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呼吸》是鐘求是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和其之前的創(chuàng)作有內在的延續(xù)性,表現(xiàn)的依然是“日常的邊緣和受困” ,但有著之前小說未曾有過的開闊。這種開闊一方面表現(xiàn)在故事的發(fā)生地沒有局限在昆城和江南地區(qū),而是將觸角伸向了國外——莫斯科;另一方面表現(xiàn)在時間的跨度上,從20世紀90年代初一直寫到當今,而且小說將蘇聯(lián)解體等重大的歷史事件放進來,借人物的命運反思社會現(xiàn)實,進一步增加了小說的深度。當然,這部小說也并沒有完全脫離“昆城世界”,主人公杜怡是昆城的孩子,在昆城長大,但自從讀大學后,她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
《等待呼吸》的故事內核是愛情,從表面上看,這個愛情故事涉及薄伽丘在《愛情十三問》中的第十二問:哪個女子最不幸?一個女子品嘗了愛情,愛著自己的戀人,但戀人被流放,再也無法返回;另一個女子從未品嘗到愛的歡樂。薄伽丘的立足點是“愛情的不幸”,他借菲婭美達女王之口,陳述了自己的觀點:“那位失去了戀人、再也不能與他相見的女子,其悲傷要大于另一女子,因為我們若仔細思索,另一女子日后尚有可能完成自己未能做到的事情。這是因為,希望能夠大大減輕悲傷?!?《等待呼吸》中的杜怡品嘗到了愛情,但男友夏小松因一次意外事件而去世,杜怡陷入長久的悲痛之中,但從深層次看,作者將“愛情事件化”,突出了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什么是事件?齊澤克認為這個概念如“五十度灰”一般,讓人捉摸不定。但他還是給事件下了一個定義,將其與“奇跡”相連:“從定義上說,事件都帶有某種奇跡似的東西:它可以是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也可以是一些更宏大,甚至帶著神性的事情?!钡吕镞_則將事件界定為“例外”。在《言說事件的一種不可能的可能性》中,德里達認為,“事件總是例外的。這是事件的一個可行的定義。事件必須是例外的,必須是規(guī)則外的。一旦有規(guī)則、標準以及隨之而來的指手畫腳的評判法則,一旦去評判什么發(fā)生、什么沒有發(fā)生,那么就不再有事件。事件必須是一個特例,這個特例沒有規(guī)則,其奇異性只可以帶來諸多癥候?!?弗朗斯瓦斯·達斯杜爾進一步將事件引申為一種驚詫(surprise):“這種驚詫以不可預見的方式,不做任何警告就牢牢地掌控我們,并將我們帶往無法預料到的未來”。 阿蘭·巴迪歐是事件哲學研究的集大成者,其代表作《存在與事件》借助數(shù)理公式來分析存在與事件的關系,而在《愛的多重奏》中,他將愛看成是“一種真理的建構”,構成一種事件:“在相互差異的兩個個體之間的相遇,是一個事件,一種偶然的、令人驚奇的事件,是‘愛的驚喜,充滿著戲劇性。從這樣一個事件觸發(fā),愛情開始了。”
杜怡和夏小松的愛情開始于莫斯科的阿爾巴特街。在那里,公派留學生杜怡遇到在莫斯科大學讀經濟學的夏小松。夏小松在涂鴉墻上寫的“我認為,卡爾·馬克思已經不滿意了!” 引起了杜怡的注意。在隨后的地鐵上,他們又一次相遇。相遇成為一種事件。巴迪歐說:“愛是在某種相遇中開始的。這種相遇,我以一種形而上學的方式,賦予一種事件的地位,也就是說無法進入事物的直接規(guī)則的某種事物?!?鐘求是并沒有簡單地講述他們倆的愛情故事,而是將他倆放入蘇聯(lián)即將解體的歷史語境之中,通過他們的觀察來見證和反思那段歷史。比如,他們倆曾在麥當勞門口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只是為了買到漢堡和薯條,這從另一個方面說明蘇聯(lián)的日常物資供應匱乏。夏小松是學經濟學的,他經常會談論戈爾巴喬夫的改革,以及“500天綱領”。不久,他們就親自見證了歷史,見證了導致蘇聯(lián)解體的“8·19”事件。“作為事件的愛情”首先指的就是該歷史事件對愛情的“侵襲”。
