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的那三天,我撞見了各種各樣的面龐,看見了各種各樣的表情,痛苦的、狂喜的、激動的,悲傷的;那三天,空氣里都充斥著一種特殊的聲音,它是靜寂的,卻比鼓炮齊鳴更為嘈雜,那是我們的心跳和呼吸聲,我們沉默的叫喊聲。
四年過去了,如今我再說起高考,已經(jīng)帶上了過來人的語氣,“哦,我當年高考的時候……”好像它離我已很遙遠,但其實,它清晰得如同發(fā)生在昨天。
應該從開考前的那一個小時講起,那時,媽媽對我說了第101遍“別緊張,語文是你的強項”。
我很緊張,因為事實上語文不是我的強項。我是一個作文容易跑題的人。雨果說“他的雙親一腳把他踢到生活中,他干脆騰飛而起”,在高考語文的那三個小時里,我感受到這種危險的騰飛。我一直埋頭苦寫,很少抬頭看鐘表。
我看到了閱讀題是《一個圣誕節(jié)的回憶》,作者是美國作家杜魯門·卡波特,一個我知道的名字,我看過他的《冷血》。我禁不住感激出卷老師的仁慈,這是一篇溫暖的小文章,如今每當我經(jīng)過蛋糕房,都會想起文章的開頭: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氣!
我深呼一口氣。“會考好吧。”我想。見到熟面孔總是讓人心情愉悅,聯(lián)想的魔力讓我在冥冥之中,又觸摸到了南師附中教室門口的藍色欄桿、機動教室窗外的紅屋頂和放學后空蕩蕩的走廊盡頭蕩起的微風。
當看到作文題是《車》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開始狂跳,我甚至做出了一個抬頭的動作,舒緩緊繃的背部肌肉。
我想到了143路,一輛糾結(jié)著愛與恨的公交車。我討厭它的柴油味、老舊的發(fā)動機和它少得可憐的發(fā)車頻次。我總是踮著腳尖站在站臺,在烈陽下,或者在寒風中,無比熱烈地盼望著下一輛搖搖晃晃駛來的大而笨重的家伙,是143路公交車。此刻,我怎能不抓住這樣的機會,像畫者臨摹時那樣,細細地、不慌不忙地告訴觀眾,143路擁有渾身透著古怪的乘客、脾氣急躁的司機、雨天潮濕的車廂、硬邦邦的座椅。我相信我在守護一份遺產(chǎn),而現(xiàn)在的我更加確信——因為我畢業(yè)之后,143路被取消了,這賦予“交卷”更加意味深長的含義。它是贊歌,它是頌詩,它也是謝幕辭。
故事一旦開始,結(jié)束的鐘聲也亟待敲響。我并不十分擔心數(shù)學考試,畢竟我早已熟知自己能力的邊界,我的能力告訴我應該保持平靜。每當我讀到諸如“超常發(fā)揮”“考發(fā)了”之類的傳奇故事,我仿佛在觀看一場猛犸象的表演。這是難以想象、難以描摹的生活奇跡,而這種奇跡從來不屬于我。我做出了能做出的全部題目,我感到滿意。不僅對我的表現(xiàn)感到滿意,也對我的意志感到滿意,因為在考場里,我聽到隔壁桌女生小聲地哭泣,我甚至聽到了她的眼淚滴在答卷上的聲響。我有些難過。
在這個炎熱的考場里,在這塊狹小的座位里,每個考生都是充分準備著的、因神情緊張而略有些疲憊的戰(zhàn)士。當哨聲響起,我們同時揮舞著靈活的手腕,筆尖在試卷上譜寫著一行行回答。多次的模擬考試早已練就了我飛快的筆速,若是觀察我的手,就會發(fā)現(xiàn)中指有一道凹痕,那是因常年握筆書寫,變形、擠壓而展現(xiàn)出的不自然的轉(zhuǎn)折。這是每一個高考學生的烙印。
第一場考試結(jié)束時,出口被人流淹沒了,一瞬間我感到暈頭轉(zhuǎn)向,產(chǎn)生逃離的沖動。我默默許愿,下一秒鐘我可以找到父母,然后給他們一個鎮(zhèn)定的微笑。
后面幾場考試順利地進行著。當三天考試終于結(jié)束,我以為我很鎮(zhèn)靜地走了出去,然而母親一眼看出了我同手同腳的可笑姿勢。我坐在車里凝視著窗外的同學們在高聲大笑,在臺階上奔跑。一架飛機正隱隱穿過云層,母親開始說話:“你的同學飛去天津了?!?p>
顧荻飛
這是一句暗語,意味著狂喜的空氣下藏著一條地下河流——從我們這一屆開始,自主招生考試被安排在高考后一天開考,鬧鐘還需要上緊發(fā)條,書桌依然越堆越滿。
但是我們依然在黑暗中苦苦奮斗著,正是為了推開閘門的瞬間,陽光照耀塵土的神圣時刻。
(作者系南京大學歷史學院2021屆畢業(yè)生。)
編輯?王淑娟?62335841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