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3年南下蘇州攻讀博士學位,蘇州大學東校區(qū)凌云樓九樓的一間會議室是最熟悉的地方,羅時進老師每周一次在這里上課。所謂上課,實際上是采用讀書會的形式,碩士生、博士生、博士后、訪問學者都在一起,圍著“坐而論道”,很像圓桌討論會。每節(jié)課會預先發(fā)下來一篇文章,大家一起討論。文章是老師布置寫作的論文初稿,每個人課上都要發(fā)言,所以課下大家拼命讀書,儲備知識。碩士生們有壓力,怕被博士、博士后嘲笑無知;博士生們也有壓力,擔心談論的問題膚淺被碩士生齒冷。有點“殘酷”的是,羅老師要求大家討論同門的論文,只允許用批評的方法談存在的問題,并提供修改意見,“一針見血,用不著說表揚鼓勵的話”。他最后的點評、總結(jié)同樣如此。平時的“羅老師”和課堂上的“羅老師”仿佛兩個人,一則溫雅寬和,一則嚴肅不茍。
那一年對我來說是大腦轉(zhuǎn)動最快的一年,讀書量、思辨力也跟上去了。這種上課形式羅老師一直堅持著,至今近二十年了。聽后來的同學說,上課地點曾改到獨墅湖校區(qū)圖書館一樓討論室,后來到了古典文獻研究所研討室,再后來又回到了凌云樓,樓層變了,改在十六樓會議室。而就是這些充滿純粹學術氣息的空間,成為思想發(fā)散、觀點激蕩的場域,經(jīng)過討論(實際上是批評)的那些論文初稿,不少正式成文了,刊發(fā)了,有些論文還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后來跟羅老師談起這種不同于其他教授的上課方式,他認為與其學習經(jīng)歷大有關聯(lián)。他們這代中文系人都是帶著“文學夢”走進校園的,經(jīng)過多年插隊知青生活的磨礪,“文學夢”還在。1978年考上江蘇師范學院中文系的他,讀書是一種“拼”的姿態(tài)。四年下來,沒有“拼”出作家范,卻逐漸走上了一條研治古典的學術道路。本科階段他寫過一些課程論文,“凡盡聽到表揚的文章,都成了教務檔案;而得到批評和建議的文章,往往變成了論文”。這個經(jīng)驗、體悟給予一個后來成為高校教師和學界中人的他深刻而長遠的影響。
1982年夏羅老師留校工作,本科畢業(yè)論文《許渾干首濕與他的佛教思想》很快在《學術月刊》發(fā)表,這時他研究古典文學的決心已經(jīng)很堅定了。從1985年起便師從吳企明教授攻讀唐宋文學碩士學位,畢業(yè)論文《許渾年譜》辨析一家,考涉晚唐,答辯時受王水照先生、郁賢皓先生等稱贊。后出版專著《晚唐詩歌格局中的許渾創(chuàng)作論》(太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錢仲聯(lián)先生有“此著詳考生平,廣及交游,細辨文心”之肯定,獲得江蘇省高校第三屆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又出版《丁卯集箋證》(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錢仲聯(lián)先生作序認為有“填補空白”之功,能“促進晚唐詩歌以及唐代文學之研究”,獲得第二屆華東地區(qū)優(yōu)秀古籍圖書獎一等獎。這一系列的成果,使他順利晉升,先帶碩士,繼而帶博士。
他曾回顧“所來徑”: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自己學問根底不深倒反而較為“好辯”,間或會質(zhì)疑名家,叩詰陳說。后來多識大家,漸知學術之道,懂得多聞闕疑。己欲多聞,亦欲學生多聞,盡量減少知識缺陷。故課堂上對學生“不假顏色”地批評,一以貫之。其實,學生怕他批評,內(nèi)心又期待被他批評一頓;如果老師翻翻論文,什么都不說,反而會感到失望。
二
我入學蘇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羅時進老師從日本客座任教回國剛兩三年。此前他連續(xù)兩年在國外,其間一直未回過國。他說是因為“日語不好,怕一但回國度假便會丟了語感”。其實從他在日本期間和回國后發(fā)表的學術成果可知,那整整兩年是其博覽典籍、深入研究的“連續(xù)作戰(zhàn)”。
