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傅立民。圖/受訪者提供
上世紀80年代初,傅立民(Charles Freeman)是美國國務院極少數相信中國會堅持改革開放的官員。如今,在美國政府強調對華競爭時,他又指出美國很可能輸掉與中國的“比賽”,并主張停止貿易戰(zhàn)、增加對華接觸,將重心放在提升美國自己的競爭力上。
對于傅立民近期關于中美關系的論述,5月11日的中國外交部例行記者會上,發(fā)言人華春瑩表示,“希望美國政府能夠聽進去美國國內和國際社會有識之士的正義聲音?!?/p>
但在華盛頓,傅立民的聲音面臨諸多質疑。“我顯然是少數派?!?如今身為布朗大學高級研究員的傅立民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說。
現(xiàn)年78歲的傅立民擔任過分管非洲事務的美國助理國務卿、駐沙特大使,但他的外交履歷更多還是與中國的“交集”。1972年,傅立民作為首席翻譯陪同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他將尼克松口中的“parallel”翻譯成“殊途同歸”,得到周恩來的贊揚。尼克松指著他對周恩來說:這將是未來的美國駐華大使。
隨后,傅立民在駐華公使任上參與了“三個聯(lián)合公報”談判、臺海危機應對、 “熊貓外交”開啟,上世紀90年代又以國防部助理部長身份重啟中美防務對話。
傅立民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拜登政府將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特朗普政府時期的對華政策,但不排除對一些嚴重損害美國利益的政策進行局部調整;而從長遠看,美國會面臨越來越多的“必須與中國合作”的領域。
當地時間5月12日,美國國會參議院商業(yè)、科學和運輸委員會表決通過《無盡前沿法案》,待參眾兩院及美國總統(tǒng)批準即可生效。這項500多頁、總投入金額超過1100億美元的法案,被認為釋放出美國通過政府手段推動科技發(fā)展和技術保護的強烈信號。對于這項法案,傅立民直言,切斷與中方的科研聯(lián)系“是愚蠢的,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中美在當下不應滑向更激烈的對抗,而應先管控住分歧。
中國新聞周刊:你最近在文章中認為,美國可能會輸掉目前與中國的競爭,主張美國應繼續(xù)保持對華接觸政策。但在華盛頓,很多專業(yè)人士甚至傳統(tǒng)的“知華派”人士,正從支持同中國接觸轉向支持與中國競爭。如今你在華盛頓是“少數派”嗎?
傅立民:我顯然是“少數派”。這并不特別困擾我,因為我覺得我是對的,其余人是錯的。我知道我說的話在中國和美國聽起來不一樣。我的觀點是,如果美國將“與中國競爭”作為中美關系的一部分,那么我們應該做得很好,而不是犯下錯誤。
我們需要面對這樣的事實:需要更多的投資,需要促進科技和經濟的發(fā)展,需要調整經濟結構,使其在內部更具有競爭力。我們絕對不需要搞保護主義,因為那反而會降低經濟效率。
但現(xiàn)在美國的大多數人的觀點已經變了,大約90%的美國公眾對中國持懷疑甚至敵對的態(tài)度,中國的情形也差不多,這是過去四五年總體趨勢發(fā)展的一個頂峰。我認為這是非常不幸的,因為我不認為中美兩國民眾真的“感知”到了對方,而是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誤解。
這叫“想象的鏡像”:我們看著別人,但其實沒有看到對方,而是看到了我們自己。我們沒有共同的歷史,面臨不同的情境,自然有不同的觀點,但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是想象我們在對方的位置上、按照自己的邏輯做出的行為。
中國新聞周刊:這主要歸咎于特朗普?
傅立民:有些問題一直存在,不是在特朗普政府時期才發(fā)生的。特朗普政府的問題是兩方面:首先,它缺乏對中國的了解,不熟悉中國的歷史和國情,不了解中國人的感受;其次,它通過尋找中美之間的分歧去定義中美關系,而不是通過尋找共同利益。
雙邊關系只有在強調共同利益甚于強調分歧時才可能走向繁榮。如果雙方有不可調和的分歧,那意味著我們對這些問題無能為力,需要圍繞這些問題展開工作,而不是讓分歧成為雙邊關系的中心。
特朗普政府完全開啟了自己的方式,基本是在侮辱他人。其結果完全符合我的預期:它激怒了中國人,而且讓人們不再去想中美關系變壞的其他原因??傊艺J為中美關系的惡化主要責任在美國,且與特朗普先生有很大的關系。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知華派”學者的觀點存在代際差異。你這代學者喜歡從歷史背景和中國經典中理解中國政府的行為邏輯,但年輕一代更愿意從權力競爭的角度看中國。你的子女中就有年輕一代“知華派”中的杰出代表。你覺得兩代美國“知華派”學者間存在這種差異嗎?
傅立民:我的觀點并非一成不變,但你提到的差異是自然存在的。我初次接觸中國時,中國貧窮、脆弱、孤立。我目睹了中國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所有這些問題:國家變得強大,可以保護自己;經濟發(fā)展取得成功;在國際上不再孤立,成為全球經濟的核心組成部分。我當年認識的中國已經不存在了。我明白中國是從哪里來的,走了多么遠的路,我的看法自然與那些在中國富起來之后才接觸中國的人不同。
了解中國的歷史很重要。有時候我不同意中國人對自己歷史的解讀,但我同意,在大多數時候,中國滿足于治理自己疆域內的事務,這種“疆域”來自于幾千年間形成的自然邊界。所以我認為中國不是窮兵黷武的國家,它和冷戰(zhàn)中的蘇聯(lián)不同,和近代以來的日本、德國不同,甚至和英國不同。但我想,那些沒有親歷過冷戰(zhàn)的年輕人,對這種差異的認知可能不那么清楚。
我還想提及一個因素,就是雙方都有一些政策措施讓外國人在本地生活感到不舒服。我看到一些人,初到中國時對中國的看法特別積極,結果半年之后變得消極了。來美國的中國學生也一樣,他們可能滿懷希望地過來,結果半年一年之后對美國的態(tài)度變得負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