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元寶
作者有話說:任何“毒舌”的打擊式關心,都是自以為是的虛假喜歡。如果遇到那樣的人,就趕緊逃吧,這世界有時好有時壞,我們呀,值得給予你無限溫柔的少年,這溫柔熱烈又迷人,暖得人滿心滾燙,足夠讓你無憂無懼地在這個世界橫沖直撞。
等我回來,我要……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再見,西南少年
1. 別哭,我?guī)湍阏业剿?/p>
賀一舟失蹤了。
兩周前,他踏上了開往青海格爾木的火車,臨走前撂下一句狠話。
“麥青青,你長進了,到時別死乞白賴地跟過來!”
從小到大,賀一舟趾高氣揚地向麥青青下達過無數(shù)個指令,也唯有那一次,她沒有應允。
麥青青五歲的時候跟著麥長戶搬進貓兒巷,第一次見面,賀一舟指著掛在樹梢上的風箏。
“麥青青,去幫我拿下來?!?/p>
甜橙樹那么高,摔下來的時候,撞破了風箏,血流了一地,可賀一舟卻嫌棄地戳她額頭,你怎么這么笨!
她幫賀一舟背過書包,抄過作業(yè),送過情書……麥青青對外果敢堅韌,對著賀一舟,卻軟得一塌糊涂,他說什么她都答應,予取予求,任他用殺不死人的軟刀子,一寸一寸磨著她的心。
只是當賀一舟要求她帶隊去可可西里時,麥青青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只是作為隨行的實習助手,參與過幾次科研隊的行程,根本沒有帶隊的能力,何況……賀一舟只是為了選個浪漫的地方,向蘇漫戈表白而已。
從警方查到的最新消息可以知道,賀一舟一行人離開格爾木之后進入可可西里無人區(qū),便與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與賀一舟一起的除了蘇漫戈,還有與他要好的幾位同學,焦急的家長們聚在警察局,罵天咒地,始作俑者沒在現(xiàn)場,滿腔的憤恨無處發(fā)泄,于是他們?nèi)珜⒒饸舛既鲈诹他溓嗲嗌砩稀?/p>
麥青青翻來覆去地說著道歉的話,卻還是不夠,被人推搡著,額頭狠狠地撞到墻上,滲著血絲,最后只能將自己蜷縮在角落。當?shù)鼐臁⒕仍?、巡山人已?jīng)制定好了最后一次搜救計劃,商討完畢之后陸續(xù)地離開。
麥青青枯坐著,肩膀抖動,空蕩蕩的房間里只聽見壓抑的哽咽聲。
“別……哭,我?guī)湍恪业剿!?/p>
聲音青澀,普通話說得磕巴又拗口,麥青青沒想到房間里還有人,紅著眼睛回頭。
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局促地站在角落:“你好,我叫夏吾,大家都叫我阿吾。”
這句話倒是說得格外流利,顯然已經(jīng)在心底默默練了許久。
阿吾紅著臉撓了撓頭,遞過來一小方黃色手帕:“阿媽說,女孩子哭,要用手絹擦眼淚?!?/p>
麥青青低頭道謝,因為陌生少年的滿腔善意,眼淚又止不住地掉下來。
“別哭,別哭,我一定幫你找到你朋友,”阿吾慌張地舉手發(fā)誓,“我保證!”
“真的?”
麥青青陷在絕望的困境之中,只牢牢地抓住他的手,眼前的少年人,有雙過分明亮的眼眸,一如可可西里不染凡塵的無際蒼穹。
“真的,阿吾從不說謊。”
2. 看見我還活著,是不是很失望?
