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皓

(天津大學法學院，天津 300072)

引 言

辦案責任制在司法改革中意在達成“權—責—利”之間的協(xié)調性，即賦予辦案者更多自由度。長期以來，中國的法檢機關在內部一直遵循行政管理模式的思路，故而改革目標可凝練為“去行政化”。(1)李擁軍.司法改革中的體制性沖突及其解決路徑[J].法商研究，2017(2)： 15.考慮到檢察權在內涵層面存在多元特質，而厚重的行政層級傳統(tǒng)加大了“放權”難度，(2)孫皓.論檢察權配置的自縛性[J].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6(6)： 70.故而，司法責任制在檢察機關內部的建構，需要立足于“三位一體”的基礎框架： 權力生成機制、權力存續(xù)機制以及權力運行機制。所謂權力生成機制，借由“檢察官—檢察輔助人員—司法行政人員”的身份甄別，確保權力操作的資質歸屬于數(shù)量有限的高素養(yǎng)群體，且以權責再分工的形式契合職業(yè)化、專業(yè)化訴求。而權力存續(xù)機制明確了辦案單元的活動載體，夯實了司法責任制的組織要件。時下，檢察機關對自身管理格局的“去部門化”改造已成為定勢。也唯有如此，過往的近似于行政機關的司法資源配置才會為規(guī)范期望下的權能自主性所取代。如果說上述兩項指標具有靜態(tài)特質，那么權力運行機制的完善無疑是串聯(lián)前者的動能裝置。此項指標在改革實踐中體現(xiàn)為檢察官權力清單的設計。(3)彭波,丁汀.完善檢察官權力清單制度[N].人民日報,2017-04-12(11).本質上，權力清單充當了司法責任制的行為要件。當辦案主體因此享有足夠的決策力時，源自行政層級上端的干預強度將被相應削弱。然而，當我們審視部分省級檢察機關制定的清單內容時，一種與認知期望悖反的趨向總是隱約浮現(xiàn)其中： 盡管檢察官權力清單的設立初衷體現(xiàn)為削弱組織結構中的疊床架屋，但新形成的權力分配格局卻不自覺加強了行政化邏輯。為此，筆者選取H省檢察機關的權力清單作為研究樣本，對其清單形成過程以及內容進行全面回溯。(4)H省位于我國中部地區(qū)，在本輪司法改革中是最后一批試點省份。之所以選擇該省的檢察官權力清單作為研究樣本，主要是出于以下兩方面的考慮： (1) 該地區(qū)完成此項工作的時間較晚，是充分借鑒其他省區(qū)經驗作為清單制定基礎的，具有較強的代表性；(2) 筆者通過調查、訪談等方式，較為全面地了解了該省檢察機關制定權力清單的全過程，且明晰其一系列主觀意圖，具有相當?shù)难芯勘憷浴?/p>

一、 權力運行的理想圖式

2016年底，H省人民檢察院制定了在本行政區(qū)域具有約束效力的《H省檢察機關檢察官辦案權力清單(試行)》，意在與剛完成的員額選任形成有序銜接，進一步明確相關主體的權屬范疇。與此同時出臺的《H省檢察機關院級領導干部直接辦理案件規(guī)定(試行)》《H省檢察機關檢察官聯(lián)席會議制度(試行)》等規(guī)范性文件，也是輔助權力清單的現(xiàn)實操作。上述材料構成了本文研究的主要對象，亦描繪了改革預設的檢察權運行圖式。

(一) 以“三級審批制”為改造對象

“三級審批”塑造的行為慣性，是檢察官權力清單的鋒芒所指。在2019年底再次修訂制度之前，原先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試行)》中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表述： 某事項由檢察人員承辦,辦案部門負責人審核,檢察長或者檢察委員會決定。(5)類似條款表述在該規(guī)則中共出現(xiàn)29次之多。這是“三級審批”的典型樣態(tài)，折射出內嵌其間的行政化特性。在此語境下，享有決策權的主體往往被定格在檢察長的權限范疇內。通過一體化理念的策應，“上令下從”的行政模式成為檢察機關內部權力運行的基本范式。(6)謝小劍.司法責任制改革中檢察一體化的完善[J].中國刑事法雜志,2017(5)： 81.對于任何個案的辦理，倘若負責核實真相的權力主體與程序決策者并不同一，就會造成案件承辦與決策的人為割裂。隨之，個案處理的公正性就容易在層級傳遞中受到影響。作為承辦人員，層報審核的遞進流程容易造成思維連續(xù)性上的降低，主觀能動性亦被削弱，且不自覺地將爭議事項頻繁上傳，進而逐漸形成行為習慣。此外，缺少親歷經驗的權力行使者不免將政策實施效果置于優(yōu)先順位，而輕視具體個案的某些細節(jié)。因而，司法責任制竭力達致的“去行政化”訴求，其實就是以顛覆“三級審批制”為著力點。

