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婷

內(nèi)容摘要：作家巴金永生在青春的原野，他歌頌青春的美麗和成長，詛咒那些與青春為敵的摧殘生命的勢力。貫穿在他的作品中的那種對舊制度強烈的憎恨和熱情地鼓吹反抗和變革的精神，鼓動了許多青年讀者的正義感和不滿現(xiàn)實的激情，并引導(dǎo)他們走向了反抗和革命的道路。

關(guān)鍵詞：巴金 青年 愛情 家族

巴金的藝術(shù)世界可謂洋洋大觀，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體容納著愛與恨、夢與淚、孤獨與慰藉、理智與情感的生命之流，輝映著大半個世紀以來中國青年的身影，折射出他們曲折多變的心理圖式，走進這個湖光山色的所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

一.“最先起來反抗壓迫的”滅亡者

巴金的藝術(shù)世界中青年形象有比較明顯的連貫性，依據(jù)人物的出身、經(jīng)歷和精神氣質(zhì)，我們可以推測：《滅亡》中的杜大心和李冷、李靜淑兄妹正是沖出“家”之后的覺慧，他們沖出了舊營壘——封建家庭、家族的狹的籠，并沒有投身到廣大的世界中去，而是落入小資產(chǎn)階級的天地，被新的狹的籠所圍困，掙扎哀號。與這種生存狀態(tài)相對應(yīng)的是矛盾痛苦、難以解脫的心態(tài)：反顧舊的生活，不獨是棄絕，仍然有依戀。“家”曾經(jīng)是生命的搖籃和童年生活的樂園，有超越階級和等級觀念的母愛、親情;但“家”又是制造罪惡的地方，杜大心和表妹的愛情悲劇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參加了“社會主義的革命團體”試圖擺脫以往生活的陰影，但陰郁孤僻的性格和小資產(chǎn)階級的虛無軟弱，使他難以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為了革命，他極力壓抑自己對李靜淑的愛情：在工會里他常常和國民黨右派人物王秉鈞發(fā)生沖突，以至于身心疲憊，工人張為群一次次追問“革命什么時候才來”，使他焦躁不已。張為群的死尤其讓他憤怒和內(nèi)疚，他決心為朋友報仇，以毀滅形式?jīng)_破環(huán)境的壓迫，以一己的青春熱血，維護了人生信仰——成為“最先起來反抗壓迫的”滅亡者。李冷、李靜淑兄妹同樣是接受新思想，走出舊家庭的青年，但他們對封建專制和迫害沒有切膚之痛、切身之感。因而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過著“無可指摘的生活，以泛泛的人間愛做為參加社會革命活動的動機，對杜大心憎恨人類和病態(tài)的獻身熱情深感困惑和惶恐。終于有一天，他們醒悟了：“……誰知道就在安靜溫和的空氣中，我們在做著青春的好夢的時候，還有人在他們底因饑寒不能熟睡的長夜里，拿充滿怨毒的聲音詛咒我們。在那般終日啼饑號寒的窮人底心目中，我們兄妹也會被人看作吃人的怪物！多么可怕！”所以，“我們有錢人家所犯的罪惡，就由我們來終止罷”;“……我們宣誓我們這一家底罪惡應(yīng)該由我們來救贖。從今后我們就應(yīng)該犧牲一切幸福和享樂，來幫助人民?！北容^起來，杜大心的結(jié)局讓人惋惜，他走上了暗殺的道路，成為肺病和環(huán)境的犧牲品。李冷、李靜淑兄妹找到了解決生存困境的方式;審視自身，代家族（階級）懺悔，把悲憫和負罪感注入原本空泛的人類之愛，經(jīng)過心靈痛苦的錘煉，使后者更加堅實、深厚，足以孕育出蓬勃的青春激情，以搏擊身內(nèi)、身外的囚籠。

