帶車摔倒在黑暗里。我們這才明白，朝鮮的能源缺乏，已經(jīng)到了影響日常生活的地步。我們高一腳低一腳地過了橋，借著往來的車燈，順著樓房的燈火，摸到了高樓民居底下。白天遠觀頗為氣派的大樓，在夜里卻經(jīng)不起近處細看。地面坑洼不平，周遭缺乏保養(yǎng)，和中國有些城市20世紀70年代的工人新村有幾分相似。家家戶戶窗簾緊閉，偶爾露出一角，內(nèi)墻無不掛著金日成和金正日的標準像。陽臺都充分利用，左邊放一盆鮮花，右邊卻摞一堆煤餅，看來煤氣也尚未普及。不過讓人叫絕的是沒有一戶人家把衣服晾在陽臺上。有一棟樓的樓底騰出一間屋子，開出社區(qū)小店，沒有貨架也沒有柜臺，靠墻角放幾張桌子，堆一些煙酒零食，小店散射出的昏暗燈光就是周邊唯一的光源。有了光就有麻煩，我們衣著與當?shù)厝巳徊煌?，胸口又沒有金日成像章，一看就是異域來人。彼此在漆黑中照面，隱約已能感受到對方警惕的眼光。趕緊轉(zhuǎn)過幾個彎去，讓自己消失在黑暗里，反正這里唯獨不缺的就是黑暗。

平壤的白天與黑夜不同，外部和內(nèi)部不同，正面與反面不同。

大同江邊的寧靜被聲聲號角打破，一隊人民軍士兵列成方隊，將官令旗一揮，方隊號聲嘹亮，步伐鏗鏘，齊刷刷在我們幾個中國人面前走過，震得我們頭暈目眩?？赡苡衷跒槭裁撮啽阶餮菥毎?。不遠處的金日成廣場上，一大群孩子整齊劃一地揮舞著呼啦圈，在為幾個月后的阿里郎節(jié)緊張排練。每年八月的阿里郎節(jié)并不是朝鮮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而是韓國舉辦奧運會后，朝鮮向國際展示風貌的形象工程。最具代表性的活動就是大型團體操表演，其氣勢之宏偉、場面之龐大，據(jù)說令所有親臨現(xiàn)場的外國人無不嘆為觀止。表演持續(xù)半個月，在朝鮮人民引以為榮的“世界第二大體育場”五一體育場舉行。其實他們不知道，原來世界最大的球場巴西馬拉卡納體育場早就改造了座椅，縮減了座位?？扇菁{15萬人的五一體育場已經(jīng)可以榮升為世界第一了—事實上，全世界已經(jīng)沒有其他國家需要這么大的體育場了。

朝鮮人民需要什么？

在每年八月的輝煌與榮光之外，朝鮮人民還需要什么呢？

徜徉在平壤街頭，奇怪地發(fā)現(xiàn)商店少得可憐。除了市中心的第一百貨大樓外，幾乎再沒看到過玻璃櫥窗。沒有大賣場，沒有飯店，沒有酒吧，沒有咖啡廳……出入平壤南北的寬闊公路，也很少看到運送貨物的卡車。一句話，用現(xiàn)代化的眼光來看，這里沒有商品物流，更沒有健全的商業(yè)體系。

這一切，似乎并不影響這座城市的日常運轉(zhuǎn)。平壤市民的食品供應(yīng)采取配給制，據(jù)說成人每天700克大米，每月一定的雞蛋和肉食，沒有牛奶，溫飽基本無虞。有的單位會幫職工把半年的糧食送到家里，連糧店都可以省了，當然大米的好壞也就不要太挑剔。我們的朝鮮陪同樸先生三十多歲，稱自己每月的收入2700朝圓左右。聽到朝圓，我們都一頭霧水。樸說，1元人民幣等于17朝圓，以此換算，他的月收入在150元人民幣左右?？紤]到平壤市民的基本生活保障都由政府配給提供，教育、醫(yī)療、住房都由國家免費安排，似乎并不需要太多的生活支出。而除此之外，又沒有完善的商業(yè)體系提供豐沛可選的商品。在這里，金錢失去了稱量自己的天平。當然，還是可以由此推測一下朝鮮市民日常生活的狀況。

回到房間，打開電視，調(diào)來調(diào)去只有一家朝鮮電視臺，播放主題類似《摘蘋果的時候》的電影或阿里郎團體操錄像。第二天一問，全朝鮮總共就三個電視頻道。其中萬壽臺頻道和青少年教育頻道只在周末播出，平時可看的確實只有這個平壤頻道。影碟機就更不用指望了。全國的報紙大約有四五種，大多是機關(guān)報，最主要的就是勞動新聞。事實上，在平壤我們沒有看到過一家書報攤。家用電腦應(yīng)不會多，意義也肯定不大，網(wǎng)絡(luò)不能連接國外的任何網(wǎng)站，連電視和報紙都沒形成產(chǎn)業(yè)，就更遑論網(wǎng)絡(luò)了。當然，在僅有的兩家涉外酒店里，可以看到BBC、NHK和中國的中央電視臺。我們感嘆樸陪同的“好運”，可以在賓館里看外國電視，掌握全球資訊，洞悉世界風云。想不到老樸笑笑說：“我們樓面的電視信號和你們的不一樣?！?/p>