(二) 以“扁平式構造”為追求目標

既然“三級審批”無法滿足司法權運行的親歷性要求，反倒限制了辦案個體的機動能力，檢察機關就必須建構全新的辦案組織。顯然，確立具有協(xié)同主義特征的權力支配范式，成為了一個適宜的改造方案。在這一時序背景下，引導主體行為趨向的是所謂的“游蕩性情”。(7)在中世紀的英格蘭，法院的布局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是完全未分化的。因而不需要明確且嚴格的內部組織制度，也不必要創(chuàng)設一個司法科層把中央和地方的司法官聯(lián)系起來，從而奠定了協(xié)作式的基礎。Mirjan Damaska. Structures of Authority and Comparative Criminal Procedure[J].Yale Law Journal, 1975(84)： 481．由此，承載權力運轉的不再是檢察內設部門，而是具體的案件辦理者。在改革語境下，員額制將檢察人員重新劃分為檢察官與非檢察官。盡管檢察長職位的存續(xù)價值并未被徹底否定，但其在管控范疇上將受到嚴格約束。隨之，自上而下的行政化布局會遭遇沖擊，決策流轉的路徑將漸次導入平行軌跡。相較于以往，這是一種扁平化的權力構造： 獨任檢察官承辦個案且做出論斷；檢察輔助人員配合檢察官履行職責；司法行政人員擔負人事、財務等一系列后勤保障任務。而對于那些重大、復雜、疑難的案件，交給由主任檢察官牽頭的辦案組受理。其中，主任檢察官并非明確的領導層級，而是在享有普通權能外附加了作為一種檢察官集合形式針對辦案組的內部協(xié)調和組織義務。(8)H省檢察機關的權力清單規(guī)定，主任檢察官除履行檢察官職責外，主要負責辦案組的如下工作： 帶領和指導辦案組內的檢察官以及檢察官助理等輔助人員履行職責；組織和主持辦案組的討論、合議；其他相關管理事項。一旦以橫向部門為載體的傳統(tǒng)辦案單元退出歷史舞臺，檢察官的決策自主性無疑將得到進一步保障，從而有助于消弭來自縱向條線的影響。然而，權力清單的指示性作用是不容忽視的前提，檢察官到底被允許獨立行使哪些具體權力，直接影響扁平式樣態(tài)的組織效能。

(三) 以“檢察官獨立”為實現(xiàn)方式

當檢察官構成辦案單元時，原先作為權力運行載體的行政化趨向瓦解。無論是為了抵御外部的權力干預，還是消減內部關系上的壓力，確立檢察官相對獨立的權責地位都不失為一種足以仰賴的改革進路。(9)周新.論我國檢察權的新發(fā)展[J].中國社會科學,2020(8)： 68.如果賦予檢察官的自主權能不足以遏制所謂的上級干涉，且源于前者的決策可為后者的指令輕易變更，員額選任便容易淪為徒有虛名的“花架子”。反之，檢察官的獨立裁斷能力一旦處在妥當?shù)呐R界值內，其職業(yè)行為的客觀性就能穩(wěn)定于常態(tài)，進而向個案處置提供值得信任的效力保障。H省檢察機關在2016年8月底正式啟動了該地區(qū)的首次大規(guī)模入額工作，且于10月底終結了所有職務任命活動。其結果，進入員額制的各級單位的領導班子成員達70%以上，且有90%以上擁有中層領導身份的檢察員順利被納入員額制體系。這意味著，權力清單倘若無法凸顯檢察官職責的獨立化傾向，固有的行政化習慣就可能會不自覺地嫁接進入新的辦案組織。

