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榮
1
一朵云,飄過故鄉(xiāng)的山頭。在我冥想的時候,我感覺是這樣。
尕墩梁,酸刺梁,北坪山,藺家嘴頭……你聽,多好的名字!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啊,山山梁梁,溝溝壑壑,就像我一樣,藏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雖是不起眼,卻養(yǎng)育了一方人。
有人問,你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說,我的故鄉(xiāng)在定西。要說定西,許多人都知道,以前有左宗棠推廣:苦瘠甲天下!說的是我的故鄉(xiāng)定西?,F(xiàn)在,有一個大氣的名字:中國馬鈴薯之都!說的也是我的故鄉(xiāng)定西。我的故鄉(xiāng)盛產(chǎn)馬鈴薯,我們不叫馬鈴薯,叫洋芋。洋芋是很實誠的東西,養(yǎng)活人。我的故鄉(xiāng)就像洋芋,很實誠的地方。
我心中的故鄉(xiāng),是那個有許多好聽名字的地方,好聽的山山梁梁圈起來,圈成了一條溝,叫畢家溝。
出定西城向南走,沿著319國道行走,走到一個叫“馬家鋪”的地方停下腳步,向西張望,就能看到一條溝,走下去,趟過一條河,河叫馬家大河,再往上走,彎彎曲曲,高低不平,這是通往畢家溝的一條山路。走很長的路,就進溝了。說是溝,但真正的溝在路邊的崖下。這是真正的溝,很深的溝,雜草叢生的溝,溝里有一澗山溪在流淌。溝里的莊戶人家,住在崖邊上。進溝先見到的人家是畢家。畢家是大戶,有十來戶人家,也夾雜著一戶人家,李家。我們曹家住在山溝垴,夏天下暴雨,山洪一瀉而下,是看山水的好地方。童年的我在暴雨過后喜歡出門看山水,看山水轟隆隆地從門前掃尾而去,我就擔心住在崖邊上的一戶藺姓人家,會不會被山水沖走。這一家有一個水靈靈的女孩,我父親一見就說:這是我家老二的媳婦!
五六戶人家散落在溝垴,每戶人家的莊廓四周種滿了樹,有榆樹、杏樹,有果樹、柳樹,也有栗子樹。暮春的時候,梨花白,杏花粉,溝垴里一派世外桃源的感覺!這是我們曹氏的幾戶人家,莊廓皆是黃土夯成,矮的五六米高,高的六七米。我們家的莊廓六七米高,墻體覆滿青苔,呈黑褐色。
據(jù)說,當時為了防止土匪搶糧食而夯成。我的奶奶說,把人掙死嘍!說的是我的二爸。我二爸沒白天沒有黑夜地夯莊廓,其辛勞就像人們撫城墻而想古代的勞動人民一樣。莊廓沒有防住土匪,倒是我的奶奶揮舞鍘刀守住了廂房里的糧食。我的爺爺隨土匪去了,土匪劫走了門口的一匹棗紅馬。舍不得啊,一直跟隨土匪要棗紅馬,再沒有回來。后來招魂,據(jù)一位族人犯病言傳:爺爺被土匪推到崖下,倒立在水沖的窟窿里!奶奶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的奶奶盤腿坐在炕上,一動不動,面如灰燼。我的奶奶二十出頭失去了我的爺爺,一直到九十三歲沒有離開過我們的莊廓。
前不久,我做夢,夢里一片灰白。灰白的莊廓門口有一棵老杏樹,杏樹本是干枯的,卻在枯木枝頭萌出了新芽。有的地方,新芽已經(jīng)舒展成了一簇新綠。我就覺得有趣,這是我闊別三十年的莊廓,分明知道故人不在,卻還是推門而入。一只瘦弱的黃狗走來,搖搖晃晃。孤寂的莊廓,奶奶的黃狗居然活著,多少年了,一定餓壞了吧!黃狗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老房子的門開著,居然有人。我的奶奶端坐在炕上。我的奶奶活著,盤腿坐著,兩手結(jié)手印放在腿上,魚尾紋里的一雙眼睛直視著前方……
“奶奶!”我在自己的叫聲里驚醒。夢里,我去過故鄉(xiāng),見過老莊廓,見過童年的老狗。還有孤獨的奶奶。
故鄉(xiāng)的老莊廓里,奶奶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老莊廓見證過我的孤獨,那是一個冬天。幽暗的莊廓里沒有人,太陽的影子已經(jīng)從莊墻上跳過去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個兒在莊廓里玩瓶瓶罐罐好長時間了。翻箱倒柜,我找出了好玩的,父親藏于抽屜的火藥。我把火藥裝進瓶子里,塞上棉花,棉花里撒上火藥——我知道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絕對是有意思地事情!