搜救行動開始那天,巡山隊最后出發(fā)。
遠處是延綿起伏的山巒,云霧繚繞中隱現(xiàn)著皚皚白雪,天藍得過分??稍谶@片神秘而美麗的無人區(qū),蟄伏在茫茫云霧之后的,是未知的危險。
麥青青一眼就看見阿吾,他站在黑壓壓的人群當中,身材挺拔,格外顯眼,什么話都不說,只是朝她靦腆地笑,莫名讓人心安。
“謝謝你的手帕,”麥青青將手帕遞過去,手帕裹著一個平安符,“一定要平安回來?!?/p>
阿吾不接手帕,只將平安符順手掛脖子上,像得了個大寶貝:“這個,我很喜歡?!?/p>
“小姑娘,你放心,我們阿吾雖然是漢人,可是從小就在格爾木長大,是可可西里巡山隊最優(yōu)秀的巡山員,”隊長馬大叔爽朗地揮手,“沒有他找不到的人,回吧?!?/p>
目送巡山隊漸漸消失在茫茫黃沙之中,麥青青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天,警察和搜救隊都回了,巡山隊隊員也陸陸續(xù)續(xù)歸隊。
被找到的學生和家長抱頭痛哭,麥青青遠遠看到昏迷的蘇漫戈,心里的不安如潮水一般將她淹沒。
誰都沒找到賀一舟。
麥青青堅持在帳篷外等著阿吾,格爾木的風刮得臉生疼,等到夜幕四合,連阿吾都沒了消息。
突然,一束光撕破濃墨似的黑暗。
“有人回來啦!”馬大叔突然激動地大喊,“是阿吾!阿吾的巡山車回來了!”
麥青青跟著追過去,遠遠地看見從巡山車上下來一個人,仿佛融入了廣闊的天地之間,披著清冷的星輝,一步步地挪動著,他背上還背著一個人。
“找到了,阿吾找到了,快來,醫(yī)生!”
阿吾背上的賀一舟已經(jīng)瘦脫了相,嘴唇干裂,渾身上下沒一處能看。
“賀一舟,”她輕聲叫他名字,怕他聽不見,趴到他耳邊,喃喃地念,“賀一舟,醒醒,是我,麥青青,我來找你了?!?/p>
沒有任何回應,眼淚已經(jīng)淌了滿臉,可她半點都未察覺,直到阿吾用手背幫她抹去眼淚。
“他摔斷了腿,又因為缺水暈倒,放心,沒有生命危險的?!?/p>
阿吾的體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可此刻他的眼睛仍然閃著令人炫目的光,溫柔的嗓音如晨間懸于樹梢的晨露,安人心神。
3. 這個藥很好,你要記得擦
格爾木的夏天漫長而熱烈,胡楊林的綠意鋪天蓋地,傷勢不重的學生陸續(xù)離開,只剩賀一舟左腳打了石膏,悶在病房里,理所當然地指揮麥青青干活。
麥青青望著賀一舟發(fā)呆,蘇漫戈臨走前來告別,卻被賀一舟關在門外,她輕聲安慰:“回去我們再聚吧?!?/p>
麥青青抱歉地朝蘇漫戈揮手,回了病房,只見賀一舟在破敗的背包里翻了又翻,臉色煞白。
“我爸送我的手表丟了,肯定是那個巡山員順手偷的?!?/p>
話音剛落,虛掩的門“砰”的一下被撞開,竟然是阿吾,他無措地站在病房門口,手掌緊攥成拳。
“我沒有!”
“賀一舟!”麥青青額角直跳,急急地辯駁,“是阿吾救了你,你不要瞎說。”
“阿吾,阿吾,你跟他很熟嗎?”賀一舟變本加厲,“還偷聽別人說話,慣偷吧!”
“我沒有,如果我想偷你的手表,根本不會走了那么遠的山路,把你從不凍泉背回來,”阿吾冷靜下來,輕聲陳述事實,“巡山員只會把人帶出可可西里,不會拿別人東西,我們也不稀罕。”
賀一舟自知理虧,惱羞成怒地將背包囫圇砸過去,麥青青毫不猶豫地伸手一擋,背包重重地砸在手臂上,火辣辣地疼。
麥青青痛得吸氣:“賀一舟,你發(fā)什么瘋?”
“麥青青,我為什么瘋,你難道不知道?”