二、 權力分配的特征歸納

關于內容設計，H省檢察機關的權力清單主要圍繞 “三縱十橫”的架構展開。所謂“三縱”，囊括了省、市、區(qū)(縣)等不同層次檢察機關的權力分配方案；而“十橫”代表了檢察權包含的諸項職能類別，即偵查監(jiān)督業(yè)務、公訴業(yè)務、未成年人檢察業(yè)務、職務犯罪偵查業(yè)務、職務犯罪預防業(yè)務、刑事執(zhí)行檢察業(yè)務、民事行政檢察業(yè)務、控告申訴檢察業(yè)務、案件管理業(yè)務以及檢察委員會業(yè)務。(10)制定權力清單之時，涉及國家監(jiān)察體制改革的人員轉隸工作尚未在H省開展，因而我們暫且不將職務犯罪偵查的相關內容排除出研究范疇。由此，檢察權以分門別類的方式被納入清單，從而形成一套縝密的權能譜系。其中共計973個條款，呈現(xiàn)出大而全的總體特征。但是，如此繁冗的權力列舉，是否能切實達成激活自主性的可欲目標呢？借由清單內容的甄別，筆者將由此生成的權力配置格局概括為“承辦權—決定權—審核權”的模塊組合。

(一) 承辦權的碎片化設計

這里的“承辦權”，指檢察人員在辦案中涉及的非終局性事項、事務性工作和一般程序性事項。(11)鄭青.我國檢察機關辦案組織研究與重構[J].人民檢察,2015(10)： 5.承辦權與其說是一種權力，倒不如說是辦案人必須履行的崗位職責?？陀^地說，H省的檢察官權力清單涵蓋了大量碎片化的非權力性內容，并未實質擴充個體的裁量限度。以基層單位的公訴業(yè)務為例。根據(jù)權力清單的規(guī)定，獨任檢察官抑或主任檢察官可以自主履行16項明示列舉的職能。(12)包括： (1) 進行復勘、復檢，補充鑒定或扣押物證、書證，收集、調取新的證據(jù)；(2) 對公安機關移送審查起訴的犯罪嫌疑人作出重新取保候審或監(jiān)視居住決定；(3) 對符合和解條件的案件建議當事人進行和解，對和解的自愿性、合法性進行審查并主持制作和解協(xié)議書；(4) 延長審查起訴期限；(5) 退回偵查機關(部門)補充偵查；(6) 變更公安機關認定的事實或法律適用，要求公安機關追訴犯罪嫌疑人或犯罪事實(重大敏感、疑難復雜案件除外)；(7) 提起公訴并提出量刑建議(重大敏感、疑難復雜案件除外)；(8) 提起公訴后決定變更、追加、補充起訴；(9) 建議或同意適用簡易程序；(10) 向法院提出強制醫(yī)療的申請；(11) 申請證人、鑒定人、偵查人員和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12) 建議法院延期審理和恢復審理；(13) 法律文書公開；(14) 對情節(jié)較輕的偵查活動、審判活動違法或不規(guī)范情況提出口頭糾正意見；(15) 以本院名義制發(fā)檢察建議書(不含再審檢察建議)；(16) 對案件進行風險評估和制定風險工作預案。然而，其中可視為突破性授權的款項卻屈指可數(shù)?！疤崞鸸V”的闡述固然代表了一種權力轉移傾向，畢竟辦案個體可以撇開檢察長而獨立終結起訴階段，但是，將“重大敏感、疑難復雜案件”置于例外情形，不免暴露了些許妥協(xié)痕跡。加之針對此類特別情勢的界定存在隱晦不明之處，凸顯了責任制建構的不徹底性，大量非決策性事項滲透其中，弱化了清單本應具備的權屬分配功能。這樣，檢察官恐怕依然要困囿于固有定勢。相形之下，對于檢察長的行為賦權卻鮮有類似的贅述痕跡?！吧狭钕聫摹钡闹噶铌P系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而繼續(xù)蟄伏于新的權力配置模型內。

