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怡然 周鈺婷

內容摘要：地方依戀（place attachment）是人文主義地理學提出的概念，主要體現(xiàn)為人與地方之間的一種特殊情感聯(lián)結。王安憶的上海景觀書寫中，呈現(xiàn)了典型的地方景觀“弄堂”，以及弄堂之外的城市景觀“淮海路”“靜安寺”等，寄托了作者正向的地方依戀情感。同時，“外來戶”的視角為她提供了客觀觀察上海的機會，王安憶對上海邊緣景觀和環(huán)境惡化問題的反思，折射出她與上海之間復雜深刻的情感聯(lián)系。

關鍵詞：王安憶 地方依戀 景觀書寫 地方反思

美國生態(tài)批評學家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對“地方”的定義是：“通過個人附屬、社會關系和自然地理區(qū)分而被限制和標記為對人類有意義的空間?！盵1]其中，“地方變成了環(huán)境批評中一個格外復雜而豐富的舞臺”[2]。而地方依戀（place attachment）是地方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其核心是人地情感聯(lián)結。在文學敘事中，文學與人之間的聯(lián)結核心也是情感，所以兩者表現(xiàn)出內在同一性。勞倫斯在《為瀕危的世界寫作》[3]中，將地方理論用于文本研究，從新的視角闡釋了典型的城市書寫，同時，證明了地方性理論應用的廣泛性。

王安憶的上海地方書寫即為典型的城市書寫。上海是王安憶成長的城市，也是她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地理背景，她對上海的書寫展現(xiàn)了人地之間緊密的情感關系。呂君芳認為，“她從這個豐富的經(jīng)驗世界獲得源泉和靈感，向人們傾訴她難以割舍的上海情結……與上海的精神聯(lián)系貫穿了她所有的創(chuàng)作……”[4]指出了王安憶對上海的情感和創(chuàng)作欲。而根據(jù)布伊爾對“地方意識”的認識，個人對環(huán)境的感知行為是地方情感建構的重要因素。王安憶將環(huán)境感知轉化為文本，呈現(xiàn)出多樣的景觀書寫。而今，“景觀”被定義為“反映統(tǒng)一的自然空間、政治、經(jīng)濟空間組成要素總體特征的集合和空間體系”。居伊·德波也認為景觀是一種“通過物質表達的世界觀”[5]。也正如此，王安憶筆下的“上海景觀書寫”投射出她審視城市的獨特視角，承載著作家的上海記憶和生命感受，發(fā)揮了傳遞地方情感的功能。

本文從王安憶作品中的上海景觀入手，分析其文本呈現(xiàn)，探尋景觀書寫中蘊含的地方依戀情感和地方反思意識。

一.典型的上海城市景觀

每個城市都有體現(xiàn)地方獨特性的典型景觀，這些景觀可以一下勾起讀者對特定城市的記憶或想象。老北京的胡同、姑蘇城的園林亭榭、南京的秦淮河等等就是具有代表性的城市景觀。這些景觀的書寫不僅象征著獨特的地域文化，而且通常承載著敘事者豐富的情感。與此不同的是，王安憶的景觀書寫不是以他者的視角介紹地方特色，而是讓景觀自然地“出入”于日常生活，使得景觀呈現(xiàn)更立體可感，也增添了文本的日常審美性。

1.弄堂：生活的“芯”

弄堂起源于租界時期人們?yōu)槎惚軕?zhàn)火而修建的“里弄”，本身具有雜居性和公共性。它是上海特殊的地理符號，其意義就像胡同之于北京，碼頭之于武漢?！堕L恨歌》第一章即以“弄堂”命名，王安憶寫道：“站在一個制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它是這座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6]，弄堂就像是上海的血脈，由點至線流淌在整座城市之中，緩緩托起了城市的光線。

