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二十年,我居住的燕城還遠沒有現(xiàn)在繁華。市中心三十幾層的銀星大廈還沒有崛起,蝴蝶展翅狀的立交橋也還沒有修建。沿街的小樓背后,一條條小胡同通向灰屋頂?shù)呐飸魠^(qū),如果在高空向下俯瞰,就像一張破損的巨大蛛網(wǎng)。
那時燕城幾乎沒有私家車,公共交通工具呢,除了有數(shù)的幾趟公交車和百十輛出租車,還有一種被稱為神牛的人力三輪車,紅布棚,藍車廂,后廂板鑲嵌了一個霸氣十足的牛頭,整日奔走在大街上,載客拉人,聊以代步。
說起來,神牛原本是三輪車的商標,被我們燕城人整天呼來喚去,天長日久,就變成了它的名字。
站在二十年前的燕城街頭,面對滿大街奔走的三輪車,只要你招手大喊一聲“神?!保倳袔纵v空車停下來,車夫們腳踩剎車,循聲觀望。接下來你就會看到他們之間開始了小小的競爭,從不同方向飛奔而來,快者為勝,奔到你面前,照例是腳踩剎車停下,恭恭敬敬請君上車。
坐在暄騰厚實的海綿墊上,一路優(yōu)哉游哉,沿途街景盡收眼底,很神,也很牛。那一刻你就會感覺,再沒有比神牛二字更貼切的稱呼了。
如此舒適的享受,起價只需兩塊錢,路遠者加一塊,哪怕是曲里拐彎的小胡同,也會把你送到家門口。
廉價方便,乘者甚多,神牛一度成為燕城人出行的主要代步工具,于是更多的神牛蜂擁著進入燕城,嚴重影響了出租車的生意,惹得出租車司機們頻頻聚眾到市政府門前抗議,要求取締神牛。政府方面也很頭疼,最開始蹬神牛的是一批燕城的下崗工人,政府為了鼓勵他們再就業(yè),還專門為他們辦理了運營牌照,哪能說取締就取締呢?倒是那些無證黑車,魚目混珠擾亂了市場。
于是政府下令打擊黑車,一支協(xié)助稽查警抓黑車的隊伍隨之誕生了。二十年前,我就是這支隊伍里的臨時工,整天穿一身貌似警察的制服,騎著摩托車奔馳在大街上,感覺很是拉風。
更多的時候,我們抓黑車是集體出擊,協(xié)同作戰(zhàn),五六人一組,驅(qū)車尋到神牛聚集的窩點,這邊抓那邊堵,抓來的黑車統(tǒng)統(tǒng)運到城郊北山的停車場扣押。
被抓的黑車車主身份也很復(fù)雜,有本地無業(yè)人員,也有進城討生活的外鄉(xiāng)人??傊^不了多久,他們便會人托人,七拐八拐地打通關(guān)系,交一筆罰款,把車贖回去。所以這一路抓下來,幾乎燕城所有的無證神牛都被抓過,最后又都回到了大街上。
起初,我對這種抓抓放放的行為很是費解,后來才明白,罰款是稽查大隊預(yù)算外開支的來源之一,包括我們這些臨時工的工資。
相比黑車的最終去向,我更熱衷于抓黑車的過程。二十多歲,正是爭強好勝的年齡,每個妄圖逃跑的黑車,都會激起我的征服欲。這很像警匪片中的收網(wǎng)行動,驚險刺激的快感之后,是抓捕所帶來的成就感。當然,如果遇見年老的車夫,我會在追逐中有意放慢車速,讓他僥幸逃脫。我媽經(jīng)常囑咐我,干啥都不易,凡事別太過,得饒人處且饒人。
當然也有追不上的漏網(wǎng)之魚,比如古克力。
眾多車夫中,我能記住古克力,源于我對他的一次追逐。也就是在那次追逐中,我見識了他驚人的速度和超人的技藝。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盛夏午后,我們幾個臨時工在稽查警的帶領(lǐng)下,驅(qū)車摸到城南公園后門。那里有一排枝葉繁茂的百年老槐,是車夫們歇晌納涼的聚集點。
遠遠便看見好多神牛聚集在那兒,紅彤彤的車棚連成一大片。車夫們都在歇晌,有的扎堆兒打撲克,有的在打瞌睡。當他們覺察形勢不妙時,摩托車已經(jīng)堵住東西兩邊路口,形成包抄之勢。
查證!有證放行,沒證扣車。
伴著一連串的叫苦和哀求,一條長長的鋼絲繩順著抓獲的黑車的大架子貫穿過去,前后兩頭咔嚓鎖死,像穿糖葫蘆。接下來,一臉霉運的黑車主們將在我們的監(jiān)督和指揮下,把車蹬到城郊北山停車場,長長的車隊浩浩蕩蕩穿過燕城大街,像一隊流放的苦役。
快追!又是他!耳聽同事小王一聲喊,一輛神牛沖出包圍圈,從我面前一閃而過,眨眼間已經(jīng)躥到百米開外,沖向車流洶涌的青年大街。來不及多想,我發(fā)動摩托車,加大油門開追。
那個中午,燕城的青年大街上,好多路人都目睹了一輛摩托車追攆著一輛神牛,由南向北飛馳。抓黑車一年多了,我還頭回見有人把神牛騎得這么快——我的摩托車一直在加速,卻始終沒有縮短與神牛的距離。我瞟了一眼指針持續(xù)上揚的邁速表,不能再快了,半年前,同事小張就是在追趕神牛時騎翻了車,摔斷了胳膊,在醫(yī)院躺了一個多月。
剛要放棄追趕,前面十字路口亮起紅燈,一輛接一輛自行車在道口擠擠插插停下來,堵住了神牛的去路。我松了一口氣,心中暗笑,小樣兒!你倒是跑呀。
我還是高興太早了。逃跑的神牛并沒有停下,甚至還在加速,直奔路口沖去,在幾近撞到行人的瞬間,車身忽地向左一歪,右后輪騰空而起,半個車身飛上了馬路牙子,前輪和左后輪從行人閃出的縫隙間穿梭而過,剮翻了靠邊兒的一輛自行車,順勢右拐,躥出好遠才三輪著地,在行人的驚呼和叫罵聲中繼續(xù)向東逃竄。
等過紅燈,我驅(qū)車右拐,遠遠見那神牛已經(jīng)鉆進了一片棚戶區(qū)的小胡同。消失的瞬間,騎車人扭頭看了我一眼,也就在那一瞬間,我記住了那張黧黑的臉,也記住了那輛車——后廂板上用白油漆涂抹了一個自編的號碼——007,像兩只瞪得溜圓的大眼睛,眉角掛了一把大鐮刀。
我暗罵一聲“黑邦德”,常趕集沒有會不到親家的,走著瞧!