沿著高房的臺階,我趴上了莊墻頂上。擺好瓶子。瓶子好幾次滾下來了,但最終擱在莊墻頂上。我劃燃了火柴……
一聲爆響之后,莊廓頂上全是黑煙。夜晚是怎樣到來的,我不知道。知道是奶奶從山上緩工回來,擰開大門上的鎖子,推門進來,看到了門口睡著的我。我的哈喇子正從嘴角往下流。
這大概是七十年代的事情,五歲還是六歲,記得不清楚。我整天都被關(guān)在莊廓里。村莊是靜寂的,莊廓是靜寂的,墻頭的樹枝梳理著風的嗚嗚聲。
2
一朵云,飄過故鄉(xiāng)的山頭,山頭上站著一個少年。少年做出老鷹展翅飛翔的姿態(tài),但他羽翼尚未豐滿。
這是在故鄉(xiāng)的尕墩梁上。尕墩梁上有一塊荒地,荒地里隆起兩塊土包,形似墳堆,但沒有墳堆的陰氣,倒像女人豐碩的乳房。我把羊群趕在那里。那里很少有人趕羊群進去。那里是一塊禁地??墒巧倌陼r代的我敢。羊群吃著肥美的嫩草,我站在隆起的土包之上,夏天的太陽從湛藍的天空涌出,一切皆在光明之下。我打量著土包上葳蕤的青草,這青草是可以讓我的羊群啃吃的;我也打量青草叢里暗藏的窟窿,會不會有蛇?
老輩人說,尕墩梁的土包里有蛇。黑、白兩條蛇。那是神靈。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信。我遠遠地仰望,我不敢去。我覺得那里真的有神靈,這種感覺來自一場盛大的道場……
畢家的二姨夫是陰陽。十里八鄉(xiāng),據(jù)說念經(jīng)念得最好。在我還穿開襠褲的時候,他在我眼里就是一個神仙,會掐掐算算的神仙。我的奶奶一到冬天就得一種怪?。耗樕烖S,昏天暈地。我見不得奶奶睡覺,可她常常睡覺。我的母親說,你去,到你二姨夫跟前卜一下!我就很聽話地去卜一下。有時在二姨夫的家里,有時在去崖下挑水的路上。他一襲黑衣,微微閉眼,掐掐算算,說:家親不喜,禳過哈!我的母親好像很懂這是什么意思,半碗涼水,三根筷子,幾粒饃饃渣子,就可以搞定。母親拿水碗在奶奶頭上繞,嘴里念念有詞:要是過世的家親了把筷子站住,昂,把筷子站住??曜泳尤辉谇逅肜镎咀×?。我就覺得神奇。母親扔進幾粒饃饃渣子,說:起身,起身了浪去!筷子和清水碗就被母親端到莊廓門外,潑在十字路口。大概不高興的家親就走了。奶奶的病是否好了,印象不深。但,我們感覺奶奶的病好了!
二姨夫穿著黑色的道袍,出現(xiàn)在那天晚上的道場上。還有許多穿道袍的陰陽。這是山后面的白馬岔。我記不清楚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小,尚未上學。這地方掛滿了紅紅綠綠的東西,陰陽們坐在長桌前念經(jīng)。經(jīng)聲在春夜的風聲中飄過,好聽,但不知道念什么。起初,沒有瞌睡,就伸長脖頸往里看,看長桌上立起的牌位,看裊裊升起的青煙,努力看青煙里有沒有端坐的某位神仙——我沒有看到,看到了盤子里供的雞蛋,煮熟的雞蛋,剝了皮,光溜溜的好看!這是讓神仙吃的雞蛋,卻被二姨夫吃了。他誦完一卷經(jīng)后,取過一顆雞蛋,塞進嘴里。二姨夫看到了喜娃。喜娃是二姨夫的孫子。二姨夫把一顆雞蛋遞到了喜娃的手里。我咂巴嘴巴,眼睜睜地看喜娃把神仙的雞蛋吃了。夜深了,我的眼皮開始打架。我就蹲在地上,抱腿聽陰陽念經(jīng)。我聽明白了。陰陽念的是人名字,人名字后面是多少錢……
我問過奶奶。奶奶說,是在敬神呢,祈求風調(diào)雨順。我懵懵懂懂地知道,尕墩梁的土包上真的有蛇,黑白二蛇。那天晚上,快天亮的時候,陰陽起身了,走在前頭,后面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上山了,在尕墩梁的土包上念經(jīng),擺放著一個豬頭……
故鄉(xiāng)的夏天,麥子成熟了,糜谷耷拉下了腦袋,可是冷子常常會從電閃雷鳴中噼里啪啦地落下。六爺會第一個出現(xiàn)在雨后的路上,挑著永遠不離身的糞擔子,哀嚎:沒啦,莊稼讓冷子打完嘍!聲音拉得很長。
有一年的夏天,我上初中,我們正站在操場上開結(jié)業(yè)典禮。小芳神情恍惚地走進校門,叫走了喜娃——二姨夫腦溢血,咽氣了。
我眼里的神仙死了。我還能相信什么!
