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優(yōu)

《莊子》中不乏形象生動、寓意深刻的動物意象。魚類作為動物意象之一值得探究。從“物”“形”“神”三個層面來看，《莊子》中的魚類可以逐次劃分為自然之魚、社會之魚、想象之魚、精神之魚，這四種魚體現(xiàn)了莊子的自然觀、人生觀、哲學觀，具有豐富的道家思想內涵。

一、自然之魚

自然之魚即自然界中的魚，自然之魚僅僅停留在“物”這一層面，并未觸及“形”與“神”這兩個層面?！肚f子·雜篇·盜跖第二十九》提及了自然之魚：“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于河，為魚鱉所食?！边@里的魚單純?yōu)樽匀唤缰械聂~，“食”是的生物本能，“為魚鱉所食”是莊子對申徒狄之死的客觀闡述。

二、社會之魚

作為社會中人，必定會面對重重社會關系。當我們身處在這張網(wǎng)中，又該如何安放自己的位置？這一問題成了莊子所要思考的一部分，莊子以自然之魚為基礎，加以比喻義、象征義，以魚來反映社會角色，使魚這一意象由“物”這一層面進入到“形”這一層面，有了更深層次的內涵。

（一）魚之君王

在《莊子·外物》中莊子借孔丘之口講述了宋元君與神龜?shù)墓适拢f子認為這個故事揭露了這樣一個道理：“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為畏網(wǎng)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眰€人的智慧再高超也比不上萬人的謀劃，魚兒懂得避開天敵鵜鶘，卻不懂得躲避近旁冷冰冰的漁網(wǎng)。郭象作注：“網(wǎng)無情，故得魚。”而成玄英將這句話上升到了“治世之道”上，疏：“網(wǎng)無情而得魚，諭圣人無心故天下歸之?！贝颂幍聂~兒產(chǎn)生了只有人類才有的畏懼之情，不再是簡單的生物。魚兒只知道躲天敵卻不知道躲避漁網(wǎng)這一行為明顯蘊含著莊子的思想傾向，由此可見，魚從“物”的層面進入了“形”的層面，有了更多的隱喻色彩。且從前文的“萬人謀之”與成玄英的注疏“圣人無心故天下歸之”可以得知，莊子寫魚的目的是用魚喻君王，來闡發(fā)自己的治世之法。他表面上寫魚兒畏懼天敵卻不懂得逃避無情之網(wǎng)，表明“無情”是最致命、無敵的，實則諷刺了君王在治世時只懂得用禮法約束管理人民，卻不懂得“無情”的妙處，不懂得只有順應人民的本心，讓其自然生長才能使天下歸順自己。

（二）魚之百姓

魚不僅喻君王，還喻百姓。在《外篇·囗篋第十》中莊子用鳥、魚、野獸比喻百姓，用機關比喻君王治理百姓時所用的智謀、法規(guī)，君王治理天下按照自己私人的喜好，最終使得天下百姓像機關之下的鳥、魚與野獸，惶恐混亂。與前文用魚比喻君王不同，這里莊子站在百姓的角度來表達自己對于統(tǒng)治者的控訴，在莊子心中，良好的君民關系應該是君主治理百姓時順應百姓的本性，不夾雜任何私心，然后百姓受到君王的感化，淡泊名利，達到“至樂”的境界，就自然而然地歸順君王。

（三）魚之隱士

魚在莊子筆下也象征著隱士，蘊含著逍遙暢達的隱士精神，《庚桑楚》中庚桑子深得老聃真?zhèn)?，歸隱于畏壘山中。百姓像對待國君一樣敬重他。然而當他聽到百姓對自己的擁護后，他感到不悅，毫不猶豫地回絕了人們：“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意思是魚兒處在幽深的海水中卻不感到厭倦。幽深的海水象征著遠離紛爭、世俗的隱居世界，這里的魚就象征著像庚桑楚一樣的隱士，即便是有才華和能力，也不為名利所動，靜藏處世。如果為名利所動，結局就是像“吞舟之魚”一般困苦不堪，可見隱士的“隱”還有利于自保，有利于在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網(wǎng)中達到“身隱”的目的，他在《繕性》中也提出了“隱士存身”這一概念。那么莊子在這里僅僅借“不厭深水”的魚表達“身隱”的觀念嗎？

社會之魚更像是莊子的一雙眼睛，隨著魚兒承載的象征義在變化，他的視角也在不停地在轉動，由君王的角度轉變到百姓的視角，最終再轉換到隱士的視角。他一共進行了三次轉換，這說明前兩次所探討的君民關系不是他的終極追求。第三次，他賦予魚兒以隱士的身份，站在上帝視角上靜觀社會關系，我們可以推測出他最終想追尋的其實是人世間的“第三種身份”。這種身份中的人既不被奴役，又不去統(tǒng)治他人，不屬于君，也不屬于民，能夠自如地處理任何社會關系。人可以只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于世，可以在固有的體制之外來批判現(xiàn)實，成為社會體制之外的人。

三、想象之魚

如果說莊子在創(chuàng)造“社會之魚”時是在社會這一平面內用“橫向”的思維來打量人世，那么從想象之魚開始。他用“縱向”的目光來關照自己的人生。莊子借雄奇怪誕的描寫手法與浪漫奇異的想象將自然之魚加以“形”的改造與扭曲，為其注入了栩栩如生的生命力與鮮活的靈魂，使得想象之魚初步具有了“神”這一層面的內蘊。