回到稽查隊,同事小王問我,我說窮寇莫追,放他一馬。小王嘴一撇說,是沒追上吧。我追過這家伙,跑得比賊還快,要車不要命的主兒!
發(fā)動機竟然輸給了一雙腳,簡直是在丟工業(yè)革命的臉。我就這樣和007杠上了,沒事便騎著摩托車滿大街找他,于是就又有了后來的兩次狹路相逢。為了贏他個心服口服,每次瞄見他,我都是悄悄靠近,大喊一聲“神?!薄?07聞聲腳踩剎車停下,見是我,一愣,一驚,蹬車一路狂奔。目測他跑出百米開外,我才加大油門一路狂追……第二次追逐依然以失敗告終,神牛鉆進棚戶區(qū)的小胡同里消失不見了。最后一次勉強算是打了個平手,我把他追到一個倒閉的工廠大門前,那里是一條死胡同。
007無處可逃,掉轉(zhuǎn)車頭,眼睛緊盯著我,雙手緊握車把,屁股從車座上翹起來,右腳踩剎車,左腳緊扣翹起的腳踏板,整個重心壓在上面,身子繃成一張弓。汗水浸透的半袖衫和短褲緊箍在身上,渾身疙疙瘩瘩凸起的腱子肉,仿佛要從緊繃的皮膚中迸裂開來。他在蓄勢發(fā)力,隨時準備松開剎車線,把車子箭一樣射出去。
我下車熄火,點燃了一支煙,然后把半盒煙遠遠地拋過去。他伸手接了,這才放松下來,哈哧哈哧地大喘,扯下系在車把上的毛巾擦汗。
聊起來才知道,他叫古克力,大我兩歲,外鄉(xiāng)人,來燕城兩年了,一直在蹬黑車。
那個下午,我和古克力坐在工廠前的空地上,煙頭丟了滿地,東扯西拉地聊了很久。我告訴他,我就是個協(xié)助抓車的臨時工,不是非要跟他過不去。到處找著追他,就是有點不服氣。能把三輪車騎這么快,也是少有。古克力說,不快點跑咋整,抓住就得扣車罰款,比割肉還疼。又說,不抓時,舍不得花錢辦牌照,如今抓得緊了,政府又不給辦了。想花錢買個牌照吧,倒賣的牌照又水漲船高,貴得嚇人。眼下只能蹬個黑車,整天東躲西藏,像做賊。
我拍著胸脯向古克力承諾,以后再有抓車行動,我會提前想辦法通知他,比如在某個固定地點寫字為號。古克力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一個勁兒地給我敬煙點火。
我又讓古克力表演了一次獨輪飛車,只見他慢悠悠騎著神牛,突然車把猛地一扭一壓,車身一個歪斜,一只車后輪懸空翹起,忽快忽慢,在空場上畫著8字,像耍雜技。我也騎上神牛試著蹬幾圈,哪知這三個輪子就是不聽我使喚,總往墻上撞,好像那上面有吸引力。
此后半年,得益于我的通風報信,古克力一直“逍遙法外”。春節(jié)回老家前,古克力特意來找我,非要請我喝酒。我拎了兩瓶酒,坐著他的神牛來到城東胡同里的一家出租屋,進門見一個扎圍裙的女孩,正在煤氣灶上翻勺炒菜,古克力喊她小夏,讓我叫她嫂子。小夏甩著馬尾辮白了古克力一眼,回頭沖我一笑,說別聽他胡嘞嘞,叫姐。
酒至半酣,古克力跟我說起小夏,倆人是老鄉(xiāng),在老家時就偷偷好上了,借出來打工的機會,順水推舟住到了一起,當然也是“無證駕駛”。小夏臊得臉通紅,拿腳在桌底下一個勁兒踢他。
轉(zhuǎn)移話題,古克力又跟我講他蹬神牛的一些趣聞:拉少婦跟蹤老公抓小三,按時間算錢,有時還能看一場家庭肉搏戰(zhàn);灌煤氣能拉個來回腳兒,扛罐上樓再給加一元;拉倆大胖子給你加一元,卻把車胎給你壓冒炮……在他眼里,燕城人雖然小氣,可是心不壞,好多人往往是坐車前牙尖嘴利地跟你講價,三元的車程講到兩元,下車見你滿臉是汗,便又生了菩薩心腸,一元錢再給你加回去。當然也有坐車不給錢的,或是喝醉了酒,或是干脆橫眉立目耍無賴,但是這樣的人畢竟少數(shù)。最讓他頭疼的還是我們這些抓黑車的,整天追得他們東奔西逃,耽誤掙錢不說,感覺像做賊。現(xiàn)在可好了,有了我這個內(nèi)應(yīng),從此可以高枕無憂。
過完年,古克力從老家回來,蹬著神牛把滿滿一袋小米送到我家,說是自家地里產(chǎn)的,熬粥又黏又香,養(yǎng)胃。
蹬黑車的,抓黑車的。一個像逃犯,一個像臥底。我不知道該怎樣定義這種關(guān)系。總之,如果沒有后來發(fā)生的事,我想我們之間的交往,也許會這樣一直不溫不火地延續(xù)下去,說不上肝膽相照,卻也會各自安好。
