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在具體功法方面,《易筋經(jīng)》是以藥洗、服食、揉打來配合意守養(yǎng)氣。
所謂藥洗,是用湯藥來洗身體,幫助筋骨堅實。服藥與揉打則一內(nèi)一外,所謂“外資于揉,內(nèi)資于藥”。揉,即按摩之法,以揉按心臍之間為主。心臍間的膜,不容易揉按到,則用杵搗搥打。詳見其《膜論》《揉法》諸篇。這種揉法及對筋膜的解說,亦是道教所無的。“般剌密諦”對此亦特加按語解說云:“易筋以練膜為先,練膜以煉氣為主。然此膜人多不識,不可為脂膜之膜,乃筋膜之膜也。脂膜,腔空中物也。筋膜,骨外物也。筋則聯(lián)絡(luò)肢骸,膜則包貼骸骨。筋與膜較,膜軟于筋。肉與膜較,膜勁于肉。膜居肉之內(nèi)、骨之外,包骨襯肉之物也。其狀若此。行此功者,必使氣串于膜間,護其骨、壯其筋,合為一體,乃曰全功?!?/p>
這才是《易筋經(jīng)》獨特的功法與見解。在此之前,東晉已傳《天竺國按摩法》,見《太清道林攝生論》《正一法文修真要旨》《備急千金要方》《云笈七簽》《遵生八牋》等書中,共十八勢。又有婆羅門導(dǎo)引法,輯入王仲丘《攝生纂錄》中,凡十二節(jié)。其中都有捶打的方法,但前者僅談到“以手反捶背上”,后者只說要“兩手交捶膊并連臂,反捶背上連腰腳”,沒有像《易筋經(jīng)》這種按揉搗打之法,更沒有筋膜說。
不過,我遍考了道教所有導(dǎo)引法門,均無捶打者,故也許可以說搥打為天竺按摩導(dǎo)引法之特色,而《易筋經(jīng)》就是發(fā)展了這個特色。
按摩搥打,是揉按、杵搗、搥打,漸次加重的。木桿木槌之外,尚要輔以石袋石杵。木杵木槌,用于有肉處。骨縫間,則用石袋石杵。它與道教運氣法不同之處,在于道教主要靠存想,以意運氣,讓氣流走于任督二脈。它不是如此。而是在揉打時,意注于揉打之處。所以揉打至何處,意與氣也就到了那個地方。先揉于前身心下臍上,“功至二百日,前胸氣滿,任脈充盈;則宜運入脊后,以充督脈”。共行功十二個月。
按月行功,是宋代發(fā)展出來的導(dǎo)引法,相傳出于陳摶?!端膸烊珪さ兰翌惔婺俊贩Q此為“按節(jié)行功法”,指它依照著節(jié)氣時令來行功,明朝頗為流行?!蹲裆藸牎贰度艌D會》《保生心鑒》均曾載入,羅洪先《萬壽仙書》稱為“四時坐功卻病圖訣”。《易筋經(jīng)》沿用了這種按月行功的觀念,所以內(nèi)中有“初月行功法”“二月行功法”“三月行功法”“四月行功法”“五六七八月行功法”“九十十一十二月行功法”六篇。
經(jīng)此十二月行功并服藥洗藥之后,神功已成,氣滿于內(nèi),但還有兩點須要補充。
一、揉打積氣,只在前胸后背,故氣僅充于身體上,還不能把氣運到手上,所以接著要練手。怎么練呢?一是仍用揉打之法,用石袋從肩頭往下打,直至小指尖再用手搓揉;二是用藥洗;三是藥洗后加以鍛煉。先努氣生力,然后用黑豆綠豆拌在斗中,用手去插,以磨礪其筋骨皮膚,類似后世練鐵砂掌之法。
二、要學(xué)習(xí)賈力運力的姿勢和方法。全身積氣,殆如水庫蓄水,水既蓄滿,便須學(xué)怎么行水用水,此所以又有“賈力運力勢法”篇。
此類勢法,其實就是八段錦十二段錦之類導(dǎo)引動功,也有些版本稱之為“易筋經(jīng)十二勢”,但它說是佛家功法:“此功仿自禪門,以禪定為主。將欲行持,先須閉目冥心,握固神思,摒去紛擾,澄心調(diào)息。至神氣凝定,然后依次如式行之。必以神貫意注,毋得徒具其形。若心君妄動、神散意弛,便為徒勞其形而弗獲實效。初練動式,必心力兼到?!?/p>
早先所有動功導(dǎo)引八段錦、十二段錦、廿四勢之類,均只說明動姿勢,很少強調(diào)心的修養(yǎng),這則是一個特例。后來徐文弼《壽世傳真》及王祖源傳出的《內(nèi)功圖說》皆沿襲之,以十二段錦的第一式為“閉目冥心坐,握固靜思神”。
