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在眉山喧嘩的人群里,我與老人吳青相遇。
吳青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眉眼里卻始終是孩子一樣的清澈和透明,似乎那里有一汪泉水,任誰站在她的面前,心底隱匿的哪怕是游絲般的虛浮,都會清晰地倒映出來。
作為冰心的女兒,她有著特殊的身份,但她一直很認(rèn)真地向人強(qiáng)調(diào):“我娘是我娘,我是我。我娘告訴我,要做一個真的人,不能說假話?!眳乔噙@樣一字一句地說,“我娘還告訴我,一個人要有愛,像繁體字里的愛一樣,用一顆心去愛?!?/p>
她的確是這樣做的。在人群里,她拄著拐杖,不讓人攙扶,昂首挺胸,一個人慢慢地行走。她的眼睛總會立刻發(fā)現(xiàn)別人的虛偽,并毫不留情地指出。在葡萄園,講解人員介紹,這里一直堅持綠色種植,沒有污染。她指著地上那些被丟棄的礦泉水瓶、煙頭、廢紙,很認(rèn)真地糾正道:“小伙子,你不要說謊?!闭f完費力地彎下腰去,撿拾那些垃圾。有人走過去,說:“吳老師,我來幫您撿?!彼僖淮魏⒆铀频妮^真:“你也不真誠,怎么是幫我撿?難道這是我一個人的責(zé)任?保護(hù)環(huán)境,是我們每一個人應(yīng)盡的義務(wù)?!蹦侨思t了臉,而更多的人則微笑地看著她。
一個人要走多久,才能穿越重重的迷霧,穿越無邊的黑夜,成為一個真的人,一個即便被人孤立依然內(nèi)心單純潔凈的人?我看著人群中不停彎腰撿拾垃圾的八十多歲的老人,這樣想。
她有數(shù)不清的問題,像一個好奇的孩子。面對她誠摯的發(fā)問,講解員不得不時時地停下,字斟句酌,給予回復(fù)。她問為什么沒有設(shè)置殘障人員專用的洗手間?普通女工有沒有產(chǎn)假?如果她們生病了,不能上班,會不會被扣薪水?她們每個月的收入,夠不夠生活?誰來給她們購買醫(yī)療保險?
她會熟練地使用微信,加她,通過后,盡管對方知道她的名字,依然會收到她禮貌的回復(fù):您好,我叫吳青。
她如此注重細(xì)節(jié),以至于每個被她注視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審視自己。
在三蘇祠,因為著急參加一場朋友聚會,我離開隊伍,趕去赴約。又因為匆忙,也或許內(nèi)心根本缺乏對他人的關(guān)注,竟忘了領(lǐng)隊的囑托,要跟同車的人說一聲,告知去向,以免結(jié)束后讓人久等。所以當(dāng)我接到吳青先生的電話,聽到她著急地問我是不是走丟了,有沒有找到大部隊時,我立刻被深深的愧疚擊中。我一連聲地說著“對不起,我并非故意,真的給忘記了”,但我還是能感覺到,這樣的失誤,在老先生人生的詞典中,一定屬于對別人時間未曾給予尊重的錯誤。
我為此惶恐不安,隔天在人群里見到她,我一臉羞愧地走過去,專門解釋此事。她卻笑著說:“沒事,也不是我特意要打電話給你,而是領(lǐng)隊找不到你的聯(lián)系方式,我恰好有你微信,就試著撥打了一下。你只要沒事就好,當(dāng)時就怕你找不到隊伍?!?/p>
不時有人走過來,要跟老先生合影。我聽見她答應(yīng)著,爽朗地笑著。那笑聲清澈、潔凈,溪水一樣,將眉山小城的盛夏,一寸一寸地浸潤。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采采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