阿蘭·巴迪歐說:“愛一直都是與歷史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的。愛的浪漫主義是與19世紀的一次又一次革命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1968年的“五月風暴”,“是關于性和愛的各種新觀念和新嘗試的一次大爆炸”。當杜怡和夏小松在歷史老師家度假時,電視上播放的新聞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俄羅斯總統(tǒng)府白宮前的跑馬廣場上,布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少說有上萬人。人群中停著一些坦克和汽車,其中一輛坦克上豎著一群男人身子和一面俄羅斯旗子。鏡頭拉近,坦克上站著銀灰頭發(fā)的俄羅斯領導者,他拿著一張紙在發(fā)表演講,大意是號召莫斯科人和俄羅斯全體公民動員起來,用饑餓產生的力量,共同對付這次飽漢事變?!?這就是震驚世界的“8·19”事件。當天,蘇聯(lián)副總統(tǒng)亞納耶夫向全世界聲明,戈爾巴喬夫由于健康原因不能履行總統(tǒng)職務,從即刻起由亞納耶夫履行總統(tǒng)職責,同時成立“蘇聯(lián)國家緊急狀態(tài)委員會”,但是,以葉利欽領導的“民主”反對派迅速地集結力量進行公開的抵抗,到8月21日,“8·19”事件宣告失敗??吹诫娨暲锏男侣労?,夏小松趕緊和杜怡返回莫斯科,并跑去白宮廣場,夏小松希望用相機記錄下這一歷史的時刻,卻沒想到被一顆子彈誤傷,經過搶救才撿回一條性命。
“莫斯科的子彈”使歷史的事件深深地刺入愛情的事件,并以一種“例外”和“驚詫”的方式將愛帶入不可知的未來,這就是“作為事件的愛情”,它以愛情的方式見證了歷史,并承受著歷史的刺痛。個體的痛苦與時代的痛苦不可分離,個體的創(chuàng)傷也承接著時代的創(chuàng)傷。鐘求是很顯然是借個體的小歷史思考時代的大歷史,蘇聯(lián)解體宣告了蘇聯(lián)模式徹底失敗。造成蘇聯(lián)解體的原因是什么?小說中采用了“經濟學”的反思方式。夏小松在蘇聯(lián)學經濟學,他特別推崇馬克思,通讀了《資本論》,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并沒有過時,是官僚體系的腐敗墮落導致了分配的不公平,而哈耶克所提倡的經濟自由化并不是解決蘇聯(lián)問題的穩(wěn)妥之路。因此,戈爾巴喬夫主推的“新思維”和“人道的民主的社會主義”導致了“非意識形態(tài)化”,并動搖了馬克思主義在蘇聯(lián)的指導地位,這也是我們當今要警惕的地方。
齊澤克認為“事件總是某種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發(fā)生的新東西,它的出現(xiàn)會破壞任何既有的穩(wěn)定架構”。因此,唯一合適的研究方法,“是以事件性的方式入手展開對事件的探索”, “作為事件的愛情”一方面指向歷史事件和政治反思,另一方面又指向愛情本身。夏小松被搶救回來之后,決定回中國靜養(yǎng),但在歸國途中,肺部受到感染,雖在北京盡力搶救,還是與世長辭,留下孤零零的杜怡,而且杜怡為了給夏小松看病,欠了一大筆債?!白鳛槭录膼矍椤睂o杜怡帶來一系列“意外”的打擊,杜怡將會承擔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與風險。阿蘭·巴迪歐在《愛的多重奏》中也談到這一點。他非常反感婚戀廣告中經常出現(xiàn)的“無風險的愛情”口號以及相親時的“安全的愛情”宣言,“我認為,愛情不可能是在完全沒有風險的情況下贈予生命的禮物。這種無風險的愛情,在我看來,有點類似于美軍在最近幾次戰(zhàn)爭中所宣傳的‘零死亡?!?夏小松死后,杜怡走上了一條異常艱辛又充滿坎坷的愛情之路,為了還債,杜怡一個人在北京打拼,她先是做兼職翻譯,后去當藝術模特,接著去做書法家的人體模特,卻被書法家迷奸,杜怡選擇了報警,最后卻屈從于現(xiàn)實的壓力,一走了之。后來,杜怡選擇做家庭教師,又被學生的父親“算計”,陷入被包養(yǎng)的陷阱中。最后,走投無路的杜怡在老同學的介紹下,在胡姐兒手下干活兒。胡姐兒以“替人解憂排難”掙錢,比如畢業(yè)分配調整、工作調動促成、部門批文催快等等,杜怡干得很出色,也很受器重,但在處理一件大學生搶劫案件時,動了惻隱之心,為尋求幫助者爭取到更多利益,這樣,就“背叛”了胡姐兒。于是,杜怡選擇了逃亡之路,但最終被胡姐兒派人阻截住,他們打斷了杜怡的無名指,并喂她海洛因。
