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錦

作者有話說：這是一篇三個人的故事，這三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與堅(jiān)持，愛情只是其中的小插曲，卻掀起了一場蝴蝶效應(yīng)，但最終三個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我突然不想知道原因了，畢竟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

1

我從鳳凰樓的六樓滑下來時，正好是亥時三刻。

夜很深，偶爾有月光從云隙中漏出，照在樓下暗黑的溝渠上，方圓幾里萬籟俱寂，果然，金昭皇城的宵禁還是一如既往地嚴(yán)格，我松開了綁在腰上的綢帶，順手扔在了一旁的白玉階上，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在朱雀大街上。

我不知道會遇到誰，只是很想回家，雖然不知道那棟宅子是否已經(jīng)被推倒。我走過黃瓦紅墻的層樓疊院，也路過了異常安靜的勾欄瓊樓，遇到巡邏的禁衛(wèi)軍時就躲起來，碰到出來覓食的野貓兒也會陪它們走一截。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到了那扇熟悉卻破敗的紅漆楠木門。

意料之中，早就沒有人居住了。

我在宅子前漫無目的地踱著步，無意間瞥見一抹黑影，還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感覺到身子一輕，下一秒跌入了一個有力的懷抱中，只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

“不要出聲?！?/p>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顧韞之，但或許這只是我自以為的初遇。

我沒有打算出聲，因?yàn)槲铱吹讲贿h(yuǎn)處突然出現(xiàn)了一群巡夜的禁衛(wèi)軍，若是被他們逮到，我恐怕又要被送回鳳凰樓了。

當(dāng)然，如果他們認(rèn)不出我的話，我應(yīng)該就會和其他所有違反宵禁的人一樣被送入詔獄。

待他們走了之后，我拍了拍身后的人，示意他放下捂住我嘴巴的手。他卻沒有反應(yīng)，我聞到了他身上很好聞的桂花小釀的清香，應(yīng)該是城南那棵大槐花樹下的瘸子張釀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三更半夜，你一個女子不好好在家待著，出來做甚?！彼K于松開了手，然后緩緩道。

“自然是做見不得人的事?！蔽彝嶂^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這個男子，似乎在疑惑他為什么要問這么愚蠢的問題。

他笑了，我看著他穿著一身鴉青色的長衫，眉清目朗，英英玉立，就像是生在庭階的芝蘭玉樹，微卷的睫毛在月色下好似掃過心頭的一抹雪，讓人心癢癢。這讓我開始思索，這樣的人在宵禁的時候偷偷出來，是要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不過我們兩個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我并不打算追問他為什么孤身一人站在這里。

“你長得很好看，小心被騙?！蔽蚁騺聿涣邌葙澝?，也很誠懇地表達(dá)自己的看法。

“放心，我不會被騙?！彼悬c(diǎn)哭笑不得。

“哦，漂亮的男人不是被騙，就是騙人?！蔽揖従徠鹕恚蛩汶x開。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如我預(yù)料的那般追根究底，只是站在那里，他的身后是若隱若現(xiàn)的琉璃鳳凰樓，身旁是靜靜佇立在黑夜里的亭臺樓閣，偶爾有月光灑下，給他身上鍍了一層朦朧的光。

“等一下，我叫顧韞之，你叫什么名字？”他終于還是叫住了我。

他居然不認(rèn)識我的臉，這對于我來說是件不好不壞的事。

顧韞之，景元十二年金榜題名，是個驚才風(fēng)逸，出類拔萃的人，不過殿試常有，那些滿腹經(jīng)綸的進(jìn)士即使當(dāng)初再怎么出盡風(fēng)頭，都要在宦海沉浮，最后大多隕落，但是顧韞之不一樣，不是因?yàn)樗牟鸥甙硕罚且驗(yàn)樗母赣H——金昭皇朝的首輔顧典。

