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丕立

門扉上的木栓別著兩把彎刀，一把寬大笨重，鑲著茶木柄，那是父親的柴刀;一把窄小輕盈，杵著杉木把，是專為母親打造的。老藍(lán)色旋風(fēng)一閃，母親便飛奔至灶房門口，麻利地抽出屬于自己的那把彎刀，一閃身便站到了去往后山的缺口處?？粗治諒澋兜哪赣H，我覺得別扭，疑心她什么也砍不了，她根本不具備使用彎刀的力氣，可母親不管這些，堅定地走向通往柴山的路。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也確實沒有砍回什么硬柴，她總是一個人爬上佬兒峪的“自由山”（禁山以外可以自由砍柴的山），喘勻氣，彎下腰，刀便咔嚓咔嚓動起來。有經(jīng)驗的人一聽就知道，母親砍柴時，山上響起的根本不是斫木的鏗鏗聲，而是擊打柴蓬的噋噋聲。母親一會兒便揪出一個蕨草柴個子，不消半天，她會齊整地擺放一溜蕨兒窩柴捆。一一沿偏坡推到山下，她再螞蟻搬大米一般挑回家中。

曬干的蕨兒窩柴特別起焰，一遇火“轟”一下舔去老遠(yuǎn)，灶膛前燒火的人躲避不及，眉毛、劉海都得燂去，火舌還沒來得及回轉(zhuǎn)，火鱗便一下暗了下去。

小伙伴松林最愛在我家曬場邊逡巡，覷著眼看那些鋪散開來晾曬的蕨草柴，上前用腳碰一碰地上的茸茸柴，說：“哈，這東西，趕不上筢來的樅毛。”還眉飛色舞地說他家不用專人燒火，架一爐膛硬柴，一餐飯便搞定了。我家卻不然，總要派一個人在灶膛前專司燒火一職，我常常被母親指派填灶眼。有時，火力接不上，我急得用吹火筒朝著灶膛里閃著明火的灰燼鼓腮猛吹。母親見了，打著哈哈取笑我成了花臉貓——我的臉上沾了不少炭黑。為此，我特別眼饞松林家那一碼碼的硬柴。

那時節(jié)，男勞力要求出隊工，家務(wù)活都分配給女人和孩子干。松林的母親余三還像個新嫁娘，常穿一件花洋布襯衫，背著一捆棒子柴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她吹火筒一樣鼓脹的手臂，手起刀落，腕口粗的枝丫便一下飛離枝端。她磨盤一般結(jié)實的臀部往后一拱，百十斤重的硬柴便像插上了翅膀。她的身強力壯更加襯托出我母親的弱不禁風(fēng)，我不由地從心底羨慕起松林來。依山吃山，傍水吃水，我們生在柴山，當(dāng)然靠山吃飯。硬茬的柴須得硬茬的身板才能帶回家，從此，瘦弱的母親成了我心中的隱痛。

藍(lán)色、灰色對襟衫勾勒出母親細(xì)細(xì)的腰身，我擔(dān)心她無法帶領(lǐng)我們幾個姊妹在山里討生活。我不敢把這個擔(dān)心透露給別人，只是一見母親負(fù)重，心便懸吊起來，更加矮小的我總愛在母親身旁轉(zhuǎn)悠，企圖尋找機會把她與那些重負(fù)隔開，母親卻總能不動聲色地繞開我，夠上那些需肩背手扛的重物。我大氣也不敢出，跟在母親身后，母親挑一擔(dān)柴禾，吭哧吭哧直喘氣，她不敢歇肩，生怕一不小心柴個子從沖擔(dān)尖滑出去，滾落到田塍下的陡坎去。母親賽過風(fēng)箱抽拉聲的喘息，碾碎了我對原野的好奇，我蓬勃的想法旋即瘦成一片落葉，飄落到不知名的去處，眼睛隨她踉蹌的身體搖擺。在她挑一擔(dān)薯米上山頂?shù)膸r石晾曬時，我終于找到出力的機會，把撮瓢從籮筐中拿出來，我替她扛著，減少她肩上擔(dān)子稍許的重量，然后飛快跑上前，用手拂凈石面，幫著母親把薯米撮出，倒在巖石上。母親坐在旁邊的石頭上歇息，看著我磕磕碰碰使著撮瓢，她眼光望著別處，開始講述那些稀奇古怪的神話故事。印象最深的便是種種的捉妖故事，在我沉溺于那些意料之外的神來之力時，母親回過神來，撿拾起掉在巖縫間、雜草里的薯米，清點好工具，牽著我的手回家。

