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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的瑪麗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處于一種絕望的邊緣。丈夫謝爾蓋·埃夫隆參加白軍,失去了音信。不滿三歲的小女兒因為饑寒和病弱死在了兒童收容所。她靠燒家具取暖,還熱衷起在各種商店前排隊,只為了買到一點凍土豆或臭雞蛋。為了維持生計,她接受了一份工資微薄的抄寫員工作,但做了沒多久就放棄了。因為她覺得這份工作“很奇怪”,是在白白浪費光陰。她的妹妹在回憶錄中曾描述過她此時的狀態(tài)。“瑪麗娜瘦骨嶙峋,神色慌張,穿的衣服像叫花子似的,簡直認不出來了……她神經(jīng)質(zhì)地抽煙,一根接一根,住在一間破房子里,又冷,又臟,又亂,滿是灰塵,但她不在乎?!痹娙瞬剂_茨基說:“瑪麗娜是穿裙子的約伯,坐在穢物之上?!钡c最終被上帝解脫了苦難的約伯不同,受難的茨維塔耶娃被神靈親吻的,似乎只有她那至今仍被傳頌的詩篇。
在藝術(shù)咖啡館里的文學晚會上朗誦自己的詩歌賺取報酬,是她愿意做的。她是一個詩人。從童年時代確認了這件事之后,她就再也沒想過還能做別的。在我看來,藝術(shù)家只有兩種——天生的和非天生的。茨維塔耶娃無疑是前者。天生的藝術(shù)家心中沒有雜念,把藝術(shù)當作終生不渝的信仰。在我翻閱的關(guān)于茨維塔耶娃的資料中,沒有發(fā)現(xiàn)她因苦難痛恨詩歌或因苦難而后悔做一個詩人的只言片語,有的只是生活的窘迫使她不能安心寫詩的抱怨。在茨維塔耶娃的意識里,她首先是一個詩人,然后才是一個人。她作為一個人活著的全部意義,是因為她是個詩人。誠如她自己所講,“詩人,就是在超越(本應(yīng)當超越)生命的人”??嚯y只會讓她寫下更多的詩篇。這一年,她完成了詩集《里程標》。
1921年,詩人愛倫堡作為蘇維埃政府的作家代表出訪歐洲。臨行前,他來看望茨維塔耶娃,向她承諾會在國外打聽謝爾蓋的消息。茨維塔耶娃本沒抱太大的希望,但是7月的一天,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突然來訪,帶來了愛倫堡的一封信。信上說,謝爾蓋還活著,現(xiàn)在布拉格。茨維塔耶娃高興得幾乎哭了。她無比感謝這位不速之客,覺得他簡直是天使。而對于帕斯捷爾納克來說,與茨維塔耶娃產(chǎn)生聯(lián)系是期盼已久的事。
真正開始通信大概在一年后。此時,茨維塔耶娃帶著女兒來到了柏林,與從布拉格趕來的謝爾蓋團聚。漫長的流亡生涯剛剛開啟。作為早已成名的詩人,她的作品在俄國難民中很受歡迎,相繼出版了《離別》和《獻給布洛克的詩》兩本詩集。正是讀到了流傳到蘇聯(lián)境內(nèi)的《離別》之后,帕斯捷爾納克給茨維塔耶娃寫了第一封信。因為沒有她的地址,這封信寄到了愛倫堡手中,而后又被愛倫堡轉(zhuǎn)寄給了茨維塔耶娃。
信的開頭是這樣的:“親愛的瑪麗娜·伊萬諾夫娜!現(xiàn)在我聲音顫抖,正在給我兄弟讀您的詩——‘我知道,我將在霞光中死去!早霞或晚霞——我像受到了浪濤的沖擊,喉嚨里憋悶,終于哭出了聲音,我把自己的習作跟這首詩相比較,我非常準確地意識到已經(jīng)被您拋在了后邊,當我用這首詩來比較《里程標》,體驗到的同樣是挫敗感……”信很長,洋溢著不可遏制的激情,言語有些混亂??梢韵胍娛且粴夂浅蓪懲甑?。茨維塔耶娃看完信,內(nèi)心同樣澎湃著激動。不過她的回信比較簡短,因為對帕斯捷爾納克了解不多,也沒讀過他的詩集,只零星讀過五六首詩,談不到有什么特別印象。不久,帕斯捷爾納克寄來了他的詩集。茨維塔耶娃細讀之下,不禁慨嘆遇到了知音。她覺得,無論是成長經(jīng)歷(兩人的母親都是鋼琴家,帕斯捷爾納克的父親是畫家,茨維塔耶娃的父親是美術(shù)館館長),性格,還是才華,兩人都像孿生兄妹。自此,這對“白銀時代”最著名的兩位大詩人開始了長達14年的書信交流。