顧典這人欺下瞞上，濫殺無辜，弄權(quán)營私，殘害忠良，我能想到所有的形容奸臣的詞都可以安在他的身上，可是皇朝式微，也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我回過頭仔細(xì)地看了一眼顧韞之，他與我想象的不一樣，我原以為他會長得鼠目獐頭，又或者是灰容土貌，可是他竟然如此俊俏，讓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心有一瞬間的恍惚，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它不應(yīng)該，也斷不能出現(xiàn)在我身上。

“你真的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嗎？”我問他。

“當(dāng)然?！彼麛蒯斀罔F地回答。

我給過他機(jī)會了，既然他沒有選擇躲開，那么我也會奉陪到底。

“沈遺?！蔽胰鲋e。

2

我想要跟著顧韞之走，不管用什么辦法。

“我爹娘雙亡，來金昭皇朝是為了尋我的哥哥，我與他在邊境之戰(zhàn)走散了，近日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說他已在皇城安家，期盼我來與他團(tuán)聚?！蔽覕偭藬偸郑翱墒切挪恍⌒谋贿z失了，我腦子笨，也記不住地址，只好邊走邊尋?！?/p>

他大概是信了，可是又沉默起來，或許是在思索這說辭有什么矛盾之處，但最后還是說出我想要的那一句話。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幫你找?！?/p>

我不相信陌生人沒有理由的善意，也不相信他會辨別不出這個拙劣的謊言，但是我需要這個結(jié)果，也可以承擔(dān)其后的危險，因此我沒有猶豫地選擇和他回家。

他并不住在首輔府上，而是在街南的一座小宅邸里，只有幾個老仆人，院中種著幾棵枯萎的落著雪的葡萄樹，樹下的小塘養(yǎng)著幾尾血色鯉魚，太過寒酸。

“你的哥哥年齡幾何？相貌如何？有何特征？”他走了過來，一旁的仆人給我遞來了一套衣裙，打斷了發(fā)愣的我。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曲裾都已破爛不堪，手上凍瘡?fù)t，像個無家可歸的乞丐，或許他真的是看我可憐，而不是別有目的。

“他今年二十，相貌堂堂，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他喜歡笑，他一笑，皓月清風(fēng)都黯然失色?！边@一次我說的是真話。

“我倒是認(rèn)識這樣一個人?！彼拿碱^輕蹙，“我曾與他一起高談闊論，一起仗劍江湖，也曾一起翻墻喝酒，他也喜歡笑，但他應(yīng)該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p>

“為什么？”我忍住情緒道。

“他死在了邊境之戰(zhàn)中，早已化為河邊無定骨了?！彼聪蛭业难劬ι铄淙绾?。

“哦。”我平淡地應(yīng)答，“我的哥哥娶了朝思暮想的青梅竹馬，生了一個虎頭虎腦的胖娃娃，日子過得很好，才不是戰(zhàn)場上的孤魂野鬼呢?！?/p>

“那就好。”

我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我們之間沒有話題，我索性去了里間換衣服，出來時，顧韞之正坐在藤椅上閑適地喂魚，他的手指節(jié)分明，像一柄漂亮無瑕的玉如意，可惜這雙手卻染了不少無辜人的血。

其中也有我爹娘的。

我低頭看他，他恰好抬眼看我，他看我穿著青緞長裙，腰間的束帶歪歪扭扭地系著，眉頭不可避免地皺了起來，我以為他會呵斥我，而他只是走了過來，熟練地為我重新系好衣帶，然后又拿了一件垂著東珠的鶴氅披在我身上。

“沒有人教你怎么穿衣服嗎？”他問。

我有點(diǎn)生氣，雖然我從來沒有親手穿過衣服，但能教我為人處世的長輩都已不在，這都拜他父親所賜。

“今日我?guī)闳舨坎殚啈艏蛟S能找到你哥哥的下落?！毙液盟麤]有過度糾纏上一個問題，否則我怕自己忍不住將他一刀封喉。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因?yàn)槲蚁胍屗蝗缢馈?/p>

