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飛
自2020年1月13日下午4點參加第一次創(chuàng)作討論會,到2021年4月18日凌晨5點31分收到舞美道具安全運抵倉庫的消息,我和《前哨》劇組已經(jīng)共同走過了460多天,計11053.5小時,66.3萬多分鐘。
這些數(shù)字還會繼續(xù)增長,我也會持續(xù)地、力求精確地記錄和監(jiān)督一切有關演出的事項,履行我在《前哨》劇組的職責。而在眾多數(shù)字之中蘊含的,是我對這部原創(chuàng)話劇最初的沖動與激情。借用殷夫的詩句:“花上有水珠,花下有真心。”同時擔任副導演與舞臺監(jiān)督的我,在一年多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時刻體會著文學的滋養(yǎng)與理性的光芒。為了撰寫這篇創(chuàng)作感受,我重新翻閱工作記錄,忽然想起馮鏗的一句詩,權作下一章節(jié)的標題。
第一次聽到這句詩,還是導演馬俊豐在開會時念的。彼時我們正處于收集“珠子”的階段,包括編劇、制作人和導演組在內(nèi),大家都要閱讀大量資料并交流感受,如黃昌勇院長青年時撰寫的30萬字專著《左聯(lián)五烈士評傳》,五烈士存世的文學作品,魯迅、丁玲、馮雪峰等與五烈士過從甚密者的文章,研究五烈士及左聯(lián)的論文等等。
這句詩我也曾讀到,是馮鏗的《你贈我白燭一只》,但匆匆一瞥之下并沒有在我心中留下太多印記,直到導演在會上輕輕地念出來,我突然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燭光微弱,并不穩(wěn)定,在顫動的一瞬間,爆發(fā)出一簇燦爛的光芒。我的本科專業(yè)是理工科,自然認為這不過是蠟燭燃燒的動態(tài)平衡中產(chǎn)生了隨機擾動,可化作詩句誦讀出來時,這個形象有了不一樣的力量。五烈士犧牲時比我還小,他們抱著幾率那么微小的希望赴死,卻寫下了那么鮮明美好的文字。這簡簡單單的“一燦”,長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和它混雜在一起的,還有其他文字,有小說、戲劇、詩歌、文章,在半年多的時間里,我浸潤在幾十萬字的文史資料中,觸碰著五位烈士的靈魂。文字是偉大的,他們的文字讓他們永生了。當年他們的文字讓苦難中的人民覺醒,如今在新時代又有了新的回響。
劇本并沒有直接引用這句詩,但在第四幕的審判一場中,五位烈士站在高臺上說完自我剖白,從容赴死,他們身后升起五發(fā)白得耀眼的照明彈,那正是他們生命的寫照,又何嘗不是燃盡了自己爆發(fā)出的“一燦”呢?
這節(jié)標題的這句詩來自于胡也頻,他寫道,“詩人如弓手,語言是其利箭”,對罪惡要“無休止地射擊”,“不計較生命之力的消耗”。而作為劇場工作者,戲,就是我們的弓箭,我們也如這詩句所述,不斷打磨著。
2020年7月底,我收到了第一版劇本,19597字;2021年4月初,我收到第七版劇本,36750字。這只是計算了改動較大的版本,如若把修改部分場次的版本算進來,則多達五十余版。編劇黃昌勇院長經(jīng)常召集導演組開會,延請專家學者座談,聽取各方面意見;排練開始后,他不斷地來排練廳,感受臺詞的實際效果再加以改動?;仡欉@些劇本,我仿佛看著一棵植物在生長,它最終呈現(xiàn)的樣子不是直接設計出來的,而是從最初的種子不斷演化而來的。
劇本漸趨完善,二度創(chuàng)作的各個方面也都精益求精。僅以多媒體設計為例,在三個月的時間里,多媒體創(chuàng)作會就開了八九次,平均下來導演組和設計師幾乎每周碰一次,二十多個場景每次都需要提交新的方案以供討論,工作量非常大。設計師去龍華烈士陵園、左聯(lián)紀念館、魯迅故居等處多次進行采風。進場后調(diào)整了正投的成像面,于是又緊急增加了五處修改,但在后期制作時間非常緊張的情況下,設計師依然對與演員配合的動畫反復調(diào)整,以求和演員的動作嚴絲合縫。
這種似乎來源于胡也頻的要把一件事情做成的勁頭,在整個劇組中逐漸彌漫開來。盡管我從去年9月份便專注于《前哨》這一個項目,但在無數(shù)個工作的深夜,依然會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覺,怕自己做得不夠,對不起英烈。
好在這個時候,我們還可以用殷夫的詩句來調(diào)侃:“明日呢,這是另一日了, 我們將要叫了! 我們將要跳了! 但今晚,睡得早些也很重要?!?h3>“姑娘,你很美麗/但你不是玫瑰/你也不是茉莉/十年前的詩人/一定要把你拋棄!”