“愛情”是茨維塔耶娃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詞匯。我們?nèi)舭阉斪饕粋€詩人來看待,而不是作為一個女人來看待,那么,愛情絕對是她詩歌生涯必不可缺的養(yǎng)分。與其說愛情滋養(yǎng)了她,不如說愛情滋養(yǎng)著她的詩。如果把詩歌比作一株又一株有生命的植物,那么愛情就是光和雨水。她對愛情的需求顯然遠遠超出普通人,而她擁有的愛的能力也顯然強健過普通人。她的一生,從未掩飾過也從未壓抑過心中涌起的愛的火焰,雖然這些火焰甚少獲得相匹配的回饋。她的愛像海洋一樣寬闊,從未如世俗女子般權(quán)衡利弊,也從未以愛來交換過任何東西。她的愛起止于內(nèi)心自然的感受,最后都化成了一首首動人的詩篇。她愛過很多人:男人,女人;像父親一樣的老人,同齡人,比自己年輕的人;大學生、軍官、編輯、評論家……以及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愛倫堡、安德烈·別雷……如何來理解茨維塔耶娃?我更傾向把她當作一個神選中的人。品嘗愛情百味,將滴血的心煉就成詩,以滋養(yǎng)世人的靈魂。茨維塔耶娃或許也是這樣認為的。她是愛的化身,也是詩的化身。流亡法國期間,她因貧窮,經(jīng)常需要僑民經(jīng)濟上的救濟。她會虔誠并有尊嚴地接受這些幫助。因為她認為,他們不是在供養(yǎng)她,而是在供養(yǎng)藝術(shù)。
茨維塔耶娃在新婚時刻曾寫詩給謝爾蓋·埃夫?。骸拔揖鸵髦o的戒指……我是他的妻子,不是在紙上,而是到永遠?!彼齼冬F(xiàn)了自己的諾言,作為世俗的女人,她把世俗之愛全部給了丈夫。作為世俗的女人,生命的大多數(shù)時間,她處于寡居狀態(tài),甚至自盡那一天也是孤零零一個人。她的一生悲慘無比。而這份悲慘,大部分源于在政治上受到丈夫的牽連。愛倫堡曾說:“我生平見過很多詩人,我知道,一個藝術(shù)家要為自己對藝術(shù)的酷愛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是在我的記憶中似乎還沒有一個比瑪麗娜·茨維塔耶娃更為悲慘的形象。她生平的一切:政治思想,批評性意見,個人的悲劇——除了詩歌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虛妄的。”這段講述在我看來,也是神性的證據(jù)——她的肉體將以受難的形式經(jīng)過人世。
在1922年,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曾有一次見面的機會——帕斯捷爾納克將到訪柏林。他在信中提前告訴了她這個喜訊,對相見充滿了期待。但茨維塔耶娃卻退縮了。為了躲避他,她匆匆隨謝爾蓋去了布拉格。
在隨后的信中,帕斯捷爾納克寫道:“在柏林我見不到您,會非常痛苦和失望。告別了馬雅可夫斯基、阿赫瑪托娃、庫茲明和其他幾個詩人,我以同樣的感覺、同樣的心情期待見到您,見到別雷。想不到,跟您見面的希望落空了?!彪S信一起寄給茨維塔耶娃的是他的新詩集《主題與變奏》。里面的詩歌以各種意象和暗語記錄了他們之間激蕩在信箋中的滾燙的愛情,只有他們彼此能夠真正讀懂。