王安憶對弄堂的描寫是細膩的：房頂?shù)睦匣⑻齑熬鹿郧?、窗臺上放著精心細養(yǎng)的月季花、積著油垢的廚房后窗中人們在為一日三餐做著準備……《長恨歌》中，琦瑤從最開始那個弄堂里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到閱盡人生，最后又回到熟悉的弄堂里。弄堂所凝結的民間精神包容了王琦瑤曲折的人生。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每條弄堂都上演著柴米油鹽的劇目，但弄堂并不是類同化的一個符號，它們是“聲色各異”的，有著作為“景觀”本身的藝術特征。如“石庫門弄堂”體現(xiàn)的是權勢之氣，它們森嚴壁壘，遺傳了深宅大院的建筑風格。王安憶將這類弄堂看作“舊式”弄堂的象征，而東區(qū)的“新式”里弄則更接地氣，“樓上有探身的窗還不夠，還要做出站腳的陽臺，為的是好看街市的風景。”[7]西區(qū)的公寓弄堂則透露著距離感和防范意識，王安憶調侃它是——房子和房子間“老死不相見”。相比于上述“現(xiàn)代化”的弄堂建筑，棚戶的雜弄顯得簡陋而蕭瑟，它幾乎是“全面敞開”的——漏雨的屋頂、脆弱的板壁墻、不嚴實的門窗，都透露出生活的不易。“弄堂”這一景觀經(jīng)過王安憶的深度挖掘和細致描摹，承擔起了敘述上海日常生活的功能，成為一個展現(xiàn)生活美、世俗美的舞臺。不同的弄堂樣貌背后折射著人們生活環(huán)境、生存狀態(tài)的差異，看似單純的景觀書寫后若隱若現(xiàn)地展示著廣闊的“上海生活圖鑒”。

2.“弄堂”之外的上海

由弄堂出發(fā)，王安憶將地圖更廣闊地延展開來，得以全面地描寫上海的景觀。她在散文集《空間在時間里流淌》中，不僅回憶了在弄堂生活的點點滴滴，而且涉及了弄堂之外的上海典型景觀。其中，《搬家》以從“淮海中路”的弄堂搬到“愚園路”的弄堂為主線，展現(xiàn)了“錦江飯店”“靜安寺”“南京西路”等具有代表性的上海地標?！澳庆o安寺早已關了山門，門口掛著某某辦事處的木牌……寺邊不遠處，便有一個鮮肉店鋪。不過，靜安寺依然是熱鬧的。老大房點心店，老松盛酒家，綠村酒家。交通尤其便利，許多許多條汽車線路伸向這里，實在是上海的中心。然而，總覺著靜安寺有點土俗，像是比淮海中路落后了數(shù)十年，盡管這里的郵局也有自動售票機?！盵8]王安憶帶著一種對日常生活觀察審視的態(tài)度，從靜安寺外的視角描寫，使得“靜安寺”呈現(xiàn)出一種不同于“金碧輝煌的莊嚴之地”印象的面貌。這也進一步證明了王安憶的景觀書寫并非客觀記錄景觀的模樣，而是將它們視為生活的場景，日?；顒拥奈枧_，從而寄寓了文學審美觀，熔鑄自己濃厚而復雜的地方情感。

二.景觀書寫中呈現(xiàn)的地方依戀

地方的熟悉性與個體和地方相互作用所形成的經(jīng)驗有關，對地方依戀有重要影響。生態(tài)批評家喬納森·貝特（JonathanBate）認為：“心靈的秩序不能脫離我們棲居的環(huán)境空間……我們的身份是記憶與環(huán)境共同建構的?！盵9]王安憶與上海之間的情感聯(lián)結不僅在上海書寫中顯現(xiàn)，在她的知青生活中也可以窺得一二。不同地理空間和現(xiàn)實生活的對比往往會使人的主觀依戀情緒增強。王安憶十六歲時到安徽插隊，農村的陌生空間使她產生了強烈的落差感。她回憶安徽農村時期的生活說道：“我想念城市……鄉(xiāng)村的生活使我們感到孤獨，而且危險。”[10]這段自白充分展現(xiàn)了王安憶在農村插隊時對上海的思念。