那個夏天,一場室內(nèi)自行車場地巡回賽轉(zhuǎn)站到了燕城。大賽主辦方是省體育局和省自行車協(xié)會,協(xié)辦方是燕城市體育局,贊助商是一家知名品牌的自行車生產(chǎn)廠。爭先賽、計時賽、追逐賽,每項冠軍都有高達五萬元的獎金。賽前一個多月,宣傳車就已經(jīng)來到燕城的大街上,不菲的獎金,大張旗鼓的宣傳,讓即將到來的比賽在暑熱中持續(xù)升溫。
不過又有小道消息說,隨行比賽的,有一名剛剛退役的職業(yè)賽車手,是贊助商暗地里雇用的,每到一處,便以自行車廠區(qū)域代理的名義報名參賽。上幾個賽站,他已成功包攬了各項冠軍,將所有巨額獎金收入囊中,來個“肥水不流外人田”。
暗箱操作,讓人不齒,同時也激起了燕城人骨子里的斗志,好多家單位到處挖選手報名參賽,想贏下那筆巨額獎金,殺一殺對方的囂張氣焰。
這些所謂的內(nèi)幕都是我同學孫杰跟我說的。他是煉鋼廠的工會干事,老總身邊的紅人。他們廠老總是個騎行愛好者,誓要拿下比賽的冠軍。于是廠里工會特意從外地也請了一個專業(yè)車手,準備與對方一決高下。哪承想這個車手剛來沒幾天,便在訓(xùn)練中拉傷了韌帶,醫(yī)生說需要靜養(yǎng)兩個月。
說這話時,離比賽只有半個多月了。正是一個暑熱漸消的夏夜,我陪孫杰坐在路邊的露天燒烤攤前擼串兒喝啤酒。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廠里老總為此事鬧心,孫杰也跟著發(fā)愁。
望著路燈下有神牛駛過,晃晃悠悠像耍驢皮影,我突然想起了古克力。
我說,有啥鬧心的,不就是比快嗎,我給你推薦個選手。孫杰以為我在逗他,說沒心思跟你鬧。我說誰跟你鬧了,我手頭真有合適的人選。孫杰問我選手情況,參加過啥級別的比賽,得過啥名次。我說,我推薦的選手既沒有參加過比賽,也沒得過名次,就是個蹬神牛的,能把神牛蹬飛了。孫杰瞥了我一眼,說你以為市場買大白菜呢。見孫杰一臉不屑,我便和他說了追逐古克力的事,說到興處,難免有些添油加醋。我說,你可以不信我,可你不能不信摩托車,摩托車PK神牛,兩負一平。孫杰一臉狐疑地看了我老半天,說既然你吹得這么神,我倒要見識見識這個家伙。
第二天晚上下班,我去出租屋找古克力。古克力和小夏正吃飯,見是我,古克力招呼小夏倒酒,要跟我整點兒。半杯酒下肚,言歸正傳。聽說是去參加比賽,古克力一個勁兒搖頭,說可拉倒吧,我一個蹬神牛的,哪能跟人家專業(yè)的比,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嘛,有那工夫,不如多干倆活兒呢。我問他,你這一趟活兒三塊兩塊的,一天下來掙多少?古克力說,沒個準兒,五十,八十,點子好了能掙到一百。我又問,一年呢?古克力想了想,說刨去吃喝拉撒還有房租,還不剩個五七八千的。我說,五七八千還算錢,得個冠軍一次就是五萬,哪多哪少?多少?五萬?古克力眼睛瞪得溜圓,表情呆滯得近乎發(fā)傻。顯然,他只知道有這樣一個比賽,卻不知道還有五萬塊獎金。呆愣半晌,古克力將信將疑地問我,就我,能行嗎?我說你不試咋能知道行不行。聽說獎金這么多,小夏在一旁幫我敲邊鼓,說老天,五萬塊呀,抹下臉皮咱也要試一試嘛,反正就是費點力氣,又不花你本錢。古克力半杯酒一口干了,酒杯往桌上一蹾,說試試就試試,沒準天上真就掉下個大餡餅?zāi)亍?/p>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孫杰把古克力帶到我們母?!悄弦恢?,準備一睹古克力的速度。
正值暑期,偌大的操場空空蕩蕩。孫杰把一輛八成新的賽車推到古克力跟前,拍了拍車座說,你先試試。古克力扭了扭車把,推車走了幾步,腳踩踏板企圖滑行上車,見賽車原地紋絲不動,索性雙腳一跳跨上去,歪歪扭扭騎出不遠,一頭栽倒在地。
咋回事,你不會騎自行車嗎?孫杰跑過去扶起車子。古克力翻身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土,說這車飛輪是死的,蹬著別扭。孫杰又把車塞到古克力手中,說賽車就這樣,習慣就好了,再來。
古克力又騎上車,繞操場的環(huán)形跑道跑了兩圈,跤倒是不摔了,可就是快不起來。
這就是你說的飛車?見孫杰沖我直瞪眼,我急中生智,跨上摩托車,加大油門沖古克力追過去,嘴里大喊,查證!快跑!加速!我是警察!