茨維塔耶娃讀著這些令她顫抖的詩句,回復他:“你的書,像一把火,把我燒傷了,我現(xiàn)在正在熊熊燃燒呢。我睡也睡不著,醒也醒不了。見你,等于我先解脫,后被俘……見到你,我就會松了一口氣,于是解脫了對你的懸念,緊接著又會落入你的掌握之中,那我就膩了。我們之間的書信往來,就等于擁抱,而且是天下最牢不可破的擁抱。”
在之后的通信歲月中,兩人又計劃了若干次見面,但由于種種實際困難和不可言說的微妙原因,直到1935年6月之前,他們一直都是靠精神在交往,也是靠精神在譜寫戀曲,包括里爾克加入的那場著名的三重奏。
茨維塔耶娃的回信看似解釋了她不見帕斯捷爾納克的原因,實則還是令人費解。以茨維塔耶娃以往追求愛情的主動、大膽、率性甚至荒唐來判斷,她實在沒有理由拒絕在靈魂上已經(jīng)達到高度默契的帕斯捷爾納克的身體。這只能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她太愛帕斯捷爾納克,所以倍加珍惜這份情感。她以往的戀情都由于情欲的介入而不能持久,正如她說過,“我不是靠自己的嘴活著,吻我的人會失去我”。所以這一次,她想以精神之愛讓這段感情無限延長,體驗那種“無手之握,無唇之吻”。另一種解釋是,她只愛帕斯捷爾納克的精神,不愛他的身體。雖然前一種解釋很美好,但我偏向后者。矛盾本就是茨維塔耶娃的性格特質(zhì)。她曾說:“我愛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但是以永別,不是以相會,是以決裂,不是以結(jié)合而愛的?!绷硪环矫妫趦扇酥g,帕斯捷爾納克的情感顯然更濃烈,茨維塔耶娃則要理性一些,她的情感是在被愛慕中產(chǎn)生的,缺乏激情。但這份穩(wěn)定持久的愛與欣賞令她著迷。所以,當里爾克出現(xiàn),這一平衡就很快被打破了。
2
在布拉格生活這段時間,茨維塔耶娃其實很苦悶。評論家馬克·斯洛寧形容她“在布拉格是一個三重的流放犯:作為一個人,她很難相處,不懂得處理人際關(guān)系,僑民把她看作一個外人;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她為那些瑣碎而貧困的日常生活而憂傷;作為一個女詩人,她完成著她的使命”。愛倫堡在回憶錄中也曾這樣描述茨維塔耶娃的性格:儀態(tài)高傲,桀驁不馴,但眼神迷惘;狂妄自大又羞澀靦腆。
帕斯捷爾納克穩(wěn)定的來信是一盞溫暖的燈,慰藉了茨維塔耶娃的生活。他的信總是洋溢著飽滿的熱情和對茨維塔耶娃的由衷贊美。在1924年6月14日的信中,僅開頭對茨維塔耶娃的稱呼,他就寫了兩行:“瑪麗娜,我金子般的朋友,迷人的、神奇的、命中注定的親人,散發(fā)著朝氣的、我的心靈,瑪麗娜……”
此時的謝爾蓋結(jié)束了失敗的白軍軍官生涯,為了更好地謀生,在布拉格大學讀書。在兩人的婚姻關(guān)系中,他有幾個鮮明的特征。身體孱弱,總是在生病;大多數(shù)時間為了自己幼稚又搖擺不定的政治理想在外奔波,與茨維塔耶娃相處時間極少;幾乎沒怎么賺過錢,也談不到養(yǎng)家。毋庸置疑,他與茨維塔耶娃年少時一見鐘情,此后一直彼此相愛。對茨維塔耶娃作為女詩人的混亂情感,他基本采取躲避的態(tài)度。但在布拉格期間,他還是被傷害到了。原因是茨維塔耶娃愛上了他的大學同學羅澤維奇,一位和他一樣曾參加過白軍的軍官。謝爾蓋一如既往地陪著茨維塔耶娃參加各種文學活動,包括去見路過布拉格的俄國作家高爾基、蒲寧、納博科夫。但私下里,他很痛苦。他給朋友寫信,傾訴苦悶?!拔姨浫?,而瑪麗娜遇事招架不了,又糊涂,我心疼她。她知道自己走進了死胡同,我想大刀闊斧地幫她也沒那個能力,也找不著出路,于是就陷入了現(xiàn)在這個局面:進退兩難……”謝爾蓋終于和茨維塔耶娃提出了分手。但茨維塔耶娃的世界立刻崩潰了,整整兩個星期睡不好覺,人明顯消瘦下去。謝爾蓋從未見她如此絕望,心軟了。茨維塔耶娃鄭重地告訴謝爾蓋,她離不開他,只要他孤單一人,她就一刻都放不下心,就更不會幸福了。兩人于是重歸于好,生活一如往昔地繼續(xù)。不久,茨維塔耶娃懷孕了。1925年2月,他們的兒子出生。