殷夫?qū)嵲谑且粋€天才的詩人,這一節(jié)的標題也來自他的詩,《寫給一個新時代的姑娘》。其實殷夫原作是歌頌新時代的革命女青年,“不愛紅妝愛武裝”,雖然手“磨得粗黑”,臉頰被“吹得憔悴”,但卻是“新時代的戰(zhàn)士”,是“我們的同志”,詩人要和她“同作戰(zhàn),同生死”。然而作為標題的這五句詩韻律感強,文字明白曉暢,于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常常被我們拿來故意曲解誤用,以作玩笑。
放在這里作為標題,其實也是想再次曲解,借此談談一個在創(chuàng)作期間反復討論的問題,即我們?yōu)槭裁匆鲞@個戲,又是做給什么樣的觀眾來看?既然“十年前的詩人”,就會產(chǎn)生審美的不同,把今日的美麗姑娘給“拋棄”,那么我們又何來的信心,把一個九十年前的故事講好,可以吸引當代的觀眾呢?
文本給出的答案,是設置了三個時代:20世紀30年代,20世紀90年代和當下。90年代,青年王近清苦地研究那生活并犧牲在30年代的五烈士,寫下一個未完成的劇本,到了當下,成長為教授的王近指導自己的學生排練這個劇本,引導他們探究30年代。三個時空兩明一暗,不斷交錯,如物理學中的三體問題,產(chǎn)生了復雜的呼應與關聯(lián)。這一當代化的結(jié)構設置給觀眾在劇場空間以外還帶來了巨大的心理空間,也給二度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溫床。
導演抓住的一個點是“年輕人”。因為三個時代中的角色都處于自己二三十歲、最年輕、最朝氣蓬勃的時候,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思索、苦悶與信仰,他們與時代碰撞產(chǎn)生的生命力,是動人的,是好看的。導演組在討論的時候,常常設想,如果我們自己是30年代的年輕人,我們會對未來的年輕人有什么希冀?在我們生命的最后時刻,我們會問他們什么問題?而作為當代的年輕人,如果我們有機會去觸碰那些早逝的靈魂,我們又想問他們什么?我相信,這些問題引導著我們創(chuàng)作,也同樣會引導觀眾。
《前哨》共有55名演員,235套服裝,大小道具138種381件,4幕25場換景15次……工作中,當我切換到舞臺監(jiān)督的角色時,這些數(shù)字和表格便會浮現(xiàn)在我腦海。但這不過是常規(guī)的舞監(jiān)工作,并不值得多費筆墨。在2020年12月和2021年1月,劇組進行過兩次技術測試,一次是為了確認投影介質(zhì),一次是為了測試桃花墜落的效果,其過程和結(jié)果簡述如下。
投影介質(zhì)很早就確定了是紗,但具體使用何種紗則需實地測試。盡管從專業(yè)產(chǎn)品手冊中,我們可以查到數(shù)百種材質(zhì),看到實測照片,并拿到樣品,可終究比不上親眼所見來得準確。12月中旬,利用上戲?qū)嶒瀯≡旱目臻e時段,劇組架設起一臺投影,搭建起1:1、大小5.5米高的木質(zhì)框架(測試結(jié)束后該框架一分為二,成為排練代用景),對五種紗布、三種色號進行測試。