我與他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從我的角度遠(yuǎn)眺，可以看到我逃跑的鳳凰樓，它突兀地立在喧鬧的皇城，軒昂壯麗，我仿佛還能聽到微風(fēng)拂過飛檐上的驚鳥鈴，發(fā)出的丁零零聲。

因?yàn)槲冶魂P(guān)在那里七年。

“不要哭，否則鳳凰樓里的妖怪就會將你抓走?！蔽已燮ひ惶瑐?cè)頭看見一個婦女正惡狠狠地威脅著一旁撒潑的小男孩，“那里住的妖怪最喜歡哭鬧的小孩了?！?/p>

胡說，我才不喜歡，我暗暗否認(rèn)。

不過她沒有說錯的是，我確實(shí)是住在鳳凰樓里的妖怪，因?yàn)檠譀]有心，我也沒有。

3

我生病了，在戶部主事翻閱了金昭城四十八街所有的戶籍，卻也沒有找到我哥哥的蹤跡后，他說根本沒有沈青詢這個人。

我當(dāng)然知道戶籍不存在，因?yàn)榫拖耦欗y之所說的那樣，他早已化為一把枯敗的骸骨，哪怕他依然是別人的春閨夢里人。

這場風(fēng)寒來勢洶洶，是近來我無處宣泄的仇恨所致。

我討厭顧典，連帶著厭惡顧韞之。

我在渾渾噩噩的夢里，看見了父親正在用竹篾為我扎一只蜈蚣風(fēng)箏，聞見母親在廚房里蒸百合如意糕的香味，聽見了我的哥哥笑著喚我。

“小珊兒，跟我們一起回家。”

醒來時，顧韞之就坐在我的身邊，他手中端的是發(fā)汗解表，升津舒筋的葛根湯，還拿著一小包我最喜歡的蜜餞。我的拳頭忍不住攥了起來，憤怒淹沒了我，他為什么要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這么好？

好到讓我無所適從，我厭惡因?yàn)樾《餍』菥托能浀奈?，畢竟我們有著血海深仇?/p>

在我看來，像他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是橫行鄉(xiāng)里的紈绔子弟，仗著顯赫家世而視人命為草芥。一個有難的過路人對于他來說，只是吹進(jìn)眼里的一粒沙，讓人厭煩。

他這般惺惺作態(tài)是為什么，他對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幫助有何居心，在那一刻，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之前只是裝作不知。

畢竟對我好，他有利可圖。

“你染了風(fēng)寒，暫時在這休息幾天吧。”他只是一板一眼地對我說，又補(bǔ)充道，“你放心，這里只有我和一個信得過的老人，你放心留下?！?/p>

這是他第二次挽留我，我猶豫了一下，但依舊決定奉陪到底。

不過這里雖然只住著他和老仆人，可暗中拜訪的人卻不少。一日我在房中待得煩躁，于是偷偷溜去了后花園。在那里，我看到一向高風(fēng)亮節(jié)的大閣老唯唯諾諾地站在顧韞之的身邊，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宣帝年少，在朝堂孤掌難鳴，顧首輔打算取而代之，顧少爺也需早作打算?！?/p>

“知道了。”他平淡地應(yīng)答，仿佛早有所料。

“大人讓我問你，你是打算讓宣帝暴斃，還是先軟禁再禪位？他想要你做出選擇，你愿意怎樣就怎樣，畢竟宣帝的母族，親信都被一網(wǎng)打盡，甚至是后宮也在大人掌控下，阻礙已盡除?！蹦莻€在我印象中一直廉潔奉公的大閣老，面不改色地談?wù)撝绾巫尞?dāng)朝皇帝死于非命，好像只是在說吃飯喝水這樣的小事。