他回國后似乎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增加了溫雅與靜篤的色彩——這是中文系熟悉他的幾位老師的感覺。和我們學生談起時,他不認為有什么變化,如果說有所變,那么海外經(jīng)歷也并非其因,倒是與多年進入“夢苕庵”的學術環(huán)境有關。
一個中青年學者能夠親炙于從民國時期走來的學術大師,那是何等的幸運!這份幸運恰恰為羅時進老師獲得。20世紀90年代初,唐代文學研究界的一些領軍者倡議“重編全唐五代詩”,適逢教育部古籍整理委員會進行“七全一?!惫こ蹋爸鼐帯钡玫搅㈨?,編委會辦公室正設在蘇州大學。他參加了這項工作并擔任重編《全唐五代詩》常務編委和辦公室副主任,得到傅璇琮、周勛初、郁賢皓、陳尚君以及吳企明等先生的提攜,與當時在唐詩考證方面成就卓著的佟培基、陶敏先生也頗多交往。出于開展此項學術工作的需要,他投入精力對清編《全唐詩》的“十編臣”進行研究?!笆幊肌焙卧S人?即彭定求、沈三曾、楊中訥、潘從律、汪士鋐、徐樹本等清代著名學人、詩人。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個清代學案研究。其時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恢復了《中國文學研究年鑒》的編纂,根據(jù)學科發(fā)展需要,新設“明清詩文研究”欄目,正在尋找能夠擔任撰寫《綜述》的作者。也許有心將此事落實到全國明清詩文研究重鎮(zhèn)蘇州大學,看到羅老師的相關論文,主事者便邀請他承擔。
接下來的一切或許是巧合,或許是應然:一位研究唐宋文學的學者進入了明清詩文研究的領域。他說“因為不熟悉明清詩文,下筆缺少斷力”,便不時去請教錢仲聯(lián)先生;又因為對明清詩文研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決心報考錢先生招收的明清詩文研究方向的博士生,從此進入了“夢苕庵”的學術世界。發(fā)表于《中華讀書報》上的《憶錢仲聯(lián)師“夢苕庵”寓所授課》一文記錄了他“有幸在呈現(xiàn)著20世紀國學研究頂峰風光的‘夢苕庵聽先生講授博士課程”的情景:“課上錢先生每次一個專門話題,滔滔不絕地展開,便成為一次學術盛宴。敘述學術史實,隨手拈來的文學史料,極為具體翔實;提出史論,評點人物,簡要明確,如老吏斷獄;即興吟誦作品,則如銅琵鐵板、裂石穿云的高唱,這一切都讓人折服不已,也受用不盡?!?008年他參加美國馬里蘭大學高等教育管理研修班,行囊中唯一一本學術性著作即魏中林教授整理的《錢仲聯(lián)講論清詩》。研修空暇,他愿意靜篤地走進“夢苕庵”。
羅老師經(jīng)常說起,進入了“夢苕庵”學術殿堂,才知道什么叫淵博深廣,什么叫大學問、真學問。錢先生似乎對這位弟子也頗賞識,對其畢業(yè)論文用“夢苕庵箋”親筆書寫結(jié)論評語,連續(xù)為他出版的三部著作撰序,極力表彰。同門李金坤師兄(入學稍遲于我,但年長資深)在評論老師的學術時有“背靠唐宋,懷抱明清,名師導引,鉆研彌深”之說,頗得其實。在羅老師的專著《地域·家族·文學:清代江南詩文研究》中,最后附錄了三篇回憶錢仲聯(lián)先生的文章,文字由衷情實感凝成,而由他編纂的《錢仲聯(lián)詩論選》也即將出版發(fā)行。弘廣錢先生的學術觀,是他極樂于付諸心力的事。
三
金坤師兄說羅時進老師“背靠唐宋,懷抱明清”是概論其學術研究領域。確實,在國內(nèi)學界能夠在唐宋文學和明清詩文兩個相對分割的領域都有成功建樹者,并不很多,他顯然是其中屈指可數(shù)者之一。
其學術研究方向雖有唐宋、明清兩途,兩途中自各有側(cè)重。唐宋段側(cè)重于唐,他是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唐詩之路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大百科全書·唐代文學卷》(第3版)副主編,每有新論??陀^來看,其于宋代文學也有頗可注意的成果,如對唐代詩人與作品在宋代圖像傳播過程中的經(jīng)典化形塑、宋代元宵詞文化生成機制形成、宋代醫(yī)學典籍歌訣類作品、宋代詩詞民俗事象等問題,都有先發(fā)之見。關于宋代詩人,他涉獵過范仲淹、陸游、范成大、朱淑真等,因崇拜范石湖,兩年前機緣巧合居然將寓所遷到“石湖”,對石湖故居遺址,從心向往之到時可望之了。
