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君

稻米，是中國最常見的主食，它與自西域而來的小麥一起，鑄成中國人飯桌“南米北面”的基本格局。

水稻這種本土作物，因為國士，有了“達則兼濟天下”的氣魄。1964年，袁隆平院士開啟了中國雜交水稻研究的序幕，今天，在一代代農人努力下，中國已有超過7000個雜交水稻品種，增產稻谷近9億噸，中國雜交水稻也走向世界，在60多個國家試種或推廣。

但凡能種植水稻的地方，總會給人“水鄉(xiāng)”“富足”的印象，如今，這樣的地方早已遍布全國：

東南至寶島臺灣，南抵熱土海南;北到黑龍江大興安嶺山麓，西去新疆天山腳下;俯瞰東南地區(qū)的沿海平原，仰望云貴高原上層層疊疊的梯田……無處不有稻花飄香。

從一株微不足道的“野草”，到年產量超過2.1億噸的飯桌頂梁柱，這背后，是一代代農人的努力與智慧。

長江時代一株野草逆襲記

從“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而始，到河網密布的長江中下游平原，長江流域一直是水稻生長的天堂。

水稻的發(fā)現，則來源于先民對惡劣環(huán)境的抗爭。

長江中下游地區(qū)，自古潮濕多雨、水患頻發(fā)，相比發(fā)達的黃河流域，這里直到漢代仍然被叫作“蠻夷之地”?！渡袝び碡暋防镎f揚州（大致為今淮河以南、長江流域）“厥田惟下下”，《史記》里也說“江南卑濕，丈夫早夭”。

這種情況下，篳路藍縷的江南先民們，在遍地泥沼之中發(fā)現了一種獨特的作物。

7000多年前，河姆渡先民來到水網密布的環(huán)太湖平原一帶。當時的江浙地區(qū)比今天更加溫暖濕潤，平原上河道縱橫、土地泥濘。在沼澤之中，依靠漁獵為生的河姆渡人發(fā)現了一種“野草”——它喜濕喜熱，對土壤不算挑剔;它的種子富含淀粉，足以果腹;它每年都能定期收獲，填滿糧倉。這就是——水稻，讓河姆渡人從漁獵中，逐漸看到了農耕的曙光。

到5300年前，良渚人在今天的杭州境內建立了一座城市，搖身一變成為“城里人”。在城外，良渚人建造了中國最早的堤壩系統，并引水入渠，灌溉稻田。在余杭茅山良渚遺址中，甚至發(fā)現了總面積5600平方米的稻田遺跡，可見稻作已然是當時農業(yè)的重點。

數千年以來，這種生于泥沼、耕于水田的作物，一直是江南人的命脈。太湖流域的歷史，就是一部“與水爭田”的游擊史。

春秋時期，在江蘇蘇州地區(qū)，小小一粒水稻，牽動著吳越兩國的刀光劍影：吳國人“偷師”楚國水利，改造土地，國力強盛，勢壓越國;越王勾踐則以煮熟的稻種還給吳國，削弱敵方實力。

滅吳之后，越人繼續(xù)推進“圍田”活動，塑造了高高的“陵道”，用堤堰制住了江南水系的“壞脾氣”，塑造了“魚米之鄉(xiāng)”的雛形。

到隋唐以后，水稻的產量成為財富的代名詞，唐人韓愈曾說：“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p>

在唐代，賦稅大多來源于糧食產量。而今天被戲稱作“種田嘉”的嘉興，就曾經憑借著水稻之利，幾乎養(yǎng)活了半個江南地區(qū)。到了宋代，一種成熟更快的新稻種——占城稻，被從越南引進福建，并開始在江淮、兩浙等地大力推廣。

這種新稻種早熟、耐旱、粒細，“不擇地而生”，宜于高仰之田，對防止東南各地的旱害有一定效果。在杭州，南渡而來的宋高宗趙構親自下場指揮種水稻，在玉皇山南麓開辟出一塊呈現八種色彩、形式感極強的稻田——八卦田。

占城稻與當地的晚稻配合，將原本“一年一熟”的收獲效率提升到“一年兩熟”，這種雙季稻的模式讓江南地區(qū)的土地利用率大幅提升，成為國家的糧倉。到明代，一句水稻帶來的諺語開始流傳四方：“蘇湖熟，天下足”。

明清時期，由于江南地區(qū)的商品經濟發(fā)展，種桑養(yǎng)蠶、圍海曬鹽、采摘茶葉等產業(yè)成為這里農業(yè)的主基調。為了保障糧食供應，水稻的種植區(qū)轉向了長江中游的湖廣地區(qū)（今湖南、湖北地區(qū)）以及江西一帶，民間諺語也從“蘇湖熟，天下足”，轉向了“湖廣熟，天下足。”