為了向帕斯捷爾納克致敬,茨維塔耶娃希望將孩子的名字取為鮑里斯,但謝爾蓋不同意,他決定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喬治。(據(jù)他所知,茨維塔耶娃愛過的男人中,還沒有一個叫喬治的。)茨維塔耶娃尊重了丈夫的意見,但她仍給兒子取了個小名,叫穆爾。是一本她喜歡的小說中貓的名字。
流亡在歐洲的俄國難民成分很復雜,但大部分是不支持蘇聯(lián)政府的。茨維塔耶娃是流亡詩人,謝爾蓋又曾作為白軍軍官與紅軍作戰(zhàn),可是現(xiàn)在他們的政治傾向模糊,不站出來譴責布爾什維克政權(quán),于是在僑民中遭到孤立。1925年底,他們一家決定遷往巴黎居住。
被后世讀者傳閱至今的《三詩人書箋》就誕生于1926年。其時,茨維塔耶娃剛剛抵達法國,帕斯捷爾納克身在莫斯科,處于生命最后時刻的里爾克在瑞士養(yǎng)病。
來到巴黎,茨維塔耶娃孤獨的處境并未改善。巴黎的俄僑自動組成一個小圈子,不與法國人交往。他們說俄語,辦俄文報紙,生病了也只請俄國醫(yī)生到家里看病。他們以故土文化為傲,隔絕于法國社會之外,內(nèi)部卻極不團結(jié),政治派別林立,互相抵制和攻擊。茨維塔耶娃在政治上本沒有鮮明的立場,她一生中與政治有關(guān)的重要決定,都是為了追隨丈夫而做出的。她寫過歌頌白俄的詩,也寫過贊美布爾什維克成員的詩。一切皆出于本能的人道主義。但是,不論她寫什么,似乎總是有人在罵她。在法國期間,謝爾蓋的政治立場發(fā)生了動搖,對君主制度的信念產(chǎn)生了懷疑,他先是加入了一個政治上中立的組織“歐亞主義者”,并創(chuàng)辦了機構(gòu)雜志《里程》,1930年左右又加入了“重返祖國聯(lián)盟”,開始為蘇聯(lián)在國外的間諜組織工作。他總是忙忙碌碌,幾乎很少回家。
1926年3月,帕斯捷爾納克收到父親的一封來信,信里告知了一個令他無比激動的消息。大詩人里爾克在給父親的信中提及了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歌,并贊賞了他的才華。在這具有特殊意義的一天,帕斯捷爾納克又讀到了茨維塔耶娃的新作《終結(jié)之詩》,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他把它們稱為一天中的“兩次震撼”。他懷著激動的心情,給里爾克寫了一封信,表達自己的敬仰,并迫不及待地將茨維塔耶娃介紹給了里爾克,希望里爾克能贈書給她,并與她通信。他寫道:“我愛您,我可以自豪的是,無論是我的愛,還是我已提到的我最好的、也許是唯一的朋友瑪麗娜的愛,都是無損于您的。”對于深愛的茨維塔耶娃,他希望和她分享一切,尤其是分享與偉大的里爾克的交往。對于敬仰的里爾克,他覺得茨維塔耶娃的才華絕對配得上參與到他們的對話當中。
