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曉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山東文學》《中國鐵路文藝》《佛山文藝》《小說月刊》等。已出版作品集《微笑向暖,安之若素》《深情地活著,優(yōu)雅地老去》等二十余部。
葵園
總覺得時間是有紋理和脈絡的,記憶是有框架和溫度的,有月亮的晚上,我越發(fā)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在時間與記憶的網(wǎng)格上跳來跳去,試圖尋覓最初的時光。
老家是記憶最活躍的地方,一次次沿著時間的脈絡回到最初的那片葵園,看到一些無憂無慮的少年,還有那個野得像風一樣的我,在那片一眼望不到邊兒的葵園中和即將開始的青春捉迷藏。
滿眼都是鋪天蓋地的金黃,千株萬株地盛開,生命以花朵的形式鋪排開來,展現(xiàn)出生命中最宏大的場景。那種美,驚心動魄??上菚r候很少有人懂得欣賞這樣闊大的美麗,大人們都忙著生計,花兒開得再好,也是你開你的,我忙我的,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倒是我們幾個年少的孩子,趁學校沒課時,騎著單車去那里玩耍。
每次到葵園都迫不及待地將單車隨手丟在地頭,然后肆無忌憚地在花海里穿行,在鄉(xiāng)野小路上招搖。明媚的黃色,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恚ぐD擠,彼此簇擁,鮮活而熱烈,像海浪一般,一浪卷著一浪,奔襲流溢,讓人生出窒息的感覺。濃重的色彩,蓬勃的生命力,讓人感到震撼,像流動的詩行,像行走的畫面,充滿生命的玄機和能量。
很長一段時間,葵園是我們最喜歡去的地方。高興的時候,憂傷的時候,我們喜歡去葵園坐坐,葵花不語,卻懂得我們年少的心事。我們遠遠地坐在樹蔭下,細心地觀察那些向日葵,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一株簡單的植物,而是一株會“行走”的,會“奔跑”的植物。它的花冠不知疲倦地隨著太陽的方向慢慢移轉,全身心地追逐光明的方向。這個世界上可能再沒有一種花比它更迷戀光明,更熱愛太陽,更瘋狂地依偎著火一樣的靈魂。
廣袤的田野里,晴朗的天空下,葵花朵朵,無一例外地向著太陽的方向,腰身挺拔,笑意盈盈,在一片綠色植物中驕傲地站立著,在風中站成一片扎眼的風景。那片明艷的黃色,純凈、濃烈,明晃晃的,美得無所顧忌,亮得飽滿而酣暢,足以把整個世界都點燃。心型的葉子碩大如扇,和著風,奏著一首我聽不懂的曲子。
后來,后來的后來,一想起這個畫面,我就想起梵高的向日葵。梵高筆下的向日葵,熱烈真誠,瘋狂美麗,筆觸恣意,色彩濃烈,輪廓飽滿,淋漓盡致。那些怒放的生命,無一例外地向著一個方向,那就是明亮的方向?;ò昀w柔,花盤飽滿,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照亮內(nèi)心,照亮世界。當然,它也不僅僅是向日葵,更是一種信仰和希望。我不懂畫,也不懂梵高,更不懂得梵高的精神世界,可是我懂得向日葵這種植物的純粹和美好。
在城市里穿行多年,再也沒有見過年少時那樣規(guī)模宏大的葵園,偶爾在邊邊角角的花壇里見到一株向日葵,心里也會有小小的驚喜,但也只是一剎那的突現(xiàn),然后倉促間就熄滅了?;ㄆ岳镦弊湘碳t,大朵的月季,小朵的雛菊,嬌媚的虞美人,迷人的郁金香,爭奇斗艷,明媚生香,越發(fā)顯得那株向日葵嬌小纖弱,單薄蒼白,豈止是沒有“勢”,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和想象中的向日葵相距甚遠,更不能和葵園相比。