阿吾看麥青青受了傷,卻陡然失了鎮(zhèn)定,高大的身影將她罩住,穩(wěn)當?shù)刈o在身后,在狹窄的病房里投下一片模糊的陰影。
“丟了,我去給你找,不要隨便冤枉人,也不要打青青?!?/p>
阿吾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麥青青回過神,急匆匆地追出去,沒想到阿吾卻沒有走遠,靠站在樓梯口,彎著眼睛淺淺地笑。
他緊攥著的手掌朝麥青青攤開,是一管藥膏,隔空點了點她還未消腫的額頭。
“差點忘記正事,馬大叔告訴我你在這,我想著……”
想著什么?
阿吾卻說囁嚅著說不出來,耳根悄悄染了紅,只傻愣愣地將藥膏塞到麥青青手心。
“這個藥很好,你要記得擦?!?/p>
他手掌的溫度很高,指尖因為常年爬山,有著粗糲的厚繭,擦過麥青青的掌心,癢癢的,讓她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還是我?guī)湍悴涟?,”阿吾看麥青青盯著藥膏發(fā)愣,一張小臉瘦得過分,他不動聲色地嘆氣,“你把賀一舟照顧得很好,卻學不會照顧好自己?!?/p>
阿吾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過額角,又掠過左小臂,酥酥麻麻。
“手表可能是落在不凍泉保護站了,我明天就去找,不讓他再為難你。”
麥青青吸了吸鼻子,抬頭望過去,阿吾眼里漫著心疼,如溫柔的暖光,不管不顧地瀉下來,砸得她一顆心如墜云霧。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從甜橙樹上摔下來,麥長戶也是這樣輕輕柔柔地幫她擦藥,麥青青有些貪戀這須臾的暖,脫口而出:“我們一起去?!?/p>
4. 送給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了
進了可可西里無人區(qū),阿吾如一尾入海的鯨,哪里有溝壑懸崖,哪里有沼澤流沙,他都了如指掌,那些陌生的動植物,在他的心中都有了名字。
他們借了馬大叔的巡山車,后備廂里堆滿送給保護站的物資。山里什么都慢,云飄得慢,水流得慢,阿吾開得很慢,車外偶爾有野牦牛、藏野驢奔跑而過,麥青青甚至還看到一小群藏羚羊,茫茫大地,它們像是突然闖進人間的高原精靈。
她驚喜地大喊:“你看,你看!”
阿吾熄火停車,靜靜地等待藏羚羊經(jīng)過,也想讓麥青青能夠看得更清楚。
“每年這個時候,藏羚羊就會經(jīng)過可可西里無人區(qū)到卓乃湖產(chǎn)小羊,然后再返回?!?/p>
他的聲音沙沙糯糯,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人,格外乖覺純良,整個人融進車窗外無邊的漫漫黃沙。
“以前阿爸巡山總會帶著我,后來阿爸不在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阿吾的聲音很輕,拽出掛在脖子上的紅線,滿眼雀躍,“不過,我知道阿媽她在家等我,現(xiàn)在還有你送我的平安符,我一點都不孤單?!?/p>
那不過是麥青青隨手在不知名的寺廟買的,送出去的時候只是圖個好的寓意,沒想到阿吾當稀世寶貝般珍藏著。
“這個不值錢,”麥青青紅著臉,伸手去搶平安符,“先還我,下次送你一個更好的。”
阿吾將平安符牢牢地攥在手心,低低哀求:“送給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了,不要再拿回去,好不好?”
麥青青的手指與紅線纏在一起,在逼仄的車廂里,兩人的距離近得過分,連綿的茫茫沙漠中,怦怦的心跳聲蓋過了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她瞬間松了手。
藏羚羊已經(jīng)遠遠地消失在荒涼的天際,巡山車如黃沙中的一片孤舟,在寂靜中緩緩向前。阿吾說可可西里的群山,講巡山人為保護藏羚羊而犧牲的英勇故事,告訴她可可西里在藏語中的意思是美麗的青山。
極目遠眺,目光所及方圓千米,滿目貧瘠,眼前的一切曾經(jīng)都讓麥青青覺得遙不可及,可在阿吾的口中都變得生動鮮活,有著無與倫比的美。
麥青青突然有了無限的傾訴欲,她說貓兒巷綿綿的細雨,青石板上貪睡的小奶貓,小攤上滋滋作響的白糖餃,巷口那棵甜橙樹……
她教阿吾念一首古詩,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那里藏著自己名字的源頭。
阿吾卷著舌頭,跟著一字一句地念,尾音敲在麥青青的心尖上,如天際最后一抹沉寂的夕陽,溫暖到讓人喟嘆。
“到了!”
