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 Annette Skovsted Hansen
摘?要?縱觀早期日本的歐和、和歐詞典編纂史,蘭和、和蘭詞典具有承前啟后的詞典學意義。受先驅的葡和、和葡詞典編纂傳統(tǒng)的影響,日本幾部重要的蘭和、和蘭詞典皆繼承與保留了“對譯”的傳統(tǒng),賴以《蘭法詞典》為底本編譯而成;而其對后世英和、和英雙語詞典編纂的影響亦不可忽略。文章對十八、十九世紀誕生于日本的蘭和、和蘭詞典的緣起與發(fā)展做史學梳理,并通過分析其譜系、承繼關系與影響,闡明其詞典學價值。
關鍵詞?詞典史?日本?蘭和詞典?和蘭詞典?江戶時代
一、 引言
日本自1543年葡萄牙人登陸以來開始與西方世界發(fā)生接觸,在這期間主要經歷了三次西風東漸,分別為南蠻學、蘭學以及西學的漸入。這三次西方近代科學文化傳入的浪潮,在日本詞典學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史學意義,每一次西傳的浪潮,都給日本帶來了歐和、和歐詞典[1]的新發(fā)展。結合史學,筆者從詞典學角度將三次西風東漸的時間節(jié)點劃分如下:
1. “南蠻學”時代(1543—1639)
以首渡日本的葡萄牙為代表,這一階段的西風東漸以傳教和貿易為主要目的,相繼誕生了一批葡和、和葡詞典[如1595年的《羅葡日對譯辭書》(Dictionarium Latino Lvsitamicum, ac Iaponicum)、1603—1604年的《日葡辭書》(Vocabulario da lingoa de Japan)、十七世紀的《葡日辭書》(ポルトガル語語彙集/Vocabulario da lingua Portugueza)等],為日本西歐語詞典之先聲。(李睿,王衍軍2018)為禁止天主教傳播,日本江戶幕府于1633—1639年間先后發(fā)布五次鎖國令,第一次西風東漸以幕府禁止葡萄牙船只入港畫上了句號。
2. “蘭學”時代(1640—1808)
至1640年后,荷蘭成為西方唯一一個獲準登日的西方國家,而日本的長崎出島成為日本唯一的對外窗口,這種局面一直維持到十九世紀,這也是日本西風東漸的第二個階段。自十七世紀以來,從荷蘭進口至日本的書籍,幾乎成為日本了解西方世界的唯一窗口。宮永孝(2001)124指出,“縱觀江戶時代日本的西歐語言學習,持續(xù)時間最長的當屬對荷蘭語的學習,達250年之久”。在這一時期,大量西書傳入日本,廣為翻譯。“蘭學”對日本近代的發(fā)展與轉型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受此影響,這一時期也誕生了一批蘭和、和蘭雙語詞典,它們成為日本大量編纂英和、和英雙語詞典時期前的重要過渡階段。
3. “英美西學”時代(1809年之后)
直至1808年的“菲頓號事件”以后,日本才被迫向西方世界打開了大門,以英美為代表的“西學”自此對日本產生重要的影響?!胺祁D號事件”促成了日本第一部英和詞典《諳厄利亞語林大成》(《諳厄利亞語林大成》,1814)的誕生。隨著此后明治維新的不斷深入,日本的英和、和英詞典的數(shù)量急劇增長,奠定了十九世紀日本雙語詞典編纂的主基調。(李睿,薛梅2017)
“蘭學”肇始于1600年荷蘭商船“慈愛號”抵日。就詞典學視角而言,作為“蘭學”運動中重要的語言文化產物,日本的蘭和、和蘭詞典(尤其是蘭和詞典)具有承前啟后的詞典學意義?!俺星啊痹谟谒欣^了大航海時代日本葡和、和葡詞典的編纂傳統(tǒng)——“對譯”[2];“啟后”則體現(xiàn)在它對后來的早期英和、和英詞典編纂所帶來的重要借鑒。