由于框架被紗布包裹,所以有前后兩層紗布,很容易形成摩爾紋。于是我們把五種紗布進行排列組合,再加上不同的安裝角度進行測試。理論上共有160種不同的方案,但在實際工作中,我們只從中選擇有代表性的方案,并且根據(jù)實時測試結(jié)果,不斷調(diào)整后續(xù)測試的組合。在總計約五個小時的測試中,導演先確認了色號,然后確認了紗布類型與安裝方式,舞監(jiān)組配合舞美、燈光、投影組進行技術測試并做好了記錄。最后確定的方案最大程度降低了摩爾紋的影響,整體效果上也力求深沉壯闊。
桃花是本劇的核心美學意象,五烈士在龍華賞花,又在龍華郊外被殺。他們托物言志、欣賞桃花,卻無意中暗示了自己的命運,血沃龍華,自己成了那化作春泥的桃花。觀眾在明知他們犧牲的情況下,看到他們在春日的桃花林中漫步嬉戲滿懷希望時,就會產(chǎn)生極強烈的情感沖擊。因此導演希望在這一場創(chuàng)造一個舞臺奇觀。沒有人做過,于是也沒有經(jīng)驗。桃花裝置需要設置前后幾道,相互距離多遠才能既鋪滿舞臺又不飄落到觀眾席?桃花花瓣選用多大的,桃花總量在多少公斤,桃花裝置能有幾檔速度可調(diào)?如何清掃桃花,重新安裝需要多久?這些問題,我們只能靠實驗得到答案。
2021年1月中旬,同樣利用上戲?qū)嶒瀯≡旱目臻e時段,我們進行了兩次桃花測試,共計兩種大小、三種顏色、五種速度,以及一道桿、兩道桿和四道桿三種方式。每一次都記錄使用的花瓣總重量、持續(xù)降落時間和地面覆蓋面積及厚度。因為降落桃花之后,需要至少二十分鐘清掃并重新安裝,沒有時間測試所有的組合,因此我們事先設計好實驗方案,在有限的時間里完成了全部測試要點。除了這些以外,還并行進行了投影和燈光效果的測試,演員也實地體驗了兩次。實驗中發(fā)現(xiàn)了很多想不到的問題,我們也一一記錄并在之后嘗試解決。在合成、演出的過程中,舞美組和舞監(jiān)組也持續(xù)反思并優(yōu)化桃花安裝和拋灑的總體方案,提高效果、節(jié)約時間。很高興的是,很多觀眾都對桃花這一場印象深刻,大加贊賞。
限于我的職責與學識,本文所回顧的,只是《前哨》前兩輪創(chuàng)作歷程中很小的一部分。但也正是我所擔任的兩個職位,讓我既沉浸在文字的世界,又奮力于數(shù)字的海洋。一開始,兩種思維拉扯著我,讓我一度無所適從。后來我意識到,劇中人物也面臨類似的問題,文學創(chuàng)作與革命實際工作是否可以兼得。劇本里有一句話提醒了我:“文學和革命,都不會發(fā)生在一顆麻木而冰冷的內(nèi)心。”是啊,革命工作固然有冷靜細致的一面,但其背后也有火熱的心。如果不是從文學中汲取了營養(yǎng),我不會有持久的力量去面對繁瑣的工作;而一切看似冷酷的規(guī)則和安排,都是為了確保藝術創(chuàng)作的完美呈現(xiàn)。我想,在《前哨》劇組,我大概找到了感性與理性的共處之道。
展望未來,希望《前哨》后續(xù)演出順利,為更多的觀眾帶來美的享受和心靈的震撼,我也愿用冷靜和激情繼續(xù)為它護航。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藝術學理論藝術管理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