無論是平壤市內(nèi)的機關(guān)單位還是平壤之外的窮鄉(xiāng)僻壤，有兩個建筑是無處不在的。一個是高高聳立的“永生塔”，是為了紀念金日成而建，上書“偉大領(lǐng)袖金日成主席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另一個是水平向橫側(cè)放置的“教導碑”，上書金正日將軍的語錄。而在每一個城市的中心廣場和車站，無一例外都有金日成揮手的銅像。表面的簡單接觸很難判斷朝鮮百姓對自己領(lǐng)袖的真實情感。在建黨紀念碑前，一對新婚夫婦特意趕來拍攝錄像。新郎穿著西裝，新娘則是朝鮮民族盛裝，在斧子、鐮刀和毛筆的雕塑下莊嚴走過，和那位穿著土氣的攝像師形成有趣的對比。據(jù)說，很多朝鮮青年在讀完高中后都以參軍為榮，事實上參軍也使他們個人的生活有了基本的保障。而成為朝鮮勞動黨黨員更是許多年輕人的夢想。當然在這樣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這似乎也是年輕人發(fā)展的唯一通道。

在平壤，就這樣生活著，但沒有太多選擇。你可以進步，但必須要入黨;你可以有秩序地排隊坐公交，但不要指望揚手叫一輛出租;你可以打開電視機，但不要期待看到一場國際球賽;你可以學習外語，但不要指望觀看原版進口大片;你可以穿戴整齊，但不要指望衣著和你的鄰居有什么不同;你可以攜著愛人的手上街，但不要希望用手機和愛侶短信訴衷腸;你可以和另一個朝鮮青年結(jié)婚，但不要奢望能遠嫁香港或者英國;你可以成為一個先進工作者，但不要做夢擁有自己的企業(yè)成為百萬富翁;你可以收工后安靜地回家吃飯，但不用心思煩亂地想著要減肥——連體形也沒有太多選擇，平壤幾乎就沒有胖子。

在經(jīng)新義州回國的路上，樸同志彬彬有禮地向我們借閱美國作家?guī)於鞯摹督瓭擅駛鳌贰Ｎ覀儼褧退裟?，他小心翼翼地把書放進皮包，說：“了解一下中國的改革開放是怎么回事?！币粋€朝鮮人，要通過美國人眼中的中國領(lǐng)導人去了解中國，多么有意思的事情！樸承認，20世紀90年代末大饑荒的時候，很多朝鮮災民要靠挖樹皮充饑度日，如今，最困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生活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善：對于改革開放，他囁嚅地說：“改革開放能改善人民的生活，但也可能帶來負面的壞東西?！蔽覀凕c頭認同。我相信，這是許多朝鮮人真實的擔憂。所有這一切，所有這幾天的所見所聞，我們中國人并不陌生。就像在平壤少年宮觀看兒童演出時，我也依稀回憶起30年前，自己也曾作為少先隊員在少年宮向外國友人演出，30年的道路，我們也曾這樣走過。

車窗外，一個朝鮮農(nóng)婦背著孩童在地里撿拾野菜。在新義州火車站，一個少年撿食地上的半個蘋果，并向我們乞食，立刻引來一個男人的追逐。小孩轉(zhuǎn)眼消失，留下那個男人尊嚴而仇視的目光。我們這才明白入關(guān)時被告誡的“不得向車窗外的兒童投擲東西”的真意。其實無論在紐約還是巴黎，在北京還是上海，除了天堂，哪里都有人在乞討，只是，乞討不是罪惡，施舍也不是鄙視，一個國家的形象應(yīng)該不會被這樣的圖景貶低。

終于回到了中朝邊境。照例是漫長的出關(guān)檢查，對中國人還算客氣，對其他國家客人的檢查就非常嚴格，恨不得把每一張照片都審看一遍。

天色漸晚，本來就不喧鬧的新義州更漸漸歸于寧謐，即將被一襲黑幕徹底籠罩。幾百米寬的鴨綠江波瀾不驚，江對面，正是中國最大的邊境城市丹東。放眼望去，雖然有些凌亂無序，但畢竟鱗次櫛比，高樓聳立，江邊各種游樂設(shè)施一字排開。華燈初上，那里隱約可見車輛交錯、人群熙攘，笙歌夜宴剛剛拉開帷幕……

（摘自中信出版社《帶著偏見上路》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