所謂“對譯”,顧名思義,指的是詞典編纂中以一部其他語言的詞典為底本進行翻譯(或編譯)的詞典編纂方法。日本第一部西歐語詞典《羅葡日對譯辭書》便是“南蠻學”時代“對譯”詞典的重要代表,開創(chuàng)了日本西歐語詞典編纂中的“對譯”傳統(tǒng)??杏?595年的《羅葡日對譯辭書》,系耶穌會會士以安布羅·卡勒(Ambrogio Calepino)風靡歐洲的拉丁語詞典《拉丁語言詞典》(Dictionarivm Latinae Lingvae)為底本編譯而成的。(李睿,王衍軍2018)這個“對譯”的過程,包括了大量的節(jié)縮、字母順序編排的調整等,并將拉丁語譯為葡萄牙語與日語,最終以三語形式付梓。日本西歐語詞典的“對譯”傳統(tǒng)在“蘭學”盛行的十八至十九世紀繼續(xù)發(fā)酵,在“對譯”風尚的影響下,日本幾部重要的蘭和詞典皆沿襲“對譯”傳統(tǒng),形成了譜系脈絡清晰、承繼關系有據(jù)可考的詞典體系。
二、 日本蘭和、和蘭詞典的分類、譜系與承繼關系
沿著“對譯”的主線,日本蘭和、和蘭詞典的源頭可以追溯至1729年的《蘭法詞典》(Woordenboek der Nederduitsche en Fransche Taalen, Dictionnaire flamand et franais[3])第二版?!短m法詞典》系弗朗西斯·哈爾馬(Franois Halma, 1653—1722)編纂的一部蘭法雙語詞典(即荷蘭語與法語的雙語詞典),初版于1710年刊行,在日本常被稱為《波留麻蘭法辭典》(《ハルマ蘭仏辭典》)、《蘭法辭書》(《蘭仏辭書》)等。“ハルマ”也寫作“波留麻”,是對該詞典作者姓氏“Halma”的音譯,此后,以《蘭法詞典》為底本而誕生的詞典也紛紛使用“波留麻”這一名稱以標示出處。以《蘭法詞典》為源頭,從譜系角度而言,日本早期幾部最重要的蘭和詞典可以溯源為兩脈:
A. 《蘭法詞典》(1729)→《波留麻和解》(1796)→《譯鍵》(1810)→《改正增補譯鍵》(1857)
B. 《蘭法詞典》(1729)→《長崎波留麻》(1833)→《和蘭字匯》(1855—1858)
誕生于1796年的《波留麻和解》(《ハルマ和解》)系日本首部蘭和詞典,但是,據(jù)《蘭學事始》(第四十三小節(jié))記載,早在《波留麻和解》誕生的近三十年前,長崎著名的蘭通詞西善三郎就曾嘗試著手編寫一部蘭和詞典。根據(jù)宮永孝(2004)117,西善三郎“向出島的荷蘭人借了一本名曰《術語辭典》(Kunst-woordenboek)的詞典,還制作了三部抄本,據(jù)說看到的荷蘭人很佩服他的精力,于是就把那本辭典給了他。(《蘭學事始》上)”,之后,西善三郎以皮埃爾·馬林(Pieter Marin)的蘭法雙語詞典《蘭法大詞典》(Groot nederduitsch en fransch woordenboek)為底本編譯了一部蘭和雙語詞典(即荷蘭語與日語的雙語詞典)[4],然而遺憾的是,西善三郎還未完成字母D部的編纂就辭世了。(杉田玄白1933;Effert2012200)