展讀三詩人的書信,我得承認,從一開始,茨維塔耶娃對里爾克的愛就超越了帕斯捷爾納克。在給里爾克的信中,茨維塔耶娃展露的文字才華無與倫比,這些精美文字的質(zhì)感與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那些完全不同。“您就是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詩的本身,或者您就是詩從其中誕生出來的那種東西,是大于詩歌本身——即您大于自身的那種東西。這里談的不是作為人的里爾克,而是作為精神的里爾克,他大于詩人……在您之后,詩人還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個大師(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則意味著去超越詩。您是未來的詩人們一道難以攻克的課題。在您之后出現(xiàn)的詩人,應(yīng)當成為您,也就是您應(yīng)當再次誕生。”
沒人能抵得過這種贊美,最懂得欣賞語言的詩人就更加不能?!敖裉?,永恒的今天,瑪麗娜,我用整個心靈、用我那被你和你的出現(xiàn)所震撼的全部意識接受了你,就像是那片與你一同讀過信的海洋本身化作你的滔滔不絕的心聲傾斜到了我身上?!崩餇柨嗽诮o茨維塔耶娃的回信中寫道。
愛在兩人之間燃燒起來。茨維塔耶娃沒有對帕斯捷爾納克隱瞞。帕斯捷爾納克很震驚,內(nèi)心涌起復雜的情感。他努力埋葬掉作為一個男人而產(chǎn)生的嫉妒,以詩人的胸襟接受了這一切。他對茨維塔耶娃說:“此刻我愛一切(愛你,愛他,愛自己的愛情)……我只怕你愛他愛得不夠?!迸了菇轄柤{克默默退出了這場三角戀情,不再給里爾克寫信。但他依然崇敬里爾克,幾年后,他把自傳體隨筆《安全保護證》題詞獻給了里爾克,并且有生之年,身上一直揣著一封里爾克寫給他的信。他繼續(xù)跟茨維塔耶娃通信,只是已不再把她當作愛人。
茨維塔耶娃的愛情之火像以往一樣越來越熱烈。她希望能和里爾克見一面,并在信中不停更換著期待見面的地點。里爾克此時健康狀況越來越差,即將走到生命的終點,身體殘余的力量已不足以應(yīng)對這份熾熱的情感。而且,帕斯捷爾納克的沉默令他深感不安。1926年8月,他給茨維塔耶娃寫了最后一封信,此后便再無消息。兩個多月后,充滿擔心和疑慮的茨維塔耶娃給里爾克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親愛的萊內(nèi),我就住在這里。你還愛我嗎?”持續(xù)了近一年的三詩人通信,就這樣以一個問號終結(jié)。除了各自情感的表達,他們在信中談?wù)撟疃嗟倪€是詩歌。而他們以詩一樣優(yōu)美的詞句談?wù)撉楦械哪遣糠郑驗榈诌_了精神的最細微之處,并止于精神,因而變得無比珍貴和美好,成為后世愛情模板中一個最為獨特并無法復制的范本。
3
1931年,茨維塔耶娃從俄國僑民那里得到一個消息,帕斯捷爾納克有了新的情人,她后來促使他離婚,成了他第二任妻子。茨維塔耶娃深受打擊,她意識到,愛情已在兩人間悄然流逝。
在寫作上,茨維塔耶娃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歐洲的俄文雜志不再發(fā)表她的詩歌,有的出于政治原因;有的認為她的詩歌過于另類,晦澀難懂。為了賺取稿費,她開始用法文創(chuàng)作散文。生存的艱難,情感上的孤獨,使她的寫作狀態(tài)越來越差。她跟朋友抱怨:“我的精神資源快耗盡了,對外界麻木了,內(nèi)心也沒有感覺了……我的日子過得像個家庭婦女。很多東西,那些家庭婦女有的,我卻沒有。很多事情,她們會做,我卻不會。沒做完的事(沒寫完的詩,沒回的信)我總惦記著,好煩。一連好幾個星期我都靜不下心來寫作(但是我總想寫),坐都坐不下來,怎么寫啊?!彼坪踅K于意識到了詩人自我與日常自我之間的矛盾。在《詩人與時代》中,茨維特耶娃提到了“詩人應(yīng)該脫離紅塵,遺世獨立”的觀點。與多數(shù)有成就的女性藝術(shù)家不同,茨維塔耶娃一生都身處婚姻中,她是妻子,也是母親。養(yǎng)育孩子、操持家庭生活一直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她的靈魂才更加渴望飛翔與自由。
