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 遠

2019 年3 月29 日，北京千名小學生演奏葫蘆絲

兒童解壓玩具，這六個字放在一起，總覺得不太協(xié)調。兒童，玩具，中間插進一個“解壓”，有點匪夷所思。

事實上，這類產(chǎn)品正在電商平臺火熱起來。它們被設計成小動物和水果的樣子，用硅膠制成，晶瑩剔透，富有彈性。一個9 歲的三年級女孩幾乎天天學習到晚上十一二點，常常和媽媽抱怨“活著太累了”，她告訴我，她有8個解壓玩具，寫作業(yè)時可以捏在手里，能感到片刻放松。

繁重的課業(yè)壓力，催促著小學生們不斷向前跑，似乎已經(jīng)成為再普遍不過的現(xiàn)象。壓力不來源于學校，而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課外輔導班，和一個個對升學路徑焦慮萬分的家庭。

年年提倡減負，升學競爭卻不可阻擋地一年年下沉，從高考、中考，到小升初、幼升小。以至于誕生了個新動詞，“雞娃”——給娃打雞血。3 歲學英語，8 歲學奧數(shù)，三年級開始刷題、刷獎、刷證書，總之，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教育“內卷化”，讓懵懂的小學生早早背上了沉重的使命。

小升初，為什么要上名校

北京市海淀區(qū)，被稱作教育界的“宇宙中心”，海淀家長，因雞娃典范而聞名。

這里有五道口，學院路，路人平均學歷清北人本科。26 所國內頂尖高校聚集于此，讓海淀成為全國學霸濃度最高的地方，沒有之一。

這里有中關村，西二旗，前者被譽為“中國硅谷”的科技園，后者云集全國大型互聯(lián)網(wǎng)巨頭，字節(jié)跳動、騰訊、網(wǎng)易、小米、快手，學霸轉型高薪打工人，在同一行政區(qū)劃內即可完成。

教育資源這四個字，在中國語境里，和“不平等”天然畫等號。不僅是省市之間存在差異，在資源最豐富的北京市內部，不同區(qū)劃，不同學校間，都存在令人驚愕的落差和傾斜。

2019 年，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在北京招生671 人，其中366人來自海淀區(qū)，占比54.5%。而海淀區(qū)這366 個清北錄取名額，90%以上又來自“海淀六小強”，即海淀區(qū)頂級的六所公立中學。

如何在“六小強”高中部上學？海淀家長會告訴你，得先通過小升初，進入所屬的初中部。

一條看起來異常艱難的上升通道已然浮現(xiàn)，越往上，越狹窄。如果從一開始偏離這條賽道，之后再想躋身名校晉升鏈，難度呈指數(shù)級增長。

小升初有兩條路走，一是公派，上劃片對口，或者隨機派位，二是擇校，參加優(yōu)質校的點招，提前上岸。

寧楊選擇后者。她女兒在海淀區(qū)某小學讀四年級，對口初中非重點，她覺得，如果就這么把孩子的“命運”托付給系統(tǒng)算法分配，未免太草率。

于是，新學年伊始，寧楊便開始為小升初做準備，想讓兩年后孩子的簡歷“好看點兒”。

簡歷主要看三方面，證書、校內榮譽、機構班型。

其中，證書是最重要的敲門磚。比如，奧數(shù)的希望杯、迎春杯比賽，英語的KET（劍橋英語通用考試初級）、PET（中級），語文的葉圣陶杯作文大賽，以及其他特長的級別證書。

這之中，又以奧數(shù)的競賽證書最為重要。早在2012 年，教育部出臺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規(guī)定要從根本上取消以奧數(shù)等競賽作為入學條件?！敖麏W”呼吁了那么多年，事實上，一屆屆小學生依然對它前赴后繼。