《等待呼吸》一共分三個部分,第二部分的標題是“北京的問號”。這部分主要以杜怡的北京生活串聯(lián)起一件件“愛情事件”——當愛人死去,活著的人如何艱難求生,如何在各種風險中擁抱生活。“問號”的淺層意思是指杜怡參加的天體之問(用五個姑娘的身體組成一個問號,意思是對生活對人進行質疑,也即行為藝術),深層意思則指向女性的出路問題,這和易卜生的《娜拉》、魯迅的《傷逝》遙相呼應。女性的成長是不容易的,所以在第二部分的結尾,鐘求是增加了一頁內容:“無處安放的部分:年”,這里面寫了從1994年至2003年,共10個數(shù)字,代表著杜怡掙扎的十年?!耙环N真正的愛,是一種持之以恒的勝利,不斷地跨越空間、時間、世界所造成的障礙?!?這十年,是杜怡的“天問”,是她面對生活的努力,而她最終變成什么樣的人?小說的第三部分《杭州的氧氣》給出了答案。不過在這一部分里,鐘求是將小說的第三人稱換成第一人稱,通過一個叫章朗的男性之口,講述杜怡的“新生”。
在章朗的自我陳述中,我們發(fā)現(xiàn)杜怡是一個舊書店的老板,30多歲,安靜地工作,孤獨地生活。杜怡的小指套著一截假肢,這引起了章朗的興趣,因為他的中指上也有一段假肢。為了更好地了解杜怡,章朗辭掉了音像店的工作,應聘成為杜怡的員工,他們倆因孤獨而相互需要,卻沒有產生愛情。杜怡對章朗說:“不愛,但可以相互取暖。” 但杜怡的意外懷孕改變了他們之間的“和平共處”,杜怡決定將孩子生下來,這讓章朗不知所措。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杜怡已經開始行動,她將書店轉讓給章朗,又悄悄將房子賣掉,離開了杭州。章朗也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結婚、育女、離婚,最終孤身一人,無所事事,他將尋找杜怡當成自己生活的動力,最后在夏小松的老家晉城發(fā)現(xiàn)了杜怡的蹤跡。
“杭州的氧氣”(小說的第三部分)以他者的眼光講述了杜怡作為獨立女性的生存狀況。從最初的大學生——女生身份到女老板——女人身份,是愛的事件造成了這一巨變。但杜怡的女性身份比較特殊,她不再是一個女孩,因為她是一個媽媽,但她又不是真正的媽媽,因為她是未婚的,她很顯然處于“一個不在位置上的位置”。巴迪歐認為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有四種,分別是女仆、女妖精、情人和圣女,這組成了“傳統(tǒng)女性的正方形”,但還有兩個形象處于“被詛咒的部分”:未婚媽媽和老處女。在小說中,杜怡成為未婚媽媽,但她并沒有悲傷,她覺得孩子是送給夏小松的“愛的禮物”,于是她離開章朗,離開熟悉的城市,去晉城“尋根”,獨自撫養(yǎng)孩子。她獨立、有主見,牢牢地把握著自己的命運,在傳統(tǒng)的男人與女人范疇之間找到出一條生命的通道,這種行為模式被德勒茲稱為生命事件的生成。在《意義的邏輯》中,德勒茲探討了生成事件的特點。由于事件具有不確定性,因此事件生成的主體身份處于碎片化的狀態(tài),比如“生成——女人”不是簡單地成為一名女人,而是充滿矛盾與不確定,這時,事件就以“例外”的方式介入,從而產生影響。杜怡在北京打拼的那幾年中,充滿各種“愛的風險”,并一步步推著她從女孩向女人過渡。但杜怡的特殊性在于她游離于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之外,逃離了以男人為標準的主導價值,創(chuàng)造出了屬于自己的精彩生活。這樣,“作為事件的愛情”又指向“生成——女人”這一充滿魅惑性的新形象。
將杜怡和章朗放在一起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章朗“格調不高”。鐘求是特別擅長描寫這類柔弱的、失敗的男性。和章朗同類型的人物還有秦手、趙伏文、柳信節(jié)、吳起、老方等人,他們可以歸入“沉默的失敗者”家族,他們處在日常生活的邊緣,體會著人生的無奈與挫敗。他們仿佛與整個時代脫節(jié),既無法安放自己的身體,也找不到突圍的出口。但《等待呼吸》里的章朗又和秦手他們不同,他經歷了一個“男人——男孩”的生成過程。當杜怡懷孕之后,他陷入身份的危機之中,他無法想象自己作為父親的身份,他對杜怡說:“我承認我有些懦弱,我承認我還想當小孩。” 章朗不成熟的表現(xiàn)造成他的身份由“男人——爸爸”轉變?yōu)椤澳腥恕泻ⅰ?,他對什么都無所謂,安于現(xiàn)狀,過著“無觀念的生活”。如果我們對“一無是處”的章朗感到失望,就認為作者對小說人物的刻畫有問題,那么很顯然就沒有理解到作者的真正用意??梢哉f,正是由于章朗的存在,夏小松的“主體身份”才在當代完成了重構。鐘求是實際上是在借夏小松來致敬充滿活力與激情的歲月。夏小松和杜怡的愛情故事也是在“緬懷”那樣一個朝氣蓬勃的年代。
