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鈴
我大二的時候,母親得了胃癌。因為早期幾乎沒有癥狀,我們?nèi)疾辉煊X,等出現(xiàn)腹痛、便血時,母親的病情已經(jīng)處于進展期,五年存活率僅剩20%。父親送她進了老家最好的醫(yī)院。我當時放了學(xué)就來咖啡館溫習(xí)功課,除了因為店里的摩卡可可好喝,還因為這里的環(huán)境比教室自由、比寢室安靜,我可以隨時和父母通視頻電話,不必擔心影響他人,到了周末我就飛回去看她。
母親在病床上掙扎了整整四年,這四年我們一家人都過得極為痛苦。母親承受病痛的折磨,我們卻束手無策。如果疼痛可以替代,我愿意替她疼。父親在郊區(qū)經(jīng)營著一家家具廠,本來就忙碌無比,母親生病期間他得工廠 、醫(yī)院兩頭跑,苦不堪言。
古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其實夫妻也是這樣。母親剛生病時,父親伺候得特別細心周到:時不時和其他病人家屬探討照顧癌癥患者的心得;護工喂母親吃飯喂得急了,父親還氣得罵人;每當母親感慨自己連累全家時,父親都會說,當初創(chuàng)業(yè)的啟動資金用的是母親的嫁妝,現(xiàn)在他所做的一切只當是給天使投資人的回報。但是從第二年起,父親越來越不耐煩,能交給護工做的都交給護工,他只在母親做手術(shù)和化療時出現(xiàn),還不止一次抱怨,說為了母親的病,他至少少掙幾百萬。
我那時打算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不工作,留在母親身邊。但母親堅持讓我出國留學(xué),說這是她多年以來的心愿,如果因為她影響我的前途,她死不瞑目。
我猶豫了很久,想起小時候母親為了讓我學(xué)一口流利的英語,托了好多關(guān)系,硬是從上海請了個美國老師過來。我的家鄉(xiāng)是個地級市,當時很多人都沒見過外國人。能有美國人每周來教我口語,同學(xué)們都羨慕極了。上大學(xué)前我去過十幾個國家,都是母親帶我去的。她說女孩子不應(yīng)該只想著嫁個好人家,要有能力和眼界,如果自己的實力不夠強,那么即使嫁給白馬王子,也過不上好日子。
我只得找父親談。我說知道他辛苦了,但母親的病拖不了幾年,無論如何請他再忍耐一下,抱怨的話千萬不要當著母親的面說。父親的眼圈也紅了,說每次收到病危通知書,他的手都在發(fā)抖,母親動手術(shù)的前夜他都睡不著;母親的病是一種漫長而深刻的消耗,有一段時間他幾乎以為自己油盡燈枯了,不過他一定會盡心,畢竟夫妻一場。我這才去申請學(xué)校,最后決定去美國上一年制的研究生,別人管這叫“水碩”,意思是這種碩士學(xué)位沒有含金量。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害怕見不到母親最后一面,只想速去速回。
在美國的日子里,我天天和母親通視頻電話。我問她父親對她好不好。她淡淡地說,還行吧,他給請了倆護工,24小時貼身照顧,多活一天賺一天,如果能活到我結(jié)婚生孩子,那就賺翻了!我的眼淚唰地下來了,母親有那么多的愛還沒有給我,身體已經(jīng)如此糟糕!我曾在網(wǎng)上看到百歲老太太給80歲的女兒梳頭的新聞,這是怎樣的天倫之樂??!我才20出頭,享受母愛的日子卻已進入倒計時,人這一生到底要承受多少缺憾?
我回國的時候,母親剛做完一次化療,瘦得只剩一層皮,正在昏睡。她醒來看見我,整個人好像都亮了起來。我把頭埋在她懷里,就像小時候那樣,母親笑著說:“抱一次就少一次,下輩子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當母女呢。”我說:“這輩子還沒過完呢。你快點兒好起來,以后幫我?guī)Ш⒆??!蹦赣H不說話了,我感覺額頭一涼,抬頭看,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我仍然不想上班,人世間還有什么比和母親共處更重要的呢?我已經(jīng)一年沒有陪伴母親,我想把錯失的時光補回來。母親堅決不同意,說如果她去世的時候我還是個無業(yè)游民,她得多不放心??!只有我趕緊找個好工作,趕緊交個好男朋友,趕緊把婚結(jié)了,她才能安安心心地上路。她說我又不是醫(yī)生,天天這么守著,對她的身體也沒有幫助。我知道母親怕耽誤我的前程,她總覺得年輕人應(yīng)該上進、拼搏,而不必把人生浪費在她這樣一個垂死的人身上。
就這樣我去了上海,因為上海離家近,坐高鐵僅需一小時。我惦記她了,下班后就坐高鐵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再回上海。我在一家上市公司當法務(wù),薪水、工作氛圍都不錯,母親特別驕傲,幾乎整個住院部都知道她有個既聰明漂亮又能干的女兒。
母親沒有扛住最后一次化療。那次化療結(jié)束后,她似乎知道自己不行了,用微弱的聲音對醫(yī)生說:“救救我,救救我!”我請了一個禮拜的假陪她,但一個禮拜沒過完,母親就走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當巨大的悲痛襲來時,我仍然覺得,即使用盡全身的力氣都無法承受,以后我就是沒媽的孩子了,即使找到再好的男朋友、升到再高的職位,母親也看不到了。想起小時候那一次次的任性,我追悔莫及,我痛恨自己沒有讓母親在有生之年得到更多的快樂,反而要為我操那么多的心。
收拾衣柜的時候,我把母親給我買的衣服放進了一個箱子。我仍記得我們一起用手機在網(wǎng)上選衣服的情形,每一件衣服都包含著我們對未來的展望—大紅毛衣是為留學(xué)準備的,米色襯衫能顯出職場精英的氣質(zhì),還有一條漂亮的裙子,母親說將來約會的時候穿……這些衣服我沒有勇氣扔掉,也沒有勇氣再穿一次,只能把它們放進箱子封存起來。
母親的身后事剛料理完,父親就開始相親。我不想指責(zé)他,這些年他也不容易,我去美國、去上海追求自己的夢想,留下他獨自負重前行,不管怎么樣,照顧母親最多的人是他。他還不到50歲,再婚應(yīng)該是必然的吧?