我做夢都想搬出柴山，住到坪上去，坪上一馬平川，不用上山砍柴壓力氣，多好！母親卻說住在柴山好，她說戰(zhàn)爭時期，坪上的人大老遠(yuǎn)跑來我們山里躲藏，沒有山，血肉之軀能躲過喪心病狂的機槍？但這遏制不了我對坪上大世界的渴望，我堅信那些神來之力一定有著廣闊的生長空間，我的夢云朵般飄在坪上，我決意去追逐它們。

然而，許多年我都囿于狹小的山野里。令人奇怪的是，年歲稍長，我竟對柴山起了一層依賴，我清楚地知道山對依山而居的山里人意味著什么，不僅謀生存倚靠山，豐腴內(nèi)心也得依戀著山。山幻化成我內(nèi)心一座堅固的堡壘，默然而無形地挺立在我柔軟的身后，它是迷宮，貯藏了我零散而游離的快樂。

春天到來的時候，杜鵑花紅遍了山頭，野蘭草的花香氤氳了山谷，樹木新葉涌動著綠的潮水，一陣風(fēng)來，山坡上蕩漾著呵呵的笑聲。我們背著小柴簍，預(yù)備著撿拾樅樹、油茶樹下漾著琥珀光澤的食用菌。山上一簇簇、一叢叢、一蓬蓬不知名的野花兀自綻放著，紅的像燃燒著的火焰，粉的像孩兒面，白的像天上的云朵。歡呼雀躍的我們睜大新奇的眼睛，目不暇接地悅納撞入眼簾的稀罕，“嘩——”一聲，一只野雞“嗖”地驚飛，我們好奇地扒開茅草叢，還有一窩蛋呢。

入夏，深綠色的樹葉密密匝匝地綴滿枝柯，如同一柄粗壯的大傘，遮蔽了下方的圓形區(qū)域，圓形區(qū)域陽光漏不下來，雨水也滲不進(jìn)來，積年垂落的葉片腐殖成黑褐色蓬松的土壤。土壤上光溜溜的，沒長雜草和荊棘灌木，只有一株株野蘭草席地而坐，背倚著樹干，紛披的窄窄的綠葉涌成一團。山頂有一個大坪子，大家都叫它山禾場，山禾場的泥地緊實得平坦如砥，從來不生雜草。也許，若干年前它也是一戶人家的曬場，也許這家的主人也如我一樣，坐在曬場，看著帷幕一般蔭蔽出的一塊塊小小的天地，也如我們這般，感動盈滿心懷;也許他也曾在繁星璀璨的夜晚，獨自傾聽陣陣山風(fēng)，向往著外部的世界。如今，那位山的主人或許已變成山的一部分。我們一次又一次登臨，沒有沾襟之淚，有的只是好奇與慨嘆，一切已是陳跡，只有那方山坳如今變成昆蟲、蟻族們的樂園，它們在此躲避風(fēng)雨，將人間房舍屋內(nèi)的點點溫情模擬呈現(xiàn)。陣陣香風(fēng)襲來，螞蟻、蝴蝶、小鳥們安之若素，從容如常，沒有人類的喧囂擾攘，它們更悠然自得。