遲來的見面出現(xiàn)在1935年。
這一年,巴黎舉辦了一次國際反法西斯作家代表大會,帕斯捷爾納克受邀參加。茨維塔耶娃的心情不免有點激動,也有點忐忑——他們曾在文字間抵達了愛情的高潮,不知這次相見能否讓變淡的情感重新濃烈起來。
在走廊里,他們走向彼此。出乎意料地,茨維塔耶娃感到異常平靜。曾經(jīng)的熱情也從帕斯捷爾納克身上消失殆盡。兩人面對面站著,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似乎沒什么話可說,都感覺到了難以忍受的尷尬。好在很快阿拉貢、紀德、蓋埃諾等一群作家向他們涌了過來。
他們還是給了彼此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會議結(jié)束后,帕斯捷爾納克請求茨維塔耶娃陪他逛街。在商店里,他給在蘇聯(lián)的妻子買了一件連衣裙。為了不弄錯尺寸,他請茨維塔耶娃幫著試一下。茨維塔耶娃匆匆走進試衣間,將要流出的淚水努力忍了回去。
從商店里出來后,茨維塔耶娃恢復了平靜。她向帕斯捷爾納克詢問蘇聯(lián)的情況。這段日子,謝爾蓋越來越多地提起回國的話題。她征求帕斯捷爾納克的意見,回到蘇聯(lián)她的處境會不會好一些?帕斯捷爾納克吞吞吐吐地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最后也沒有給出明確的意見。很多年后,帕斯捷爾納克在回憶錄中寫道:“我不知道應(yīng)該向她提些什么建議,我生怕她和她那些可愛的一家人,到了國內(nèi),生活會感到困難和失去安定。這一家人的悲劇大大超過了我的悲劇?!焙芏嗳苏J為,如果當時帕斯捷爾納克阻止她回國,那么悲劇或許就可以避免。但實際的情況是,能左右茨維塔耶娃回國的人并不是帕斯捷爾納克,而是謝爾蓋。
此時,茨維塔耶娃的妹妹已經(jīng)回國了,女兒和丈夫也相繼于1937年踏上了返回蘇聯(lián)的旅程。準確地說,謝爾蓋是逃回蘇聯(lián)的。他參與了一樁蘇共主導的謀殺案,法國的警察在抓他。茨維塔耶娃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謝爾蓋會殺人。她被帶到警局盤問了數(shù)個小時,始終激動地為丈夫辯護。警察看她有些精神錯亂的樣子,就把她放了。鄰居在家門口看到她,做了如下的描繪:“瑪麗娜一個人站在人行道上,雙臂交叉在胸前,誰都不去和她打招呼。她看著我們,眼睛里含著淚水。她顯得老了,頭發(fā)花白了。”
1939年6月,47歲的茨維塔耶娃結(jié)束了流亡生涯,帶著兒子凄然離開巴黎,回到了闊別17年的故國。
她以為丈夫會來接她,或者帕斯捷爾納克也會來,不用說,妹妹肯定會來的。但令她失望的是,只有女兒阿利亞一個人出現(xiàn)在莫斯科火車站。久別的母女緊緊擁抱在一起。接著,阿利亞故作輕松地告訴她,她的妹妹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了集中營,罪名不清楚,也不敢打聽。謝爾蓋目前還好,但是已經(jīng)上了黑名單,隨時有被抓起來的危險。茨維塔耶娃感到震驚,也很不解。謝爾蓋不是一直為蘇共工作嗎?