但讓我非常生氣的是,今年過年時他通知我,他和一個小他20歲的女人領(lǐng)證已有半年了,原因是那個女人懷孕了。聽我叔叔說,這個女人原本看不上我爸,嫌他年紀大,后來參觀了我家的家具廠,態(tài)度明顯變了,第二個月就宣布自己懷孕了。我大為震驚,這女人圖什么不是明擺著的嗎?父親縱橫商場20多年了,竟然看不穿這點兒小把戲。
但父親就跟老房子著火似的,發(fā)了瘋似的迷戀那個女人,一會兒說她獨自奮斗多年,非常不簡單;一會兒說她懷的是個兒子,他不能讓母子倆流落在外。我說:“至少要考察個一年半載,把對方的人品摸清楚再結(jié)婚,何必這么著急?”父親冷冷地說:“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是擔心有人來爭家產(chǎn)。”我當時愣住了。這一年來我還沒有從喪母的悲痛中走出來,又猝不及防地面對家庭的新變故,人還是蒙的,根本還沒想到家產(chǎn)這一層。父親又說:“你母親長年臥床,家業(yè)都是我一個人掙的,房子、車子、票子、廠子以后都要留給兒子。”我氣笑了,先不說創(chuàng)業(yè)用的是我媽的嫁妝,法律也有規(guī)定,夫妻財產(chǎn)對半分,遺產(chǎn)的一半屬于配偶,另一半由子女平分。我媽只有我一個孩子,她的遺產(chǎn)的一半當然由我繼承,也就是說,我家目前資產(chǎn)的四分之一是我的,現(xiàn)在父親等于是吞了這部分。我也冷冷地說:“我只要屬于我的部分,其他財產(chǎn)你愛給誰給誰?!?/p>
從這次吵架開始,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變得非常僵,只要一提起他的新妻子,父親就紅著臉吼我,我們根本無法交談,他還在叔伯長輩面前說我是個白眼狼,眼里只有錢。財產(chǎn)分割清楚后,我?guī)е欣詈湍赣H的遺物離開了家鄉(xiāng),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回過家。
這段時間最大的安慰,是我找了個特別好的男朋友。我到上海后加入了歐美同學(xué)會,我男朋友和我在美國的同一個州上的大學(xué),他早我?guī)啄戤厴I(yè),我們一見鐘情。他聽說我媽去世的事情后,特意買了本名為《哀傷治療:陪伴喪親者走過幽谷之路》的書,他說想幫我早點兒走出傷痛,哪怕什么都做不了,他也希望能安靜地陪著我,反正不能讓我一個人在黑暗中待著。
我和父親決裂后,情緒一會兒抑郁,一會兒焦躁,都開始看心理醫(yī)生了,男朋友也承接了我很多負面情緒。我問他:“這段時間你一直在寬慰我,不累嗎?”他說:“不累啊,這叫修行,懂不?”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太幸福了”成了他的口頭禪。
我抱著貓咪,他給我拍照,他喊“太幸福了”。我們一起去買戒指,他一路都在喊“太幸福了”。他每天下午六點準時下班,先做好飯菜,然后在家加班。我喜歡在吃他做的飯菜時哼歌,不小心嗆到自己,對他說:“都怪你!誰讓你坐我對面的!”說完還踢了他一腳。他夸張地“嗷嗷”叫著,又大喊:“太幸福了!你有沒有感到這一刻特別幸福?”我笑著笑著就哭了,如果母親知道我這么幸福該多好!他說:“別哭啊,人生太短了,要多笑?!?/p>
在他的建議下,我去做了癌癥篩查。他說癌癥可能會遺傳,我母親的病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不然她一定還活著。如果我有什么事,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他可不想失去這么好的女朋友。
他的愛讓我漸漸地暖了起來。我以為我沒有親人了,他讓我重新?lián)碛辛擞H人;我以為我會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他跑來不離不棄地陪著我,哪怕我渾身上下充斥著負能量。有時候,我覺得他是母親派來守護我的天使。我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是幸運的,雖然有一段路走得特別艱難,但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
這次來北京出差之前,我做了一件事:對母親和我一起買的那箱衣服說了聲“謝謝”,然后捐給了舊衣回收機構(gòu)。我下定決心和回憶說再見,所以這是我最后一次來你們咖啡館。摩卡可可咖啡也是我回憶的一部分,當時母親病情時好時壞,我的心情也時好時壞,感謝這里的一切帶給我的撫慰。兩年多了,我失去了一個溫暖的家庭,又重獲一個溫暖的家庭,對于生活,我依然充滿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