“再等等吧?！彼卮?，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卻恍若墜入冰窖，恐懼將我淹沒，我擔(dān)心的事情就快要發(fā)生了。

金昭宣帝，才慧早成，十四即位，在這之前，他的父親明帝在酒色犬馬中縱情而死，死后大權(quán)旁落于顧典手中。而后登基的景帝是他唯一的異母兄弟，年紀(jì)輕輕突發(fā)心悸而死，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意外，宣帝在內(nèi)憂外患中登基，成為一個傀儡皇帝，不再鋒芒畢露。

別人都覺得他長大后畏于首輔顧典，只有我知道，他不會甘于如此。

“沈遺?！鳖欗y之的聲音讓我脊背一涼。

我回過頭看他，他就站在枯萎的葡萄藤下，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淡泊模樣，見到我，沒有一絲意外。

“我都聽見了?！蔽姨谷怀姓J(rèn)。

“我知道?！彼降米屓瞬豢伤甲h。

“所以，你會殺了我，對嗎？”我確實(shí)是這樣想的，畢竟我剛剛聽到了一個秘密，而讓我悄無聲息地死掉是最完美的保密方式了。

只是在這之前，我一定要和顧韞之同歸于盡。

可顧韞之并沒有接話，只是轉(zhuǎn)了話題，他說：“桌角上放了我今早去買的話梅蜜餞，你看見了嗎？”

我有一瞬間的迷茫，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好，這超過了我能夠接受的范圍。他不可能在見我的第一面就鐘情于我，即使我漂亮得從未遭到過拒絕，他一定另有所圖，因此我問他。

“顧韞之，你不覺得你這樣會讓我誤以為你喜歡上了我?！?/p>

“沈遺?！彼茑嵵氐睾拔?，我突然慌亂起來，我好像想起來了什么，但是好像又沒有，他好聽的聲音再一次傳來，他說——

“這不是誤會，這是事實(shí)，我確實(shí)喜歡你。”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他卻一把抱住了我，然后在我耳畔呢喃。

“沈遺，我一直在等你認(rèn)出我，你還記得當(dāng)年在琦月縣時，你救過我一命嗎？”

救命之恩，這確實(shí)是讓人無法忘懷的存在。顧韞之看著我，我第一次在他無波無瀾的眼中看到了期待，但是我忘記了，畢竟我只在琦月縣上待了一年。

那一年，是我嫁人的前一年。

4

我十四歲時，曾與我的哥哥寄居在父親的副將沈叔叔那里，當(dāng)時我們?yōu)榱吮苋硕浚粋€化名沈青詢，一個化名沈遺。

我不記得遇到過顧韞之，但是我記得自己曾救過一人。

那一年雪下得出奇地大，碎瓊亂玉般墜向地面。我披著一件銀紅色的大氅，手上撐著一把青綢油傘，懷里揣著一個白瓷瓶，趁著哥哥不注意，準(zhǔn)備去后山梅園摘一束紅梅，擺在他床頭，在雪虐風(fēng)饕中，我聞到了一陣撲鼻的香味，然后我看到了一個人。

他躺在胭脂一般的紅梅下，衣衫襤褸，緊閉雙眼，像冬日里緘默脆弱的鳥雀。

我好奇地走了過去，認(rèn)真地拂去他身上的積雪。他長得真好看，劍眉星目，睫毛落滿了細(xì)碎的雪，有一種孤傲清冷的美，可是嘴唇發(fā)紫，應(yīng)該快要凍死了。

我不想他死，于是脫下大氅披在他身上，然后半拖半抱地將他送到了醫(yī)館。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瘦弱的我是怎么走了一千多級臺階的，只記得現(xiàn)在的腿疾和凍瘡或許都是當(dāng)時寒氣侵體所致，再也好不了。

第二天，我忍著身上的病痛偷偷去醫(yī)館看他，他竟然真的醒了，并且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救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姑娘，你介意小生以身相許來報救命之恩嗎？”