另有學者認為,日本早在1785年就有了蘭和詞典,如劉智(2015)27指出,“1785年,前野良澤所著的《蘭日辭典》出版,這本書的出版標志著日本人編寫荷蘭語詞典的開始,在編著詞典方面具有開拓性的作用,這本詞典也成為了當時學習荷蘭語的必備教材之一”。而鮑永玲(2012)101也指出,“1785年前野良澤編《蘭日辭典》,1798年稻村三伯等編《蘭日對譯辭書》,1855—1858年更出版了《和蘭字匯》”。但筆者經多方考證,未發(fā)現(xiàn)前野良澤曾編寫過一部名曰《蘭日辭典》的蘭和、和蘭詞典,更不可能出版了該詞典,此處應為訛誤。日本學界普遍認為,日本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蘭和詞典為1796年的《波留麻和解》,而前野良澤在1785年左右的確修纂過一部語言類手稿,名曰《和蘭譯筌》(《和蘭訳筌》),是一部編纂和裝訂都較為簡陋的具有荷蘭語教科書性質的手稿小冊子。而前野良澤最大的貢獻之一是與杉田玄白等人一起翻譯了《解體新書》(《解體新書》1774)。
自《波留麻和解》誕生以來,日本出現(xiàn)了若干部頗具影響力的蘭和詞典,這些詞典之間的譜系與傳承關系環(huán)環(huán)相連。盡管它們的母本皆為《蘭法詞典》,但囿于編者語言水平有限及詞典編纂技藝有限,其編纂依然沿襲著日本大航海初期的葡和詞典的“對譯”傳統(tǒng),并最終被沿襲至英和詞典時代。
三、 日本蘭和、和蘭詞典的興起與發(fā)展
(一) 蘭和詞典譜系第一脈: 從《蘭法詞典》到《改正增補譯鍵》
《蘭法詞典》在西方的影響力遠不及日本。十八世紀中葉的日本,蘭和、和蘭詞典依舊匱乏,根據(jù)宮永孝(2004)113的記載,1754年,哈爾馬的《蘭法詞典》、皮埃爾·馬林的《蘭法大詞典》(上、下兩冊)以及一部拉蘭語言詞典(即拉丁語與荷蘭語語言詞典)被引進日本。筆者推測,這部以拉丁語為詞目、荷蘭語釋義的語言詞典,很可能是塞繆爾·皮提斯卡斯(Samuel Pitiscus, 1637—1727)編纂,并于他死后出版的《新拉比詞匯》(Lexicon Latino-Belgicum Novum, 1729)。底本詞典的匱乏使得日本早期的蘭和、和蘭詞典譜系單一,而這些詞典的編者又多為蘭通詞,只能算是業(yè)余的詞典編纂者,他們大多并非同時精通荷蘭語和法語兩種語言。因而,這些蘭通詞們并不是采用日語替代法語的方法來開展對譯工作,而是通過將荷蘭語的釋義與對等語翻譯成日語,來為荷蘭語的詞目釋義、尋找對譯詞。更確切地講,這些蘭通詞們之所以選擇《蘭法詞典》作為底本,并非想依靠法語來輔助日語對譯部分的編纂,而是僅僅依賴詞典荷蘭語的部分,來減少收詞與字母排序等繁重的工作量。為了與后來完成的《長崎波留麻》(《ヅーフハルマ》)區(qū)別,《波留麻和解》因其編纂者以江戶的蘭通詞為主而被稱為《江戶波留麻》(《江戸ハルマ》)。
稻村三伯(1758—1811)在學習荷蘭語與“蘭學”的過程中,深切感受到蘭和詞典的重要性,于是他以《蘭法詞典》作為重要底本,在石井恒右衛(wèi)門、宇田川玄真、桂川甫周的幫助下,歷時十三年完成了《波留麻和解》的手稿并進行了刊印。詞典手稿現(xiàn)藏于早稻田大學圖書館(文庫8A209)。手稿共十三卷,刊本各卷與之一一對應,囿于印刷技術的限制,這部收錄六萬多詞的雙語詞典既無書名和序言,也無凡例,刊本僅有荷蘭語詞目,以木鉛字印刷,而對譯詞則是用毛筆書寫,因而,只刊印了三十套。從收詞來看,《波留麻和解》大大縮減了其底本《蘭法詞典》的詞目數(shù)量,手稿版的《波留麻和解》[5]與其印刷版的收詞立目保持一致?!恫袈楹徒狻返脑~目從A到Z以字母順序排列,以A—Z為主標題字母,以詞目詞的前三個字母為次標題字母,例如,G標題下面有gad、gaf、gas等次標題,每個次標題下面收錄含有前三個相同字母的詞目詞,這顯然是受到其底本《蘭法詞典》的影響,不過,《蘭法詞典》的次標題字母全部是大寫的。但從微觀結構看,《蘭法詞典》(見圖1左)、手稿版的《波留麻和解》(見圖1中)與刊行的《波留麻和解》(見圖1右)均有差別。
