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字該念tǎ吧?”祖父微微抬頭,眼含笑意,目光從鏡片上方斜傾過來。
夏日午后,蟬鳴悠長。大門兩旁,兩棵高大筆挺的老柏樹將日光擋在半空。小黑蜷在樹下,將頭枕于后腿,漏下的日光滑過它圓圓的鼻頭,幾根長長的胡須偶爾翕動一下。檐口瓦溝里,混生的野草蔥蘢青翠,成串的刺槐花自綠葉中垂下來,白亮亮的,馥郁的香氣讓鼻子有些癢癢。門旁一尊石臼,我和妹妹伏在石臼上,翻連環(huán)畫冊,大聲念讀,“水獺(lài)潛入河中,抓了一條大魚?!?/p>
其時,祖父在客堂里,半躺在傍大門的涼椅上,看《鏡花緣》。翻開的書攤在膝蓋上,厚厚的,泛黃的紙,密密麻麻的字?!斑@個要念tǎ”,祖父說,他抬起頭,老花鏡已滑到鼻尖,眼含笑意,清瘦的臉上滿是慈祥。
祖父喜讀書。小說、童話、圖書、雜志,實(shí)在沒讀的就翻出我的課本來看。《說岳全傳》《七俠五義》《封神榜》《水滸傳》《紅樓夢》《今古傳奇》……對于文字的朦朧意識,便是在祖父的書里漸漸獲得的。
祖父讀書極慢,一本書常常要看很長時間。他愛坐在客堂的竹制涼椅上,無論冬夏。冬天常墊一棉墊或是舊衣,椅下擱一火盆;夏天便執(zhí)一把蒲扇,偶爾搖搖,驅(qū)驅(qū)嚶嚶細(xì)蚊與炎炎暑氣。有時候,他會于涼椅上睡過去,仰頭,微張著嘴,甚至鼾聲漸起。書橫于腹上,間或滑落于地。祖母常是乜斜一眼,徑直到灶間做飯去了。
小時候,聽到別人叫祖母的名字,好新奇好難懂。后來些許認(rèn)得幾個字,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祖母的名字居然是她姓氏的繁體字的拆解。據(jù)說,祖母本來沒有名字,她十二歲嫁與祖父后,是祖父替她起的名。
有一年,冬天極冷。瓦屋上的白霜像是曝曬的豆渣,厚厚一層,檐口下的冰柱亮晶晶的,似夏日里清甜的冰棒,讓人忍不住想去啜一口。屋門口的大水田變成了一面鏡子,撿一塊小石子飛手扔去,“砰”的一聲,石子在冰上飛濺,飚到對岸去了。
祖父于是到床上看書去。那時,鄉(xiāng)下農(nóng)村,泥墻竹壁,家家戶戶都是掛蚊帳的。厚厚的麻布帳子,冬暖夏涼。祖父在蚊帳頂上釘了一個鉤子,掛上煤油燈,罩上紙糊的燈罩。漫漫冬夜,昏暗的帳子里,如豆的油燈下,祖父攤開書,戴上老花鏡,用他逐漸渾濁的目光一遍遍地?fù)崦切┗蚰:蚯逦奈淖帧?/p>
“凈看些沒用的,哪來的好精神?能當(dāng)飯吃吶?”祖母很是不滿,“一天閑事不管,當(dāng)心燒死你這把老骨頭。”祖父似沒聽見,常常不應(yīng)聲。
祖母的擔(dān)憂,在不久后變成了現(xiàn)實(shí)。一天夜間,不知咋的,油燈一偏,點(diǎn)著了燈罩,火勢蔓延,一下躥到帳子上。睡在另一端的祖母猛地驚醒,扯落蚊帳,一下子撲上去。自蚊帳被燒出一個大窟窿后,祖父便不再在帳子里看書了,他再度回到?jīng)鲆紊希3R蛔闶前胍埂?/p>
祖父去世,享年75歲。 那時,我在外地工作。當(dāng)我趕回家,祖父已躺在客堂的棺木里。噴著紅漆的棺材放在兩根木凳上,下面的小瓷碗里,油燈如豆,裊裊娜娜。供桌前有一碗一筷,是祖父生前用過的。出殯前的最后一次探視,揭開棺蓋,祖父戴著青布小帽,安詳?shù)靥芍焖话?,只是太小太瘦?/p>
夢中,祖父面容模糊,聲音微弱:好渴啊,我想喝點(diǎn)水。兒時的老房子里,土砌的灶臺,黝黑的鐵鍋。灶間空空,灶膛里,余火未盡。我與姐費(fèi)力地將那口老大的鐵鍋抬起,架在灶上。鍋底烏黑,滴水未有。祖母似在旁邊,一聲不響。水在哪里?心中焦急,猛然醒來。
祖父祖母先后離世,已經(jīng)多年,生前點(diǎn)滴,間或出現(xiàn)在夢中,偶爾會細(xì)細(xì)想一遍。至親之人,永遠(yuǎn)在心里,無論多久,無論多遠(yuǎn),他們,從不曾離開。
王優(yōu):四川省蓬安中學(xué)教師,作品發(fā)表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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