洞庭湖與鄱陽湖，成為新的糧倉基點。清乾隆二年，更是有了“湖南熟，天下足”的民諺，湖南，悄然成為新的糧倉C位。

湖南多水。湘江、資水、沅江、澧水四條大河在境內奔流，最后匯入浩浩蕩蕩、氣象萬千的“水系總開關”——洞庭湖中。江湖塑造的平原水鄉(xiāng)，季風帶來的雨熱環(huán)境，加上湖南三面環(huán)山的“馬蹄形”地勢，讓它成為水稻生長的“桃花源”。

到清代，曾經作為天下糧倉的江浙地區(qū)，糧食已經“大半仰給于江楚商販”。清代的四大米市——江西九江、江蘇無錫、安徽蕪湖、湖南長沙（或湖北沙市），都位于湖廣地區(qū)向江南地區(qū)轉運的樞紐上。這其中，長沙逐漸成為第一大米市，售賣糧食累積的財富，也成為湖湘人才在晚清爆發(fā)的一塊基石。

湖南，在古代是舉足輕重的糧倉，在今天，則是首屈一指的水稻大省。當年袁隆平院士正是在湖南懷化的安江鎮(zhèn)，拉開中國研究雜交水稻的序幕，如今，湖南已是中國種植雜交水稻面積第一省。

隆平水稻博物館。

北國“開荒”時代建起華夏新米倉

“稻花香里說豐年”，絕不是南方長江流域才有的畫面。

在東北、河北、山東等北方地區(qū)，同樣有久遠的稻作歷史。北國水土養(yǎng)育的大米，自古就是御貢品質。如今，東北大米更是成了優(yōu)質大米的代名詞。

哪里的大米最好吃這個問題，回答東北大米的人，肯定不在少數。其實，東北廣泛種植水稻的時間不到100年，暢銷全國更是近二三十年的事。不過，要是數千年前的東北先民知道這里成了“北國米都”的話，大概也不會感到驚訝。

遼寧多地發(fā)現數千年前的稻作遺址，其中大連市大嘴子遺址同時發(fā)現了高粱與稻谷，把水稻在東北的栽培史提前到3000多年前。在1400年前的唐代，東北地區(qū)的渤海國就有一款“盧城之稻”，因為好吃而名留《新唐書》。

渤海國覆亡后，東北稻作文化在史書中也跟著消失了上千年。直到清代康熙年間，東北大米才再次出現在文字記錄中，以高品質作為“皇糧”專供。清末，通化地區(qū)的江河濕地附近，已出現連片的稻谷水田。

可是，當時稻谷的種植區(qū)域并沒有形成規(guī)模，放眼整個東北，仍是一片未開墾的茫?！氨贝蠡摹?。清末民初“闖關東”掀起的墾荒拓田熱潮，偽滿時期日本侵略者修建灌區(qū)、建立水稻基地的行動，都沒有讓水稻在東北真正扎下根來。

如果說，雜交水稻讓中國人邁出了從吃飽到吃好的關鍵一步，那海水稻則代表著人類對大自然的探索精神。培育海水稻也是袁隆平院士晚年心心念念的愿望，“如果‘海水稻研究成功，至少增加1億畝耕地”，中國的數億畝鹽堿地上也將稻花飄香。

新中國成立后，以“東北水稻之父”楊守仁、徐一戎為代表的無數農學專家，在選育耐寒強適應性品種上接連發(fā)力;數十萬人參與到墾荒建設中，興修水利，開發(fā)鹽堿地;沈陽打井數萬眼，開創(chuàng)世界打井種稻的先河，終于讓這里成為富饒的中國“糧倉”。

東北能成為北國米都，是無數國人造就的稻米產業(yè)奇跡。當然，這個奇跡也并非偶然，有著“老天爺賞飯吃”的天時地利。

東北處于北緯40～45度的粳稻黃金種植區(qū)，這里還有世界僅存的三塊黑土地之一，“捏把黑土冒油花，插雙筷子也發(fā)芽”，并且這里水網縱橫、湖泡遍地，再加上雨熱同季，日照充足，晝夜溫差大，稻米品質出眾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東北水稻不斷在突破自己的生存極限，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qū)的呼瑪縣，是世界上種植水稻的最北端;東北水稻也在不斷突破自己的產量，粳稻種植面積接近全國的一半，黑龍江一省的水稻種植總面積位居全國第三，總產量僅次于湖南;吉林水稻單位面積產量更是高居全國首位……

高山梯田。

田園勞動者。

三江平原、松嫩平原上，“白山黑水”養(yǎng)育的黑土地，從前“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早已變成了連天接地的稻田。

