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虹
小引
青山不曾老,歲月留足音,父親和父親的牡丹亭,更像是一個傳奇!如今,父親是大余人心目中愛戴的精神標識,更是無數(shù)由衷贊嘆文化延承傳遞者感佩的光澤人物,至此父親的“人生牡丹亭工程”初心夢圓,欣慰告老,再續(xù)佳話。在父親身邊的我多么幸福啊!可以無數(shù)次,乘著時光機隨父親娓娓道來慢聲輕述,回到八十年代光景,聽他回憶光陰的故事,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步履不停歇,南北尋訪叩響百家,留下珍貴手跡的畫面。多年以后,當一切歸于寂靜,父親用畢生收藏的四百多件藝術(shù)珍品,成就了一份書卷鋪開、富于歷史人文藝術(shù)價值的博物館藏!光陰四十載,人生幾個四十年?父親常說,人活著,貴在精神!要有大格局,做一兩件有意義的事,做人要擲地有聲,兩岸猿聲啼不住,青舟已過萬重山!仰望星空,人物交輝,百年延綿,生生不息,父親對文化一往情深的特質(zhì),始終是晚輩們心中的坐標和驕傲!
郵票緣起———牡丹亭重現(xiàn)之愿景
道不虛行,遇緣則應(yīng)。明代劇作家湯顯祖謫遷徐聞,途次南安大庾,掇拾“還魂”傳說,旋有逢春傷情、遇秋成恨之名劇《牡丹亭》風靡中外。層樓叢柚對西華,曾是南安太守衙。湯顯祖流離過境,擷一夢足矣,況四夢次第,譽成“東方莎士比亞”。重建牡丹亭,彰顯湯顯祖,讓美麗古典,走向青春現(xiàn)代。游梅花觀,跨芍藥欄,登舒嘯閣,倚梳妝臺。法自然而貫古今,與關(guān)漢卿之竇娥冤,王實甫之西廂記,同肩中國戲劇之大廈焉。
因情入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以夢入戲,戲不知所終,跨越死生。讀《牡丹亭》催人淚下,觀《還魂記》驚心動魄。探究其文化內(nèi)核,無不閃耀著“至情”的人性光輝。湯顯祖從文學的視角,把明代大儒王陽明的“心即理”演繹成為“情即理”,從“情”的境界去感化世人,激勵天下,異曲而同工。曲目故事情節(jié)充滿離奇跌宕的幻想色彩,處處充盈著閃亮的人性光輝,天下女子有情,唯有杜麗娘者。《牡丹亭》以典型人物的塑造,彰顯了愛情文化的精髓。牡丹亭,不僅僅是一座建筑、一座花園,更是一種文化的彰顯和崇高道德的昭示,成為堅守今生情愛和約定再世的神圣之地?!耙簧膲?,得意處惟在牡丹”。湯顯祖以高潔的人格,創(chuàng)作出中國戲劇史上最浪漫主義的杰作。
1984年10月30日,國家郵電部為紀念明代戲曲家湯顯祖,發(fā)行了一組《牡丹亭》紀念郵票。這組《牡丹亭》郵票的發(fā)行,再次勾起海內(nèi)外各界人士對牡丹亭的深切懷念,人們紛紛詢問;牡丹亭今何在?牡丹亭故事策源地之江西大余縣,為舊時南安府后花園十景之最。近旁為芍藥欄、麗娘冢、梳妝臺、舒嘯閣、綠蔭亭、鐵蕉龍、玉池、梅花觀、玉池精舍等十景。牡丹亭布局精致巧雅,是我國古代名勝園林之一。牡丹亭始建何年?至今無從考查。據(jù)《大庾縣志》記載,僅從光緒六年(1881)到民國六年(1918)的37年間,曾先后修葺六次之多?!洞筲卓h志·藝文》曾記載不少關(guān)于牡丹亭以及《牡丹亭》感懷詩篇。《牡丹亭》戲曲早已流芳四海,但牡丹亭美麗而又古老的園林,卻已毀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兵燹。至今,僅留兩棵白玉蘭供人憑吊。
春到此間情愈濃,步入中年的父親,決意把倡議修復牡丹亭列入自己的人生“生命工程”,立志要讓這棵民族共有的常青樹重現(xiàn)神州,扎根民間,讓世世代代的后人到它身邊接受一次精神的享受,真善美的熏陶,文明的洗禮。