此舉果然奏效,瞬間,古克力身子前傾,臀部翹起,雙腳猛捯腳蹬板,越蹬越快,漸漸進入了狀態(tài)……最快時我瞟了一眼邁速表,車速已近四十邁。如此跑了十幾圈,孫杰大聲喊“?!?,看看手中的計時器,點點頭說,果然是個戰(zhàn)士,照這速度跑下去,拿個名次不成問題。
孫杰回廠請示領(lǐng)導(dǎo),然后向古克力轉(zhuǎn)達了廠里的意思,同意讓他代表廠里參加比賽。因為時間緊,廠里決定對古克力進行短期突擊訓(xùn)練。比賽無論拿到什么名次,獎金都歸古克力。另外,訓(xùn)練期間,每天給古克力補助一百元誤工費。
聽說訓(xùn)練還給錢,古克力感覺便宜賺大了,非要請我和孫杰去飯店撮一頓。我說算了,趕快抓緊訓(xùn)練吧,等你贏了冠軍,好好砸你一頓。
古克力被送到燕城唯一一家自行車俱樂部,由專業(yè)的教練指導(dǎo),練踏頻,調(diào)呼吸,規(guī)范動作,熟悉比賽規(guī)則。機械式的重復(fù)單調(diào)乏味,我很快失去了圍觀的興趣。一周后,孫杰興沖沖找到我,說天才呀,古克力一公里最好成績,知不知道,已經(jīng)接近國內(nèi)最高紀錄了。教練說,照這樣練下去,不但能拿冠軍,日后還有希望當個職業(yè)賽車手。
還是你慧眼識珠。孫杰沖我一挑大拇指,沒忘了給我戴個高帽。
我為孫杰高興,古克力要是能奪冠,他在老總面前功不可沒。我也為古克力高興,要真是像教練說的那樣,成了職業(yè)賽車手……古克力能成為職業(yè)賽車手嗎?為什么不能呢?世間一切皆有可能,蹬神牛的騎賽車,不過是少了一個輪子、多了一些規(guī)則罷了。當然我也為自己高興,如果古克力是一匹千里馬,那我就是伯樂了。
比賽前兩天,我外出晚歸,一個人漫步在街燈通明的馬路上,耳邊突然吱扭一聲剎車響,一輛神牛橫在我面前,蹬車的人竟然是古克力。我被嚇了一跳,說都要比賽了,還出來拉腳,瘋了吧。古克力拍了拍系在腰間的人造革錢包,說我沒瘋,是錢瘋了,螞蚱腿兒也是肉,三塊兩塊也是錢。我說,你的最好成績都接近國內(nèi)最高紀錄了,好好練,沒準以后真能當個專業(yè)車手呢,還愁沒錢賺?古克力說,拉倒吧,命里九斗,難求一石,幾斤幾兩我自個兒知道。我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泰森知道吧,小時候是個打架斗毆的混混,后來成了拳王。對了,有個叫阿姆斯特朗的,最初也是個業(yè)余車手,后來成了環(huán)法車手大賽總冠軍。別總盯著眼前這幾個小錢兒,人活著,要有夢想。古克力齜牙一笑,拍了拍胸脯說,夢想還是有的,贏了五萬塊,我就先給我的神牛買個牌照,蹬車滿大街橫晃,看誰還敢抓我。
拒絕了古克力送我回家的盛情,我踩著路燈下忽短忽長的影子往回走,心里突然有些失望。古克力這個人,怎么說呢,西瓜芝麻都撿,分不出個輕重緩急,說難聽點兒,老天給了他發(fā)達的四肢,卻沒給他一個夢想的大腦。
緊鑼密鼓的宣傳中,大賽終于開始了。比賽地點設(shè)在河?xùn)|的半封閉體育場。一大早,我和孫杰便帶著古克力趕到賽場。第一天進行的是各項選拔賽。因為古克力沒有比賽經(jīng)驗,為了穩(wěn)妥起見,煉鋼廠聽取了教練的建議,只為他申報了規(guī)則簡單的個人追逐賽。
短短兩周訓(xùn)練,在古克力身上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那姿勢、那動作、那速度,儼然一個賽車手了。經(jīng)過兩輪200米計時賽的角逐,古克力以總分第二名的好成績成功晉級八強。第一名果真是傳聞中那個剛剛退役的職業(yè)賽車手,速度甩開其他選手一大截。
賽后,孫杰把我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問我,下不下注,賭古克力決賽贏。這時我才知道,在這次比賽背后,竟然跟著一個賭博團伙,孫杰他們廠好多人都在古克力身上押了賭注。我搖了搖頭,問孫杰,你賭了?孫杰說當然了。伸手向上指了指,說我賭的不是錢。
古克力的確值得一賭,在第二天的八進四比賽中,他的單項成績竟然超越了職業(yè)賽車手,名列第一。