不凍泉工作站鮮紅的牌匾格外醒目,阿吾輕快地鳴笛,駐扎在工作站的巡山員迎了出來,與阿吾熱情地擁抱。大家呼喝著點火做飯,共吃一鍋炕鍋羊肉,唱著她聽不懂的藏歌,麥青青被熱烈的氛圍感染,連喝了幾口青稞酒。
站長從桌上一堆雜物里找出那塊手表,不屬于可可西里的東西,無論多名貴,對于他們而言,都是污染環(huán)境的垃圾。
晚飯吃得熱熱鬧鬧,結(jié)束時麥青青滿足地打著飽嗝,臉頰帶著微醺的酡紅。阿吾輕輕扶著她,忍不住想用蜷起的手指,去碰一碰她近在咫尺的臉。
可最終他只是幫她脫了鞋子,細心地將被子蓋好。麥青青卻不肯乖乖躺好,一把攥住阿吾的衣角。
“你好甜啊,”麥青青靠近他,仔細地嗅,“是不是背著我吃什么好吃的了?”
黑暗中,阿吾倏然紅了臉,張皇后退,手背狠狠撞到床頭,又怕麥青青從床上摔下來,一把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青青,你……醉了。”
麥青青捧著夏吾的手背,小心翼翼地吹氣:“疼不疼?”
少女的氣息灑在指尖上,甜甜軟軟。
阿吾握緊手掌,魔怔一般地低喃:“不疼,別……別吹了?!?/p>
窗外一彎明月被藏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麥青青睜大眼睛,只覺得已經(jīng)好久沒如此痛快過,她借著酒意撒嬌:“那你給我數(shù)星星?!?/p>
不凍泉的夜晚寒氣四起,一件軍大衣,裹著兩個人,阿吾輕聲給麥青青數(shù)天上的星星。
一顆,兩顆,三顆,北斗七星,牛郎星,織女星……麥青青輕聲跟著念,軟糯的聲音漸漸低了,她把自己給催眠了,抱著阿吾的手臂,呼吸綿長。
在迷糊中,她灌了滿耳朵的風聲以及低沉的呢喃。
“我長在大山之中,巡山又成了我的工作,一場巡山?jīng)]有十天半個月是出不來的,沙漠、河流、懸崖、雪山、流沙、沼澤,以前都是我一個人看,路上碰到千奇百怪的動植物,也只能記在巡山日志里,”阿吾的聲音很輕,蕩在保護站外淅淅瀝瀝的雨點里,“可是,這次有你陪我說說話。
“青青,我好開心啊?!?/p>
那是獨屬于少年人的雀躍,因為羞赧成了只能在深夜里獨白,他自顧自絮絮叨叨地說著,可黑暗中,有一個軟糯的夢囈聲響起。
“阿吾,好開心啊?!?/p>
5. 你永遠不會離開我吧,麥青青?