3
一朵云,在故鄉(xiāng)的山頭落寞地飄著,飄來了一場雪。雪很白,漂白了故鄉(xiāng)的山山垴垴……
這一年的冬天,與往年一樣,干裂裂地冷。我從崖邊的小路走過,一群人慌慌張張地從崖邊的小路走上來了,抬著一張門板。門板上睡著一個女人,濃眉毛,大眼睛,嘴角流著血,瘆人地紅。我趕忙讓路。
“紅紅,額的紅紅……”
女人的聲音。有氣無力的聲音,很快,消失在了冷吼吼的風中。消失的,還有一群人的身影。
出事了。在一夜大雪后的早晨,三十出頭的女人撇下五歲的女兒,坐在雪地里往前挪動,一直挪動到崖邊上。然后,墜下了懸崖,掉進了崖下水沖的窟窿……
女人走了。丟下了女兒紅紅。
那天下午,太陽收盡了地埂上的殘雪,干枯的野草瑟瑟發(fā)抖。我的羊群在我身后,稀稀拉拉地吃草。我走在羊群前頭,俯瞰著山下的崖邊,靜謐吞噬著落寞。
崖邊上,陰陽和神漢在招魂。女人的魂在哪里?崖下的窟窿里,還是女兒紅紅身上,誰都說不清。
這一年的莊子上不太平。六月的時候,六爺走了。六爺失蹤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冷子。我把羊群趕回羊圈的時候,大東山上的一團黑云翻滾著移動,閃電如金色的蛇,咬破了云層,天河的水轟隆隆地翻滾。暴雨落地,冷子敲起了土霧。
六爺姓畢,是個勤快的人,也是一個有胃病的人。六爺出現(xiàn)在小路上的時候,總是擔著兩個竹筐。拾糞積肥,從不歇息。有一孩童,總是頑劣,跟在六爺?shù)纳砗螅粍由裆?,瞬間把撿起的土塊放進六爺?shù)幕j筐。
“你后撒,周個娃娃!”
這是六爺回頭埋怨我的話。意思是,你不要這樣,這個娃娃!后來,我見了六爺再不干壞事了,那是奶奶讓我遞給六爺一碗開水之后……六爺站在我家門前的小路上,用扁擔頂著自己的心口,汗從臉上流下來,花白的胡茬上亮晶晶的。
“他六爺,你胃又疼了!”
奶奶拄著拐棍,問候六爺,也讓我給六爺?shù)挂煌腴_水。六爺走了,再沒有回來。那個點香念佛的六奶奶還在念佛,只是拿起手鉗子擰六爺耳朵的時候,六爺不見了。
這年冬天,麻雀在麥場上的草屑里叨是非。農(nóng)閑的人閑諞莊子上的生命無常,我看到奶奶盤腿坐在那里,不動神色,安靜地坐著——多年之后的一個黃昏,我發(fā)現(xiàn)奶奶的坐是跨鶴座,是佛門弟子禪定的坐。
奶奶,你坐如禪,那年的冬天參透了啥?
4
一朵云,飄在故鄉(xiāng)的山頭。霧很大,太陽出來了,濃稠的霧在慢慢散去……
一頭驢,一匹騾子,一張犁,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年在乳白的霧中犁地,犁溝不直,翻土不勻,少年的心事如濃稠的霧。
這一年的夏末秋初,樹大分支,哥嫂要和我們另家?!傲砑摇保褪橇砥馉t灶,各過各家。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說的。父親很少說話。這天晚上,父親說話了。
“明天早上把酸刺梁的地耕嘍,那一塊地分給你哥!”
我很聽話。自小,父命難違。黎明,我背著一身星光,趕驢上山,駕犁耕地。天亮了,起霧了,我依然在耕地。心里不痛快,一家人怎么就分開過了?我扶犁的手就在恍惚中搖擺,手一搖擺,犁溝就不直暢。第二年的夏天,我才發(fā)現(xiàn):這塊地父親留給了自己種,梁下的一塊平地給了大哥種。
后來,我們離開莊子,進城了。地不耕了,地荒了。
再后來,奶奶去世,母親去世,父親去世,莊子里的許多人都去世了……
有一年的初冬,大哥病了,我去看他。他的頭發(fā)白了。
現(xiàn)在,我的頭發(fā)也白了
5
一朵云,落在故鄉(xiāng)的山頭,停了好久,還是離開了。
據(jù)說,那天晚上,故鄉(xiāng)的山頭飄了一夜雨。溝溝垴垴,山山梁梁,濕漉漉的……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