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淑貞
在異鄉(xiāng)
我試著,把這些林立的高樓
當成落光葉子的白楊樹
遠遠看著
黃昏時會不會有一群麻雀落在樹上
我試著,把朝一個方向行駛的車輛
當成村莊里的河流
去河里洗去手上泥土的人
已拖著一小片暮色走過第一棵柳樹
我試著,把一個城市的喧囂聲
當成田野上的風聲
風中有呼嘯而過的孤獨
孤獨里有我想大聲呼喊的人名
一個城市的燈光次第打開
它們明亮,耀眼,焦灼不安
匍匐在水里,蛇的信子一樣
有閃閃爍爍的欲望
我在白河邊走了幾個來回
還是不能把它們當成四里店的月光
我只寫我的故鄉(xiāng)
時常焦渴
那時冬風吹過茅草屋的縫隙又吹著我
我的嘴唇和那片土地一樣
失色。干裂
我用瘦弱的筆尖代替嘴唇伸進一條河流
我貪婪地吸動雙唇。故鄉(xiāng)的小河時常斷流
魚群飛到天上
岸邊的白楊樹扶著自己的影子
也扶著趔趔趄趄的黃昏
異鄉(xiāng)的酒館。我一次次描述
托著日出日落的垛子石山
一次次說起
那些開了又敗,敗了又開的花
那些一年年死去又一年年活過來的草
那塊把一輩人吞進去
又把一輩人吐出來的土地
我不停地說,把自己說得淚流滿面
說得酩酊大醉
出生地
描述你之前,我一直在尋找
那些詞語在午夜微光搖曳
而你老屋頂上的茅草枯黃
村口鬼柳樹上的鳥窩暗灰
甚至墻縫里側(cè)身而過的西北風呈現(xiàn)黑褐色
你土墻的黃,黃土的黃,我面黃肌瘦的黃
總是在黃昏,明黃黃的,晃出我的淚光
允許風吹著紙片,沙土,滿村莊跑
允許一個女人坐在倒塌的破屋前呼天喊地
允許月光照出木窗上的暗疤,蟲洞
這么多年,我無法摳出那些詞語
如幾十年的風雨在我身上抽打,拷問
我無法從一個個窩里
摳出梨花的白,桃花的紅
疼極了,我就在心里輕輕喊你
———老景莊
囚徒
圍著一個村莊
憂戚滿懷的我轉(zhuǎn)到村東
滿懷憂戚又轉(zhuǎn)回來
幾十年,我始終找不到一個缺口
白楊樹林和日子一樣密不透風
群山抱緊村莊的秘密
遼闊的夜里月光抱緊我
我愛一個人的聲音
和愛一片土地的聲音一樣
從胸腔里呼嘯著出去
又低咽著原路返回
天空高遠。許多人乘著云朵一去不返
而我再沒有出逃的欲望
我低頭看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泛著明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