直到這時，我才猛然意識到，為什么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認(rèn)出顧韞之了——當(dāng)初的他眼角眉梢都是傲氣疏狂，說起話來三分漫不經(jīng)心，四分痞里痞氣，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像一口干涸的枯井，冷漠疏離，喪失溫度。

“不介意?！碑?dāng)初我并不知道以身相許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我救了他，那么他就是我的。

他明顯被噎了一下，但旋即又笑了起來，接著道：

“那小生一定要擺上半個城的流水宴，騎著高頭大馬，敲鑼打鼓來娶你?！?/p>

“流水宴可以讓我選菜譜嗎？我喜歡吃西湖醉蝦，杏仁佛手，還有……”我絞著裙擺思索，而顧韞之在一旁頻頻點(diǎn)頭。

醫(yī)館的掌柜見我越說越離譜，小心翼翼地提醒我。

“沈小姐，婚約這種事是需要長輩同意的。”

我才猛然想起了沈青詢，他現(xiàn)在一定在遍地尋我，于是我跟顧韞之告了別，急急忙忙地回沈府，然后和哥哥說了這件事。誰知一向嫌棄我頑劣，恨不得將我送走的沈青詢竟然暴跳如雷，他威脅我道：

“小珊兒，若是你嫁了人，以后就不能待在爹娘身邊了?！?/p>

當(dāng)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與爹娘團(tuán)聚，聞此自然害怕得直搖頭。待沈青詢心滿意足地走后，我看見顧韞之坐在沈府的白墻上，那時漫天濁云，呵氣成霜，偶有暗香傳來，他站起身跳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個插了紅梅的白瓷瓶，然后說：

“你若是嫁了別人，自然是不能待在爹娘身邊的，但你若是嫁給了我，我陪你一起待在爹娘身邊?！彼c(diǎn)了點(diǎn)我的鼻尖，又歪頭笑了起來，“其實(shí)，入贅也不錯。”

我想了一下，同意了。后來，我一直在等，等他出現(xiàn)，等他盛裝騎馬而來，可是他消失了，再無消息，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最終，我等來的是由顧典一手促成的婚禮和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再后來，我再也沒見過我的爹娘，哥哥，還有沈叔叔一家，他們都死在了金昭與陳國的邊境之戰(zhàn)中，因?yàn)楹蠓降募Z草供應(yīng)不足，整整二十萬大軍凍死在冰封雪裹的邊疆。

無人生還。

而這都是因?yàn)轭櫟洌凵喜m下斷了糧草供應(yīng)，原因只是我的父親——金昭的兵馬大元帥手握重權(quán)，并且不愿意與他同流合污。

我看著顧韞之清俊的臉，突然身心俱疲，整整九年，我已將他忘得一干二凈，因?yàn)槲业挠洃浝镏皇Ｏ乱粡垙埶啦活康哪樅鸵活w想要復(fù)仇的破碎的心。

“你為什么會不告而別？”我強(qiáng)按住自己的情緒，抬頭看他。

顧韞之沉默地立在一邊，天空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落在他發(fā)頂?shù)挠窆谏?，像是在演奏一首哀樂。他低頭看我，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緒，似乎有彌漫的水汽。

我突然不想知道原因了，畢竟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人——金昭宣帝趙瑋，我愿意為他被關(guān)在鳳凰樓里七年，因?yàn)槲沂撬幕屎?，唯一的皇后?/p>

5

從一開始我就在欺騙顧韞之，但是他知道，他一直知道我是來尋仇的，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我不僅是要為沈家報仇，還有岳家。

我的哥哥沈青詢其實(shí)叫岳子詢，景元十二年的探花郎，他與顧韞之在鹿鳴宴中一見如故，當(dāng)然，那時我已入了宮，顧韞之也沒有認(rèn)出他來。

“顧韞之，你應(yīng)該知道，沈家已經(jīng)被滅門了，包括我的哥哥沈青詢，而罪魁禍?zhǔn)资悄愕母赣H——顧典，所以，我想殺了你。”我并不打算說出我的真實(shí)身份，只是死死地盯著他，想看到他臉上的波瀾。