時序進(jìn)入秋天，太陽光變得有些硬度，啪啪地打在樹林里，花草上，但你卻感覺不到陽光的灼燒，只聞到彌漫在樹林里的泥土馨香，還有瓜果醇厚得有些醉人的味道，紅薯甜香得悠長的味道，落花生清新得有些飄逸的味道。我們常常因為喜歡混著泥土的秋天味道，趁牛埋頭吃草時躺在山間草地上貪婪嗅聞，草地彼時已將色彩沉淀下去，變成透著清香味的黛青色，連狗尾草那長穗般的花序也有一種淡淡的甜香味。牛兒悠閑地啃著草莖，我們閃入林中，一股甜酸味迎面襲來，小伙伴們便知道前面一定有一叢野葡萄。在香味的牽引下，我們飛快跑過去，果然，一蓬墨綠色的葡萄藤在幾棵參天大樹間搭起了涼棚，棚下綴滿了一串串的暗黑色、紫紅色、黃綠色的葡萄。我們將掐摘的葡萄提到山澗溪水旁，洗凈后，坐在巖石上品嘗起來。葡萄還沒吃完，又一陣緊實的透著桂花的果實味兒隨風(fēng)而來，我們聞味便知毛栗球子一定咧開了嘴，那泛著翡翠光澤的暗紅色板栗一定剛被風(fēng)從枝頭吹落下來。我們站起身來，聞香尋覓，果然，前面有一棵高大的毛栗樹，地上掉了不少栗子，從色澤上看，顯然剛離開刺球。

突然，林梢“撲——”的一聲驚起一只飛禽，我們追去很遠(yuǎn)，想辨認(rèn)清楚是野雞、野鴨還是鵪鶉、竹雞，正悵然間，“嗖——”的一聲，積著厚厚落葉的地面上貓一般大小的動物箭一般躥去，小伙伴松林和竹林會爭論很久，那到底是一只野兔還是黃鼠狼？

突然我們腦中靈光一閃，從緩坡草地上一躍而起，空氣中飄來了食物的香味，我們歡快地牽?；丶?。離吃食越近，香味越濃，那注定又將是秋天特有的饕餮大餐。

冬天到來的時候，雪下得后山早已銀裝素裹，碗口粗的楠竹、樅樹高高挺立，清綠、黑褐色的樹干像鍍上了一層透明的玉釉，光潔、冰徹，隱隱映出樹體上的暗花。一陣風(fēng)來，發(fā)出“叮鈴鈴”的脆響。我們踏在樹下深深的積雪上，在林間奔跑，耳邊響著珠玉撞擊的梵音，一回頭，珠傾玉濺，好像天空破了一個窟窿，潔白的雪團從天上倒下來，驚得我們一邊大呼小叫一邊抱頭鼠竄。

我們常常在雪下的樹林里玩打仗的游戲，有一次我跌進(jìn)深坑，等母親將我從陰蔽處的雪坑中拉出來時，我全身凍僵了。母親說，不許再去雪深的山陰處，只能在緩坡玩?？墒蔷徠律系难┎簧睿缓猛妗Ｎ蚁胱鰩讞U竹槍，槍膛利用竹子的空腔，用竹片做彈弓發(fā)力，將捻緊的雪團子發(fā)射出去攻擊目標(biāo)，那可好玩了。只可惜竹子是隊上的集體財產(chǎn)，不能隨便砍伐，于是我盼望著雪下得再大些，壓斷一根竹子，一切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晚上睡在床上，一家人圍坐在火炕聊著雪天趣事，我支起耳朵聽著后山的動靜。“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蔽倚睦飿烽_了花，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將竹槍做得更美觀些。

早上推開門，向后山一望，我呆愣在那里，一根斷竹也不曾發(fā)現(xiàn)，只有漫天的雪花飛舞，后山已成一個冰雕玉砌的世界。披上玉質(zhì)鎧甲的楠竹更顯粗大，枝上還垂著無數(shù)根冰凌，葉片的綠儼然是玉上的翠根，讓人有進(jìn)入寶山的錯覺?！靶×ⅲ靵碜鰳?。”鄰居松林將斫下的竹子枝干遞給我，他起得早，撿到了一根斷竹。我沉醉在山林雪景里不能自拔，早將做槍的事忘到九霄云外。