圖1選取了三部詞典的詞典正文末頁作為示范,以窺《波留麻和解》從底本到手稿、再到刊行版的編纂與出版過程。底本詞典《蘭法詞典》是一部大部頭蘭法雙語詞典,其詞條由荷蘭語詞目詞、詞性標記、荷蘭語釋義、法語釋義或對等語等組成。其中,法語部分以斜體標記。手稿版《波留麻和解》的收詞立目顯然是節(jié)取自《蘭法詞典》,并縮減至約6.4萬個詞目,《波留麻和解》刊本的詞目相同?!恫袈楹徒狻返脑~類標注(包括名詞的性等語法范疇)也是源自《蘭法詞典》,如z.m.代表陽性名詞(zeggen mannelijk),不過手稿本也有一些與刊本不同的地方,如圖1中的三個動詞(過去時)zwol、zwolg和zwom在手稿版中采用了《蘭法詞典》的時態(tài)標記onv.(zeggen onvolmaakte tijd)來標示過去式,而在刊本中則省略了這些動詞的時態(tài)標記。不僅如此,刊本《波留麻和解》還刪去了手稿詞典中荷蘭語釋義的部分。從圖1可以看出,《蘭法詞典》為詞目詞提供了荷蘭語與法語釋義(或對等語),相應地,《波留麻和解》手稿有時會保留一些荷蘭語釋義,刪去法語部分,并在詞條右側提供日語對等語,而《波留麻和解》刊本則沒有保留荷蘭語釋義,僅僅為詞目詞提供了日語對等語,而且,刊本中的日語對等語,也是在手稿版的基礎上刪減而來,并且刪掉了其中以日語寫成的注釋。此外,《波留麻和解》手稿上還有一些紅筆寫成的日語對等語和一些刪改的痕跡,這些筆記在刊本中都統(tǒng)統(tǒng)去掉了,如詞條aakster在手稿本中(見圖2)有多處改動的痕跡,也有紅筆補充上的日語對等語,但是刊本中僅保留了“鶺鴒”一個對等詞。而從筆跡上來看,盡管刊本的《波留麻和解》中的日語部分也是手寫的,但是比對手稿本可知,它們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波留麻和解》的刊行標志著日本第一部蘭和詞典的誕生,它出自日本本土的蘭通詞之手,雖承襲了南蠻學時代的“對譯”傳統(tǒng),卻不再服務于宗教目的?!恫袈楹徒狻烽_啟了日本蘭和詞典編纂的大門,但由于其僅僅印刷了三十套,遠遠滿足不了日本國內對蘭和詞典的需求,于是,在《波留麻和解》的基礎上,稻村三伯的學生藤林淳道(1781—1836)于1810年(文化七年)編纂了《譯鍵》(《訳鍵》/Nederduitsche Taal)?!蹲g鍵》以《波留麻和解》為底本,將六萬余個詞條縮減至約三萬條,并對詞條的日語對等語進行了修訂。詞典共三冊,其中正文部分兩冊,分別為“乾”“坤”兩卷。此外,還附有一冊簡要描述荷蘭語語法的“凡例附錄”?!蹲g鍵》雖沒有詞典正文前的部分,但在“坤”卷最后附有三十三頁的“太西藥名”部分,根據(jù)筆者的統(tǒng)計,這部分共收錄了2712個藥名,并按字母順序排列。詞典的第三冊“凡例附錄”中還附有“序言”,對于學習者而言非常實用,這個附錄后來獨立成書,名曰《蘭學逕》(日語書名寫作《蘭學逕》)。從宏觀結構看,《譯鍵》同樣按A—Z字母順序排序,上冊(“乾”冊)收錄從A到N的詞目,下冊(“坤”冊)收錄了從P到Z的詞目,也同樣沿用了《波留麻和解》和《蘭法詞典》的三個次標題字母,但是,《譯鍵》的次標題字母全部改為與《蘭法詞典》相同的大寫形式?!蹲g鍵》的詞目詞拼寫還使用了三個“點”來替代這三個重復的字母(見圖3),頁面最外側還添加了字母指引,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索引的作用。這些做法大大節(jié)省了《譯鍵》的刊印成本,詞典在“坤”卷末頁刻有“活字訳鍵百部絶板”八個大字,明確指出了《譯鍵》所采用的印刷技術及印刷數(shù)量。