二.由個人主義進到集體主義

在《新生》里，杜大心的滅亡粉碎了李冷、李靜淑兄妹安寧、幸福的生活，也加速了他們的成長，他們分別發(fā)展了杜大心思想的不同側(cè)面，尋求新生。李靜淑的發(fā)展是順向直進式的，她舍棄了安逸的生活，走進工廠，成為工人罷工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物。李冷的發(fā)展是逆轉(zhuǎn)迂回式的，他感染了杜大心的悲哀和虛無情緒，由和平主義者轉(zhuǎn)變?yōu)榉穸ㄒ磺械膫€人主義者，他認為：“在我底世界中我當(dāng)然是中心”，公開宣稱：“我對于我是至高的存在。”但他畢竟是一個有正義感的青年，不甘心囿于個人主義的狹小境地，在矛盾痛苦和猶疑彷徨中，他冷靜地思考著自己的行動策略，在友人的感召下，由個人主義進到集體主義，在A地參加電燈泡廠工人的罷工斗爭，他被捕入獄，最后犧牲了。就義前他欣慰地說：“我已經(jīng)把我自己底生命連系在人類底生命上面了。我用我底血來灌溉人類幸福;我用我底死來使人類繁榮。這樣在人類永遠走向繁榮和幸福的道路的時候，我底生命也是不會消滅的，那生命底連續(xù)、廣延將永遠繼續(xù)下去，沒有一種阻力可以毀壞它。在這里只有人類底延續(xù)，并沒有個人底滅亡?！?/p>

巴金沒有寫成“革命三部曲”的第三部《黎明》，但《死去的太陽》與它的前兩部在立意和格調(diào)上保持一致，詩意化地謳歌壯烈的犧牲，寄托了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沖破囚籠的信念和渴望。

走出“革命三部曲”中人物的生活地帶，并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依然感到局促、逼仄，盡管作家主觀上傾向于為他筆下的小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家譜寫青春的樂章，但客觀上卻無法達到預(yù)期的效果，悲哀低沉的調(diào)子，總是要替代樂觀昂揚的旋律。為什么呢？我們只好到人物的心靈軌跡中尋找答案，杜大心們是以覺醒了的個人的面目出現(xiàn)的，加上無政府主義思潮的醺染，很快就站到家族、階級和國家的對立面，渴望掙脫一切束縛，又推己及人，悲憫人間的苦難，夸張地把個人的微弱力量當(dāng)作拯救人類的偉力。而實際上，他們尚不能拯救自己。家族生活的慘痛記憶借助夢魘和幻覺加濃了現(xiàn)實處境的悲劇色彩，家族生活培養(yǎng)出的內(nèi)斂、抑郁的性格，很難經(jīng)得起嚴酷現(xiàn)實的考驗，以此觀之，則李冷思想轉(zhuǎn)變的合理性令人懷疑，其間缺乏艱苦的實踐環(huán)節(jié)，單憑理論的思考，甚至是突如其來的頓悟，即便個人與人類的命運能夠在瞬間聯(lián)結(jié)起來，其中的個人也必得是站在歷史前列的大智大勇者，而不該是杜大心們這樣的剛剛沖破囚籠的雛鳥似的青年。我們不愿意提出上述質(zhì)疑是理智因情感的介入而發(fā)生了傾斜，面對那些幼稚而狂妄的青年，那些雖身處困境，卻不放棄自己的責(zé)任的青年，我們唯有感動，感動之余，又產(chǎn)生了新的懷疑：杜大心們的犧牲價值何在？似乎只是青春沖動的病態(tài)發(fā)泄，是對生存困境的消極反抗，離拯救人類的理想還差得遠，甚或遙遙無期，令人沮喪悲哀?！缎律分欣罾涞臓奚前徒鹑藶榈赝磕ㄔ诨野凳澜缟系囊还P亮色，并不能消除人們心頭的壓抑感。巴金一定也意識到了這些，他通過藝術(shù)實踐排解自己的苦惱，選擇新的切入點：青年的信仰與愛情。

三.青年的信仰與愛情

在“愛情三部曲”中，我們看到了性格完全不同的兩個青年——周如水和吳仁民。《霧》里的周如水正象一團霧，性格模糊怯懦，優(yōu)柔寡斷，面對自己傾心的女子，一再錯過表明心跡的機會，直到他心中的戀人張若蘭嫁給了一個富商，他懊惱不已：“你這軟弱的男子！”一年后，周如水舊地重游，憑吊人去樓空的海濱旅館，徘徊林中，展讀父親的來信，卸下了無愛的婚姻的負擔(dān)，同時也埋葬了無望的戀情，“拔步向前走了。”人們不會想到，在《電》中，周如水重蹈覆轍，經(jīng)歷了新的愛情悲劇，終至精神崩潰，投水自殺。為追求愛情而活著，又為不敢追求愛情而痛苦，最后為求愛不得終于走上生命的絕路，這是周如水的思想軌跡。性格即命運，周如水無力改變自己的性格，也就必然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他的經(jīng)歷反映了這樣的心理現(xiàn)實：封建倫理觀念象磐石一樣壓抑著個性解放欲求的嫩芽，使后者枯萎、凋零。悲劇命運的實質(zhì)是：漠視社會理想，單純沉溺在愛情的幻想中的青年，是不會有美滿的生活結(jié)局的。