橫空殺出一匹黑馬,竟然是個蹬神牛的車夫,消息一出,現(xiàn)場的記者們紛紛涌向古克力。孫杰趕緊跑過去擋開記者,把古克力拉到一邊,附耳一番叮囑。等我趕到近前時,采訪已經(jīng)開始了。面對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古克力滿臉是汗,說話磕磕巴巴。他說,蹬神牛只是他的第二職業(yè),他的真實身份呢,是煉鋼廠的一名普通職工。同時,他也是一個騎行愛好者。有記者想進行深度采訪,孫杰上前擋開,扯著古克力離開了現(xiàn)場。
當晚,晉級四強的選手都享受到了貴賓級待遇,住進了燕城唯一一家四星級賓館。晚飯后,我和孫杰去賓館看古克力。等電梯時,一個身材肥碩的大胖子陰著臉從電梯里走出來,身后跟著四個氣勢洶洶的年輕人。那胖子我和孫杰都認識,是燕城街里赫赫有名的老肥。二十年前,老肥雖然還未涉黑入獄,但是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勢力,手下養(yǎng)著一伙混社會的小弟。
關(guān)上電梯門,我問孫杰,那不是老肥嗎,他來干嗎?孫杰說,老肥好賭,估計也下注了吧。我說,他應(yīng)該也會押古克力贏吧。孫杰說,那還用說,誰都看得出來。
上樓找到古克力的房間,咣咣咣敲了半天,門才欠開一道縫,露出古克力半張惶恐的臉。見是我和孫杰,古克力閃身開門,嘴里大呼小叫,說嚇死我了,我以為胖子又回來了呢。孫杰和我對了一下眼,佯裝不知地問古克力,哪個胖子?古克力說,是個兇巴巴的大胖子,帶著一伙人,硬要給我兩萬塊,讓我輸。
我心里咯噔一下,說你收了?古克力臉紅到脖子根兒,說你把我看成啥人了,來路不明的錢我不要。我說,他硬要給,你敢不收?古克力脖子一梗,說我還真就沒收,差點挨了揍。我問后來呢?古克力說,后來胖子就帶人走了。臨走時還威脅我,叫我掂量著辦。說輸總比贏容易。要是我明天輸了,他會派人把錢給我送來。要是我贏了,會有大麻煩。
孫杰臉色越來越難看,在屋里東瞅西瞅,轉(zhuǎn)了兩圈,在古克力跟前停下,上下打量著古克力,說有種。又拍了拍他的肩,說你應(yīng)該清楚,你代表的是煉鋼廠,贏的是冠軍,是五萬塊。一個胖子,兩萬塊,算個球?我們廠一萬兩千名職工,撒泡尿都能淹死他。又說,實話告訴你吧,我讓你在記者面前說是我們廠職工,那不是隨便亂說的。我們老總說了,你要是拿了冠軍,就特招你,特招知不知道,就是和我一樣,成為廠里的正式職工。
古克力瞭了孫杰一眼,搖了搖頭說,沒邊兒的事我不想,我只想贏那筆獎金,五萬塊夠多了。
回去的路上,孫杰憂心忡忡地問我,你說古克力不會耍什么貓膩吧。我說,應(yīng)該不會,他要是拿了錢,還會跟咱倆說?傻呀。我問孫杰,特招進廠,是不是你給他畫餅?zāi)亍O杰哼了一聲說,草雞變鳳凰,這小子撞大運了。進八強時,我們老總就撂下了話,得冠軍就特招。嘆了口氣又說,死老肥半道插一杠子,整得我心沒底了。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著,我心里涌起一絲隱隱的擔憂。獎金、工作、賭輸贏,讓原本單純的比賽突然變得撲朔迷離了。古克力就像臺球桌上的球,一竿子失了準頭,真不知會滾到哪個洞中。我只能在心里祈禱,明天的賽場上,古克力能拋開這些干擾,憑實力拿下這個冠軍。
個人追逐賽是在第二天下午開始的。電視和報紙的宣傳報道,讓現(xiàn)場的觀眾明顯增多。我和孫杰占據(jù)了南側(cè)看臺最前排的有利位置,身后是煉鋼廠的啦啦隊,一排年輕漂亮的女職工,手里拉著印有“古克力必勝”的紅色條幅。再往后,一大片都是他們廠的職工,居中而坐的那個白胖子,是他們廠的老總。
對面看臺上也有一群人,舉著五張牛皮紙殼的大紙板,每個紙板上涂一個大黑字,拼在一起是“古克力加油”。我拿過孫杰手中的望遠鏡,調(diào)焦望過去,是小夏和一伙蹬神牛的車夫。
冥冥中注定,古克力要與職業(yè)賽車手有所一拼。半決賽抽簽中,兩個人分到了不同組別,又分別以絕對的優(yōu)勢戰(zhàn)勝對手,晉級決賽。
第三四名選手角逐季軍成了墊場戲,所有人關(guān)注的焦點都在冠亞軍爭奪上。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已不僅僅是一場普通的比賽,而是煉鋼廠和自行車廠商之間的一次博弈,更是一場業(yè)余選手向?qū)I(yè)選手的挑戰(zhàn)。