(二) 決定權的層級化布局

在權力清單的規(guī)范體系中，具有核心意味的是決定權的歸屬。享有此權能意味著主體可以自行開啟或者終結某個程序環(huán)節(jié)，并以約束性的裁斷文書作為依據(jù)。在司法責任體系中，假設全部決定權都歸于獨任檢察官，那么辦案單元的機動能力就會被激活到最大限度。(13)張文顯.論司法責任制[J].中州學刊,2017(1)： 40.反之，倘若大多數(shù)決定權依然掌控在檢察長的手中，行政層級塑造的秩序樣態(tài)就不存在更多可能。從應然角度看，檢察長享有的指令權僅是一種備而不用的手段，且不可輕易撼動檢察官的自主決策。(14)杜磊.論檢察指令權的實體規(guī)制[J].中國法學,2016(1)： 179.而在H省檢察機關的權力清單中，這一預期卻并未得到鮮明體現(xiàn)。當排除承辦權擾亂視聽的不良影響后，就足以發(fā)覺決定權的權重比仍舊朝著有利于檢察長決策的方向傾斜。在這里，可以將市級單位的偵查監(jiān)督權配置作為例證，比對不同行政等級間的權屬差別。(見表1)

表1 H省市級檢察機關偵查監(jiān)督決定權配置

由此，可以一目了然辨識出雙方在權能分配上的力量懸殊，而“收官”條款的兜底表述直白無誤地闡明了各自的行為限度。檢察長只保留了重要事項的決斷權，可何為“重大敏感”的解釋權卻交由其自行操作，如此一來，檢察官的自主性就可能被壓縮殆盡。更為致命的是，針對決定權的內在分割面臨某種時序錯位的挑戰(zhàn)，導致檢察權內部可能繼續(xù)排斥司法親歷性要求。具體而言，案件是否屬于應當移交檢察長處置的類型，需要以一定的事實查明為基礎，履行該義務的是獨任檢察官。當檢察長基于自身權限施加干涉時，個案的親歷性過程已然完結，這樣，檢察長不但維系了對終局性權力的控制，更卸下了案件辦理的重負。

(三) 審核權的反常化存續(xù)

審核權指的是由獨任檢察官或主任檢察官決定，但需提請檢察長審核的事項。就具體內容來看，盡管關于審核權的規(guī)定在973個條款中占據(jù)了非常有限的比重，卻帶來了不可估量的負面效應。某種程度上，“審核”不過是“決定”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其實在審核權演繹的規(guī)范邏輯中，既包含了部分事務性內容，譬如介入偵查活動、開展鑒定等；也納入了某些裁斷性權能，諸如非法證據(jù)排除、量刑建議等。將上述事項完全歸于獨任檢察官的自主權限，本應被視為全新責任體系的題中之義；但是，報請行政負責人審核暗示了后者完全可以做出否定評價，重新設定檢察官的行動路徑——這正好契合了行政化的權力支配趨向，檢察官與檢察長在業(yè)務層面的上下級關系，反而得到了進一步夯實。

當承辦權、決定權以及審核權形成了均勢，“檢察官—檢察長”的縱向結構就可形塑成初始化的權力分配框架。在這樣的場域內，主任檢察官很容易取代原先的部門負責人，實際充當檢察長與檢察官之間的信息加工者。而當主任檢察官針對組內成員的支配心理受到難以抑制的誘發(fā)時，便會不可避免地衍生出“檢察官—主任檢察官—檢察長”的關系層級。如果再加上檢察官助理的輔佐功能(不出意外的話，大部分承辦權都會轉移給他們行使)，就會形塑成“助理檢察官—檢察官—主任檢察官—檢察長”的新式行政層級。較之“三級審批”，司法責任制內部甚至還多了一個層次。由此，權力運行的行政化色彩非但不會削弱，反而會持續(xù)提升。

三、 權能運行趨向的成因剖析

在目標悖離的情境下，檢察權的運行邏輯不一定能投射出預期的軌跡，倒容易放大自身的失范風險。由此，機構內部的固有關系模式依舊深刻地影響著權力的動態(tài)格局，員額制改革難免會被異化為重構行政化權威的“墊腳石”。歸結起來，究竟是何種要素導致上述危機的滋生，的確是亟待厘清的深層次問題。