父親看了看雪野，動了童心，他提著一把安了長柄的彎刀，扛著一桿沖擔(dān)，尖端挑著兩根麻繩，招呼著我們姊妹上山。父親的腳步沉穩(wěn)有力，雖身形瘦削，可一舉一動都蘊蓄著令我心安的力量。我曾見父親搓一根長長的麻索捆在腰間，背部插一把彎刀，傍晚收隊工時，呼啦啦沖進(jìn)遠(yuǎn)處的自由山，用那把寬大的彎刀呈弧線貼坡面一揮，劃拉一下就是一鋪柴，一袋煙的工夫，兩大捆夾雜著灌木的半硬柴個子便橫在一片光禿禿的土坡上。

我們歡呼雀躍涌進(jìn)屋后禁山，樅樹、杉樹、樟樹、檀樹、櫪樹繁茂的枝葉篷攏在一起，遮蔽出一塊塊干爽地面。父親手舉鉤刀，站在爽凈處鉤摭高大樹木冠頂?shù)母芍??！斑青辍币宦?，一根干樹枝撲向地面，父親要姐姐抬去攏到一塊，他感嘆道：“這棵大樹這下輕松了?！闭f罷便發(fā)動我們尋找更多需要減負(fù)的大樹，一時間，我的小心臟和顫巍巍的雪山跳到了一起。外面闃無人跡，我們的呼吸與山上的樹木相吞吐，我恍惚覺得大樹朝我們張開了友誼的臂膀，緊緊地將我們摟在懷里。

父親帶著我們來到不同的山坡，分析樹枝干枯的原因，讓我們感知樹木生命的頑強，教我們尋找那些稍縱即逝的樂趣。若干年后，當(dāng)孤獨寂寞潮水般涌來，總有令人怦然心動的快樂像星星一樣閃爍在我們寂然的心靈夜空上。那些沉默如山的情愫漫上我們的心海，喚起我們沉睡的豪邁，深情回應(yīng)許多年前大山里的聲聲吶喊。

年關(guān)時，阿姨派表姐和調(diào)皮的表哥來我家砍柴，表哥比我大不了幾歲。父親談笑風(fēng)聲，興高采烈地籌劃著農(nóng)閑時帶我們上大山砍柴。我們走上遠(yuǎn)處大山腳下的一個土臺，發(fā)現(xiàn)嵌在泥土中的巨大石碾，直徑足有五米，邊上有碾槽，圓心處有榫眼，一看就知道這里原是一處榨食用油的碾房，難怪四周還有一人多高的石墻。冬天日子短，一下就過了晌午，一下就到了黃昏，姐姐提議，我們何不在這個有石碾的石頭圍子里過夜呢？我想起夜晚看到的從大山深處發(fā)射出來的宛如兩個燈籠一般的藍(lán)色光束，心里特別畏懼，大山上的虎、熊一類野獸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大聲說出我的顧慮，父親和表姐他們卻采納了姐姐的建議，我拉住父親的手，嚷嚷著我的懼怕?！坝惺裁纯膳碌?？安上一道門不就行了？”父親胸有成竹地說。

父親和表姐、姐姐們用圓木扎成一道結(jié)實的門，他們還壘高了圍子。那道門真的將恐懼和黑暗攔截在外面。關(guān)上門，我一邊享受著篝火和竹筒飯，一邊聽表哥講坪上發(fā)生的新鮮事。那些峰回路轉(zhuǎn)起死回生的故事，聽得我如醉如癡。表姐卻罵自己的弟弟純粹胡說八道，父親慈愛地摩挲著表哥的頭，告訴他男子漢有勇力是好事，但不能逞強。這個兒時失怙的少年聽了，第一次柔軟地倒在我父親的懷里，溫順地點頭，稍后幾天，他畫風(fēng)突變，一下由桀驁不馴變得文質(zhì)彬彬。