一聲尖利的哨響,現(xiàn)場掀起一陣歡呼,古克力和職業(yè)賽車手分別從東西兩側(cè)入場。古克力將從東側(cè)起點出發(fā),對手將從西側(cè)終點出發(fā),雙方要在橢圓形跑道上逆時針騎行4000米,在相互追逐中決出勝負。
職業(yè)賽車手一身海藍色緊身衣,頭戴海藍色頭盔,在工作人員輔助下,騎車靜靜地佇立在起點線上。上午的比賽中,他已經(jīng)獲得了爭先賽和計時賽的冠軍。雙冠王遠遠不夠,三冠王才是他的目標。
再看停駐在終點線上的古克力,一身橙紅色的緊身衣,在工作人員輔助下,前臂附在車把上,身體緊繃如弓,下午的陽光透過半封閉的場館,打在他流線型的橙色頭盔上,漫射著耀眼的光芒。
巔峰對決開始了。砰的一聲發(fā)令槍響,終點線的賽車手率先啟動。起點線上的古克力略微一個停頓,也跟著啟動了。兩輛賽車分別沖過第一道轉(zhuǎn)彎,幾乎同時加速。車輪飛轉(zhuǎn)中,一藍一紅兩個身影像兩只行星,在固定的軌道上如風似電飛旋。二百五十米長的橢圓形跑道,要跑上十六圈,每圈只是轉(zhuǎn)瞬之間。觀眾席上,一波接一波的歡呼吶喊聲幾乎要掀翻整個場館。
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不錯眼珠兒地盯著兩輛飛馳的賽車,默數(shù)著圈數(shù),目測著兩車之間的距離。起步時的延遲讓古克力錯失先機,已經(jīng)跑了十圈,還落后于對手。如果這樣僵持到比賽結(jié)束,按時間計算,古克力將會敗給對手,屈居亞軍。
突然,南邊看臺上的歡呼聲變成了整齊劃一的加油吶喊:
古克力——加油!
古克力——必勝!
緊接著,東邊看臺上也響起了同樣的吶喊聲:
古克力——加油!
古克力——必勝!
吶喊聲像推倒的多米諾骨牌,瞬間環(huán)繞了整個賽場。仿佛有一支支無形的興奮劑,持續(xù)注入古克力體內(nèi),只見他身子下壓,蹬車頻率加快,賽車開始加速。燕城大街上,三年的負重前行,三年的躲避奔逃,都在那一刻迸發(fā)出來——
十一圈、十二圈……落后的差距在逐漸縮小。
十三圈、十四圈……古克力已經(jīng)開始反超。
古克力的加速是持久的、穩(wěn)定的、咄咄逼人的。進入了十五圈,兩輛賽車從我面前的直道一閃而過時,我看到古克力離對手只有十米左右的距離了。這樣堅持到終點,古克力就贏定了??墒撬€在加速。那一刻,他一定忘記了自己已勝券在握,一心只想趕超對手。
追到對面北側(cè)直道上,古克力的車前輪已經(jīng)逼近對手的車后輪,只有一個車身的距離,如果趕超過去,無須到達終點,古克力便會以絕對優(yōu)勢提前贏得比賽。
剎那間,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一幕出現(xiàn)了:飛馳中的古克力突然車把一扭,人和車幾乎同時飛出跑道,跌進下面的藍色安全區(qū)。摔倒的古克力順勢翻了幾個跟頭,試圖站起來去扶賽車,卻身子一歪,又跌坐在地上,雙手抱腿原地翻滾起來。
哨聲響起,比賽結(jié)束。對手輕松跑完十六圈,率先到達終點。
現(xiàn)場一片嘩然。我和孫杰沖進賽場,跑到古克力近前。我扳過古克力抱緊的左腿,飛轉(zhuǎn)的腳踏板在摔倒的瞬間打在了古克力的腿肚子上,那里一片瘀青,而且已經(jīng)腫脹起來了。
平地摔跟頭,你咋回事?孫杰沖古克力大吼。
對不起,走……走神了。古克力翻身坐起,疼得齜牙咧嘴。
你這是要害死我!孫杰飛起一腳踢過去,被我一擋踢空了。
叫罵聲四起,對面看臺有人跳下來——是煉鋼廠的一伙年輕人——推搡著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企圖沖過來。我抱住暴跳如雷的孫杰,沖古克力喊,還不快走!古克力掙扎著站起來,與此同時,從身后看臺上跳下來一伙人——是給古克力加油的車夫們——抬起古克力一陣小跑,從北側(cè)后門逃離了賽場。