與周如水的遲疑截然不同，吳仁民是大膽的。在吳仁民身上，封建家族的陰影幾乎不見了，或者說，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小資產(chǎn)階級的內(nèi)心世界、行為方式與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的尖銳對立，成為吳仁民性格發(fā)展的既定前提、他憤世嫉俗，而又不肯進行艱苦斗爭，滿懷革命的狂熱，而又孤芳自賞。這樣，一旦受到外界的刺激（陳真慘死），便立刻暴露出外強中干的本質(zhì)：由頹唐、孤獨和憂郁，而導(dǎo)致政治信仰的動搖;由信仰的動搖而發(fā)展為把個人的感情沉醉在愛情的悲喜劇中。以悲劇收場的愛情喚醒了吳仁民的理智，他從生活的歧途上歸來，懷著悲憤和憎恨的心情，又重新投入到追求光明的將來的斗爭中去。在吳仁民這一形象身上同樣寄托了作家愛恨混雜的感情，但他相信青春的力量，具有自我修復(fù)心理病態(tài)的能力，因此，戲劇性地安排了那場滌蕩人的靈魂的雨，來凈化人物內(nèi)心的狂躁和污穢。

陳真的形象是感人的，他以殉道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仁愛、誠摯、無私是他的優(yōu)美品德，為了自己的信仰，他夜以繼日地從事寫作，不惜殘酷地毀壞自己的健康。他絕不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小資產(chǎn)階級式的無聊的戀愛之中，他被朋友稱為“一個有著黃金的心的朋友”，因為他寧愿舍棄舒適的生活，勤勉苦行，為信仰而生活著?？吹贸鰜?，陳真是作家人格理想的化身，巴金激賞他的叛逆性格和人生信仰，盡管如此，巴金也沒有回避揭示人物心理灰色，頹唐的側(cè)面，寫了他對死的恐懼及他的寂寞和壓抑。陳真的慘死中止了他對道路的探索，卻把不死的思想和精神傳遞給朋友們，使之在他們心中熠熠生輝。

巴金在《霧》和《雨》中寫了革命，寫了革命與戀愛、青春與信仰，在《雷》和《電》中，他借青年們雜沓的腳步和紛亂的身影，繼續(xù)探討革命與戀愛的關(guān)系，寫了慧（這一形象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矛盾筆下的“時代女性”）的浮躁，玩世和杯水主義，德的強硬與軟弱，敏的怯懦，影的單純以及明的顧慮。吳仁民和李佩珠比較好地解決了革命與戀愛這道難題，由內(nèi)疚到坦然，可死的“輪值”又來威脅。巴金說：“到了《電》，死象火花一般四處放射，然而那個黑影卻漸漸地散了。”因為“死也‘拯救一切?！北M管這“死”里有病態(tài)的瘋狂，但它畢竟象犀利的電光，劈開了陰霾密布的夜空。

四.青春的激情與懺悔

對杜大心們現(xiàn)實處境的同感和同情，促使巴金挖開記憶的墳?zāi)梗扛菰?，追蹤他那一代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這就是“激流三部曲”的寫作。

“激流三部曲”是巴金的自傳體的長篇連續(xù)小說，描寫封建舊家庭的衰亡過程和新生的青年一代的成長歷程。從作品中人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生活的激流正以不可遏止之勢，沖開了古老宅院的大門，沖毀了舊的生活軌道，裹挾著一切生命形態(tài)，奔向他們各自的未來。歷史的陣痛不僅表現(xiàn)為長輩們沒落途中的悲嘆和哀鳴，而且滲透在以覺慧為代表的晚輩們的“我控訴”的吶喊中。巴金把青春的激情貫注在他的青年們身上，誠然，青春是美麗的東西，在“家”這個新舊勢力決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新的一代帶著幸福的憧憬、愛情的渴望，與封建勢力奮力拼殺。身為大哥的覺新也試圖反抗過，但由于性格的軟弱和思想的局限，他的反抗是“作揖主義”的反抗，只能以失敗告終，成為制度的犧牲品。高家第一個幼稚大膽的叛逆覺慧，在“五四”新思潮的影響下，敢于蔑視長幼尊卑的封建倫理秩序，拋棄封建家長為自己安排的生活道路，第一個沖出家門，投奔生活的海洋。巴金以贊賞的目光注視著覺民、琴、淑英和淑華等生命力充沛的青年，他們紛紛背叛自己的出身和家庭，加入新生活的行列。巴金以飽含感情的筆墨描繪生活的激流由涓涓小溪發(fā)展成浩浩江河的歷程。