“你會報仇的，不過再等等吧?！彼v地揉著自己的眉心，那一刻我甚至有點(diǎn)可憐他，因?yàn)樗氲×?，像死氣沉沉的枯木，以往那個肆意張揚(yáng)的少年已經(jīng)銷聲匿跡。

“你能陪我一段時間嗎？到時候我會如你所愿?！?/p>

我不知道這些年他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騙我，只是在那一刻，我心軟了。

九年，他與我都變了模樣，變得面目全非，變得渾渾噩噩，變成了另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是同意了。

顧韞之對我極好，他會給我?guī)硇迈r的西湖醉蝦，還有他曾許諾的杏仁佛手，他教我騎馬，我坐在棗紅色的小馬駒上看他，他替我牽著韁繩，偶爾會回頭看看我坐得穩(wěn)不穩(wěn)，他身上有很好聞的桂花小釀的味道，讓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就醉了。

我在粉飾的太平中沉淪，直到大閣老再次到來，他告訴顧韞之，顧典已經(jīng)準(zhǔn)備鴆殺趙瑋，然后改朝換代。

顧韞之并沒有避諱我，我站在屏風(fēng)后，看他對著大閣老淡淡地點(diǎn)頭，沒有反對。

那日夜里，顧韞之沒有來找我。我一個人躺在雕花楠木床上，想起了趙瑋，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已經(jīng)逃出了鳳凰樓，不知道他在那冷冰冰的宮殿過得怎么樣，不知道他是否覺察到了這風(fēng)云變幻的朝堂局勢。

我很想他，他用他最繾綣的溫柔焐熱了我的心，讓我的眼里容不下別人。

我進(jìn)宮時只有十五歲，而他不過十八。那天我在岳府接受冊寶，爹娘哥哥都在邊境，我孤身一人坐著皇后鳳輿入了宮，大部分的細(xì)節(jié)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后他長身玉立于喜床旁，掀起了我的紅綢蓋頭，我抬頭看見他穿著明黃五彩龍袍，棱角分明的臉不怒自威，讓我很害怕。

“我想回家?！?/p>

我忍不住哭花了臉，一旁的內(nèi)侍嚇得連連磕頭，與我想象的不同，他沒有生氣，只是拿著合巹酒輕聲細(xì)語地哄我。

“小珊兒，不要哭，我會一直對你好的，這里就是你的家。”

他說起話來很溫柔，身上還有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抱著我時胸膛很寬厚，讓我心安。與他朝夕相處一段時間后，我才看到他掩藏在龍袍下不為人知的一面，他也只比我大三歲而已，只不過這過于沉重的擔(dān)子讓他少年老成。

我教他如何制作蜈蚣風(fēng)箏，告訴他金昭皇城的好玩之處，比如城南的張瘸子釀的小酒最美味，城北的城墻下有一窩黑白貍貓。而他會將我抱在龍椅上，認(rèn)真地教我看金昭地圖，還會親手為我雕琢翡翠簪子。每日夜里，當(dāng)我因思念爹娘而輾轉(zhuǎn)反側(cè)時，他會將我裹在錦被里抱到走廊上看滿天繁星，然后一遍一遍地告訴我，他會一直陪著我。

“曾經(jīng)有人告訴我，若是我嫁給了他，那么就可以一直和爹娘在一起了?！币蝗眨姨稍谒麘牙锿嬷男∧粗?，“但是現(xiàn)在我雖然很想爹娘，卻更想留在宮中陪你，畢竟你一個人太孤單了。”