歡快激昂的樂曲聲中,頒獎儀式變成了主辦方的獨角戲,觀眾們紛紛起身離場。此起彼伏的叫罵聲中,我聽到頻次最多的就是兩個字——假摔。整個賽程通過電視直播的方式,傳遍了燕城的千家萬戶。畫面上的古克力,好端端地、平白無故地、突然就車把一歪,平地摔了一跤,這不是作弊還能是什么?而且是如此拙劣的作弊!這個黑鬼,鄉(xiāng)巴佬,外表看似忠厚老實,其實內(nèi)心狡詐奸猾。一定有人背后使錢收買了他,比如對手那邊,或者某個下賭注的團伙。
一夜之間,“假摔”成了燕城人嘴里的熱詞,古克力成了燕城人的公敵。應(yīng)該把這個可惡的叛徒趕出燕城,他丟了燕城人的臉,敗了燕城人的興。就像一鍋鮮美的湯,快喝到了湯底,卻漂上來一只死老鼠。
剝繭抽絲地分析每一個細節(jié),諸多疑點浮出水面。我和孫杰一致認定,古克力那晚一定收了老肥的錢,無論是被迫還是自愿,總之他已經(jīng)決定要輸?shù)舯荣惲?。比如比賽開始時,發(fā)令槍一響,古克力來了一個停頓,一定是有意落后對手。后來呢,一波又一波的加油吶喊,刺激得他興奮起來,完全進入競技狀態(tài),在幾乎要超越對手時陡然醒悟,但是已無法慢下來,只好車把一扭,來個蹩腳的假摔。
當天晚上,我和孫杰去找古克力。
出租屋大門緊鎖,人去屋空,古克力和小夏不見了。
怎么樣?怎么樣?他肯定拿了黑心錢跑路了。這就是你交的朋友!孫杰跺著腳沖我吼,怨我當時不該攔他,應(yīng)該打斷他的腿。
欺騙,背叛,逃跑,這就是古克力留給我們的最后結(jié)局。憋著無處發(fā)泄的怒火,我騎著摩托車,滿城瘋跑著尋找古克力。挖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來,當面鑼對面鼓,他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打聽認識他的車夫,有的說因為搞砸了比賽,古克力沒臉見人,去了別的城市;有的說因為有人在找他的麻煩,古克力回了鄉(xiāng)下老家。眾口不能一詞,我總感覺古克力就躲在城市某個黑暗的角落,像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我的直覺沒錯,古克力并沒有離開燕城。只是還沒等我找到他,便傳來了他的死訊。
造成古克力死亡的,是煉鋼廠的一伙年輕人,第二天便投案自首了。據(jù)他們供述,他們都參與了比賽背后的賭博,把賭注下在了古克力身上,為此損失了大半年的工資。他們找到他,只是想教訓(xùn)教訓(xùn)他,出口氣,沒想到在追趕時出了人命。
那是初秋一個落霞滿天的黃昏,一輛標有007的神牛繞著東環(huán)島的馬路旋轉(zhuǎn)飛奔,后面緊追著好多摩托車。每輛摩托車后面都載著一個人,手里拎著橡膠棒。他們一直在找他。他們終于找到他了。
繞環(huán)島飛奔數(shù)圈,古克力在東側(cè)岔路口突然轉(zhuǎn)向,驅(qū)車向東飛奔,追趕的摩托車們始料不及,又繞過環(huán)島一圈,才向東加速猛追。當摩托車再次逼近時,古克力已經(jīng)騎車奔上通往河?xùn)|的大橋。過橋不遠的胡同里,就是他新搬遷的出租屋。
一輛摩托車開始加速,在超過了古克力的瞬間,后座上的人揮棒打向古克力,古克力縮頭躲過。又一輛摩托車加速,又一支橡膠棒呼嘯著飛過來,古克力躲閃不及,肩上重重挨了一下。一輛輛摩托車飛馳而過,一支支橡膠棒劈頭蓋臉打下來。古克力終于把持不住,車把一歪,飛馳的神牛一個側(cè)翻撞向橋欄,彈起來的古克力在半空中劃出一條弧線,飛向橋下二十多米深的干河灘……
古克力的家人聞訊從老家趕來時,古克力已經(jīng)躺在殯儀館里,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男女老少十幾個鄉(xiāng)下人,先是在古克力出事的橋頭燒紙吊唁,然后在一伙車夫的慫恿下去了煉鋼廠,堵在廠門前哭天喊地。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是古克力的母親,好幾次悲痛得昏厥過去。她已經(jīng)哭啞了嗓子,還在有氣無力地一次次向圍觀的人群發(fā)問:她的兒子,一個老實厚道的莊稼人,到城里流汗賣力氣,平白無故得罪了誰?怎么就被人追打了?怎么就摔到橋下去了?
