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越
巴黎是浪漫的、自由的,是時尚的、摩登的,同時也是古典的。世界上沒有哪個城市能像巴黎這般既被人熟知,卻又像謎團一樣讓人如此好奇和向往。
巴黎是電影和文學的謊言,編織了世界上所有文藝青年的溫柔鄉(xiāng)。即便從未親眼目睹巴黎埃菲爾鐵塔,關(guān)于巴黎的美好愿景依然能伴隨著塞納河畔的微風吹進每個人的心房。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里描寫了一名生活在倫敦、沉默寡言的中產(chǎn)階級股票經(jīng)紀人,突然有一天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獨自帶著畫布和顏料跑去巴黎過貧窮藝術(shù)家的生活。他的妻子為了保住面子,寧可對外宣稱丈夫出軌了,也不愿意承認她的丈夫是去巴黎尋求自由了。她不愿相信,對丈夫來說,巴黎的誘惑力比家庭更大。伍迪·艾倫在10年前拍了《午夜巴黎》,電影里一對美國情侶來到巴黎進行婚前旅行,結(jié)果女友在巴黎對一名法國男人移情,男友為了尋找靈感,每晚魂不守舍地夜游巴黎,原本恩愛的情侶在這座迷幻的城市里貌合神離。
巴黎在歷史上會聚了歐洲最有名的詩人、作家、藝術(shù)家們,他們的存在為巴黎這個城市繪上了更多浪漫的色彩。雨果為巴黎寫下了《巴黎圣母院》,狄更斯為巴黎寫下了《雙城記》,勒魯為巴黎寫下了《劇院魅影》......人們愛這些文學作品,而作家們以真實的城市背景編織出的虛構(gòu)小說,同時也讓讀者們愛上了文學作品里所描繪的壯美巴黎。當故事褪去虛構(gòu)情節(jié)的矯飾以后,顯露出來的正是那些真實又抱緊歷史風雨的巴黎地標:巴黎圣母院、巴黎歌劇院、埃菲爾鐵塔、塞納河、紅磨坊……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城市能像巴黎這般既讓人熟知,又像謎團一樣讓人如此好奇和向往。
巴黎是浪漫的,每一個關(guān)于巴黎的故事都離不開愛情;巴黎是自由的,人們相信生活在巴黎就能夠有勇氣放棄當下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巴黎是時尚的,同時也是祛消費主義的;巴黎是摩登的,同時也是古典的。諸如此類眾多美好、又相互駁斥的現(xiàn)象同時發(fā)生在巴黎身上,就像是歐洲大陸的香格里拉,傳說一般令人向往的仙境。然而,當我們將巴黎這座城市比作一個人,一個同時擁有眾多無可挑剔的優(yōu)良品質(zhì),并且品行看起來還有點自相矛盾的人——多金又有閑情,貌美又忠誠,善良單純又八面玲瓏,那么,多少都是個專門來攪黃婚戀市場良性運作的性感騙子,而巴黎差不多就是這樣一個充滿魅惑的騙子。當人們真的面對這樣的騙子陷入愛河時,總是會忍不住為他自圓其說,就像江湖上永遠流傳著關(guān)于巴黎本色的流言蜚語,但從未有游客真正地相信過那些話,直到他們見到真正的巴黎。
如果要問什么地方的人最向往巴黎,日本人一定首當其沖。除了受到電影和文學作品的影響,隨著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經(jīng)濟復蘇,新興中產(chǎn)階級崛起,日本人陷入了對奢侈品的狂熱崇拜,而法國奢侈品正走在世界的前列。1986年,法裔日本精神科醫(yī)生太田博昭發(fā)現(xiàn),每年都有十幾名日本人在前往巴黎旅游后,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精神問題,他們出現(xiàn)嘔吐、失眠、精神紊亂、壓力過大等現(xiàn)象。而一旦他們回到日本,精神問題就會得到自然緩解,這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太田博昭醫(yī)生決定著手研究這些問題,并且首次將這樣的精神問題命名為“巴黎綜合癥”。他認為,由于日本游客在出發(fā)前對巴黎的期望過高,但是到了巴黎之后,卻發(fā)現(xiàn)巴黎根本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強大的反差讓他們受到了精神上的沖擊,感到難受和無助,出現(xiàn)了“巴黎綜合癥”。