這是艱難的歷程，《家》的第十一章寫覺慧讀了《復(fù)活》后的感想：“我怕這本書將來會變成我底寫照，……我常常想，像我們這樣的一個家庭將來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庇X慧的預(yù)感和擔(dān)憂是不無道理的。作為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小資產(chǎn)階級青年，在叛逆途中必然要經(jīng)受理智與情感、思想與行動的矛盾斗爭。覺慧逃離了家，甩掉了可怕的夢魘，而大哥覺新卻做了犧牲品，在半清醒、半麻木狀態(tài)中，無休止地背著生活的重負，忍著心靈的煎熬，勉為其難地支撐著處于風(fēng)雨飄搖中的家。當(dāng)純潔、美麗、善良的鳴鳳孤苦無依，走投無路準備投水自盡的時候，覺慧卻經(jīng)過了一夜的思索，“準備把那個少女放棄了”。鳴鳳的死引起了覺慧悲憤和自責(zé)：“她平時總相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終于把她拋棄了。我害了她，我有責(zé)任?！边@是道德的懺悔、人格的懺悔，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自尊心，個人本位主義和潛意識中的封建等級觀念，促使覺慧做出了悔恨交加的抉擇。但悲劇的最終根源還在于封建家族的罪惡。因而巴金和他的主人公一起由道德、人格的懺悔轉(zhuǎn)向代所屬家族（階級）的懺悔。在這個瀕于崩潰的封建大家庭中所發(fā)生的悲劇和所產(chǎn)生的一切現(xiàn)象，都可以找到家族統(tǒng)治的罪證：鳴鳳如履薄冰地苦渡歲月和對命運的巨大恐懼，是懾于封建主子有隨意處置下人的權(quán)威的結(jié)果;虛偽的封建道德對克安、克定之類早已失去了任何約束力，相反，封建主子的地位卻使他們?yōu)樗麨?，墮落成紈绔子弟，更可悲的是，封建的思想意識和人情澆薄的家族環(huán)境，涂毒了一批青年，如覺新、劍云和枚等，他們是青年，卻沒有青春，讀新書，持舊意識，做舊事……

1928年，巴金在法國曾得到大哥堯枚的信：成都的舊家（李公館）被賣掉了。1929年，巴金與大哥在滬小聚，欲以大哥為主人公寫小說《春夢》（即后來的《家》），“我要撥開我大哥的眼睛讓他看見他生活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面”?？墒翘t了！“激流”的《總序》在上海《時報》上發(fā)表的第二天下午，大哥服毒自殺的電報就到了，巴金為自己無力挽救大哥而抱憾終生?！凹摇毕褚粋€飄渺的春夢消逝了，但生活的激流卻奔騰不息。在《春》里，高家又崛起了新的叛逆淑英，她自豪地宣稱：“春天是我們的。”到了《秋》，高家已經(jīng)進入木葉黃落的季節(jié)，琴又自信地預(yù)言：“并沒有一個永久的秋天，秋天過了，春天就會來的的?！?/p>

巴金的“激流”、“革命”和“愛情”三部曲在時間和內(nèi)容上相互銜接，比較完整地反映了伴隨著第一次大的民族覺醒而發(fā)生的青年一代的歷史性的進步，他們以青春的激情沖破封建樊籬，逐步擺脫家族的陰影，消除封建意識的積淀，懷著朦朧的人類理想，犧牲個人的幸福和歡樂，以贖前愆;從個人本位進到社會和人民本位，終于在前進中匯入歷史的洪流。這是一個曲折復(fù)雜的過程，并非一蹴而就，對存在性危機的不斷超越，顯示了歷史的必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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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沈陽廣播電視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