為什么是奧數(shù)？因為它具備最強的區(qū)分度。流傳在海淀家長之間的共識是，英語，絕大多數(shù)孩子只要付出一定時間，都會有不錯成果，語文是長期積累過程，小學階段很難拉開差距，而奧數(shù)，對智商要求較高，最能反映孩子的學習能力。

奧數(shù)競賽證書，按含金量排序，迎春系列和華數(shù)系列最高，希望系列次之，大聯(lián)盟系列再次之。

基本上，拿到一張二等獎證書，再加上校內榮譽和機構排名有一項比較突出，就有希望沖擊“六小強”。

寧楊決定等女兒上了五年級，帶她去刷奧數(shù)競賽。在她眼里，女兒算不上“牛娃”，在學習上的天分差那么一點點，但好在對學習不抵觸，也比較能吃苦。既然孩子愿意努力，父母也有條件幫她規(guī)劃，為什么不爭一爭？

說這話時，她丈夫正在房間里輔導女兒奧數(shù)題。夫妻二人各有分工，共同幫助女兒爭取一張向上走的入場券。

被架空的學校教育

寧楊覺得，讓小升初變得如此畸形和激烈的原因恰恰在于，“學校教的實在太簡單了”。

“一張卷子能解決的問題，不讓你一張卷子解決，得用其他好多證書來解決?！彼f。減免學校的課業(yè)壓力，初衷是好的，但消滅不了競爭，消滅不了教育資源的階層劃分，孩子們還是不得不通過其他方式來完成競爭。這樣一來，反而投入得更多，更累。

說到這里，寧楊的語氣變得有點怨憤。學校一二年級教的東西，女兒早在上幼兒園已經(jīng)掌握了。三四年級，學的依然很基礎，次次考試，班上同學都是95 分、100 分，完全拉不開差距。

她安排女兒5 歲學英語，二年級下半學期開始學奧數(shù)?，F(xiàn)在，女兒在輔導班學的東西，已經(jīng)遠遠超過學校的教學進度。校內的英語課還在教閱讀短句，校外的輔導班已經(jīng)在訓練她閱讀原版英文小說了。

遠遠超出教學大綱的學習進度，是海淀小學生的普遍狀態(tài)。但寧楊認為的“簡單”標準，卻并不適用于所有學生。

吳一寧因工作變動，一家人從昌平區(qū)搬來海淀，兒子跟著轉了學。

海淀區(qū)的教育氛圍一度讓兒子非常不適應。在昌平，兒子成績算得上優(yōu)秀，在班里排得上前五名。來海淀后，數(shù)學考了82 分，班上同學，基本都是95、100。

吳一寧工作忙，平時放學兒子自己回家。偶爾去接過他一兩次，下午3 點半，校門一開，家長們紛紛迎上去，拉著孩子趕去輔導機構。一次，她在超市遇見兒子的同學，他媽媽買了一個面包，正在等微波爐加熱，準備吃完送他去新東方上下一門課。這讓吳一寧一度陷入自責和焦慮。

孩子轉學過來，成績不理想，班主任也沒和她溝通過。老師們似乎已經(jīng)默認家長會報輔導班，讓輔導班來解決問題。她向一直住在海淀的姐姐打聽，人家孩子同時在上三個數(shù)學輔導，三個英語輔導，從周一到周日，被安排得滿滿當當。

迫于壓力，吳一寧給兒子約了三門試聽課，準備從寒假開始，“能多上幾門上幾門，只能這樣，不然被落下太多了”。

孟萍的孩子剛剛經(jīng)歷過小升初，她總結，現(xiàn)在小學生的壓力實質上是同輩競爭。她自己幾十年前上小學時，同學們尚且處于基礎知識層面的學習，而現(xiàn)在的孩子必須完全掌握好基礎知識，除此之外，真正拉開差距的，是難題。