晚上，我們在碾子中央燒一堆篝火，在圍子四周的土坪上鋪上稻草，我們和衣躺在稻草上，一會兒，便響起了父親的鼾聲。我睜著眼，數(shù)著天上的繁星，細(xì)心地聽著姐姐們的呼吸聲，我在心里推測她們是否睡著。山上各種野物的叫聲傳來，山鯉魚（穿山甲）的叫聲最是鏗鏘，也最為恒久，聽姐姐們講，它是吃死人尸身存活的，是個穢物。夜晚聽到它們此起彼伏的叫聲，仿佛有無數(shù)無處可依的靈魂一下從慈航道人的清凈琉璃瓶里涌出來。我抬起頭，在月光下四處搜尋，總感覺有一張面目可憎的臉懸浮在半空中。偶爾有鳥從空中掠過，“唧呀”一聲刺破了我的天靈蓋，我僵在那里不能動彈時，一聲“嗷——”的嚎叫在圍子后山響起?！昂眉一?，有狼呢?！北砀缯f著話，一骨碌坐起來。父親示意他躺下，并拿起幾塊順在圍子邊的劈柴，添加到火堆里。父親坐到我的身旁，暖烘烘的氣息襲上來，我一下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早上醒來，我們欣喜地看到對面青山頂上一層濃郁的冰凌子，石碾下的水庫也結(jié)上了薄冰，萬籟俱寂，真有一種自己被大自然摟在懷里的感覺。堆放在水庫邊的柴個子上也涂上了一層霜花，等柴個子攢到夠裝滿一只機駁船，它們便會在表姐、表哥的押運下，從水庫堤壩走水路順流進(jìn)入三陽河，再從河畔卸下，阿姨家就住在河邊，無需費什么周章。

過早后上山，我們才發(fā)現(xiàn)山下靠近圍子處密集的野獸腳印。父親說那些雜亂的印跡里沒有老虎和狼的，全是野豬、狍子、野兔的。我回頭看了又看那道圍子上開的圓木門，一開一合，隨心處之。關(guān)上，就可讓恐懼、危險消失在門外;打開，便可將溫暖、熱鬧放進(jìn)來。這是祖上傳給我們的一道選擇按鈕，它幫助我們選擇接納抑或抵抗。多少年后，每每面對困厄，我們都會想起那幾個夜晚，頭頂明月，腳踩松毯，手觸摸著大山的脈搏，心跟著山風(fēng)悸動。穿過漲潮的人海，穿過變幻的季節(jié)，我默默將心燃成火炬，揣著大山曾給予我們的滋養(yǎng)，一次次在暗夜前行。

如今，坐在辦公室，掀開窗簾，我張眼搜尋著陽光的蹤跡，只在鱗次櫛比的大樓側(cè)面，平坦寬闊的馬路邊緣行道樹上，看到蒼白單調(diào)的光斑。時光一轉(zhuǎn)身，我又站到了故鄉(xiāng)樹林間，彩色的瀑布如流動的霓虹，繞過萬千樹木綠瑩瑩的樹冠，繽紛的色彩如萬花筒一般，彈射、折轉(zhuǎn)、跳躍在聳動的綠海里。陽光也喜歡那一座座山峰，靜靜地趴伏在樹林間，巖石上，草尖處，一寸一寸挪動著腳步，那些蕩人心魄的自然瞬息，在我們心里綿延成永恒，成為永不消失的精神山峰。山里人一輩子都咀嚼著籠山絡(luò)野的風(fēng)毛雨血，淬煉成自己的骨骼和意趣，人生便有了硬度。

大山日復(fù)一日的濡染，山里人大都沾上了硬茬的心性。蘭花初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她舍不得離開山林，就在下面壩上中學(xué)讀了三年，為生活在山里的父母減負(fù)不少。只是高考的時候，她失敗了，她看到了送她進(jìn)城參加高考的母親的淚眼，失眠導(dǎo)致了她考場發(fā)揮失常，分?jǐn)?shù)只達(dá)三本線。

三本需要高昂的學(xué)費，蘭花說，當(dāng)空姐掙錢多且學(xué)制只有三年，她選擇了三年空乘大專班就讀。大學(xué)最后一年，她硬是沒增加那一公分的身高，達(dá)不上空姐的身高要求，她將面臨著畢業(yè)便失業(yè)的殘酷現(xiàn)實。寢室里像她這樣的姐妹多的是，大家除了唉聲嘆氣就是悔不當(dāng)初。蘭花此時迸發(fā)出山里人的韌勁，她咬緊牙關(guān)，一口氣考了很多證。然而，畢業(yè)之前，她被告之因為不是師范生，走從教之路行不通。蘭花再一次重拾信心前行，她先是報考了專升本，爾后又報考了全國名牌大學(xué)的全日制碩士研究生。這一次，她遇上的全是綠燈。