苦寒如世界邊緣的不凍泉,在幽幽清晨有著攝人心魄的美。麥青青站在靜寂的萬古雪野中,看阿吾拿著手機忙上忙下地幫保護站的巡山員拍照、錄視頻,作為送給家人的新年禮物,因為下一個年關他們還要在山中堅守。
他們說著藏語,麥青青一句也聽不懂,可阿吾爽朗的笑聲回蕩在空氣里,玉珠峰在他身后,峰巒起伏,萬年的冰山雪川也仿佛染上了人情味。
回程時,還是那一輛巡山車,車廂里空蕩蕩的,卻盛著滿車的思念。
阿吾見麥青青一直回頭,輕笑著安慰:“你要是喜歡,下一次我再陪你來?!?/p>
“可可西里不凍泉保護站”九個字已被遠遠拋在車后,或許是這幾天的快樂太不真實,麥青青像個突然闖入別人家的窘迫小孩,拿著不屬于自己的玩具,不甘心,卻只能放手。
“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怎么會?”阿吾高聲否定,“只要你想來,任何風景都歡迎你,將軍樓、西王母瑤池、昆侖山,瀚海戈壁,千年胡楊,我看過的,都帶你去看個夠!”
他一聲高過一聲,似無聲四濺的碎玉落入一泓清池,怕麥青青不信,只差舉手發(fā)誓。
“我保證!”
麥青青“撲哧”一聲,抿嘴笑了,一顆虎牙若隱若現(xiàn)。阿吾一慌神,巡山車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
“那是什么?!”
兩人急忙下車查看,距離車輪一米遠,躺著一只小藏羚羊,瑟縮在粗糲的土坑里。阿吾輕輕地靠近,伸手將小藏羚羊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
“現(xiàn)在應該是藏羚羊遷徙的季節(jié),這個可憐的小家伙,應該是掉隊了。”
“那怎么辦?。俊毙〔亓缪虿⒉恢琅氯?,麥青青伸手過去,它竟然溫順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我們可以養(yǎng)它,先將它送到最近的保護站,”阿吾促狹地朝她眨眼,“取個名字吧!”
“真的?”麥青青忍不住歡呼,“你的名字是夏吾,就叫它夏天吧?!?/p>
麥青青“夏天、夏天”地叫了一路,戀戀不舍地將小藏羚羊安頓好,回到格爾木已經(jīng)是晚上。
“喏,給你找回來了?!丙溓嗲鄬⑹直磉f給賀一舟。
“你這幾天不在醫(yī)院,就是為了去幫我找手表了?”
賀一舟將手表擦了又擦,發(fā)了會呆,又小心翼翼地將手表戴在手腕上。
“這次可別再錯怪阿吾了,是他開車帶著我去拿回來的?!丙溓嗲鄮唾R一舟收拾亂成一團的病房。
那一句“謝謝”在賀一舟嘴邊囁嚅了半天,卻拐了個彎,換了另一種情緒。
“我要睡覺了,你哄我,哼首曲子來聽聽?!?/p>
這是從小到大,兩人和好的暗號。麥青青熄了病房的燈,只留小小一盞臺燈,在一室昏黃的光暈中,輕輕地哼著一首南方小調(diào),和著賀一舟逐漸綿長的呼吸。
曲子還在哼著,病房外,阿吾呆立著,靜靜地聽,那只叩門的手終究沒有落下去。
6. 在我眼里,你最好
賀一舟已經(jīng)能夠拄著拐杖下地走路了,為了留在格爾木照顧他,麥青青跟導師請了長假,科研項目處于半擱置狀態(tài)。
導師了解她的情況,痛快地批了假,只說有科研隊已經(jīng)到達格爾木,會再進可可西里采集樣本,有相關的工作需要她協(xié)助,麥青青忙不迭地應好。
“那么無聊的專業(yè),念了四年還不夠,又苦兮兮地讀研究生,項目停了,正好清閑,又想著折騰你。”賀一舟一貫瞧不上麥青青枯燥無味的科研項目。
麥青青不置可否,只專心看著手機里阿吾給她發(fā)的小視頻,是他小心翼翼地給藏羚羊喂奶,小夏天窩在他懷里,舒服地瞇眼。
“你再不來看它,它都忘記你這個救命恩人啦!”
視頻里能聽到呼嘯而過的風,阿吾的聲音落在麥青青耳邊,癢癢的。
只是沒想到和科研隊碰面的地方正好是喂養(yǎng)夏天的保護站,麥青青向科研隊長了解了自己需要協(xié)助的工作內(nèi)容,遠遠地看見熟悉的人影綴在隊伍后面,興奮地沖她揮手。
“青青!你來看我……”他笑得眉眼彎彎,話音未落卻羞澀地撓頭,“和小夏天嗎?”