《譯鍵》對《波留麻和解》的日語對等語做了很多有益的修訂,如zeepaard一詞在《波留麻和解》中釋義為“角アル海獸ノ名”,而在《譯鍵》中改為“海馬”[盡管在《改正增補譯鍵》(日語書名寫作《改正増補訳鍵》)中又被改為“半馬半魚”]。《譯鍵》對zeepaard一詞的釋義,可能參考了1798年《蠻語箋》中“海馬”的說法(但未給出荷蘭語字母拼寫)。1857年(安政四年),廣田憲寬(1818—1888)對《譯鍵》進行了增益修訂,出版了《改正增補譯鍵》。在《改正增補譯鍵》的序言中,廣田憲寬指出,該詞典的編纂補充了《譯鍵》的不足,同時參考了《和蘭字匯》(日語書名寫作《和蘭字彙》),這部詞典有時也被稱作《增補改正譯鍵》。
(二) 蘭和詞典譜系第二脈: 從《蘭法詞典》到《和蘭字匯》
哈爾馬的《蘭法詞典》在日本的譜系不僅有《波留麻和解》(即《江戶波留麻》)、《譯鍵》、《改正增補譯鍵》一脈,該書還是《長崎波留麻》的底本,并由此衍生出對日本英和雙語詞典產生一定影響的《和蘭字匯》等詞典。
十九世紀初,滯留在長崎出島的荷蘭商館館長亨德里克·道富(Hendrik Doeff Jr., 1777—1835)著手編寫一部蘭和詞典,他以《蘭法詞典》為底本收詞立目,同時參考了《波留麻和解》。這原本只是道富自發(fā)的一次詞典編纂嘗試,但后來應幕府提高蘭通詞荷蘭語水平的請求,道富于1816年(文化十三年)開始與蘭通詞吉雄權之助、中山得十郎等11人合作,全面開展此項詞典編纂工作。這部詞典直到1833年才編纂完成,而道富在完成了A到T的部分(1811—1817)后離開日本返回荷蘭,后續(xù)部分則由蘭通詞們接管并出版,全書共五十八卷。該詞典的手稿本并未記錄詞典名,除去空白頁,手稿的第一頁便寫著“Inleiding tot het Woordenboek door Hendrik Doeff”(Introduction to the Dictionary by Hendrik Doeff,筆者譯),緊接著就是9頁半的荷蘭語序言(Introduction)、5頁的日語“緒言”(落款時間為1816年)、2頁的“凡例”和1頁縮略語表(詞典中稱之為“辭書中諸符”)。為了以示區(qū)別,這部誕生于長崎的蘭和詞典手稿被稱為《長崎波留麻》(日語書名寫作《ドゥーフ·ハルマ》《長崎ハルマ》)。該詞典還因主編者是道富,故也被稱作《道譯法兒馬》(日語書名有時寫作《道訳ハルマ》《道訳法児馬》)或者《通布字典》。
《長崎波留麻》[6]同樣是一部蘭和詞典,收詞約五萬,也是采取刪除底本《蘭法詞典》中法語部分、翻譯荷蘭語詞目的方法編纂而成。但是相較于《波留麻和解》,道富為詞目提供了內容廣泛的例句,這些例句多為道富親自搜集而來。比起書面語,道富十分重視口語,這些內容增加了《長崎波留麻》的實用性(見圖4)。無論是從宏觀結構還是微觀結構來看,這部詞典的體系已經較為完備,代表了當時蘭和詞典的最高水平。然而,這部3000多頁的大部頭手稿以《和蘭辭書和解》(《和蘭辭書和解》)之名被呈交給江戶幕府后,卻遲遲未獲批出版,只有三十多部抄本流傳,直到“黑船來航”(1853年)之后,美國以炮艦威逼日本打開國門,幕府才在1854年批準其出版,這才有了后來的《和蘭字匯》。
1855年至1858年(安政二年至五年),桂川甫周(1826—1881)編纂出版了《和蘭字匯》,共五冊(第一分冊: A—D;第二分冊: E—K;第三分冊: L—O;第四分冊: P—T;第五分冊: U—Z)。該詞典是《長崎波留麻》的增益修訂版,收詞約五萬個[7],修訂過程中也參考了《波留麻和解》《譯鍵》等前人編纂的蘭和詞典。桂川甫周在緒言中說明了決心發(fā)行這部詞典的動機,是為了向全世界傳揚道富多年來的辛苦。他指出,就連《蘭法詞典》的作者哈爾馬以及馬林(P. Marin,也是其他蘭法詞典的編者)等前輩大家也在校訂上反復校訂,因而自己的字典不能說沒有錯誤。(廣庭基介1982)6