(一) 操作習慣的影響

在具備自主性的架構體系中，若只通過個人和小單元的積極活動就可以滿意地實現(xiàn)一項任務，那么該項任務的實現(xiàn)就必須交由個人和小單元。(15)耶夫·西蒙.權威的性質與功能[M].吳彥,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5： 34.從權力清單的功能預設出發(fā)，獨任檢察官應被賦予充分的機動性。然而，基于規(guī)范中心主義的邏輯，任何司法者都不會自行演繹權力運行的原則和路徑。(16)李奮飛.我國刑事訴訟制度持續(xù)發(fā)展因子探析[J].法商研究,2016(5)： 115.由此，缺乏明確而具象化的操作平臺，就成為橫亙在權力清單與自主預期之間的現(xiàn)實障礙。在權力清單的制訂過程中，支持過往習慣的精神和意識勢必會對決策者形成影響。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在檢察機關辦案體系中已然形成的初具雛形的統(tǒng)一業(yè)務軟件系統(tǒng)，其實是依照傳統(tǒng)規(guī)則范式的訴求籌劃形成的。(17)曹建明.全面推行全國檢察機關統(tǒng)一業(yè)務應用系統(tǒng) 以辦案信息化促進執(zhí)法規(guī)范化管理科學化[J].人民檢察,2013(21)： 1.換言之，主宰權力流程的信息平臺原是緊緊綁定在“三級審批”辦案模式基礎上的，這其實是基于成本節(jié)約的自發(fā)性考量。畢竟，統(tǒng)一業(yè)務軟件系統(tǒng)的上線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直至今日尚處在磨合階段，倉促間以近乎推倒重來的方式再進行調整確實令人扼腕。故而，權力清單的設計不自覺顧及了技術平臺的限制因素，無論是審核權的牽強附會抑或決定權的有所保留，大都與此種心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是，減弱對統(tǒng)一業(yè)務軟件的改造力度，就意味著“三級審批”背后的習慣性力量依然保有強大的滲透力。

(二) 分散的決策來源

在H省檢察系統(tǒng)，權力清單是經逐級分工的形式完成的。具體而言，省檢察院先是以改革工作辦公室的名義牽頭此項工作。(18)實際上，承擔該項職責的是省院法律政策研究室、改革工作辦公室只不過是一個虛置的臨時性機構。隨后，依照檢察機關現(xiàn)存的條線分類，權力清單的十項子內容被分包給相應的院內業(yè)務部門自行負責。(19)在清單制定過程中，H省人民檢察院尚未開始該院的內設機構改革，因而各個業(yè)務部門仍舊能夠發(fā)揮主導性作用。而在各個內設機構起草本條線的清單事項時，則務必征求不同層級檢察機關的意見，以求契合迥異主體的需求。權力清單的形成在一省范圍內其實并不存在頂層設計，而是濫觴于相對分散的內部組織；更為致命的是，決策權實質掌握在被改造對象的手中。既然內設機構扮演了清單設計的中堅力量，就勢必為兩種心理動機所驅使： 其一，盡量保持自身權力的穩(wěn)定趨向；其二，繼續(xù)維系行政化格局的優(yōu)勢地位。從時下呈現(xiàn)的清單內容審視，“三縱十橫”的體系根本無法反映司法責任制的目標預期。這種決策來源的分散性及由此引發(fā)的逆向效果，其實并非僅存在于H省檢察機關一家，而是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浴?/p>

(三) 行為模式的錨定性

就檢察機關的權力組織而言，長期受“三級審批”影響導致了行為模式上的錨定效應。(20)錨定效應，又稱沉錨效應，是一個心理學概念，指的是人們在對某人某事做出判斷時，易受第一印象或第一信息支配，它們就像沉入海底的錨固定航船一樣把人們的思想固定在某處。而這種先入為主的思維形態(tài)，正是以行政化邏輯下的秩序范式作為參照。無論是權力清單的制定主體還是實施對象，均不存在符合員額制自主預期的清晰圖式，故而不免重新導入行政層級的運轉樣態(tài)，并且難以自抑地向舊式習慣靠攏。由此衍生的行為模式固化，將客觀反映出傳統(tǒng)權力格局的向心力。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行為慣性，不會以頂層設計的改革意志為轉移。即便權力清單的內容完全滿足司法責任制的自主性邏輯，也難以防范規(guī)則在落實環(huán)節(jié)的非自覺性。從微觀領域審視上述錨定性的誘發(fā)源頭，個體觀念的不合實際自然無可回避。我們不能奢望“司法工匠”一夜之間都自動升華至“工程師”級別，本質上，缺乏的還是代際循環(huán)的必要支撐，真正意義的獨任檢察官尚哺育于襁褓中。