2004年,法國精神病學雜志《Nervure》也同樣提及了“巴黎綜合癥”現(xiàn)象,并將“巴黎綜合癥”歸屬為“司湯達綜合癥”的一種。1817年,法國作家司湯達首次游歷意大利佛羅倫薩,當他參觀完埋葬米開朗基羅和伽利略遺體的圣十字堂以后,深受感動,在自己的游記當中寫道:“一想到我在佛羅倫薩,如此地靠近偉人的陵墓,我就欣喜若狂。我沉浸在對如此崇高之美的沉思當中,瀕臨仙境……此時此地,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生動地仿佛是在與我的靈魂對話。它讓我忘乎所以,讓我心有余悸,這在柏林一定會被叫成神經(jīng)病。我的生命被抽空了,連走路的時候都搖搖欲墜。”像司湯達這樣在經(jīng)受強烈的文化沖擊后而出現(xiàn)的精神紊亂現(xiàn)象,被統(tǒng)稱為“司湯達綜合癥”?!鞍屠杈C合癥”作為“司湯達綜合癥”的一種,顯然站在了19世紀司湯達經(jīng)受的精神狂喜的反面——極度的精神沮喪。
《Nervure》認為,“巴黎綜合癥”的現(xiàn)象其實不止會出現(xiàn)在日本人身上,但由于日本本身的文化習慣和法國差異最大,導致每年100多萬的日本游客當中就有0.0012%的人出現(xiàn)“巴黎綜合癥”的現(xiàn)象。在日本,人們將社交禮貌看得非常重要,但在巴黎,隨性的法國人并不會理解日本人的禮儀要求,游客可能會遭受粗魯?shù)膶Υ7▏鴮φZ言非常保守,法國人認為法語是世界上最高貴的語言,即便是在巴黎這樣的國際大都市,能說上一口流利英語的人還是少數(shù)。因此,對于不會說法語的游客,他們就會采取傲慢的態(tài)度,語言問題成為了日本游客在巴黎游玩的巨大障礙。另外,日本非常注重環(huán)境干凈整潔,而巴黎街頭到處都是涂鴉和垃圾,地鐵里的尿味臊臭不堪。更重要的是,長途飛行在旅行一開始就對游客的身體和精神進行了摧殘,加上飲食上的水土不服,對于精神和身體脆弱的人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巴黎的日本大使館甚至為此開設(shè)了24小時熱線電話,為那些遭受嚴重文化沖擊的日本游客提供幫助。
在巴黎街頭,藝術(shù)家用回收的垃圾廢棄物創(chuàng)作的裝置作品,旨在呼吁人們重視城市衛(wèi)生。
《天使愛美麗》里將巴黎渲染成了一個童話般的城市,石板街道兩旁是優(yōu)雅的古典建筑,撐著紅色小洋傘的女主角拐進泛著黃燈的咖啡廳里、路邊復古的紅色照相亭里就能邂逅愛情?,F(xiàn)實的巴黎街頭是石板路,道路兩邊是復古的巴洛克建筑、隨處可見的咖啡廳,這些并不假。但在優(yōu)雅的建筑墻壁上,常常不明所以被涂鴉;在街頭拐角,垃圾從垃圾桶里溢出來堆到了大街上,融化的冰淇淋流淌了一地;普通的咖啡廳里不會提供咖啡單,不會說法語的情況下點咖啡只能憑直覺;而裝修精美的咖啡廳里,服務員態(tài)度傲慢,咖啡價格高得嚇人。在咖啡廳里,你無法邂逅愛情,只能邂逅無所事事、坐在老虎機前輸了一下午的人。而在《天使愛美麗》幕后,導演每次開拍前,都會先讓人把取景地的垃圾都清理掉,再開始進行電影拍攝。巴黎能有多臟呢?一到晚上,大街上就會堆滿酒瓶、廢棄的家具、無法處理的生活垃圾等,連塞納河上都會漂浮著垃圾,到了夏天就會散發(fā)出惡臭。2020年開始,為了防止疫情持續(xù)擴散,巴黎實行了封城,但這并未改善巴黎糟糕的城市衛(wèi)生狀況。由于財政原因,10%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被迫下崗,沒有游客的巴黎反而變得更加臟亂不堪。2021年3月,再也無法忍受骯臟城市環(huán)境的巴黎居民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起了“垃圾巴黎”的活動,大家紛紛拍下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臟亂街頭,將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讓全世界看到巴黎丑陋的一面,抗議政府官員對城市管理的疏忽。在網(wǎng)民發(fā)布的照片里,疫情下無人的巴黎街頭,到處堆滿了建筑和生活垃圾,道路難以通行,公園、公共設(shè)施年久失修,曾經(jīng)標志性的廣場看起來像棚戶區(qū),被成堆的垃圾掩蓋了。法國記者評論說:“巴黎的問題不在于清潔工,而是長久以來瘋狂的發(fā)展導致的公共空間殖民化。真正生活在巴黎的人正在厭倦這個城市,人們需要的不是‘重塑巴黎,而是一個清潔、有序的生活環(huán)境。”