隊長做好部署分工,促狹地說:“阿吾,正好你和青青一組,麻煩編外二人組把我們帶進可可西里卓乃湖保護站!”
出發(fā)的那天,阿吾還是開著那輛黑色的巡山車,沿路的風景熟悉又陌生,經(jīng)過玉珠峰時,皚皚白雪蓋住山脊,寒風從指尖穿過,麥青青卻不覺得冷,想起那天晚上的青稞酒。
“你瞧,我就知道我們會再回來的,”阿吾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壺青稞酒遞過去,“喝一口暖暖,過了玉珠峰車就不開車了,到卓乃湖我們得步行幫助科研隊采集研究樣本?!?/p>
西南一隅的廣袤天地里,是滿目的貧瘠與荒涼。阿吾帶隊走在最前面,講解沿途不知名的植物,聲音潤潤的,如清泉浸在空氣里。麥青青跟在隊長身邊,一路協(xié)助采集有用的植物和土壤樣本,總?cè)滩蛔√ь^望過去。
這樣的西南少年,格外耀眼奪目。
到達卓乃湖保護站時,天空開始飄起細雪,科研隊留了兩人份的食物給編外二人組,繼續(xù)朝地質(zhì)勘查地點前行。阿吾在屋外生起篝火,準備給麥青青烤熏肉。
篝火對面的少年,泛著溫暖的光。
“青青,你那天給賀一舟唱的小曲子,能……能教教我嗎?”
阿吾的眼神坦蕩而炙熱,在可可西里的黑夜里有種特殊的魔力。
麥青青低聲地唱著,阿吾側(cè)耳傾聽,輕輕地打著節(jié)拍,沉浸其中的模樣仿佛聽見的是什么天籟之音。
“我瞎唱的,唱不好,你為什么突然想聽?”
阿吾嘴角一彎,忍不住笑,他的回答隨著木柴燃燒的“噼啪”聲清晰地傳進麥青青的耳朵里。
“我喜歡,很好聽的,”他說得堅定,怕她不信,又急切地強調(diào),“你很好,在我眼里,你最好,哪里都好?!?/p>
7. 有我在,一定帶你出去
賀一舟最常說的是,麥青青,你怎么這么笨?麥青青,怎么這么點小事你都做不好?
阿吾卻說“你很好,你最好”,這六個字落在麥青青耳邊,像一張閃著燦爛光芒的網(wǎng),讓她心甘情愿地被牢牢釘在原地。
麥青青還沒從這細枝末節(jié)的溫柔當中掙扎出來,卻聽見阿吾撞翻了熱水壺,她連忙起身去看。保護站的小房子,一盞煤油燈,亮著昏暗的光,刺鼻的柴油味從科研隊留下的食物袋里散發(fā)出來,新鮮的菜和肉被柴油缸中漏出的柴油全部浸濕了,肯定是不能吃了。
“別怕,我記得去年馬大叔帶隊來過這,肯定有剩下的食物?!?/p>
可是,翻遍保護站的各個角落,只發(fā)現(xiàn)了幾包壓縮餅干,窗外的篝火早已熄滅,大自然的溫柔仿佛只有一瞬,可可西里的暴雪倏忽而至,掩蓋了一切人跡。
沒有衛(wèi)星電話,手機沒信號,和外界無法聯(lián)系,煤油燈里晃晃悠悠的星火也湮沒在黑暗里。
麥青青頹然而坐,可手卻被阿吾緊緊握著:“地質(zhì)隊很快就會回來的,有我在,一定帶你出去。”
“我知道的,”麥青青咬緊顫抖的嘴唇,輕聲低語,“阿吾從不說謊。”
那幾袋救命的壓縮餅干被阿吾妥帖地收好,每一天在麥青青撐不住的時候,拿出來一小塊就著酒囊里僅存的幾口青稞酒,小心翼翼地喂下去。
“你也吃呀?!?/p>
阿吾掏出沾了餅干屑的包裝紙:“我吃過了,別說話,保存體力?!?/p>
兩個人用保護站的鉛筆在本子上寫字交流,麥青青給阿吾胡亂地寫了很多小詩,阿吾在每一首小詩下面畫畫,天地之間,仿佛只有蜷縮在小屋里的兩個人。
大雪下到第五天時,麥青青就知道,地質(zhì)隊也困在勘測地出不來了,希望湮沒在阿吾遞過來的最后一包壓縮餅干見底時。
“阿吾……”
煤油燈徹底熄滅了,麥青青被緊緊團在阿吾的羽絨服里,她艱難地想用蜷起的手指,去碰一碰他近在咫尺的臉。
“阿吾!”