工作在沿海城市的蘭花，每年都會回來幾次。她說每當(dāng)科研攻關(guān)到一個新階段，她就想回到山里來，汲取大山磅礴的力量，再次上陣，每一次山野都給予她出人意料的驚喜。

其實，不僅僅是蘭花，還有松林、竹林、菊花和我這樣一些在外討生活的人，隔一段時日便都眷念起故鄉(xiāng)來。“日抱扶桑躍，天橫碣石來?！迸c故鄉(xiāng)山巒相依，豪邁逸致的情懷油然而生，山的氣韻緩緩流進(jìn)我們的骨血，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幾年后，父親倒下了，能說而不能行。想起曾雷厲風(fēng)行、虎虎生風(fēng)的父親，我內(nèi)心無比地焦慮，我這個父親四十歲生的滿崽，人生的歷練大有欠缺。父親抓住我的手，說，人生自古誰無死，只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他擔(dān)心我們的將來，尤其是我，內(nèi)心浮躁、好高騖遠(yuǎn)，讓他怎么也卸不下心里的牽掛。我擁著父親，告訴他，我會努力讓自己活得光鮮起來。父親聽了我的話，垂下的眼瞼奮力睜開，慈愛地望向我，問我可懂“光鮮”的含義？我輕輕點了點頭，爾后又搖了搖頭。

父親含著熱淚，向我講述了母親的故事。母親因為家庭變故在花信之年失去雙親，一夜之間母親由富家大小姐變?yōu)橐粺o所有的大資本家“狗崽子”。許多不懷好意的人主動給母親提供避風(fēng)港，可母親意志堅定，她不為生存和舒適而放棄愛情，最終她找到了父親，這個與她惺惺相惜的人。經(jīng)年的風(fēng)雨侵染了母親的健康，侵蝕了母親的容顏，可母親在回首往事的時候，仍然不悔當(dāng)初的決定。父親說，母親從沒有過自己的光鮮，她一心一意讓所愛的人過得光鮮，如同那一座座靜默的峰巒，博大而深沉，掏盡了自己的全部成全了愛。

父親后來躺到了那座柴山上，我悲慟難抑，一圈圈在柴山上打轉(zhuǎn)，母親喊住我說，我們山里人就跟山上長出的百合、野菊一樣，吮吸著泥地的養(yǎng)分生存，最后又回到土地里去，其實也算一種圓滿。九奶奶、四伯母、明伯伯、成伯伯等許多生于斯長于斯的山里人，哪一個最后不是笑著回到了山里？

我突然憶起父親再三說過的話，問母親，她可明白父親嘴里“光鮮活過”的意思？母親思忖良久，搖搖頭，旋即又點了點頭，提出帶我上一趟碾盤的那塊柴山。

亦如過去的許多年，已拄上拐杖的母親堅持爬到了坡峰，母親說這是她最后一次上這山頂了。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她一直糾結(jié)于兩種不同的生活選擇，每次站到這里，她更加清楚自己的使命：不是只過好自己一個人，而是必須和我爸并肩作戰(zhàn)，與饑餓、災(zāi)害和人禍作斗爭，把我們帶大，讓我們過上她曾向往的生活，為此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心中的失落、愁苦推進(jìn)遠(yuǎn)處煙霧渺茫的云海里。柴山的博大和灑脫給予了她紓解自我的空間，柴山的經(jīng)脈和骨骼強健了她原本瘦弱的身體，她最終站成了我們家的一座山峰。

母親也睡在那方柴山時，我深切感受到，他們一輩子燒自柴山、用自柴山，許多的吃也來自柴山，與柴山相濡以沫的點點滴滴，早將他們的生命與柴山交纏在一起，最后血肉相連，無法分離。

夜闌人靜時，遠(yuǎn)方的我在夢中又撩開了柴山的薄霧，像兒時撥開母親的蚊帳，飛奔向父親和母親身旁，他們正從山野縱深處向我走來，柴山的味道四合而來。

責(zé)任編輯 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