巴黎臟亂的街頭。
巴黎的圣馬丁運河被排干進行清理,清除了40噸廢物,包括各種垃圾,甚至還有車輛。
我們無法否認法國人與生俱來一般的創(chuàng)意和創(chuàng)造力,讓無盡的優(yōu)秀藝術(shù)作品代表法國走向世界,魅惑了人們對于這片土地的幻想與向往。法國人一部分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來源于他們隨性的性格,他們熱衷于追求自己所熱愛的,而不是世俗的;也更容易忠于自我,而非集體的。這樣隨性的特質(zhì)可以在個人身上大放異彩,但對于一個有序運作的社會來說,就像需要控制脫韁的野馬那樣難。我們評論“法國人的隨性”,往往會帶有幾分羨慕——因為我們沒有勇氣像法國人那樣拋開世俗來活出自己,但也會帶著一些嘲諷——因為這份隨性會導致一切事物的不確定性。
筆者首次見識這般“法國文化”,是在2010年上海世博會期間。我和我的朋友們早上8點就在園區(qū)門口排隊,當時我還是一個中學生,覺得歐洲文化就像《基督山伯爵》里的古堡一樣神秘又遙不可及,即便那天陰雨綿綿,也冷卻不了我參觀法國館的熱情。園區(qū)一開門,所有的人就像鳥獸一樣朝著心儀的場館飛奔,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和我一樣想一大早就搶先機參觀法國館的人。世博園區(qū)像機場一樣龐大,又難以辨別方向,從南區(qū)跑到北區(qū)甚至還要再坐船渡河。然而,當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法國館前時,卻只看到一個穿著藍白紅制服的志愿者撐了把傘站在館前,場館大門緊閉。
志愿者告訴我們:今天下雨,法國館不開門。是的,只要下雨,法國人就都不來了。即便我這樣一個中學生,都有雨下得再大,也要在雨中站好軍姿的經(jīng)歷啊。為什么下點毛毛雨,法國人就可以不來上班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對法蘭西民族的認知就這樣開始了。
真正對我造成心靈傷痛的還是巴黎。在出發(fā)去巴黎之前,我為每一天在巴黎的行程都做了滿滿當當?shù)陌才?,但到了那里,才領(lǐng)悟到了一個人生道理:想要在巴黎玩得好,就永遠也不要給自己做縝密的計劃安排,因為計劃永遠都趕不上變化。在巴黎,一切意外都有可能發(fā)生。想要參觀一個美術(shù)館,就要先排上一上午的隊;到了預約好的餐廳,卻被告知餐廳人員記錯了時間;在公交車站等了一個小時也沒見公交車的影子,用英語加手勢對街邊小販手舞足蹈半天才知道,這天法國公交司機罷工了!
有了頭天糟糕的經(jīng)歷后,我們企圖打散原本的計劃,用一個閑散的狀態(tài)迎接周日。但到了周日才發(fā)現(xiàn),巴黎所有的商店都會在周日關(guān)門,唯一在周日還向游客敞開大門的只有中餐館。到了第3天——巴黎之行的最后一天,整個旅行計劃只完成了20%,為了不耽誤飛機,我們只能匆匆搭乘火車往機場趕。誰知道火車開到一半,突然在郊外的一站停了下來,人工廣播說了一通不知是法語還是法式英語的通知,眼看其他乘客都下了車,我們也只好跟著大家稀里糊涂地在這荒郊野嶺下了車,走到月臺上才發(fā)現(xiàn),其中一節(jié)車廂起了火。我們無處可去,只能在月臺上默默等待下一班火車?;疖囌举N在墻上的紙質(zhì)時刻表上寫著下一班火車將在15分鐘后抵達,但電子實時時刻表卻顯示還需要等半個小時。我們眼巴巴地盯著時刻表,半個小時即將過去,誰知道一眨眼的工夫,時刻表又顯示成了“延誤15分鐘”,我們又耐著性子繼續(xù)期待著奇跡的發(fā)生。天色漸漸暗去,時刻表不斷地給我們最沉重的打擊,“延誤15分鐘”變成了“延誤20分鐘”“延誤30分鐘”……最后,干脆連預計到達時間都不再顯示了。
那天我們沒有去成機場,錯過了回家的飛機。在那一晚,我覺得我體會到了傳說中的“巴黎綜合癥”——對巴黎的向往早已被我拋到腦后,剩下的只有渴望回家的“求生”欲望。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來計劃安排享受巴黎文化的日程,而巴黎僅僅用了3天就打破了我的幻覺。那一次,我覺得我其實沒有真正地游覽過巴黎,卻又好像已經(jīng)了解了巴黎。