黑暗中阿吾沒有回應,麥青青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額頭,阿吾瑟縮了一下,身體更沉了。
就著保護站小窗戶外漏進來的星光,麥青青更努力地摸索,阿吾只穿了一件薄衣,觸手冰涼,早已沒了知覺。
一瞬間,麥青青被滅頂絕望箍住,仿佛又成了在警察局無依無靠的小那個女孩,麥青青只能徒勞地將阿吾牢牢地抱住,一遍又一遍地輕念他的名字。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一束光刺破黑暗,有雜亂急迫的腳步聲,門被一腳踹開,賀一舟滿身泥濘,歪歪斜斜地拄著一根拐杖蹣跚地走進來。
“麥青青!”賀一舟將她抱在懷里。
麥青青睜不開眼,死死地拉著阿吾的手,嘶啞地哀求:“快救阿吾,救阿吾?!?/p>
8. 夏天要走,你也會走
阿吾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月,麥青青不敢去看他,只是常常去看望小藏羚羊。
重返巡山隊的那天,馬大叔辦了一場喜慶的歡迎會,慶祝阿吾死里逃生,五色彩帶迎著風飄過阿吾明朗的臉上。
麥青青遠遠地看著,只覺得曾經(jīng)朗聲背誦過的所有美好的詩詞都有了眉與目。
賀一舟的腳拆了石膏,行動也已經(jīng)沒有大礙。
“青青,我們一起回貓兒巷吧?!?/p>
遠處阿吾正在給小藏羚羊喂奶,她看得出神,轉(zhuǎn)過頭看向賀一舟時,一雙眼睛亮得讓人心驚。
“我想留在這里”這句盤旋在心底的話,像剛剛升騰起的火,瞬息間又被熄滅,麥青青張了張口,終究什么也沒有說。
藏羚羊被麥青青喂熟了,循著氣味蹭到她身邊。
“青青,好久不見,”阿吾的臉上蕩著明媚的笑,“藏羚羊最有靈氣的,夏天習慣了你身上的氣味,就算母羊在外面,它也不走,它感覺你像它媽媽一樣,一直跟著你,不過后天我們就要把夏天放生了,到時候我們一起……”
賀一舟打斷他:“我們定好后天的機票,以后也不會來格爾木了,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p>
阿吾僵在原地,笑容如夏日烈陽下的水漬,一點點蒸發(fā)。
“不客氣,”他還保持著應有的禮貌,“夏天要走,你也會走,你們都不屬于格爾木,我知道的?!?/p>
藏羚羊好似察覺到他的悲傷,低低哀鳴。
阿吾直直地看著麥青青:“走的那天,我送你們?nèi)C場,好不好?”
放生小藏羚羊的那天,保護站里給夏天喂過奶的工作人員心里都不是滋味。阿吾和麥青青將它放走,它又跑過來,跑過來,大家又把它趕走。
夏天一直回頭看著阿吾和麥青青,趕了三次,小藏羚羊睜著一雙哀傷的眼睛,跟著羊群走了。偌大的可可西里,藏羚羊其實都長得一樣,他們的夏天漸漸消失在群羊里。
麥青青強忍著情緒,垂著頭喃喃地問:“無人區(qū)那么大,我們以后再也見不到它了吧?!?/p>
阿吾只輕輕拍了拍她的頭:“但是,它回到了原本屬于它的地方,會活得更開心?!?/p>
9. 她的阿吾,也走了
來到格爾木的那天,仿佛還在昨天,還是那一輛巡山車,那個劣質(zhì)的平安符還掛在阿吾的脖子上。
“今天有新的搜救任務,我就送到這里了,”阿吾嘴角還掛著笑,用力地揮手,“青青,再見!”