四、 權力配置格局的完善思路

權力清單的規(guī)劃是否合理，直接決定了檢察官的行為自主程度。在“三位一體”框架初步成型的基礎上，權力清單的理性建構是實現(xiàn)個體“權—責—利”均衡的關鍵點。我們不妨反躬自問： 意欲形成符合預期——即充分彰顯“去行政化”訴求的檢察官權力清單，到底還應當對哪些細節(jié)做調適呢？

(一) 常規(guī)事項的剝離

權力清單代表了一種分配手段，且不屬于限定檢察官行動范疇的細節(jié)指南。固然，被納入員額的檢察官之日常職責，無不源自前述授權；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帶有事務性質的承辦活動等同于權力運作。諸如“審查案件線索”“進行詢問、訊問”“查詢、辨認、勘驗、檢查、鑒定、調取證據(jù)材料”等職能的享有，只是代表其決策能力的行為延伸。也可以說，當決定權已經較為全面地與員額身份相耦合，承辦權就不言自明地內嵌在清單指涉的行動范式內，根本無須予以贅述。趨于明確地列舉司法人員所有動作的規(guī)范形式，反倒暗合了現(xiàn)代組織機構的內在自洽性邏輯。(21)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 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M].毛俊杰,譯.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124.于是，以精準的類型辨識為基礎，將辦案過程的非終局性事項、事務性工作和一般程序性事項徹底排除出清單體系，是塑造運行機制必須施加的介入變量。其實，以簡述為特征的文本模型更適宜成為權力清單的藍本圖式，個體自主性的充分釋放亦不至于陷入語義謬誤的風險。具體來說，清單設計根本不必將繁瑣的條款置于分門別類的文字框架內，只要闡明相關核心權能的歸屬范疇即可。概而言之，權力清單首先應當提煉檢察機關的功能構成，即提起公訴、決定逮捕、不批準逮捕、不起訴、附條件不起訴、撤訴、抗訴、提請抗訴、提出檢察建議以及書面糾正違法等，并集中性地授予員額主體?？傊瑱嗔η鍐蔚脑O計不能貪多求大，如此也未見得能收獲優(yōu)渥的制度“紅利”。

(二) 領導辦案的界定

行政領導是否參與辦案以及干涉案件的程度，可以被視作評估改革效果的重要指標。然而，權力清單在相關內容表述上的模糊化，卻很容易導致毫無變化的結果。故而，清單規(guī)劃必須將檢察官與檢察長之間的隸屬關系局限于非業(yè)務領域，且要求后者集中精力于個別案件的親力親為。如果說常規(guī)事項的剝離要求權力清單趨向瘦身，那么涉及領導行為定式的內容則有必要進一步具象化。換言之，應當明確檢察長對于獨任檢察官的案件承辦不能隨意干涉，一旦作出有限的專業(yè)決斷要審慎操作；從另一面分析，檢察長也具有獨任檢察官身份，只是附帶了行政事務的管理職能。這意味著，檢察長要將正常履行自己的案件辦理職責作為優(yōu)先選項，而不能專注于行政事務。

筆者經調查得知，《H省檢察機關院級領導干部直接辦理案件規(guī)定(試行)》原本試圖從質量和數(shù)量兩個維度，督促領導干部主動參與案件承辦。前者針對“辦案”這一名詞做了細化解釋，以避免研究、審核案件等非親歷性活動被納入其間；后者則直接要求進入員額制的領導干部每年應當直接辦理一定數(shù)量的案件。遺憾的是，在征求意見環(huán)節(jié)，這些硬性要求都受到了各級檢察機關領導干部的反對。在爭議中，上述兩項要求都打了折扣，以相對模糊的闡述方式換得了各級檢察長對權力清單的普遍支持。