一家人終于團聚了。但謝爾蓋如驚弓之鳥,身體狀況非常糟糕,咳嗽聲持續(xù)不斷,有時像斷了氣。阿利亞顯得很奇怪,總是裝作很高興的樣子,令茨維塔耶娃感到不安。她在日記中寫道:“家里不舒服。我到處去找煤油,謝爾蓋買土豆。我的心情越來越不好。我煩電話。我孤單。洗碗和眼淚。這一切的泛音加共鳴——太可怕了?!?/p>
帕斯捷爾納克始終沒來看她。是怕受牽連嗎?茨維塔耶娃已經(jīng)漸漸感受到了周圍的恐怖氣氛。后來,帕斯捷爾納克總算有了消息。他幫茨維塔耶娃找了一份翻譯的活兒,希望可以賺點錢糊口。茨維塔耶娃深感安慰,這份工作簡直是雪中送炭。
然而沒過多久,大概是在她回到蘇聯(lián)的兩個月后,阿利亞突然被警察帶走了。接著,惶惶不可終日的謝爾蓋也被抓走了。謝爾蓋的罪名是叛國,理由是曾經(jīng)加入“歐亞主義者”組織。而阿利亞的罪名是什么,茨維塔耶娃卻始終沒打聽出來。她開始在監(jiān)獄和家之間奔波,生怕哪一天走到監(jiān)獄門口,聽到親人已經(jīng)不在的消息。
厄運并未停止,她的住房這時候又被政府收回了。因為這是職務(wù)住房,謝爾蓋既已入獄,茨維塔耶娃又沒有職務(wù),就不能居住。后來,茨維塔耶娃通過朋友介紹加入了官方組織“文學扶助會”,才找到了一個安居之所,但她需要自己支付房租了。
靠翻譯賺取的收入很微薄。兒子要上學,每周還要去監(jiān)獄給丈夫和女兒送生活費,茨維塔耶娃的生活瀕臨絕境。為了改善狀況,也為了營救親人,茨維塔耶娃開始給政府寫申訴書。然而申訴了多次,都石沉大海。她又將自己的詩作反復挑選,避開所有政治上敏感的作品,抱著一線希望,想出版賺取一點稿費。然而位高權(quán)重的官方出版社負責人澤林斯基只一句話就將她的詩集否定了。他認為作者敵視蘇聯(lián),她的詩就是“人類靈魂腐朽墮落的臨床寫照”。茨維塔耶娃的心情跌入了冰點。
1941年,疲憊的女詩人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年。
新年剛過,女兒阿利亞的名字就從監(jiān)獄的名單上消失了,此前,謝爾蓋也失去了音信。她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在人世,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6月,德國對蘇聯(lián)宣戰(zhàn),莫斯科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世界一下子變了,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每一個普通人。驚懼的茨維塔耶娃找到帕斯捷爾納克,希望能到他在郊外的別墅避一避。但帕斯捷爾納克很為難,委婉地拒絕了。
茨維塔耶娃決定帶著兒子離開莫斯科。臨行前,朋友高頓夫婦來看望他們母子。他記錄下了茨維塔耶娃此時的精神狀態(tài)。“瑪麗娜很緊張,像一根壓緊的彈簧,神情很焦慮,說話簡短不柔和,干什么都急急忙忙的。她眼睛澈亮,目光躲躲閃閃……”
第二天,茨維塔耶娃帶著穆爾上了一艘名為亞歷山大·皮羅格夫號的逃難客船。在即將起錨的最后時刻,帕斯捷爾納克趕到了金吉碼頭。兩人靜靜地站立著,耳邊是嘈雜的人語和拍岸的濤聲。在戰(zhàn)爭面前,偉大的詩人渺小得如同塵埃。他們心中交集著無數(shù)種感受,說出口的卻只有干癟的只言片語。在揮手告別的瞬間,他們或許都沒有預感到,這是今生最后一次別離。
茨維塔耶娃母子輾轉(zhuǎn)顛簸,落腳在韃靼共和國境內(nèi)一個叫艾拉布卡的小村子。這里荒草叢生,人煙稀少,幾乎與世隔絕。他們分到的是一個破敗的農(nóng)家木質(zhì)小房,與另一戶人家合住。除了簡陋的鐵床,里面什么都沒有。還未來得及打掃房間,茨維塔耶娃就被當?shù)卣釋徚艘环;氐郊液螅聽栭_始大吵大叫,抱怨這里的環(huán)境不是人住的,讓她想辦法去大一點的城市。茨維塔耶娃筋疲力盡地坐在一堆凌亂的衣物上,再沒有力氣應(yīng)付青春期的穆爾那沒完沒了的不滿和對抗了。她的精神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然而穆爾鬧個不停。