為了重新打造“中國最純美的愛情圣地”。父親四十載不易初心,遍訪現(xiàn)當代文藝名家葉圣陶、劉海粟、林散之、冰心、沙孟海、陶博吾、俞振飛、賀綠汀、巴金、臧克家、艾青、曹禺、張樂平、關(guān)山月、孫道臨等,匯聚百家宏愿,如今,墨寶悉數(shù)捐贈館藏。牡丹亭依舊址重振圣跡,冀中國仲夏夜之夢,偕山河同庚。
魂系夢牽,百家齊愿牡丹亭
“魂系牡丹千古事,踏破鐵鞋覓花蹤。”易有太極,是生兩儀。文因景起,景由文傳,因果之經(jīng)典也。景之蔚起,立見空間格局;文之薪傳,輒成時間奇觀。梅關(guān)古驛道,贛南大庾情。欣聞大余城關(guān),倚東山而傍章河,古園深處,再現(xiàn)十景牡丹亭;老梅前頭,重溫四夢玉茗堂。田漢曾期許:留得牡丹亭子在,晶瑩應(yīng)不讓金沙。
為了尋訪牡丹亭的蹤跡,讓人間早日再現(xiàn)牡丹亭,父親利用業(yè)余、節(jié)假日以及公差之便,先后走訪了全國二十多個省、市、自治區(qū)各行各業(yè)二百多家知名人士。他們中間有一代文學巨匠巴金、戲劇家曹禺、音樂家賀綠汀、文藝界知名人士俞振飛、孫道臨、張瑞芳、李玉茹、洪雪飛、胡曉平、才且卓瑪以及我國戲劇舞臺上因演《牡丹亭》而聞名的北昆、蘇昆、滬昆、贛劇的著名戲曲演員,他們中間有張繼青、董繼浩、華文漪、岳美堤、蔡瑤銑、許鳳山、潘風霞等。父親還拜會了中國女排英豪,中國首次南極考察向陽紅十號政委,老山英模報告團和中國新聞界、學術(shù)界各行業(yè)知名人士,以及各大園林名勝和各地郵協(xié)負責人。同時還拜會了中國各大書畫院的著名書畫家,他們中有劉海粟、關(guān)山月、林散之、王個簃、沙孟海、陳大羽、李圣和、胡問遂、趙冷月、沈覲壽等。父親還拜會了牡丹亭所在地父母官、湯顯祖后裔第十三、十四代。百家對牡丹亭予以極大關(guān)注,他們紛紛為牡丹亭賦書作畫,簽書留言,傾注了這一代人對文明修復的熱切心愿。
文壇大師巴金老人,不顧年邁多病,顫抖握筆為牡丹亭簽名,留下了永恒的紀念。老畫家張樂平,謝絕家人勸阻,抱病畫三毛,祝愿牡丹亭早日再現(xiàn)人間。并再三叮囑:“牡丹亭修復之日,千萬勿忘告老翁。”
88歲金陵大書法家林散之老人.得知這一喜訊,特賦牡丹亭有感詩一首:“牡丹亭子久荒涼,往事傷心杜麗娘,九曲回腸寫不盡,春風楊柳舊書堂?!睉騽〖也苡硇缆勀档ねぜ磳⑿迯?,興奮之余揮毫書賀牡丹亭新生:“莫道此曲天上有,人間春歌處處聞?!彼€不勝感慨地說,“湯顯祖是東方的莎士比亞,要是湯顯祖在天之靈知道中國要修復牡丹亭,也會含笑九泉的?!标翱思姨寡裕骸懊斈昝孕母[,佳句于今在嘴邊?!?/p>
中國園林建筑權(quán)威陳從周教授,得知這消息后,高興得連連拍案稱好。年愈古稀的藝術(shù)家俞振飛,看罷百家的簽書,回憶當年與梅蘭芳同臺演出《游園驚夢》之情景,無限感慨地簽書“驚夢-曲成絕唱,千秋萬代頌牡丹”。
畫家關(guān)山月潑墨遙祝牡丹亭新生;音壇魁首賀綠汀將《牡丹亭》喻為中國的《仲夏夜之夢》;《新民晚報》主編馮英子稱譽牡丹亭修復乃文化界千古盛事;詩人蔡其矯,形象比喻《牡丹亭》為一縷充滿幻夢的彩云;老作家俞林賦詩賜贈牡丹亭,“若士有靈游舊地,牡丹亭畔盡歌聲”。更令人難忘的是85歲老書法家陶博吾,激動之余連為牡丹亭賦了兩幅精妙絕倫的詩書,殷切期待牡丹亭再現(xiàn)人間,百家歡聚牡丹亭。太多珍貴的回憶,深深埋藏在父親心里。在臨川鎮(zhèn),父親敲開老房子,找到了湯氏的謫系后裔。當父親說明來意后,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深深作了個揖。不用贅言,一切都已濃縮在這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禮儀之中,飽含對一路追光的父親欽佩、愛戴、感激之情,此時此刻,何需再用語言表達?。?/p>
