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

上個月給同學們推薦了這本書，大家是否有找來讀一讀呢？我知道有些同學讀這本書會感覺像是在讀故事會，因為這本書里有許多傳奇的故事，比方畢淑敏的《紫色人形》，魏繼新的《定風珠》，中村的《高手》，趙富海的《書生》《相?！?，金光的《龍?zhí)丁返取?/p>

小的時候我們讀故事，就只是讀故事情節(jié)而已，而這些情節(jié)的價值，最多不過是我們跟其他小朋友擺龍門陣的時候，拿來勾引耳朵、炫耀見識的資本?，F(xiàn)在我們讀故事，不再只追求復述情節(jié)，而是會有意識地探尋作者的動機，會去琢磨小說的人物形象，會從小小的故事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是的，這個時候的我們不再止步于讀情節(jié)了，而是學會了鑒賞。

電影《一代宗師》里的宮二說，習武之人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何止習武，讀書也是一樣的，讀小小說尤為如此。

羅偉章的《蒙面人》講的是一個編劇和一個群演的合租故事。編劇經(jīng)濟拮據(jù)，寫出告示尋找合租者。一個小伙子看到告示上寫的職業(yè)是“編劇”，很干脆地就搬來住了。他每天買菜做飯，任勞任怨，手頭沒錢的時候就到建筑工地幫工，吃盡千般苦，只為圓自己的演員夢。但作為群演，播放的時候根本看不到他，唯一一次特寫，他演的是蒙面人。他很難為情地向編劇表達一種盼望，希望編劇寫一些與水有關(guān)的戲，因為他善于搏浪擊水。小說結(jié)尾寫著：“他哪里知道，此前我寫過6個劇本，都無一被人看中。我跟他一樣，都是蕓蕓眾生里的‘蒙面人。然而，我卻把本子拉到開頭，認認真真地加入此前根本就沒有的水戲。”

滾滾紅塵，誰不是在其中苦苦掙扎。像這樣的“蒙面人”，可能是成天戴著頭盔東奔西跑的外賣小哥；可能是超市里等著你嘗一小杯酸奶樣品的推銷員；可能是永遠風塵仆仆，每天深夜才推開家門，難得跟你說上一句話的老爸老媽；也有可能是將來的我們。你在這篇小說里看到了自己的樣子，因而心緒隨著小說浮沉，這就是在小說中“見自己”。

尼采曾說“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云漂泊”，似乎在暗示緘默之后必將聲震人間，漂泊之后必將點燃閃電。但現(xiàn)實會跟誰簽下這樣的契約呢？其實緘默和漂泊往往是大多數(shù)人的尋常狀態(tài)。認識到這種“尋?！保⑻谷坏孛鎸徒蛹{它，這就是在小說中“見天地”。

但在這之上還有一層更高的閱讀境地，那就是我們會發(fā)現(xiàn)，“蒙面人”的狀態(tài)并沒有什么好慚愧和自卑的，因為每一個“蒙面人”都那樣認真而熱烈地活著啊，這樣的他們不應(yīng)被鄙薄和輕視。而且哪怕是處于“蒙面人”的狀態(tài)，我們依舊有能力去給予他人溫暖和希望，我們依舊可以在他人落魄困窘、熬不下去的時候，伸出自己軟和的雙手拉他們一把。哪怕我們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強者和成功者，但我們依舊可以去悲憫，可以展現(xiàn)我們對于這個世界的愛意和善意。這就是在小說中“見眾生”。

“見自己”是用情感去體會，“見天地”是用理性去領(lǐng)悟，“見眾生”則是用愛去消化、悅納世間的種種“不完美”，同時用愛去發(fā)現(xiàn)、放大世間的種種“動人處”，然后讓自己的心靈得到滋養(yǎng)和成長。

如果說長篇小說是一條河，浩浩蕩蕩涵蓋萬端，每個人都是里邊的一朵浪花，隨著大河的脈絡(luò)滾滾向前，而小小說就像是一滴滴晶瑩璀璨的露水，看似微小，卻也能折射百態(tài)，讓我們見識到人性的立體和豐富，而后增長自己的閱歷。

李敬澤的《壺碎》講的則是，某先生訪友，不小心把主人家的一把紫砂壺碰掉了，散落一地碎片。主人并不掛懷，掃去碎片依然賓主盡歡，卻沒承想有一天發(fā)現(xiàn)那把紫砂壺是父親的藏品——名家顧景舟的作品，價值不菲。從此那位主人便一顆心系在了那把碎壺上，成天關(guān)注顧景舟紫砂壺的市價，“那把碎了的壺不斷升值，他的人生不斷貶值”，父親留給他的一屋子書賣了幾十萬元，在他眼里遠遠抵不上那把碎壺。結(jié)尾處，“我”在宜興偶然看到顧景舟先生制壺時的舊照，“凈如秋水”。