茨維塔耶娃打起精神去找人幫忙。她一個人乘船去了最近的城市齊斯托波爾,打聽到了文學扶助會的地址。扶助會的人很同情她,邀請她參加了一個文學晚會。這大概是茨維塔耶娃最后一次在公開場合朗誦自己的詩歌。一位當時在場的見證人后來寫下了那天對茨維塔耶娃的印象?!八饕豁斞蛎惱酌保邱橊劷q色的,非常難看,穿一條藍色的長絲裙,舊得褪了色,腳上穿一雙涼鞋,肩上披一件運動服,很短。黃色的眼睛透出癲狂的神情。她坐立不安,在屋里抽著煙走來走去……顯然,她是有話要說,要找人說說心里話。突然,她哭了起來……”這次聚會讓她獲得了短暫的安慰和溫暖,文學扶助會也答應(yīng)幫她在齊斯托波爾找房子。茨維塔耶娃產(chǎn)生了一種重新開始生活的幻覺,回家前,她給文學扶助會寫了一封信,乞求得到一份工作。她寫道:“文學扶助會將來會成立食堂,就讓我來洗碗吧?!?/p>
可惜這一幻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在碼頭,她目睹了從戰(zhàn)場回來的成船的傷兵,冷酷的現(xiàn)實令她感到絕望。與俄羅斯民族的苦難比起來,她感到自己的苦難實在不值一提,而且是多余的。
1941年8月31日,16歲的穆爾一早就出門干活兒了。他被政府征集修飛機跑道,一天可以得到一個圓面包。隔壁房間的一家人也都出去了。很久沒有這么安靜了。茨維塔耶娃坐在破爛不堪的房間里,看到了那個躲在心靈深處的自己。她慢慢地向她走近……她們緊緊地擁抱,她們終于合二為一……決定或許就是在此時閃現(xiàn)的,她毫不猶豫地抓住了它。
她平靜地寫下了三封遺書。一封給穆爾,希望他原諒母親的不辭而別;一封給文學扶助會,請他們把穆爾帶到齊斯托波爾;最后一封給齊斯托波爾的朋友,請求他收留穆爾。
做完這些,茨維塔耶娃將一根繩子拋向天棚垂下的一個掛鉤。她仔細打好繩結(jié),反復拉扯,以確保牢固。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為了自己的旅程不被打斷,又用紙板遮住了窗戶。女詩人從容地踏上了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人世間的49年歲月,曾令她悲喜交加,有過早到來的榮耀,也有綿綿不絕的羞辱,極致地愛過,也毫不掩藏地恨過,如今都與她無關(guān)了。此刻,那些蘸著血淚的詩文將與她剝離,它們,作為她的羽衣,將留在人間。而她,要去一個不再有苦難,也不再有愛恨的幸福世界……
茨維塔耶娃去世后兩個月,謝爾蓋被秘密槍斃。三年后,穆爾回到莫斯科,加入蘇聯(lián)紅軍,同年7月在前線負傷,不久即離世。阿利亞被流放到北極圈,1955年被無罪釋放,回到莫斯科。
1957年,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第三屆全體會議正式為茨維塔耶娃恢復名譽,并授予她“蘇聯(lián)偉大民族詩人”稱號。她的詩作以及被譜曲的歌開始以各種語言在世間流傳……
【責任編輯】? 鐵菁妤
作者簡介:
蘇蘭朵,本名蘇玲,滿族。70后,吉林松原人。1993年畢業(yè)于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200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刊發(fā)于《詩刊》《當代》《民族文學》《北京文學》《作家》等雜志。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民族文學》年度詩歌獎、《北京文學》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長江文藝》年度小說獎、林語堂小說獎、遼寧文學獎等獎項。有詩歌、小說被翻譯成德、日、蒙等多種文字。著有詩集《碎·碎念》,隨筆集《曳航船》《聽歌的人最無情》,小說集《尋找艾薇兒》《白熊》,長篇小說《聲色》。中國作協(xié)會員,國家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