“我不想你孤單，這樣我會傷心?！蔽肄D(zhuǎn)身吻了吻他的嘴角，然后看到了他泛紅的眼眶。

我原以為我會一直陪著他的，可是顧典卻沒有給我這個機(jī)會。

他擔(dān)心趙瑋脫離掌控，便不斷地往宮中進(jìn)貢秀女，有禮部尚書的侄女，還有侯府的嫡小姐。她們明眸皓齒，才藝雙全，全都拼盡力氣想要獲得帝王的青睞，這是一場趙瑋與顧典的博弈，而我知道趙瑋贏不了。

我舍不得看他因?yàn)槲叶涞孟窬暗垡粯颖┎《龅南聢?，我寧愿他做一個傀儡皇帝，雨露均沾，至少還能同我說說話。

可趙瑋不愿意，我知道他很愛我，因此我只好用自己的命威脅他，將他推給別人。

后來，我的爹娘在邊境陣亡，滿朝文武卻在顧典的授意下往他們身上潑臟水，最后治了個“監(jiān)軍不力”的罪名，沒有謚號，沒有墓碑，只能馬革裹尸于戰(zhàn)場。

而我沒有被廢，卻也被關(guān)入了宮外的鳳凰樓，與趙瑋分離，我還記得臨走前他來送我，用最冷靜的語氣對我說：

“小珊兒，你等等我，以后不會再有人欺負(fù)我們了?！?/p>

我很想他，無可救藥地想他，我期待著與他重逢，哪怕那只是最后一面。

6

顧韞之放我走的那日，是臘月初八，當(dāng)時我正在小廚房里熬著臘八粥，粥里羊肉丁、干果在上下翻滾著，而我的心也不安地跳動著。我隱隱覺得將有大事發(fā)生，顧韞之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對著一鍋燒焦的粥發(fā)呆。

“今夜子時金昭城門會關(guān)閉，明日再無人可進(jìn)出，我已安排妥當(dāng)送你出城，聽說綺月縣的蠟梅開了，你會喜歡的。”顧韞之站在院中，白雪覆上了他的肩，鳥雀噤聲，像極了我初見他的那一日，雪飄如絮，白茫茫一片。

“你們要動手了，是嗎？”我想抽出隨身攜帶的銀匕首，卻發(fā)現(xiàn)它早已被我卸下，或許，我根本就不想親手殺顧韞之了。

“沈遺?！彼麤]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用深邃的目光看著我，“當(dāng)初我是真的想娶你，但是很抱歉，我的身份讓你遭受了無妄之災(zāi)?！?/p>

我才知道，那時顧韞之滿心歡喜地去和顧典說想娶我，他的父親表面上同意提親，私下打探了我的真實(shí)身份后，一手策劃了我的入宮，為的只是斷了顧韞之的心思。畢竟顧典絕對不可能和岳家成為姻親，而我一向中立的父親因?yàn)槲冶黄扰c皇帝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從而遭受了更多的明槍暗箭。

如果不是他想娶我，或許，我可以在父母的庇佑下無憂無慮地長大，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能在午夜夢回時看到他們的背影。

并且，他早就知道我是岳子珊，因?yàn)槠吣陙恚杖找估镌邙P凰樓下徘徊，初見時的試探不過是想確定我究竟知不知道真相，在我隱瞞事實(shí)向他求助的時候，他就意識到我想要報仇，想置他于死地。

但是他不在乎，或許真如他所說，他將錯就錯，只是想讓我多陪他一段時間。

“我從小眾星捧月，卻活得像個提線木偶?！彼麩o奈地笑了一下，這是我再次遇見他以來第二次見到他的笑容，現(xiàn)在他身上的活力盡失，像一具衰敗得快要腐爛的軀殼。

“在你入宮的一年后，我在鹿鳴宴上遇到你的哥哥岳子詢，他說你過得一點(diǎn)也不好?！鳖欗y之的聲音有點(diǎn)嘶啞，“他還說，當(dāng)初有個小子想娶你，早知道允了他就好了，最起碼你還能留在身邊?！?/p>