除了東北，秦嶺淮河以北的廣袤北方，中國人也在尋找適合水稻安家的地方。在華北，京郊的水稻因為品質優(yōu)秀，百年前就以貢品“出圈”;山東章丘的明水香稻，有2000多年的栽培歷史，以品質優(yōu)良而被選為貢糧，有著 “一家蒸煮香全莊”的美譽;北京海淀的上莊地區(qū)水資源豐富，很早就開始種植水稻，清代康熙皇帝在此親自選育出“御稻米”。如今，京西稻不僅以品質出名，更是發(fā)展出豐富多彩的京西稻作文化。

內蒙古與寧夏的河套平原，濕地眾多，長久被譽為“塞外江南”。黃河沖積帶來平坦的耕地，還有河水灌溉之便利。近年來治理土地鹽堿化的成功，讓種植水稻成了新的致富之路。2019年，河套平原水稻豐收，畝產已達1000斤。

即使是干燥區(qū)的西北高原，也有稻浪起伏的景象。

“出海時代”超級水稻“變身”記

若是放眼北國和長江流域之外，從云貴高原上的壩子，到臺灣、海南的沿海平原，從珠江三角洲到香港最大的平原元朗平原……在一處處重要的區(qū)域糧倉里，如今也是稻浪翻涌，豐收連年。

而若是探訪優(yōu)質稻谷的來歷，便要到中國的天然農業(yè)“溫室”去，那里有良好的熱帶光溫資源，具備生產優(yōu)質米的自然條件; 又四面環(huán)海，具備全國最好的空氣指數，這正是農業(yè)科研人員心中的育種天堂——海南。

作為全國唯一完全位于熱帶的省份，海南自古以來便是天然的植物實驗室。

如今譽滿全球的雜交水稻的突破口，正是51年前，袁隆平助手李必湖在海南發(fā)現的一棵雄性不育野生稻。1976年，全國開始大規(guī)模推廣雜交水稻，種植208萬畝，增產幅度普遍在20%以上，自此，中國人的飯碗，開始牢牢端穩(wěn)。

位于海南的南繁基地，堪稱是中國種子行業(yè)的“硅谷”，一代代農業(yè)科研人員如同候鳥，每年冬天“遷徙”到這里，為提高水稻產量的愿景而努力。今年5月10日，在海南三亞，袁隆平團隊的超級雜交稻平均畝產已達1004.83公斤，而就在100多年前的清代，我國平均的水稻畝產僅為這個數字的1/10左右。上世紀西方學者提出的“下個世紀，誰來養(yǎng)活中國”的疑難，不攻自破。

芒種時節(jié)稻田收割。

如此優(yōu)質的中國雜交水稻，早已走向世界。1979年，美國引種中國雜交水稻，因增產165%以上，被稱為“東方魔稻”（Oriental Magic Rice）。中國雜交水稻開始走向60多個國家，年種植面積超過600萬公頃。馬達加斯加是非洲種植中國雜交水稻面積最大的國家，就連貨幣上都印著水稻圖案;當年占城稻從越南引入江南，如今越南則大量進口來自中國的雜交水稻……

如果說，雜交水稻讓中國人邁出了從吃飽到吃好的關鍵一步，那海水稻則代表著人類對大自然的探索精神。

海水稻并不是長在海水中的水稻，而是耐鹽堿水稻的“昵稱”，能夠改善環(huán)境，米質也非常優(yōu)秀。培育海水稻也是袁隆平院士晚年心心念念的愿望，“如果‘海水稻研究成功，至少增加1億畝耕地”，中國的數億畝鹽堿地上也將稻花飄香。

1986 年，農學家陳日勝發(fā)現了一株野生海水稻;2016年，袁隆平院士領銜建立青島海水稻研究發(fā)展中心，開始專門從事耐鹽堿水稻研究。

從山東東營的黃河入?？?，到青海的柴達木盆地，一直遠至新疆的喀什地區(qū)，面對不同類型的鹽堿地，袁隆平院士和他的團隊留下一片片綠油油的海水稻秧苗試驗田，團隊更是遠赴迪拜沙漠地帶，成功試種海水稻。

水稻的適應性之強令人感慨，稻浪如同海浪，它讓離海洋最遠的地方，也能與海產生關聯。

從一株逆襲的“野草”到畝產千公斤的超級戰(zhàn)士，水稻的身姿如長江般柔婉，在東北的黑土地上茁壯生長，能扎根華夏的處處壯麗山河，又將進入一片片“不毛之地”，為人類的飯桌開疆拓土。

“一愿世界無饑荒，二愿禾稻能乘涼” ，這首源起農業(yè)大國的史詩，如此壯懷激越，還將繼續(xù)高歌千秋。

◎ 來源|微信公眾號“地道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