年少時光,向日葵是我心中最美的花,直到現(xiàn)在也是如此。就愛它那點兒倔犟和傲骨,就愛它那點兒瘋狂和熱烈,不管環(huán)境多惡劣,不管境遇多困窘,它都始終如一。就算卑微到貼地而生,也能突破內(nèi)心的黑暗,昂起高貴的頭顱,向著陽光,向著明亮,堅守到底,把溫暖和明媚刻進骨頭里,把晴朗留給世界,不知疲倦地追逐自己的夢想。
我一直覺得向日葵這種植物是會行走的,就像我認識的一些人,他們熱情開朗,自信正能量,不為瑣事煩惱,不為小事抓狂,心性純凈自然,靈魂高貴不俗,不焦慮,不悲傷,有著簡單奔放的性格,有著灑脫隨性的人生。在別人的眼里,他們活得簡單透明,甚至有點傻,其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簡單純粹是多么快樂的事情?;畛梢恢曛参?,活成一朵向陽花是多么愜意和美好。
記憶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有月亮的晚上,舍不得睡時,會突然蹦出一些畫面,嚇人一跳。一些人,一些事,像一個個小燈籠,掛在時間與記憶的網(wǎng)格上,就像葵園,那些明晃晃的黃色,始終不曾散失。
稻草人
那天下午,我在田埂上奔跑,風揚起我的頭發(fā),塵土迷了我的眼睛,我停下來把頭發(fā)掖到耳后,然后用手使勁兒揉搓眼睛,揉了幾下,眼淚不知怎么就流下來了。一回頭,發(fā)現(xiàn)身后有一個人影,猛然間嚇了一跳,以為是誰偷偷尾隨在我身后,定睛細看才知道,不過就是一個稻草人而已。
它的表情夸張而且滑稽,頭顱是用一個葫蘆做成的,不知哪位心思靈巧的人,用碳筆給它畫上眼睛鼻子和嘴,眼睛睜得圓圓的,大得嚇人;鼻子像一個洋蔥頭,俏皮而滑稽;嘴不但大而且紅,看上去很有喜感。它的身體是樹杈做成的,上面綁上晶亮的稻草秸稈,當然,那些稻草的秸稈也是它的肌膚,外面罩上一件寬寬大大的舊衣衫,頭上戴著一頂破了邊的舊草帽,手里拿著揮趕鳥雀的長鞭子。它不漂亮,像一個馬戲團里的小丑一般,風一吹,伶仃的身軀便在田野里搖搖晃晃……
故鄉(xiāng)的田野里,沒有大片的麥子,更沒有大片的稻田。高低不平的山地上種著一小片一小片的谷子和高粱,秋風起時,籽粒漸漸飽滿成熟,成群結隊的鳥雀嘰嘰喳喳前來偷嘴,于是山間田野,隔不遠便會立起一個稻草人,守護那些尚未成熟的果實。
我慢慢蹲在田壟,蹲在稻草人的腳下,腦子里想一些奇怪的事情,涌出一些奇怪的念頭,稻草人不會生病吧?不管風吹雨淋,它始終都保持一個姿勢站在那里。
外祖母犯了舊疾,上秋以來,越發(fā)的重了,每每半夜喘息得二里地以外都能聽到,呼吸困難。我夜里睡在她身邊,心里很難受,雖不忍,卻幫不上半點忙,不能讓她得以緩解。母親拿藥給她吃,卻總不見好轉,母親嘆息,我也嘆息。
稻草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它在我的身邊偷偷地笑了。我瞅它的臉,圓圓的眼睛,蔥頭鼻子,大而紅的嘴,笑得夸張而變形。它不能體會別人的心情,只是一味地傻笑,連它腳底下一朵小花,也紅透半邊臉,在風中搖頭晃腦,傻呵呵地樂。
那些鳥雀都回家了吧?太陽在山邊使勁兒往下墜,我背起書包,慢慢地往回走,回頭看稻草人,它站在田野里,還在張著嘴傻笑。
隔了一個星期,我又來到田埂上,看著稻草人依舊孤單地立在那里,保持著一個不變的姿勢,它的執(zhí)著讓我有些惱怒,每天都咧著嘴笑,不累嗎?有那么好笑嗎?難道它就沒有煩心的時候?
稻草人似乎完全不懂別人的心情,自顧自地在田野里傻笑著,我走出去很遠,回頭看它,它在風中搖擺,揮舞著手中長長的鞭子,笑容依舊。
那年秋天,有一個不好的消息,令人沮喪。外祖父得了肝癌,起初沒經(jīng)意,后來人便越來越消瘦,臉色蠟黃,食不下咽,終于瘦得像田野里伶仃的稻草人一般,看得人揪心。
夜里起來小解,發(fā)現(xiàn)母親偷偷在被窩里哭,努力壓抑著不發(fā)出聲音,肩膀一抖一抖的,隱忍,委屈,傷心,難過。那個小小的人兒,立在門邊,看得呆住,忘記了去廁所,心中說不清什么滋味,一時間,只覺得眼睛酸澀難受,心口發(fā)疼。
成長,有時候是剎那間的事吧!