我再次體會到了撕心裂肺的感覺，我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了，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不能接受他們離我而去的事實(shí)。

“我的一家都被你的父親顧典毀了，你是他的獨(dú)生子，父債子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蔽宜浪赖匕醋∽约喊l(fā)顫的胸膛，用最冷漠的聲音說，“可是我不會殺你，因?yàn)槿绻麣⒘四?，我將沒有辦法安然無恙地走出這里。

“我還想見趙瑋，很想很想?！?/p>

我看見顧韞之的眼神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像微弱的燭火終于徹底熄滅了。

7

很多年后，我還能想起金昭城變的那一日。

宣德十年，臘月初九，連下了數(shù)十天的雪終于停了。賣炭的老人顫巍巍地挑著黑炭沿街叫賣，路邊奄奄一息的乞丐呼出了最后一口氣，鳳凰樓的塔尖被白雪覆蓋，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虛無的海市蜃樓，通往皇宮的路上立著穿著盔甲整裝待發(fā)的士兵，宮門大開，宮女內(nèi)侍四處逃竄。

我逆著人流往皇宮而去，在寢宮里我看到了趙瑋。這是我時隔七年后第一次見他，他坐在龍椅上，身邊空無一人，他依舊穿著明黃色的錦繡龍袍，九旒冕隨意地扔在床頭。

他不過二十七，卻好像老了很多歲。

“小珊兒，你會一直陪著我嗎？”他看見了我，然后沖下來緊緊抱住了我。

“當(dāng)然?！蔽覜]有猶豫。

我知道，趙瑋已經(jīng)盡力了，這些年他事必躬親，不惜暗地里三顧茅廬去尋棟梁之材，不僅如此，還要對顧典假以辭色，以及忍受著后宮的鶯鶯燕燕，但是這世上，事與愿違遠(yuǎn)比心想事成多得多。

顧典的勢力已經(jīng)滲透到朝廷各處，趙瑋在此刻還能與他有一搏之力，也算天縱英才了。

后來，我倚在趙瑋的懷里，我們商量著即使輸了也要有尊嚴(yán)地死去，不會投降，他很平靜地抱著我，聲音甚至有一絲欣喜，他說：

“小珊兒，我早已讓鳳凰樓的守衛(wèi)放松警惕，我想，你會走的，但是你也會回來。”

是的，我會回來，因?yàn)槲抑皇Ｏ滤恕?/p>

再后來，我們還未來得及自我了斷，顧典手下的精銳士兵卻背主投降，而他本人被叛變者鴆殺。當(dāng)他們?yōu)鯄簤旱毓蛟诨蕦m前時，趙瑋臉上閃過一抹詫異，但還是擺出帝王尊嚴(yán)，然后冷靜地收拾殘局。

顧韞之在這中間起到什么作用，我并不知道，只記得在一個月前，他帶我去城南喝張瘸子釀的桂花小釀，他醉了，然后枕著胳膊睡在屋頂，月光照在他清俊的臉上，他很小聲地問我：

“沈遺，邊境之戰(zhàn)中逝去的二十萬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你說，顧典他怎么忍心？”

他不再稱呼顧典為父親，那一刻我在想，或許，他對顧典的恨其實(shí)并不比我少，畢竟他也曾是以“世間昌平，千里同風(fēng)”為己任的風(fēng)雅才子。

我最后見顧韞之是在詔獄，那時他盤腿坐在茅草之上，異常平和。他看見了我，與以往的拘束不同，他站起來親了親我的側(cè)臉，然后轉(zhuǎn)身。

他可能也知道我還未愛上他，因此一句話都未對我說。

顧韞之自盡于那日夜里，宣德十年的一個普通冬日，那時綺月縣的紅梅開得正盛，像鳳凰泣血般絢爛。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