《和蘭字匯》的封面僅有“和蘭字彙”四個漢字,書名頁和3頁的“例言”也均為漢字寫成。書名頁印有“安政乙卯新鐫 和蘭字彙 侍醫(yī)法眼桂川甫周臧梓”等字眼,并未提及原作者道富,不過在“例言”的一開頭,桂川甫周就詳細交代了詞典編纂的來龍去脈: “此書原係徃昔和蘭人道氏久在崎港而頗通本邦之語乃就法爾末第二版譯以我邦語而便於邦人為和蘭學者也。”桂川甫周將道富稱為“道氏”,“法爾末第二版”指的便是哈爾馬的《蘭法詞典》(1729)?!袄浴敝蟊闶强s略語表,值得一提的是,《長崎波留麻》的縮略語表幾乎與底本詞典《蘭法詞典》一模一樣,除了刪掉了底本中的Tusschenw.(嘆詞),以及漏寫了底本中的Geenerlei(中性);《和蘭字匯》的縮略語表則是《長崎波留麻》的翻版,并將《長崎波留麻》中遺漏的Geenerlei補上。不過,就詞典正文而言,《長崎波留麻》手稿與其增訂印刷版《和蘭字匯》還是有諸多差異的,在圖5中,我們以兩部詞典正文首頁為示例,展示其差別。
從宏觀結構看,《和蘭字匯》在收詞方面較《長崎波留麻》有所增刪,如圖5中《和蘭字匯》增收了aafsch,這顯然是參照了底本《蘭法詞典》。盡管都是按照字母順序排列,但兩部詞典在次標題字母的規(guī)范上略有不同,顯然《和蘭字匯》更為規(guī)范,頁面最外側還添加了字母指引。從微觀結構看,兩部詞典在釋義等方面也不盡相同,如在圖5中,《長崎波留麻》將詞目詞aak的性的標注為陽性(z.m.),這與《蘭法詞典》是一致的,但是《和蘭字匯》將詞目詞aak的性改為了陰性(z.v.)?!逗吞m字匯》糾正了詞目詞荷蘭語釋義的錯誤拼寫[如,將詞目詞aai的釋義ach糾正為och、將詞目詞aak釋義中rhijn(萊茵河)的首字母改成規(guī)范的大寫等]、修正了部分詞目詞的日語釋義或對等語(如,將aal的對等語由“小鰻”改為“鰻”)、將日語釋義部分或者例句的日語譯語中的平假名以片假名替代,等等?!逗吞m字匯》成為江戶時代在日本印刷和出版的最完整的蘭和詞典,將蘭和詞典編纂推上了巔峰。然而,這部在明治維新前夜出版的詞典也見證了蘭和詞典編纂逐漸式微、英和詞典崛起并逐步取而代之的歷史進程。
在英和、和英詞典史上,《和蘭字匯》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眾所周知,“《英和對譯袖珍辭書》被普遍公認為日本首部正式的印刷版英和辭典”(遠藤智夫2007;李睿等2017)74,對日本早期英和詞典發(fā)展影響深遠,而《和蘭字匯》對《英和對譯袖珍辭書》(《英和対訳袖珍辭書》)在日語譯詞的選擇方面影響極大。遠藤智夫(1994)對比了同時代可能為編寫《英和對譯袖珍辭書》做參考的五部在日本廣泛使用的蘭和、和蘭雙語詞典[8],發(fā)現(xiàn)《英和對譯袖珍辭書》中所對應的日語對譯詞僅有20%與《和蘭字匯》無關。(李睿 2018)不僅如此,櫻井豪人(2003)還指出,日本第一部法和詞典《法語明要》(《仏語明要》,1864)中的日語譯語也受到了《長崎波留麻》或者其修訂版詞典《和蘭字匯》的影響。
(三) 其他蘭和、和蘭雙語詞典