那個晚秋,山上的谷穗都顆粒歸倉,連秸稈都沒有剩下,只有稻草人還孤零零地站在田野里,有幾分落寞。放學后,我磨磨蹭蹭走在田埂上,殘陽如血,有飛鳥向著太陽的方向撲棱棱地飛,蒼山幽遠,荒野無人,暮色四合,我一路跑到稻草人的身邊,放下書包,坐在它的腳下,想著那些沉重的心事,眼中發(fā)酸,心中絞痛。
那一年,我第一次感知到死亡的味道,那種慢慢襲來的死亡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使我充滿驚恐和慌張,無法逃避,無法抗拒,又無法接受,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罩得人透不過氣來,我坐在稻草人的腳下,抱住雙膝,哭了……
我哭了很久很久,哭得有些累,眼睛也腫了。稻草人卻一如往昔,瞪著大大的眼睛,張著熾艷的紅嘴,笑得夸張而滑稽,盡管田野里的糧食已經(jīng)歸倉,再沒有需要它守護的東西,可是它仿佛毫不介意,在晚秋“嗖嗖”的冷風里依然故我。
我看著它,不錯眼地看著它。守護,是一個多么溫暖的詞,真心守護一片田野,真心守護一個人,是多么美好的事情,盡管這之前我根本不懂這兩個字的含義。這之后,我會像稻草人守護田野一樣守護我的親人,不管遇到什么,都要笑著面對,我摸了摸稻草人的手,然后抓起書包,飛奔著往家的方向跑去。
蒼耳
那天,我從山上下來,從那些花草樹木中間穿過時,偶然與蒼耳相遇,沒有驚喜,也沒有意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哦,原來你也在這里。那些蒼耳長在必經(jīng)的路邊,植株蒼綠濃郁,輕輕隨風搖曳,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有幾顆蒼耳仿佛意猶未盡,像小淘氣一般粘在我的衣襟上,掛在我的裙角上,戀戀不舍地跟著我回家。我輕輕摘下那幾枚蒼耳,放在手心里端詳,這些橢圓形的小東西渾身長滿了刺,像一只只小刺猬一樣,活得卑微、野性,卻也勇敢、頑強。
故鄉(xiāng)的村頭溝渠、河邊、地壟,到處都有這種植物,花開純白,果實有刺,春風夏雨過后,這種小小的果實便由淡綠漸至土黃,顏色暗淡無光,藏在葉子下面,不仔細分辨看不出來,路過時冷不防扎你一下。
小時候,我覺得這種植物并不怎么招人待見,覺得它百無一用,不但長得丑陋,而且還到處粘人、扎人,肆無忌憚,無所顧忌。村里人喜歡叫它“老蒼”,我們這些半大孩子也就跟著“老蒼老蒼”地叫。
那些調(diào)皮的男生趁下課的間隙,跑去田間地壟或溝渠邊,偷偷采一些“老蒼”裝進口袋里,下課之后,把那些“老蒼”當成暗器,對準女生的麻花辮,揮手之間,“老蒼”已被射出,彈無虛發(fā)且百發(fā)百中。
膽小的女生只會對那些愛惡作劇的男生翻白眼,膽大的女生身手敏捷,會從發(fā)辮上摘下“老蒼”,回敬過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樣的把戲,男生們樂此不疲,女生們卻是不屑一顧。生活在鄉(xiāng)間,很多快樂都是植物或動物饋贈給我們的。
從春天開始,花草樹木踩著節(jié)氣的鼓點,紛紛登場,或妖嬈嫵媚,或長袖善舞,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會傾盡所有,去美麗,去芬芳。蒼耳卻是一個另類,雖然也開花,但卻是細碎嬌小,說不上美,果實也是丑而有毒,仿佛世間一切的美好都與它無緣。雖然春夏時節(jié),它也曾蓬勃過,也曾碧綠過,也曾驕傲過,卻始終與美麗無緣。
多年之后,我在藥房里遇到它,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蒼耳”,只是我不知道罷了。在那些瓶瓶罐罐、藥匣抽屜之中,有一方小小的天地屬于它。我不由地開始重新審視它,蒼耳在瓦罐里上下翻飛,隨著湯汁的起舞,和那些草藥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我不由地愛上了它。它雖然丑陋、扎人,卻并非一無是處。
兩千多年前的《詩經(jīng)》里,曾經(jīng)把蒼耳叫成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闭f是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路邊采摘卷耳,一邊采摘一邊思念遠方的情人,因為心有旁騖,所以她的筐怎么也裝不滿。斯時斯刻,她想把自己變成一枚小小的卷耳,掛在情人的袍袖上,隨情人一起天南海北,四處漂泊,永不分離。
《詩經(jīng)》給這種古老的物種賦予了靈性、詩和遠方,隔著兩千多年的光陰,讓我們領略到蒼耳丑陋粗糙的外表下,有著一顆多么柔軟和多情的心。蒼耳的詩是寫給愛情的,縱然相思成灰,也要等到那個人前來赴約。
蒼耳的遠方是流浪,天之涯,海之角,奔赴一場永不破滅的夢想。小小的一枚蒼耳,它會隨著風,隨著各種際遇,隨著一切可能,去遙遠的地方,然后落地生根,繁育生長,蓬勃茂盛。
那天,我在路邊看到一株蒼耳,巴掌大小的葉子蒼翠碧綠,上面掛滿了一顆顆小刺猬一樣的蒼耳。我忍不住掐了一枝,回家請供在瓶子里。于是早晚都有事情干了,早也瞅,晚也瞅,仿佛聽到《詩經(jīng)》里那首古老的歌謠朗朗上口,品咂有聲:“采采卷耳……”
大眼鏡先生忍不住笑,問我:“你瞅啥?一株老蒼而已,還能瞅出花來?”我不語,蒼耳雖然平凡,但它卻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能帶給我清新自然的味道,能帶給我泥土的厚重與溫潤,還有植物獨有的清冽芬芳以及童年被定格的小快樂。
在植物面前,在一株小小的蒼耳面前,我的心被融化了,柔軟得如同一滴水。也許這輩子我都活不成蒼耳那般野性和勇敢,但這并不影響我喜歡它,喜歡它的素樸不羈、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責任編輯 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