當父親說到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曾在與書畫家謀面后的一日,收到一個特大掛號信封,落款處三個大字:關(guān)山月。興奮拆開信封,只見短簡的書信中,夾著關(guān)山月題書的宣紙橫幅,一行赫然大字:“遙祝牡丹亭新生一關(guān)山月”。父親揉了揉眼睛,再次審視信封、橫幅。關(guān)山月!關(guān)山月,關(guān)山月!那么快回信,寫得這樣真切,這樣富有魅力!這,就是中國書畫家對牡丹亭的感情。
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圈點款款深情……多年時間,父親步履匆匆。才從北國歸,又奔南海去。疲勞未除,行囊未解,又上征程。去上海的路:上饒、金華、杭州...我心中的路:巴金、曹禺、冰心、劉海粟……茫茫天地,“牡丹亭生命工程”支撐他心中的夢。
每到一處,百家語重心長的教誨,總是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無怪上海人藝院長沙葉新灰諧地說:“我相信到牡丹亭修復那一天,湯顯祖一定會感動得帶著杜麗娘、柳夢梅,還魂人間到牡丹亭與百家相會的?!?/p>
父親此行一路,留下太多許多感人肺腑的故事。當年一個決計匯聚百家心愿的鴻愿和倡議,不僅得到巴金、曹禺、賀綠汀、俞振飛、孫道臨、劉海粟、關(guān)山月、程十發(fā)、林散之、沙孟海等眾多名家傾情支持,還因為透過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尋覓牡丹亭記載,走訪湯家后裔,以了解其歷史的廣采博錄,有了意外收獲。一路尋訪下來,許多在國內(nèi)外卓有影響的當代名家親自為牡丹亭題詞、賦詩、作畫,這是一大批頗有歷史價值的藝術(shù)珍品,無疑將是未來民族文化歷史以及恢復后的牡丹亭藝術(shù)碑林中的明珠!
父親當時只是個小人物,并非專職需要去從事這項工作,但是一個時代召喚和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感,驅(qū)使他去做了這么一件了不起的事!欲匯聚百家心愿,并非易事,風雨四十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故事多多細節(jié)溫暖,言語處心生感概萬干,留筆時已然滿卷深情……
后記
父親老了,但風骨和情懷無一絲減,那些保管多年的真跡作品,在家中精心呵護了四十載,來榕的交接團隊花費了四十幾個日日夜夜,精心整理組卷完成,寶物捐贈送走的那一夜,父親深夜淚目闌珊,哭得那么暢快又深情許許,那些陪伴了半輩子的精神財富,終于成為了全世界共享的文化寶藏!外孫特特說:外公我特別支持您,未來我?guī)液⒆拥暮⒆拥暮⒆?,一定去牡丹亭博物館!指著這些寶物告訴他們,你爺爺?shù)臓敔?,曾?jīng)做了一件特別了不起的事情!父親笑了,那么欣慰,那么抒懷。
清風劍氣,夜雨書聲。柳花梅雨間,嵌一夢字,成悲情男角;援以杜麗娘,見一亭問天。因情赴死,為愛重生。夢之穿越,情之何殤。嶺色隨行棹,江光滿征衣。愛情經(jīng)典,豈惟紅樓;臨川四夢,驛道雙程。劇壇國粹不殞,贛南非遺彌珍。守望傳統(tǒng),深耕文化。幸甚至哉,千秋永贊牡丹亭!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
書香人生
一、童年