當然，這種地方依戀并非與生俱來。受母親對上海的疏離態(tài)度影響，王安憶童年時期對上海有一定作為“外來者”的孤獨感。她一直試圖融入上海，她建構地方意識的一種方式就是將情感寄托在景觀建筑中，在散文集《紀實與虛構》中，她寫到了姨母家的房子，并說：“有了這幢房子作背景，我在這城市里就不再是孤獨的了”[11]，這座看似普通的房子使她堅信從此在這城市里不再是無依無靠的了?！霸谖彝甑臅r候，這座房子對我的作用就是這樣重要?！庇纱丝磥?，王安憶對景觀投射的情感是有跡可循的。在特定的景觀里，她寄托了對地方的依戀，也由此穩(wěn)固自己的地方認同。

根據(jù)布伊爾地方理論，人的地方意識受到人處于特定空間的時長及由此產生的地方歸屬感的影響。插隊結束后王安憶返回上海，由于上海經(jīng)歷了城市化、現(xiàn)代化的快速發(fā)展，她的地方認同感、依戀感一定程度遭到了破滅。而隨著居于上海的時間變長，王安憶的地方意識重新建構并不斷強化。一方面，她認識到了上海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達，在作品中描寫了咖啡廳、舞場等象征著上海人精致時髦生活方式的場所;另一方面，她認為人的日常生活才是使城市“活”起來并“活”下去的關鍵，于是她對作為生活舞臺的弄堂、街區(qū)進行了廣泛描寫。王安憶對街區(qū)景象進行了分類，一類是她居住過的淮海路、愚園路等街區(qū)景致，另一類是她結婚后居住社區(qū)附近的小飯店、發(fā)廊和老虎灶等。這些日常的景觀是她最熟悉的風景，也是她熱愛的世俗煙火氣的代表。

布伊爾提出的地方意識的五種精神圖譜中，從空間維度出發(fā)，“同心圓”式的“地方意識”認為中心點的“地方意識”最為強烈和穩(wěn)定。相較于王安憶短暫停留過的其它城市，上海就是她地方意識的中心。王安憶的景觀書寫既傳達出對上海微觀生活的熟悉、偏愛，又蘊含著對宏觀城市精神的探索和反思，是一種構建并強化地方意識的方式。

三.景觀書寫中的地方反思

生態(tài)女性主義哲學家瓦爾·普拉姆伍德認為：“地方敏感要求研究地方既要用情感性的、也要用批判性的方法”。王安憶對上海的喜愛與依戀在其書寫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與此同時，“外來戶”的視角為她提供了客觀觀察上海的機會，使她的上海書寫符合研究地方所需的情感性、批判性的雙重標準。陳思和教授也肯定了王安憶對上海特立獨行的眼光和批判立場。

1.城市邊緣景觀的反映

王安憶在寫《富萍》時有意拉開了和傳統(tǒng)老上海的距離，以富萍的視角，展現(xiàn)了被遮蔽的底層生活空間。其中，小說通過景觀書寫，對比突出了城市中心與城市邊緣兩種空間的社會形態(tài)的對立，表現(xiàn)了作者的批判意識與反思意識。

“街道”這一景觀是富萍體驗上海的最佳方式，她的目光不僅停留在弄堂的瑣碎日常中，還注視到了弄堂之外更廣闊繁華的世界。面對淮海路，富萍的感受是和它“隔了一層”“走在街上，就像走在水晶宮里似的”[12]。而當富萍來到閘北和梅家橋，同一景觀“街道”卻呈現(xiàn)出了凌亂曲折的特點：棚戶區(qū)的房子十分凌亂，屋檐低矮歪斜，巷道也是七拐八折。隨著從淮海路到閘北再到梅家橋的景觀書寫，小說表現(xiàn)出了對城市中心空間的敏銳與挑剔，棚戶區(qū)則顯得自由與充實。正如包亞明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中所言，對于當下中國的城市近代化發(fā)展，即使是在同一個大城市，“中心城區(qū)的發(fā)展與其郊區(qū)的城鎮(zhèn)化之間同樣存在著巨大的差別。”[13]城市中心與城市邊緣的不同“街道”景觀書寫是基于王安憶對貧富差距的敏銳察覺和對上?，F(xiàn)代化進程的深入思考，使讀者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城市發(fā)展中的不平衡現(xiàn)象。