《外物》中講述了莊子途遇涸澤之魚的故事，莊子夢想著不憑借外力來乘物游心，超然于世，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卻仍然為世俗所累，他的物質生活困窘，萬不得已才向監(jiān)河侯求救，又遭到無情的拒絕。莊子借鮒魚之口控訴了時人的虛偽與不切實際，莊周的憤然與鮒魚的憤然相對照，更加論證了鮒魚就是莊子虛構出來的另一個自我。莊子的優(yōu)雅就在于他沒有直接抨擊而是借助想象與寓言建構另一個“我”來完成不滿情緒的宣泄。在這一過程中他不僅在憤怒地控訴，更是釋放自己的生存壓力與被物質生活禁錮的內在靈魂。借鮒魚之口完成宣泄之后，他回到本我，他依舊是那個淡泊名利，瀟灑自如的莊子。

在《外物第二十六》中，莊子還講述了任公子與魚怪的故事，莊子連用“牽”“奮”“震”等動詞刻畫出一個氣勢磅礴、威懾千里的魚怪，能掀起萬丈波濤，聲音也似鬼神，帶有奇異的神話色彩。莊子通過夸大的手法，使魚的形體扭曲，脫離了自然之身，化身為浪漫玄幻的怪物出現(xiàn)在人們腦海中。莊子借此逐步引導人們從現(xiàn)實世界中抽離開來，遁入他早已設好的遐想之境，讓讀者開始探究這則寓言背后的深意。這種想象最終產(chǎn)生了共感與移情的效果。

莊子富有想象力與顛覆力，以自己的理解去重新建構一個屬于自己的新世界。他塑造這兩條怪異的魚，是借形體的異樣來表達自己對規(guī)則的蔑視以及對現(xiàn)實的掙脫，他旨在腦海中塑造一套與現(xiàn)實世界完全相反的心靈秩序。在他定義的新世界里，萬物可大可小，可以與現(xiàn)實完全顛倒。

四、精神之魚

莊子主張“乘物以游心”，他認為精神是生命的主體，可以與道合二為一，“形”是“神”的寄存體，“形”與“神”處在不同的層面上，精神之魚的共同點在于以“神”的形式存在，形神分裂，蘊含了豐富的道家智慧。

（一）樂道之魚

在《莊子》中，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濠梁之辯”，在惠子心中萬事萬物都是獨立的個體，情感與情感，思想與思想之間有隔閡。那么莊子又為什么會覺得魚兒是快樂的呢？莊子覺得游魚快樂是視覺與精神兩種要素相互作用的結果。老子曾提出了一個“內視”的觀點，所謂的“內視”是一種自我的反思，見外物時能夠自覺地審度自己的精神。既要以己度物，還要以物觀我，這是一種視覺的二重性。莊子也提出：“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崩锨f二人都認為有兩種“看”：一種是本體論意義上的肉眼觀看;另一種則是經(jīng)驗論意義上的視看，指的是關照自己的精神。此處惠子以為莊子只是憑借肉眼看到了魚，實則莊子的“看”是種內視，是經(jīng)驗意義上的看。這種“看”受到自己主觀意識的支配。目光所觸及的水、魚、濠梁早就抽離了現(xiàn)實世界，化為腦海中流動的精神，魚的精神也是自己的精神，自己的精神也是魚的精神。因此，魚兒在“道”中暢游，與自己在“道”中經(jīng)歷生命循環(huán)完美契合，自己和魚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世界也是自己和魚的一部分，無論是“內”還是“外”，都使得“物”與“我”相互感知，物我相融，物我都在道中樂此不疲。

（二）相忘之魚

莊子在《莊子·內篇·大宗師》有云：“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泉水干涸，魚兒與其在陸地上苦苦掙扎，不如用唾沫潤濕彼此，讓彼此回到汪洋大海之中游弋，互相忘懷?！巴睂τ谶@兩條魚來說都是最好的歸宿，忘是一種釋放，不用再營造相濡以沫的生存幻象，不用再受生存空間的限制，不用再銘記難以為繼的掙扎與痛苦，心歸于虛空，無欲無慮，曠達澄凈。如果說鮒魚的異化是莊子面對現(xiàn)實的時候借想象開啟的一次逃遁，那么相忘之魚則是莊子以一種超拔于現(xiàn)實的姿態(tài)直面現(xiàn)實，最終又超脫于現(xiàn)實。雖忘卻了一切，卻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回歸，回歸于自然，回歸于大道。

五、結語

莊子筆下四種魚的內涵層層遞進，從“物”演變?yōu)椤靶巍保詈蟪橄鬄椤吧瘛?，涵蓋自然、社會、思想三個維度，每個維度上的魚都處在有機的統(tǒng)一體中，形成了他獨特的思想體系。他在“橫向”上尋尋覓覓，不停地轉化視角，卻不深陷其中，又在“縱向”上不斷飛升，超拔于時代的苦難之上，達到自由的高度，以內心的準則衡量人生。

綜上，自然之魚，即自然界的實體之魚，是后三種魚的創(chuàng)作的基底。社會之魚本質上是社會關系的集合，抒發(fā)了莊子對理想政治、君民關系、處世原則的理解，幫助莊子從各個角度來靜觀人世，其中莊子在創(chuàng)作隱士之魚時，著重尋找“第三種身份”，他最終明白“第三種身份”在現(xiàn)實社會中無法存在，只存在于大道中。他開始在大道中尋找失落的身份，構建一個新的理想國度。首先他要表現(xiàn)出與現(xiàn)實決裂、離開形體的束縛的決心，他通過夸張與形變，塑造了想象之魚，想象之魚在本質上是大道指導下的新秩序，通過新秩序的建立來顛覆固有思維，在新秩序下，可以與現(xiàn)實完全顛倒。而精神之魚則側重于顛覆后的重建，他通過樂道、相忘，一步步向我們展示新世界中人應有的自由自在的生存狀態(tài)，所以說精神之魚即道。新世界最終與大道相融，而莊子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世界，世界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