它把澄心解釋為禪定功夫,并認為除了在練八段錦時要用此功夫外,一切行功均以此為基本,是它理論上一大特色。故“般剌密諦”在《內(nèi)壯論》之后又特加識語謂:“人之初生,本來原善,若為情欲雜念分去,則本來面目一切抹倒。又為眼耳鼻舌身意分損,靈臺蔽其慧性,以致不能悟道。所以達摩大師,面壁少林九載者,是不縱耳目之欲也。耳目不為欲縱,猿馬自被鎖縛矣……此篇乃達摩佛祖心印先基,其法在‘守中一句,其用在‘含其眼光七句。”
守中,就是“一念冥心,先存想其中道,后絕諸妄念,漸至如一不動”?!昂溲酃狻钡绕呔?,指閉眼、凝耳、勻鼻、緘口、逸身、鎖意、四肢不動、一念冥心,講的還是澄心靜慮的工夫。它以此為禪定,乃是援道以入佛,希望達成一種綜合佛理與道術(shù)的新架構(gòu)。后來佛門接受此經(jīng),且將之視為佛門武術(shù)宗源,亦因它具有這種援道以入佛的形態(tài)。
此種形態(tài),自宋以來已漸形成,至明末而大盛。如顏元就批評他家鄉(xiāng)“萬歷末年添出個黃天道”“仙佛參雜之教也”“似仙家吐納采煉之術(shù),卻又說受胎為目連僧,口中念佛”(《四存編·存人編》)。黃天道,亦以練成金剛不壞之體,撞出輪回為說,也每日三次參拜日月,也主張雙修法,均與《易筋經(jīng)》有相同之處。
同在天啟年間的道教伍柳派伍沖虛所著《內(nèi)煉金丹心法》,成于1622年,增注本刊于崇禎十二年,改名《天仙正理直論增注》,更是說:“天仙,佛之至者也”。其弟子柳華陽《金仙證論·禪機賦第十三》則云:“恐后世學(xué)禪者不明佛之正法,反謂吾非禪道,故留此以為憑證耳”,也以仙佛合宗自命。
《易筋經(jīng)》處此時會,援道入佛,欲修命以成佛,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外,明清時期一些民間教派常習(xí)武練氣。這些民間教派,都是混糅三教義理而成的,直至晚清均是如此。如道光年間,揚州“周星垣,號太谷,能練氣辟谷……遨游士商大夫間,多心樂而口諱之,積中師事久,頗得其術(shù),太谷門徒寖盛”(《山東軍興紀(jì)略》卷二十一《黃崖教匪》)?!八拗輳埩x法者,從永城魏中沅學(xué)彈花、織布兩歌,皆邪教之隱語。又令盤膝靜坐,名為‘坐蓮花;兩手捧腹,名為‘棒太極;一日三次,默誦咒語,名為‘三省功夫”(《金壺七墨》浪墨卷四《教匪遺孽》)。光緒年間,“霸州城西魚津窩村,有……密密還鄉(xiāng)道教門,即白蓮教門也。該教宗旨,恭敬孔子、老君、佛,吃長齋……日日坐功運氣,望死后往西方樂土,成仙作祖”(《拳時北京教友致命》卷八,北京救世堂1920年刻本)。又光緒年間,有“一灶香”教。該教創(chuàng)于明末,“以敬佛為宗旨,不殺生,不害命,吃長齋,焚香,日日坐功運氣,其經(jīng)向望死后脫下皮囊,往西天成仙作祖,為樂境也”。
這些教門,有兩方面與《易筋經(jīng)》關(guān)系密切:一是它們都屬于混淆佛道,甚或混糅三教之世俗宗教形態(tài),其教義取便流俗信從,故理論都不嚴密,也不深刻;錯謬之處,往往而有;即 使不錯,理境也不高。《易筋經(jīng)》也有這種現(xiàn)象,重在可以實用奉行,而非造論之幽玄精密。
其次,這些教派,常被官方或正統(tǒng)人士定義為“邪教”。除了教義未盡正宗之外,這些教派動輒舞拳弄棍、練氣習(xí)武也是一個極普遍且重要的因素。因此,它呈現(xiàn)的是一種宗教、煉氣、習(xí)武混合的狀態(tài)。而《易筋經(jīng)》所顯示的,也就是這個樣子。
(編輯/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