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賢慧
一千多年前,韋莊曾寫下“春日游,杏花吹滿頭”的詩句,趁著花開的季節(jié)走向杏林,風乍起,杏花便飄落在游人的發(fā)髻上了。
在古代,時令鮮花除了“主動”飄落在發(fā)髻外,還可能會被人們爭著插在頭發(fā)或帽檐上,從枝頭落入人間,從宮廷佩戴走向民間小巷,點綴著古人頭上的一年風景。
將花插在頭上又被稱為簪花。(可簪之花既有生花,也有像生花。生花即鮮花,像生花就是仿造花形做的假花。本文談論的為生花。)
在漢代,簪花風氣雖然沒有形成,但是鮮花已經以各種形式進入到人們的生活當中。如在重陽節(jié)這天,漢代人除了登山、飲菊花酒外,還會摘下茱萸花佩戴在腰間,意在避災驅邪,延年益壽。
此外,從現(xiàn)存文物來看,漢代貴族婦女的發(fā)髻上也多簪插花形的步搖或者花釵。
魏晉時期,頭上簪花逐漸成為風尚,可簪之花的類型也漸漸豐富起來。
婉婉新上頭,
湔裾出樂游。
帶前結香草,
鬟邊插石榴。
——梁簡文帝《和人渡水》
石榴花就被插上了鬢邊,用以祈禱平安。
明代小說《水滸傳》中的短命二郎阮小二對該花也格外鐘情,他的經典裝束就是“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邊插朵石榴花”,破頭巾旁還插上幾朵鮮艷的石榴花,形象頗為滑稽,但或許也有避災保平安之意。
這一時期,鮮花除了祈福的作用外,其裝飾功能慢慢凸顯。
晉代潘安和陸機就曾“九粱插花”,九粱指的是朝冠裝飾的九條橫脊。兩人本就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風姿俊秀,身著正裝后,再在帽子上插幾朵鮮花,如此裝扮不知要吸引多少人的目光。
佛教的廣泛傳播對簪花之風的興起也起到巨大推動作用,據記載,在一些信仰佛教的國家中,君主們均頭戴“素冠七寶花”的皇冠,民間百姓則會頭戴蓮花。
現(xiàn)如今,我們在隋唐敦煌壁畫中,也能看到頭戴“花鬘”的菩薩、飛天、舞伎等形象。
再加上統(tǒng)治者的喜愛,簪花便在唐代成為社會風尚。
唐玄宗春日游長安時,命令群臣吟詩。大臣蘇颋因一句“飛埃結紅霧,游蓋飄青云”,得到了玄宗的嘉賞,嘉賞的方式就是“以御花親插颋之巾上”,即親自為他戴上一朵花。別看只是小小的一朵花,若皇帝親自賜予也是殊榮無比,令時人羨之。
在民間,甚至出現(xiàn)了專屬婦女的簪花大賽:
長安士女,于春時斗花,戴插以奇花,多者為勝。皆用千金市名花,植于庭苑中,以備春時之斗也。
——《開元天寶遺事》
為了在簪花大賽中一展風采,長安士女們紛紛拋擲千金用以求購名花異卉,因為誰家女子頭上的奇花越多,誰就能獲勝。
上到宮廷,下到民間,對各種珍貴花卉的需求不斷增加,繼而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的花匠。他們以種花為業(yè),鉆研名花的培植,為滿足市場,有時還將溫室養(yǎng)殖的技術轉移到花卉種植上。
常有不時之花,然皆藏于土窖中,四周以火逼之,故隆冬時即有牡丹花。
——《酉陽雜俎》
根據上文可知匠人們使用了土窖溫火的方式,讓原本春末綻放的牡丹在最寒冷的冬季也能盛開。
唐初時期人們喜歡在頭上用鮮艷的小花加以點綴,到了中晚期則流行插諸如牡丹、芍藥之類的大朵花。
如唐代周昉所繪《簪花仕女圖》中的五位簪花婦女,就分別簪了牡丹花、海棠花、荷花、紅花和芍藥花。艷麗明媚的花卉與頭上烏黑的高髻相得益彰,女子的雍容華貴便躍然紙上。
真正將花的地位推向頂峰的是宋代。商業(yè)的繁榮與士大夫階層的興起,促進了宋人愛花風氣的養(yǎng)成,無論男女老少都對簪花興趣濃厚。
歐陽修就曾形容洛陽人“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少女插花向云鬢,可以“添得幾多風韻”,滿頭插花還能“頓減十年塵土貌”,不辜負美好春光。
宋代不僅女子愛簪花,男子亦然。
男子簪花在宋以前已逐漸流行,如唐代杜牧等人在九月登山歸來時就個個在頭上插滿菊花,“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水滸傳》中描繪宋代人物裝扮時,多出現(xiàn)男子簪花情形,如浪子燕青就是腰間一把名人扇,“鬢邊常插四季花”。
宋代男性官員也普遍簪花——在皇帝因郊祀等活動出行歸來時,儀仗隊伍中的大臣們都要簪花。楊萬里的《德壽宮慶壽口號》對此描繪道:
春色何須羯鼓催?
