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必冉
月兒是舊的,半明著。船就停在江心。
燈火從橙黃的波漸漸漾成米白的暈,繼而零碎成一點點暗紅的星子,沉了下去。水,干凈了。船家走進烏篷去。新油的篾頂,桐子的香纏進他的夢里。杉木的桅桿,繞了白繩。我就這樣靠在船桿上,靜靜地看水。
水汩汩地淌,從漁梁壩流進唐朝的詩。月也是唐朝的。水與月,不遠不近。這樣的景,給多少人看過。
那個十三歲的學(xué)徒,就是從這樣的水夜走出去的。揮別一個個渡口,也許再也回不來了。可是,他畢竟回來了。他要帶走珠算羅盤,泊去徽墨歙硯。誰也不知道他曾吃過的苦;只有他自己記得,開船時,鄰舍老人那句“徽州朝奉,自己保重”的舊話是他熬過無數(shù)個日夜的支撐。西湖岸的“胡慶余堂”,是徽州人與北京人的一個較量。紅頂商人的秘訣,外人從來不能窺曉。一代代的“徽駱駝”們心里清楚,船桿上的三條白繩,是“數(shù)賈不成”時最后的退路。
水緩緩地漾起來,柔柔的,輕輕的。星子閃上去,成了標(biāo)點。句讀成《如夢令》:“天上風(fēng)吹云破,月照我們兩個。問你去年時,為甚閉門深躲?‘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新文化運動”的旗幟搖過來又揮過去,徽州變了,中國變了,而唯一不變的,是那個徽州人對“舊道德”的堅守。也是漁梁的埠口,和胡適一起從這里乘渡的,不僅僅是一個善于持家的徽州小腳女人,帶去的,還有異國他鄉(xiāng)隨時擺上餐桌的廚藝。
月兒悄悄走過中天,照開的水波湛湛的,眼睛忽而明亮了起來。一卷若現(xiàn)若隱、蒼蒼茫茫的大寫意舒展開來:大千居士便是那么隨意地一潑,新安江的魂即刻出現(xiàn)了。賓虹老人用篆籀的手法皴擦黃山的縱橫奇峭。水月相融,云山互抱。塔川的秋深深浸透,木梨硔的春層層遞進。這卷中鈐印,密如星斗:從何震到“歙四子”,再到“黟山派”,章法活潑、布局新奇。這卷中款名,多如松子:漸江、程邃、吳山濤、汪梅鼎……新安畫派的簡淡高古,沖開了“四王”以后的濃艷慕古,點化出黃白間的自然造化。
我靠著船桿,月光疏疏地灑在我的身上,柔柔的江面泛著淡淡的水花。黃賓虹的水墨輕輕卷起,繼而鋪開的又是一幅京劇濫觴的圖畫。同是這樣的水夜,同是這個渡口,早已歸隱的曹文埴領(lǐng)著一幫伶人,將古徽劇的《水淹七軍》順?biāo)鴰刖┏?。山越的鑼鼓聲,響徹了盛清的云霄,傳為?shù)百年的絕唱。
耳畔的戲散了,雁趁著夜離去,遺落下的戚戚聲格外冰人。明年倘若再來的時候,能捎上男人的信嗎?棠樾的牌坊已經(jīng)太多,女祠里落了厚厚灰塵的牌位早就開裂掉在地上。那個人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她不敢也不愿這樣想??墒牵挂谷鱿碌你~錢被一一拾起后,她依偎窄深的窗癡望著月里那個寂寞的女子。一樣的清宵,銀河像漁梁的水緩緩地淌。月兒是舊的,半明著。也許,真的要在樓上望一輩子的月;“前世不修呦,嫁到徽州,一世夫妻呦,七個日頭”。新安江的水,是女人的淚。青絲綰成白發(fā),妝奩里的胭脂早已失去嬌嫩的杏色。那是誰的青春?誰的不幸?待到她老了、死了,官路上又會豎一座牌坊,顏體的“矢志完貞”,很濃,很黑;濃得似女子年輕時的發(fā)髻,黑得卻像極了一個個凄冷的長夜。女祠里又添上一個姓氏,撿起那掉在地上開裂的牌位,吹吹灰,放好,百世流芳。
此刻的水,映照著初唐的月,和諧起盛清的風(fēng)。新油的舊帆船,曾泊去徽州的山水,載來蘇杭的絲綢。初唐的月,照開來守墓人世代的堅決;盛清的風(fēng),吹動起讀書人的衣袂……
夜深了,墨色又濃上一層。薄薄的霧籠著船,寒鴉噤了聲。月朦朦朧朧的,漸漸地落下雨來。我緩緩站起,水不大看得清了。船家久已熟睡。星星點點的水面,胡適的影子散了,棠樾的牌坊坍了,徽商的船篷舊了,黃山的云海淡了……徽州的夢,要做成了。
(常朔摘自《黃山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