巴黎最困擾游客的還是安全問題,尤其是對于亞洲游客來說。搜索巴黎的旅游攻略,首當其沖的一定有“巴黎防騙、防扒、防盜指南”。相比其他地區(qū)的游客來說,亞洲游客更容易沉浸在對巴黎街道、建筑的欣賞中,而忽略自己的安全。亞洲游客的旅游裝備也相當齊全,習慣帶著相機、手機和大量現(xiàn)金,很容易成為小偷的目標。巴黎的小偷都是“神偷手”,偷盜手段層出不窮。面對女性游客,他們會利用女性的同情心,讓抱著小孩的小偷假裝問路,分散游客的注意力,再讓同伙在另外一邊找機會下手;或者在游客打票進博物館的時候,趁著人多緊緊地貼在游客身后,在推搡之中偷走錢包;他們還會利用人貪婪的心理,先在地上扔5塊錢,假裝問游客是不是掉錢了,在游客猶豫之時,其同伙就迅速得手了。
安全性低下,公共秩序差,城市臟亂,這些問題不止是巴黎的問題,同樣也出現(xiàn)在米蘭、羅馬、巴塞羅那等南歐的一些旅游城市里。這些城市也像巴黎一樣,在電影和文學作品里如詩如畫,但真正實地考察起來,很容易讓人美好的幻想破滅。羅馬被稱為“絕美之城”,實際上,真正的絕美之城早在幾個世紀前就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神隱在消費主義的轟鳴聲中了。上世紀60年代,意大利佛羅倫薩的一個激進建筑小組“superstudio”曾經(jīng)提出過一個拯救意大利城市的規(guī)劃方案《拯救意大利歷史中心》,為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等意大利重要城市規(guī)劃了重振歷史中心的方案。他們認為,意大利在消費主義的影響下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輝煌,而拯救意大利的唯一方式就是摧毀意大利。在他們激進的狂想當中,為了解決羅馬城的垃圾堆放問題,可以用土和垃圾把現(xiàn)有的羅馬給埋起來,堆成一個高坡,然后在高坡上造一個“新羅馬”。斗獸場、萬神廟、許愿池等羅馬古跡可以在廢墟土堆中保留下來,這樣,意大利既擁有了一個完全現(xiàn)代化的首都,又可以讓意大利的后代們在探索廢墟的過程中再次發(fā)現(xiàn)意大利古跡之美,重新弘揚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文明。
垃圾堆積在羅馬市中心的科爾索大道上。真正的絕美之城早在幾個世紀前就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神隱在消費主義的轟鳴聲中了。
即便當代的意大利人,也對米蘭、羅馬、威尼斯等熱門的意大利旅游城市失去了興趣。過多的游客導致當?shù)氐穆觅M、物價飛速上漲,交通擁擠不堪。在威尼斯的旅游旺季,如果要乘坐唯一的交通工具——公交船出行,每次都要排上一個半小時的隊,游客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在太陽下暴曬。外國游客越多的地方,就意味著有越多的商機,商人們涌入旅游城市開時髦的餐館和旅店,他們會想方設(shè)法在菜單價格上給游客設(shè)下圈套。而隨著旅店住宿費用上漲,越來越多的工人和學生們支付不起房租,最后只能選擇搬到更遠的地方住,或者只能選擇離開。
城市最初美好的樣子正在隨著商業(yè)化和消費主義的影響而逐漸破碎,一個地方的旅游業(yè)發(fā)展得越完善、越長久,勢必也意味著它和自己原本的面貌離得越遠。在維也納,街頭到處都是拉攏游客買音樂會門票看“莫扎特”“施特勞斯”的票販子,這些音樂會票價往往還包含著一個價格高昂的晚餐,用捆綁銷售的方式哄騙游客去看當?shù)責o人問津的表演。在芬蘭最著名的旅游景點,羅瓦涅米的“圣誕老人村”,每年圣誕節(jié)都要接待從世界各地飛來過圣誕節(jié)的大人和小孩們,他們付費和“圣誕老人”合影,駕馭馴鹿,這或許可以為游客帶來一個終生難忘的圣誕節(jié)。但對當?shù)鼐用駚碚f,他們就像在做一場長久而無法逃離的噩夢,因為從1985年“圣誕老人村”開業(yè)那天開始,他們?nèi)迦司筒坏貌灰荒?65天天天都在被迫“過圣誕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