然而，對小學生來說，難度的上限沒有止境。于是，追趕也無止境。

在小小年紀理解運用相對復雜的抽象概念，對絕大多數(shù)沒那么有天賦的孩子來說，秘訣只有兩個：早起步，多刷題。勤能補拙，相當殘酷。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院長劉云杉關注到教育中的過度競爭，描述該現(xiàn)象時說，在學校減負與課程改革之后，孩子們仍然要面對競爭性極強的選拔性考試，最終，將核心教學轉嫁給了校外輔導和家庭。

當學校坍縮成教育里最不重要的部分，“減負”催生出龐大的課外輔導市場，讓孩子們不可避免地再度被“卷”入其中。

全力奔跑的人生

瞿越在朋友圈刷到一張照片，深更半夜，某中學的門衛(wèi)室外，堆滿了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上千份簡歷。據(jù)說，有家長在門口守候至凌晨，生怕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收走。還有家長往門縫里塞簡歷，一傳十、十傳百，最后，學校不得已用鐵板把門封上。

一張張小升初簡歷，凝結著十一二歲孩子的起早貪黑、勤學苦練，也凝結著一個個家庭的希望和心酸。

為孩子打造這樣一張簡歷，投入是驚人的。

比如，一位難求的PET 考試。北京的考位，常常剛放出就被一搶而光。瞿越對此不抱希望，打算直接報名天津考區(qū)。聽說，她有兩位朋友迫不得已，帶著孩子去了江西和福建考試。

比如，學特長，學樂器一定要考級，不然沒法量化、直觀地呈現(xiàn)在簡歷上。瞿越聽說，現(xiàn)在學西洋樂器的太多了，讓孩子學中國傳統(tǒng)樂器會更受歡迎，比如古琴、琵琶。還有，從小積累志愿服務時長，添加在簡歷上，也會成為亮點。

一位媽媽透露，女兒在一所國際學校上三年級，每星期課外輔導花銷約2000 元，再加上15 萬元學費，一年教育支出在25 萬元。她說，身邊朋友的投入只會更多，不會比自己更少。

孟萍在孩子教育上的支出已經(jīng)占到家庭收入的三分之一。她在一所211 院校任教，夫妻二人收入在北京算偏上水平，卻也為孩子輔導班的繳費而苦惱。孟萍感嘆，一線城市的父母沒法不焦慮，“為了培養(yǎng)一個普通的、能在一線城市生存下來、未來和父母收入階層差不多的子女，不說傾家蕩產(chǎn)，也已傾盡全力”。

孟萍說，自己這代人是在國運上升時期成長起來的，資源、機會都相對豐富。她擔憂，未來的孩子是否還有像這一代這么多的機會？未來的孩子如果想比父母過得好，需要付出何等程度的努力？一個全力奔跑、不能停下來的人生，是否會將孩子導向另一個極端？

瞿越也有此擔心。她覺得，現(xiàn)在的孩子有點普遍性“冷漠”，兒子有玩得好的朋友，但她總覺得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距離感。有次，刮大風，家樓下的一排電瓶車被吹倒了。兒子看到后，回家特別叮囑她：“千萬別扶，不然別人以為是你碰倒的?！宾脑叫睦锖茈y受，她反思自己對兒子的教育，覺得這也許和現(xiàn)在的競爭氛圍有關系。家長無意識間的比較，讓孩子覺得別人都是“對手”，以至于缺乏同理心。

作為高校老師，孟萍發(fā)現(xiàn)，近年來，每一屆入學的學生里，都有患上抑郁癥的，有的甚至會嘗試自殺。那些聰慧、敏感、多思的孩子，孟萍固然欣賞他們的思想深度，但他們在精神和意義層面所面臨的困境，和本應天真爛漫、幸福洋溢的年紀之間的落差，也讓孟萍時時憂慮。

“讓孩子在童年擁有散漫的時光，是符合人性的，符合成長規(guī)律的?！泵掀颊f，“否則，我們的孩子正在付出代價?！?/p>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寧楊、吳一寧、孟萍、瞿越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