可能很多同學看了這篇小說不知道作者要表達什么，那你們還記得上次蘭姐告訴你們的“應(yīng)然→卻然”矛盾分析法嗎？

我們來看看這篇小說里有哪些“應(yīng)然”和“卻然”。主人家的壺被打碎了，一般人都會心疼（應(yīng)然），主人卻毫無掛礙（卻然），這是顯示出主人的豁達大方。但一個真正豁達大方的人在知道紫砂壺的真實身價之后，哪怕會有一些可惜，也應(yīng)該就是短暫的感嘆（應(yīng)然），但這位主人卻縈懷了一輩子，甚至從此喪失了生活的幸福感（卻然），這說明他之前的“雅量”不過是在誤以為紫砂壺不值錢的情形下的錯覺，真正的他心胸格局還是小了些。而真正懂得欣賞顧景舟作品的雅士，應(yīng)該有著顧景舟先生那樣的明凈（應(yīng)然），一個成天用市場價來衡量壺的價值，并且因此而影響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的人，反而遠離了那把壺的真正價值（卻然）。壺碎了誠然可惜，但倘若人生因此而支離破碎就更加劃不來了。

所以這篇小說教給了我們什么是真正的“雅量”，什么是真正的“雅士”。所有的外物只能用來讓我們更加感恩生活的美好，如果因心痛外物的失去而忘記生活的美好，我們就成了物的奴隸，這是最大的庸俗，哪里還談得上什么“雅”呢？

集中讀一本小小說合集，我們會發(fā)現(xiàn)，如果說長篇小說是一座宮殿，宏大氣派，有莫大的空間可以讓人流連忘返，那么小小說可以看成一個杯盞、一把壺鐺，小則小矣，卻也可以叫人把玩半晌，愛不釋手。

何立偉的《洗澡》，用半頁紙的空間講了一個簡單得不得了的故事：在都市里上班的老何下班途中路過一條老街，聽到有人彈鋼琴，而后天天下班都立在人家院子前聽琴，以至于老何的老婆感到狐疑，問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干啥。老何說，洗澡。就是這樣的兩個字，突然讓這篇小說有了一種詩意，白紙黑字間莫名流淌出了“清泉石上流”一般的琴聲。都市里擠擠挨挨，人們的臉布滿塵埃，疲憊空洞，偶爾駐足接受一下美的洗禮，可不就是在給那顆懸在塵網(wǎng)里的心洗澡嗎？進一步聯(lián)想，我們閱讀、賞花、看展、散步、促膝長談、放空發(fā)呆，種種讓快的腳步慢下來的事情，不都是這樣的洗澡嗎？

一個畫龍點睛的詞，剎那間就讓一個平凡的故事生動了起來，它就像是小巧杯盞里流動的光、精巧壺鐺上深凹的銘文，小巧的物件就因為那一個點而深厚、貴重了。

郭昕的《凋落》講了一個女人打電話的故事，一刻鐘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卻能惹人浮想聯(lián)翩。為什么女人打過去，電話被另一個女人接了，兩個人之間有那樣微妙的劍拔弩張。為什么男人接了電話之后，“聲音理智得令女人羞赧”。接電話的態(tài)度本不就應(yīng)該尋常和理智嗎？女人的羞赧，似乎暗示男人其實應(yīng)該更熱絡(luò)一些。而男人告訴女人，他把她送的那套畫盤以她的名義送給了“藺局長”，使得女人剎那間“像一塊失重的石頭從井口往深井里墜，可無論怎么努力也難以一下墜到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輕飄得讓人說不出的難受”，再然后就是失魂落魄到電話都打不下去了。男人與女人之間較為復雜的關(guān)系逐漸浮出水面。作者再一點一點地回放過去的細節(jié)：“三天前在雨中，她送他去火車站”；他喊“記著給我打電話，打電話，啊”；“角柜上三天前送來的那兩枝嬌艷欲滴的紅玫瑰開始凋落了”……這些都在含蓄隱晦地揭示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但回過頭去想想，男人在電話里卻那樣理智，貌似不經(jīng)心地表現(xiàn)他們之間不過是“幫忙”式的社會關(guān)系，和他三天前深情款款的“記著給我打電話”，以及角柜上代表愛情的紅玫瑰，都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反諷。

小說結(jié)尾，淚水從女人臉上滾過的時候，我們會感覺到一個男人的負情薄幸。但再結(jié)合小說開頭，女人讀男人推薦的書，讀得乏味得很。而男人推薦給女人的理由是：這是本很走紅的書，你應(yīng)該讀。可見這兩個人在精神上其實不同頻。女人打電話，不過是聽信了男人臨走時的甜言蜜語，把它當真了。而這種背叛家庭的甜言蜜語，能有多少可信度呢？這種以傷害另外一個女人為背景的愛情，又有多少可能性會結(jié)出甜蜜的果實？

小說的作者從一開始就不著急把人物關(guān)系和主要情節(jié)抖摟出來，而是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舒緩筆調(diào)來一點點地勾勒人物糾結(jié)矛盾的心理，來一點點地展開整個故事的畫卷。細細讀來，有一種“圖窮而匕現(xiàn)”的感覺。

藝術(shù)手法高超的小小說，雖篇幅短小，卻往往一波三折，懸念迭出。就像是小小的盆景，巴掌之中也可窺見天地穹宇。

多讀一些小小說，從大了說可以提升我們的生命境界，從現(xiàn)實的角度說可以增長我們的閱歷，從切近的閱讀和寫作的角度看，則可以讓我們品賞高妙地講故事的技巧。

抱一袋瓜子，捧一本精品小小說集，美乎哉？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