20世紀90年代，王安憶將目光轉移到“梅家橋”這樣被遮蔽的底層空間，正是為了尋找一種挖掘日常生活中的力量，以對抗消費主義式的“想象的懷舊”。她的嘗試為認識上海城市空間提供了新的角度。

2.城市“再棲居”的想象

此外，王安憶還關注到了上海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環(huán)境惡化問題。她的景觀書寫中體現(xiàn)出“再棲居”思考——即人們意識到對環(huán)境造成的惡劣影響后樹立保護環(huán)境意識，恢復和保護已遭到破壞的環(huán)境，以可持續(xù)的方式重新棲居并重新建立地方依附。

《上種紅菱下種藕》中，秧寶寶目睹了華舍鎮(zhèn)在現(xiàn)代化、城市化的進程中的新舊更迭，過去華舍鎮(zhèn)“忠誠而務實地循著勞動、生計的原則……達到了協(xié)和平衡的美?！盵14]而今，“單是垃圾就可埋了它，莫說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15]，由此可見，農村的自然和諧遭到破壞，暴露出環(huán)境惡化的問題。正是由于強烈的地方意識和對上海的地方依戀，王安憶關注到了城市化進程對環(huán)境造成的影響，她渴望這座城市能以可持續(xù)化的方式發(fā)展，在環(huán)境問題和人類生存發(fā)展問題中求得平衡。

景觀書寫是王安憶構建并強化地方意識的一種方式，熔鑄了她對上海復雜的地方情感。王安憶的景觀書寫擺脫了傳統(tǒng)的“懷舊想象”，扎根于現(xiàn)實生活，賦予了地方依戀文化層面的歸屬感。對于文學敘事而言，“地方依戀”不僅是作家生活體驗的闡述，而且成為呈現(xiàn)上海人民世俗生活的一種手段。同時，作品中出現(xiàn)的弄堂、淮海路、靜安寺等上海典型景觀真實地再現(xiàn)了城市的樣貌，展現(xiàn)出城市的“異質化”。引入地方依戀理論研究景觀書寫為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解讀視角。

本文通過王安憶的文學作品，證明了地方依戀在文學敘事的研究中同樣具有合理性，是一個跨學科的重要學術理論。通過地方依戀在具體景觀中的投射，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和城市文化精神。

注 釋

[1][2]勞倫斯·布伊爾：《環(huán)境批評的未來：環(huán)境危機與文學想象》，劉蓓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0頁，第159頁。

[3]勞倫斯·布伊爾：《為瀕危的世界寫作》，岳友熙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

[4]呂君芳：《抹不去的上海情結——關于王安憶的小說與上?！?，《浙江教育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第22-24頁。

[5]（英）居伊·德波：《景觀社會》，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頁。

[6][7]王安憶：《長恨歌》，?？冢耗虾３霭婀荆?003年。

[8]王安憶：《空間在時間里流淌》，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96頁。

[9]胡志紅：《地方意識的生態(tài)建構：文學的烏托邦工程——生態(tài)批評對環(huán)境想象的探討》，《當代文壇》2007年第2期。

[10]王安憶：《香港的情與愛》，見《王安憶自選集之三》，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210頁。

[11]王安憶：《紀實與虛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4頁。

[12]王安憶：《富萍》，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33頁。

[13]包亞明：《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5頁。

[14][15]王安憶：《上種紅菱下種藕》，上海：文匯出版社，2006年，第303-304頁。

本文為江蘇大學第19批科研立項“王安憶小說的地方依戀研究”（編號19C538）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