君王元日領春回。
牡丹芍藥薔薇朵,
都向千官帽上開。
元日春歸時,一列列簪著牡丹、芍藥和薔薇的隊伍從郊外走來,遠遠望去仿佛一片浮動的紅云。
每逢這樣的節(jié)日慶典,百姓們也將大街圍得水泄不通,不遠千里趕來觀賞,“老婦椎和相顧問,也頒春色到詩家”,觀賞這淹沒在花的海洋中的大宋王朝。
不僅不分男女,還不分老少。
宋代的老人也簪花,黃庭堅的詞中說“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fā)簪花不解愁”。在這里,看不見傷春嘆時的悲情,反而是積極樂觀的胸襟與天真爛漫的情態(tài)。
就連犯人出獄的時候,獄卒都要給他們腦袋上插朵花才可以離開,意為去去晦氣。
《夢梁錄》中記載罪犯們出獄前身穿褐色的衣服,披荷花枷鎖,頭上簪花跪在地上。
獄卒們也會簪花,病關索楊雄在做獄押時,最愛在鬢邊插上翠芙蓉,劊子手蔡慶更是因為“生來愛戴一枝花,河北人氏,順口都叫他作一枝花蔡慶”。
簪花之風的盛行與宋代養(yǎng)花賣花業(yè)的興盛也密不可分。
王公大臣和富裕人家一般有自己的小花園,在其間種上心儀的花卉。身處密集市區(qū)的普通人家若是愛花,還會在屋頂上開辟出種花的空間,“城中寸土如寸金,屋上蒔花亦良苦”。
花戶們則在郊區(qū)開辟花田,專門種植花卉運往市場。若路途遙遠,為保持鮮度,除了加快速度外,種植戶一般會提前將鮮花放在鋪滿柔軟鮮嫩菜葉的竹籠中,再用蠟封好花蒂,防止水分流失和過分擠壓。
為了更方便鮮花買賣,南宋政府專門設立了花市。手頭寬裕的商人們在花市成立店面,用來專門賣花。小商販們則在籃子或者籮筐中插滿鮮花,放在街邊。
此外,還有一些挎著籃子走街串巷的賣花人。
在詞人蔣捷筆下,這些穿行的賣花小販,被描繪得極富生活情趣:“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卑装准t紅的各式時令鮮花被小販挑在肩頭,熟稔地穿過東西巷口。
沒有他們的存在,估計也不會有陸游的名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了吧。
為了更好將花賣出去,這些走街串巷的花販還會邊走邊唱歌,不斷吆喝。
是月季春,萬花爛熳,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
——《東京夢華錄》
清晨或午后,清揚宛轉、時隱時現(xiàn)的賣花聲從小巷傳來,飄過院戶,落入買花者的心間。
不僅萬紫千紅在賣花聲中,連春天也在這賣花聲里。
簪花之風到了元代便衰落下去,在重大的節(jié)日與儀式中不再流行簪花習俗。
元代文人地位下降,前朝的賜花受寵、杏林及第成為過往云煙,殊榮都被虛化。
到了明清時期,簪花習俗雖然不勝,但在某些地區(qū)或人群中仍然保留著。
在遼北地區(qū)更是出現(xiàn)為了讓鮮花保持水分,把盛滿清水的小瓶子也插在發(fā)髻里的風尚。
簪在發(fā)髻上的鮮花,盛放的何止是四時芳菲,更是對詩意對生命的眷念與溫存,隨著時光流轉依次妝點著藏在古人頭上的一年風景。
(阿湯哥摘自微信公眾號“文化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