由此，歸屬于領導角色的辦案義務可能會被完全轉嫁給其他檢察官，領導最終以審核簽章及象征性出庭之類的敷衍舉動履行職責。因此，權力清單必須對領導辦案的質量和數(shù)量進行嚴格設定，并將其轉化為嚴苛的考核指標，從而使其轉型為符合司法親歷訴求的技術角色。一方面，清單應明確指涉“辦案”的概念，即領導干部依據(jù)法定職權，以承辦人身份，通過親自閱卷、訊問(詢問)訴訟參與人、審查案件事實證據(jù)、制作審查報告、對案件做出決定、出席法庭、制作和簽發(fā)法律文書等親歷性方式直接辦理偵查監(jiān)督、公訴、刑事執(zhí)行檢察、民事行政檢察、控告申訴檢察、未成年人刑事檢察案件或監(jiān)督事項。另一方面，可以在清單中限定不同層級領導干部直接辦理案件的數(shù)量標準，諸如： (1) 省級檢察院檢察長每年直接辦理案件應當不少于2—3件，副檢察長、檢察委員會專職委員每年直接辦理案件應當不少于5—8件；(2) 市級院檢察長每年直接辦理案件應當不少于8件，副檢察長、檢察委員會專職委員每年直接辦理案件應當不少于10件；(3) 區(qū)縣級檢察院檢察長每年直接辦理案件應當不少于12件，副檢察長、檢察委員會專職委員每年直接辦理案件應當不少于16件。當然，還有一點非常重要，那就是要竭力避免“領導”概念的不當外溢。出于效能方面的忖度，主任檢察官僅臨時承載了辦案組的部分協(xié)調管理職責，而絕不能與部門負責人的身份等量齊觀。對此，既要嚴格規(guī)定辦案組的設立僅限于某些特定情形之案件，又須明確主任檢察官的行事界限在業(yè)務協(xié)調領域之內。

(三) 自主裁斷的泛化

司法責任制的“去行政化”規(guī)劃，以辦案單元的平行協(xié)作為初衷。(22)李猛.韋伯： 法律與價值[M].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33.在由此生成的關系格局中，個體享有的能動性足以確保其擺脫機械主義的牽絆。訴諸這樣的思維模式，司法主體對于實質正義持更為開放的認知標準，并以此闡釋規(guī)則的公允性。(23)葉青.“捕訴一體”與刑事檢察權運行機制改革再思考[J].法學,2020(7)： 59.這有賴于一種自主裁斷權的授予，而權力清單需要在此場域內發(fā)揮催化作用。如果列舉式的文字表述占據(jù)了權力清單的主流，那就很難指望實質正義的達致。畢竟，現(xiàn)有的人員結構狀況需要一定規(guī)范引導，才能激發(fā)出主觀積極性，而權力內涵一旦分解得過于瑣碎，就會導致規(guī)范對象繼續(xù)保持亦步亦趨的基調。依據(jù)司法規(guī)律的應然邏輯，權力清單的存續(xù)終究只是權宜之計，日后總歸要讓位于辦案單元的獨立演繹，由此，權力清單的規(guī)劃應當盡可能引導檢察官塑造自身的獨立屬性，并通過定期調適而逐步減少指定動作的明示，直至從“司法工匠”到“工程師”的轉型完成。

余 論

社會學家涂爾干曾經將個人與集體的共生模式劃分為“機械關聯(lián)”和“有機關聯(lián)”兩種類型。前者是一種由于彼此相似而形成的關聯(lián)；而后者則意味著個人的分化促成了集體的“協(xié)調一致”。(24)雷蒙·阿隆.社會學主要思潮[M].葛志強,胡秉誠,王滬寧,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298-303.總結起來，改革力圖在司法機構內部實現(xiàn)從“機械”到“有機”的關系轉型。在行政化體系下，機關與個人之間的功能定位反映了“機械關聯(lián)”的特質，要求司法人員在權力定向運轉的進程中各司其職、安分守己；而司法責任制的反命題立場則強調了個體自主性的釋放，并意欲將權力系統(tǒng)重塑為協(xié)調一致的完整有機體。某種程度上，現(xiàn)實中的種種問題之所以衍生，多少都帶有歷史規(guī)律性，是從“機械關聯(lián)”過渡至“有機關聯(lián)”必然遭遇的瓶頸。這種轉型不可能遵照決策層的主觀意愿一蹴而就，難免要面臨傳統(tǒng)慣性的牽絆，且只能在漫長周期的反復砥礪中實現(xiàn)型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