至此,《蘭法詞典》對于日本蘭和詞典發(fā)展史影響之深遠可見一斑,從《江戶波留麻》到《改正增補譯鍵》,從《長崎波留麻》到《和蘭字匯》,沿襲著葡和、和葡詞典編纂的“對譯”傳統(tǒng),這些詞典的誕生為日本的“蘭學”發(fā)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蘭和、和蘭詞典值得一提,尤其是兩本義類詞典、詞表——和蘭雙語詞表《蠻語箋》和蘭和雙語詞典《蘭語譯撰》。
早在十八世紀末期,出現(xiàn)了一部義類詞表,名曰《紅毛類聚語譯》(《類聚紅毛語訳》,1798),后改名為《蠻語箋》(《蠻語箋》)。這部詞表由森島中良編纂,其封面除了題明書名“蠻語箋”外,還寫著“付録萬國地名箋”。這指出了該詞表的一大特色,即附有一個收錄世界各地地名的和蘭雙語詞表附錄。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該附錄一共收錄了231個世界地名,并根據(jù)地域進行劃分。附錄之后,森島中良還向讀者介紹了一些書籍,可能是為它們做宣傳的“廣告”。書名頁有兩處值得注意,一是作者的署名為“東都 熊秀英”,這是森島中良的筆名;二是在作者署名下方寫著“不許翻刻”,說明作者已經具備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識。書名頁之后是兩頁的序言和兩頁的目錄(目次),均以漢字寫成。受到中國清代詞典的影響(很可能是受到《清文鑒》的影響),這部和蘭雙語詞表共收錄近2000詞,并按主題分門別類,總計二十大類: 天文、地理、時令、人倫、身體、疾病、神佛、宮室、服飾、飲食、器財、金部、玉石、鳥部、獸部、魚介蟲、草部、木部、數(shù)量、言語。詞目排列整齊,豎排,每頁約十四個詞語,詞目詞為日語,釋義為荷蘭語對等詞,但是此處的荷蘭語并不是以字母寫成而是以片假名寫成的,如“人倫”部分中的詞目詞“客”(客人)的釋義為“ガスト”(gast)?!缎U語箋》對日語也帶來一定的影響,成為很多日語新詞的濫觴。此后,箕作阮甫對《蠻語箋》進行了增益修訂,并于1848年出版了初版《改正增補蠻語箋》(《改正増補蠻語箋》)?!缎U語箋》系列對此后的《英語箋》(《英語箋》,1861)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在《譯鍵》出版的同年,馬場佐十郎編纂了一部蘭和義類詞典《蘭語譯撰》(《蘭語訳撰》)。與《蠻語箋》不同的是,《蘭語譯撰》首先將詞目詞分為二十四部分,以“伊呂波順”排列,如第一部分為“伊”(い),然后將每部分的詞目詞以主題分為十九類: 天文、 地理、時令、數(shù)量、宮室、人品、家倫、官職、身體、神佛、器用、衣服、飲食、文書、錢谷、采色、人事、動物、植物。盡管《蘭語譯撰》的印刷算不上精良,但比起《蠻語箋》,這部收錄約7000詞的大部頭可以算得上是一部詞典了。
此外,由于江戶時期的蘭和、和蘭詞典印刷數(shù)量少、流通性差等因素,還出現(xiàn)了一些手抄詞典,這些詞典并未廣泛流傳,如西村茂樹書寫的《字書原稿》(日語書名寫作《字書原稿》)是一部蘭和詞典手稿,而高野長英的《波留麻辭書》(《ハルマ辭書》),實際上就是《波留麻和解》的抄本,等等,在此不做贅述。
四、 結語
在日本兩個多世紀的鎖國時期(約1642—1863年),荷蘭語扮演著重要且不斷變化的角色。隔離主義政策使得日本與西方的接觸實際上僅限于長崎一個很小的荷蘭貿易商館(De Groot2016)63,但卻使得“蘭學”得以蓬勃發(fā)展,在此期間,蘭和、和蘭詞典為日本人學習荷蘭語及了解“蘭學”提供了巨大的幫助。