催促登機的廣播,一遍急過一遍,麥青青看阿吾消失在拐角,那輛巡山車在灰蒙蒙的玻璃窗外,孤獨地停留,如汪洋里的一葉孤舟。
她伸手去掏機票,摸到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滿是俊秀的字,用模糊的鉛筆寫成。
青青:
如果我死了,你還會記得我多久?我當然害怕被你忘記,但是我又同時慶幸,我曾短暫地被你記住,哪怕時間很短。
我來過你的心里,我很開心,很開心。只可惜我沒有和你一起迎來下一個熱烈的夏天,
我不怕死,我怕死了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青青啊,山那么長,水那么遠,你要活得瀟灑些。
夏吾
是那晚阿吾以為自己會死去時寫的遺書,麥青青不知道自己發(fā)著怔將這封“遺書”看了多久。
直到手開始輕微顫抖,眼底有了酸澀的感覺,她才回過神來,再一次從頭開始,珍惜地看著每一個字。
風馳電掣的一瞬,在廣闊磅礴的天地之間,過往所有的悲傷都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只想坦坦蕩蕩地活出個新世界。
天大地大,有一個叫作阿吾的少年,教她活出另外一種人生。
她無比想念阿吾的青稞酒,裹挾著她不能訴之于口的那份情意,由熱到冷,復又自冷而熱,如一團掙扎不肯熄的火。
“小賀哥哥,”麥青青輕聲叫住前面的賀一舟,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叫過他,仿佛回到了遙遠的小時候,“我不跟你回去了?!?/p>
“我在這里很開心,讓我留在這里吧。”
賀一舟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喊她的名字,麥青青卻還是不管不顧地追了出去,她要登上的那趟航班已經(jīng)起飛了,停車場空蕩蕩的,曾經(jīng)載她穿越生死的巡山車,走了。
她的阿吾,也走了。
10. 我要……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麥青青趕回保護站時,巡山隊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她急切地想找到她的西南少年,無畏地在人群里大喊阿吾的名字,可可西里的寒風,吹得她滿目通紅。
“青青!”有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抓住了她,不敢置信地問,“你怎么回來了?”
在巡山隊黑壓壓探究的眼神中,麥青青一把抱住阿吾。
“我不走了!我要留在格爾木,永遠。”
“真的?”
“真的,麥青青從不騙人!”她促狹地學著阿吾的話。
阿吾只愣了一秒,將麥青青牢牢抱起,在格爾木廣闊的天地之間,爽朗地大笑著。
“我要教你馴鷹,帶你去跑馬,我們一起釀果酒,到可可西里識別草木,教你……”阿吾好似有說不完的話,卻又突然停下來,耳尖通紅,“等我回來,我要……要告訴你一個秘密?!?/p>
那秘密是什么已經(jīng)昭然若揭,但是麥青青仍然滿心歡喜地答應,有些令人酸酸軟軟的情緒,她想要等阿吾親口跟她說。
可麥青青終究還是沒能親耳聽到這個秘密。
巡山隊回來的那天,阿吾沒有歸隊,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巡山隊進了山,又回了格爾木,他都沒有回來。
藏羚羊已經(jīng)遷徙過一次又一次,麥青青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西南少年什么時候回來?這句話她問遍了巡山隊的每一個人。
他們說阿吾在無人區(qū)迷了路,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永世無人涉足的無名山谷,真正地成了可可西里的守山人。
麥青青不信,她答應過阿吾,要永遠地留在格爾木。她從不說謊,一年,兩年,一輩子,不管多久,她會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她的西南少年回到她身邊。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