齊澤克認為,事件雖然是一種“出人意料”,但并不能囊括一切意外,“在其最基礎的意義上,并非任何在這個世界發(fā)生的事都能算是事件,相反,事件涉及的是我們借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構的變化。有時,這樣的架構直接以虛構作品的方式向我們呈現(xiàn),這種虛構物恰恰使我們能夠間接地表達真相?!?《等待呼吸》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觀看“愛情”的方式——作為事件的愛情,并建構了一種新的女性形象。小說里有幾個核心意象,作為“虛構物”,進一步強化了主題表達?!暗却粑笔切≌f的標題,為何要等待呼吸?是因為“缺氧”。氧氣作為核心意象貫穿小說始終。在小說的第一部分,當夏小松和杜怡去河邊游泳時,夏小松將身子沉入水中,讓自己“窒息”,他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找“缺氧的感覺”,他對杜怡說:“蘇聯(lián)的樹林和河流多么好呀,但生活中的空氣是稀薄的,有點憋。” 他還將馬克思比作氧氣,不斷地研讀《資本論》,就可以吸到“大口的氧氣”。如果從社會政治的角度來看,作者還隱喻了當時的蘇聯(lián)社會處于“缺氧狀態(tài)”,需要從馬克思那里找到解決社會發(fā)展困境的答案。在小說中,鐘求是還描寫了一個因愛情失敗而自殺的女孩鄭雨,她忍受不了“窒息”的感覺,墜樓身亡。杜怡感嘆道:“一個女孩子的愛被傷著了,別的心思就會堵住……這個我懂?!倍赔苍蚋星閱栴}遭受了過多的折磨和磨難,但她勇敢地走了出來,她特別喜歡聽《氧氣》這首歌,因為“氧氣”代表著希望,代表著新生。
小說中另一個充當隱喻的“虛構物”是指貝加爾湖,杜怡和夏小松曾經暢想著去貝加爾湖游玩,但一直沒有成行。貝加爾湖是一種約定,是他們愛情的象征。在遭受一系列挫折時,支撐杜怡走下去的就是貝加爾湖,小說的最后,章朗在夏小松的墓前說:“杜怡和夏小紀眼下不是在貝加爾湖畔,就是在前往莫斯科的路上?!薄白鳛槭录膼矍椤苯K于“生成”一個全新的夏怡,成為“新真理的指引” 。
還有一類充當隱喻的“虛構物”是各種記號,文在夏小松胸前的馬克思主義頭像是夏小松的“信仰”和“呼吸”,代表著前進的方向,但在“8·19”事件當天,被一顆子彈射中個體的事件和歷史的事件交叉重疊,既隱喻著夏小松的生命危機,也暗指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道路被“自由派”狠狠地擊打,處于解體的邊緣。杜怡去參加《天問》藝術表演,五位女子裸露著身體在地上躺出一個大問號,問號也是一種隱喻,暗指杜怡的前途充滿危機和各種不確定,而這個問號最終的答案是X,也證明“作為事件的愛情”給杜怡造成的巨大傷害。杜怡胸前的“X”是被傷害與被侮辱的標記,也表明杜怡的“女孩——女人”生成之路異常地艱辛。
《等待呼吸》充滿理想主義的激情,既有對蘇聯(lián)道路的反思,也有對女性成長的期待和肯定。鐘求是細致而又縝密的寫作讓小說具有了歷史的縱深感。但細讀這部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等待呼吸》的個別情節(jié)和他之前的小說有些重疊。比如說“打胎”的情節(jié),不僅《等待呼吸》中有,在《謝雨的大學》《給我一個借口》中也有,這在某種程度上讓讀者有些相似之感。如何開掘新的題材,擺脫敘事模式上的“重復結構”,是鐘求是必須面對的寫作難題。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賀江,男,1981年生,湖北棗陽人,文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后,中國人民大學訪問學者?,F(xiàn)任職于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主要研究方向:都市文學、當代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