日本的歐洲語言詞典編纂發(fā)軔于葡和、和葡詞典,蓬勃于英和、和英詞典,但是蘭和、和蘭雙語詞典在日本的西歐語詞典編纂史上卻是承前啟后、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與大多數(shù)葡和、和葡詞典不同的是,蘭和、和蘭詞典的編者多為日本本土的蘭通詞,編纂目的也不是為了傳教,而是為方便進行蘭學研究與貿易往來。其承前在于,受其先驅的葡和、和葡詞典編纂“對譯”傳統(tǒng)的影響,日本最初的幾部重要的蘭和詞典皆繼承與保留了這一傳統(tǒng),選取《蘭法詞典》作為底本,選擇性地“翻譯”,以日語替代法語部分,這一傳統(tǒng)還延續(xù)到了早期英和詞典的編纂中。其“啟后”在于,這一時期的蘭和、和蘭詞典,尤其是詞典中的日語譯語,對此后英和詞典的編纂影響深遠。筆者梳理了十八、十九世紀誕生于日本的蘭和、和蘭詞典的緣起與發(fā)展史,并通過分析其譜系、承繼關系與其承前啟后的歷史意義,闡明了蘭和、和蘭詞典的詞典學價值。
附?注
[1]本文涉及的日本歐和、和歐詞典中,歐洲語言主要包括葡萄牙語(即葡和、和葡詞典)、荷蘭語(即蘭和、和蘭詞典)及英語(英和、和英詞典)。
[2]大航海時代是日本與歐洲世界首次發(fā)生接觸的歷史時期,最先來到日本的葡萄牙人成為探索日本的先驅,在這期間,日本誕生了五部日葡、葡日詞表(與詞典),其中十六世紀中后期的Duarte da Silva編寫的《日本語詞表》(Vocabulario da Lingua Japoneza)手稿與Juan Fernndez的一部附有日語語法書手稿雙向詞表的,由于未采用印刷技術而在傳抄中亡佚,而后來的《羅葡日對譯辭書》《日葡辭書》與《葡日辭書》則在批量印刷中得以存世。(李睿等2018)這些詞典成為日本南蠻學在語言學層面上的代表作,其“對譯”的詞典學傳統(tǒng),對日本蘭和、和蘭詞典持續(xù)產生著影響。
[3]詞典全名為: Woordenboek der Nederduitsche en Fransche Taalen: uit het gebruik en de beste schryveren, met hulpe van voornaame taalkindigen, in de voorrede gedacht, opgesteld。
[4]關于西善三郎編纂詞典所用底本問題,鄒振環(huán)(2007)166-167曾指出,“西善三郎根據(jù)哈爾馬的《荷蘭辭典》著手編纂《荷日辭典》。大玄澤(1757—1827)的弟子稻村三伯等以此為基礎,參照《荷法辭典》等,編成收詞64035個的《波留麻和解》,1783年完成,1796年出版, 成為最初的《荷日辭典》?!庇写倘?。
[5]從手稿版《波留麻和解》的筆跡推斷,譯語的筆記出自多個人。
[6]本段對《長崎波留麻》的論述參考了Boot等(2012)200-201。
[7]根據(jù)小田勝(2008)109,《和蘭字匯》共收詞49024個。
[8]這些詞典分別為: 《波留麻和解》《譯鍵》《道譯法爾馬》《改正增補譯鍵》《和蘭字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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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廣東財經大學?廣州?510320/奧斯胡大學?丹麥?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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