猜疑,怨懟,憤怒,都化成無盡的悔恨,我混在圍觀的人群中,心像墜了一塊大石頭。我不敢站出來,我怕那洪水般洶涌的悲憤將我淹沒。無論如何,悲劇都不可挽回地發(fā)生了。某種程度上,我是導(dǎo)致古克力死亡的重要一環(huán)。當初如果不是我刻意追趕古克力,如果不是我把古克力推薦給孫杰……可惜已經(jīng)沒有了如果。
兩天后,古克力的家人們從煉鋼廠門前消失了。我擔心孫杰受牽連,往他辦公室里打電話,才知道煉鋼廠賠償了死者家屬一筆錢,私下了結(jié)了此事。至于那伙肇事的年輕人,廠里把他們保出來,然后統(tǒng)統(tǒng)開除了。
我問孫杰沒事吧。孫杰電話里一聲冷笑,說用人失察,你說我有事嗎?你說我能不能有事?你說我能有啥事?說罷啪地撂了電話。我理解孫杰的心情,古克力一跤,把他在領(lǐng)導(dǎo)心中的形象摔了個一落千丈。
半個月后,我不顧父母的勸阻,脫掉了那身制服,離開了稽查隊。我要離開燕城,去投奔遠在廈門的同學。
沒有人知道,古克力之死,已經(jīng)成了我心里揮之不去的陰霾。每當我騎著摩托車在大街上追趕那些四散奔逃的神牛時,眼前總會浮現(xiàn)古克力的身影。有時夜里做夢也會夢見他,騎著神牛在大街上瘋狂逃竄。隨后緊追不放的,有我,有孫杰,有車手,有老肥,有煉鋼廠的年輕人,還有數(shù)不清的燕城人。醒來后我才清醒地意識到,古克力已經(jīng)不在了。他已經(jīng)被一股不可把控的力量,推動著,追逐著,奔上了一條不歸路。
死者長已矣,一切原本已塵埃落定。直到離開燕城前的一個下午,我在小區(qū)外的馬路旁遇見了小夏。
小夏是特意來找我的。為了找我,她先去了稽查隊,又一路打聽著找過來。她一臉的悲戚憔悴,問我離開稽查隊是不是因為古克力。
我說,心里的坎兒過不去,是我害了他。
小夏垂下頭,淚水濺在腳下的方磚上,說誰也不怨,都是命。
我說,不是命,是運。如果我不推薦他參賽,就不會有后來假摔,也就不會……
古克力沒有假摔!小夏沖我歇斯底里地大喊,驚得路人紛紛側(cè)目。她擦了擦眼淚,穩(wěn)了穩(wěn)情緒說,今兒個我來找你,就是要說說這事。
我說算了,人都不在了,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小夏說,我想了好久,這事必須找你說清楚。別人怎么想都無所謂,你是他朋友。
小夏所說的真相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古克力平地摔跤,竟然是因為一聲吶喊。
小夏說,決賽那天,她一直在現(xiàn)場?,F(xiàn)場還去了好多蹬神牛的車夫給古克力加油助威。他們還事先商量好了,古克力只要騎車從他們眼前經(jīng)過,就給他喊號子加油。由一個人起頭兒,然后大家一起喊。
頭兩圈他們喊:古克力,加油!
又兩圈他們喊:古克力,你最棒!
再兩圈他們喊:古克力,最給力!
喊到最后,眼看古克力就要超過對手了,起頭兒那人興奮地跳著腳,突然喊了聲“神牛,加油”,于是大家跟著一起喊“神牛,加油”。
小夏說,那一刻,她看得比誰都清楚,古克力一扭車把,右腳抬起前蹬,做了個剎車的動作,卻一腳踩空了,人和車都飛了出去。
就是因為這聲喊?
就是因為這聲喊!
小夏說,你還記得燕城人平日里叫車怎么喊嗎?是不是遠遠地就喊一聲“神?!??你知道蹬神牛的車夫們會有啥反應(yīng)嗎?他們都會做同樣一個動作,那就是腳踩剎車停下來,等客上車。你知道什么叫習慣成自然嗎?
這就是燕城人所說的“假摔”。
為什么躲起來?為什么不站出來說個清楚?小夏的解釋幾乎無懈可擊,而我不想漏過任何一絲破綻。
小夏搖搖頭,說你還是不了解古克力,一根筋,好面子,寧愿受冤屈,也不愿讓別人拿這事當笑柄。搬家躲起來,就是覺著沒臉見你。嘆息一聲又說,活著時他總說,摔就摔了,輸就輸了,沒啥了不起,本來就是個蹬神牛的命,唯獨對不起的就是你和孫杰。錯就錯在,他不該不聽我的勸,非要留下來……
臨別前,小夏好像是刻意要證明給我看,沖馬路上一招手,喊了聲“神牛”,隨著吱扭一聲剎車響,一輛神牛停在路邊,車夫手扶車把,腳踩剎車線,歪頭看著我和小夏。小夏沖我擺擺手,轉(zhuǎn)身上了車。
目送神牛漸行漸遠,古克力摔跤的畫面在我腦海中再次定格。我仿佛聽到那聲吶喊變成了一顆子彈,擊中了即將沖刺并贏得勝利的古克力,將他從賽場拋擲到燕城的大街上……
古克力的確不是個賽車手。
【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付久江,1975年生于內(nèi)蒙古敖漢旗,現(xiàn)居遼寧朝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學員。小說發(fā)表于《青年文學》《天津文學》《山花》《朔方》《鴨綠江》《湖南文學》等文學期刊,有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兒童文學》(選粹版)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