近些年他在明清詩文領域用力較多。明清作家作品可謂海量,他將重點放在清代研究。2006年江蘇省吳文化研究基地獲批,羅老師擔任首席專家,研究立足點主要在清代文史。他先后承擔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清代江南文化家族遞嬗與文學發(fā)展關系研究》、重點項目《清代江南文人日常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重大項目《清代詩史典型事件的文獻考輯與研究》等,皆主攻清代文學。
當然,明清文學之間的黏合度似乎比唐宋更高,研究清代,很難不兼及明代。這方面學界比較熟悉的是他的《明清釣魚島詩歌及其相關文獻考述》一文,發(fā)表時《文學遺產(chǎn)》編者按云:“釣魚島是中國的固有領土,明清歷史文獻中有諸多證據(jù),而在明清別集和其他相關文獻中,也保存了不少以釣魚島為題材的詩歌作品……這些作品是重要的文學史料,也是重要的歷史見證。這篇論文,既是對明清釣魚島詩歌及其文獻的系統(tǒng)梳理,又表明古代文學研究完全可以以嚴謹?shù)膶W術方式,表達對社會現(xiàn)實和重要國家歷史問題的關切?!敝袊缈圃何膶W所曾為該文專門舉辦學術座談會,新華社、《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新華日報》等都及時報道,《新華文摘》等相繼轉(zhuǎn)載,其影響近些年在古代文學界或不多見。
從《明清釣魚島詩歌及其相關文獻考述》一文可以看出羅時進老師對掌握基本文獻重要性的認知和把握。他一直強調(diào)做學問首先要注重文獻,打牢根基。再之,就是方法與理論了。他一直認為:學術研究的要義在“聚焦問題”,要敏感地去發(fā)現(xiàn)問題,有興趣去面對問題,有能力去理解問題,有方法去處理問題,最終形成學理形態(tài)和風格特征。關于“問題意識”,在博士畢業(yè)離開學校后常常聽人強調(diào),高論不少,但在當時,對于尚未入門或初入門的我們,此說真有“振聾發(fā)聵”之功,聞之頓覺心中豁然,知何謂論文,如何治學,如何撰論。近二十年倏忽而過,去年他的著作《文學社會學:明清詩文研究的問題與視角》獲得教育部高??茖W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一等獎,我們體會到老師所感悟并指導我們的,也是他長期堅持實踐的。
金坤師兄在距蘇州較近的江蘇大學工作,這么多年同門中他與老師接觸頻繁。他們常有師生唱和雅舉,茲錄金坤《登京口北固樓偶感》:“人生世界中,萬物本來同。豈可誅求甚,焉能嗜欲兇?心寬天地廣,視短路途窮。極目南山外,云橫萬里通?!绷_老師有《古詩和李金坤登京口北固樓偶感》云:“縱浪大化中,得失已然同。梵天感仁恕,人世少險兇。性昭般若光,世界寬無窮。云起自何處,遙望心覺通?!?/p>
行走數(shù)十年的古代文學研究之路,猶如一場旅行。路途上有曠野,有山林,花樹看遍,而水窮云起。“性昭般若光,世界寬無窮”可以看出羅老師胸襟的寬和,而“云起自何處,遙望心覺通”,顯示出一種自在、自由的境界,這應是他企望的達人通境了。
作者:米彥青,文學博士,內(nèi)蒙占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學術方向為唐宋明清詩詞文研究,尤致力于家族文學和民族文學研究。已出版專著《清代李商隱詩歌接受史稿》《清中期蒙占族漢語創(chuàng)作的唐詩接受史》《接受與書寫—唐詩對清代蒙占旅漢語韻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等。
編輯:得一312176326@qq.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