從來沒有想到過多年以后,還會回到孩童時代。我出生在七十年代,父母大學畢業(yè)熱血沸騰,堅決申請去最艱苦的地方,一座深山———叫白云山,那里水電最初是不通的,取水靠的是竹子剖半,從山上引下來。
山里真有老虎,父親說親身遇見過,他穿著雨衣嘯叫,以恐制恐,攝住了老虎。因此在我童年看來,父親降虎有勇有謀,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后來,父母去了縣城,母親在一所小學教書,父親呢,憑借畫一手好畫,去了縣劇團做美工,當時我們住的地方,就在老新華書店的樓上。
過去的新華書店,都是老舊的感覺。線裝書暖暖的,散發(fā)素素的味道。最早的小人書,那些用精細線條圖繪的情節(jié),格外動人。各種童話書、啟蒙書不需要買,我從識字起,就可以生吞活剝隨便看,就像自家樓下的雜貨鋪。
那時候,父親開始讓我每天背新華字典和成語詞典,每天自由活動半小時或一小時,都是帶著背書條件的,回來接受考問,父親則帶著一本速寫本,隨時隨地都在寫寫畫畫。再大一點,父親便常帶我散步,走到哪里口頭命題即興描繪到哪里。那時候真正愛上看書,什么都看,包括文學科幻,推理探案,一邊看書一邊遐想,學會了隨手摘抄和寫日記。還有,每天中午聽單田芳說書,也十分入迷,那個時候不覺得讀書苦,反而快樂得很,因為門口有好看的人來人往,劇團樂池里的各種樂器好手,就在我的左鄰右舍,隔壁是吹黑管的,樓下是彈琵琶的,人人都想做我的老師,后來我選了小提琴和揚琴。
小時候熱愛植物,縣城有麻州果園和天然的園林。入夏河里游泳看大橋日落,春夏樹上有桑梓,地里有西瓜,秋冬院落有板栗枇杷,一切天然成趣。
那時的每天早晨,總是聽著唱片醒來。父親和朋友時常譜詞譜曲,自制音箱,除了念書,偶爾還可以跑去看演員們踩著高登鞋排練過手,混進去翻幾個跟斗,一入夜,粉墨登場。兩邊字幕是父親打的,還有舞臺的背景和幻燈,都是父親的杰作。
那時候看戲看字幕很認真,在故事的矯情唱腔中看她們臺上自顧淚憐。我還沉浸在唱詞里,心覺悲情婉轉(zhuǎn),他們回到后臺卸妝,在現(xiàn)實中已嘻嘻哈哈了。多年以后,在泉州公園里聽南音,臺上臺下,字幕掛兩邊,月兒高懸,忽然恍若隔年,久別重逢般,心中卻多了幾分喜色,恐怕這中間隔的就是歲月的洗痕吧。
后來一場意外大火,新華書店燒了,我們連夜逃將出來。不知是什么原因忘記了,那些關(guān)于書店和書的童年情結(jié)便深深烙在心里。
二、小時代
歲月如神偷,后來中學換了一座城,母親緊接著調(diào)入一所中學,恰好又是住在中學圖書館,繼續(xù)隨隨便便都是書的幸福時光。
那時候開始讀人物傳記、報告文學、小說、雜文、古文體等。雜志是月月新的,所以永遠有新鮮感。每次吃飯都要母親一喊三喊,最夸張的時候,高考總復習,課本下面還放著一本課外書,家人說我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書蟲。那時候,我像一條一天到晚游泳的魚,不知疲倦,上課不是重心,回家看書最期待。
再后來到了大學,如火如荼,又是學業(yè),又是班長,各種風火,圖書館更大了,可以用借閱證借五本書輪著讀。我開始接觸專業(yè)和工整套路的經(jīng)濟類和哲思類,喜歡心理學和菜根譚林玄清詩歌書畫,但心思并不安靜,各種熱鬧輪番上陣,大學四年,第四年的時候,忽然急性闌尾炎,被迫在校醫(yī)院靜休一周,因為不能活動,只能讓同學借來書看,靜靜翻開書一剎那,才發(fā)現(xiàn)書一直在等我。
待到工作時,全家已經(jīng)遷回閩地。在這座叫故鄉(xiāng)的新城市,起起落落,人事滄桑,我學會了歸隱,常常漫無目的,游離各類書店,有時候并無目的,翻翻看看,遇到喜歡的字段,出門便無比輕快。也喜歡坐下來慢慢讀,以西湖大夢書屋居多,偶爾好活動也參加過幾場,那時候年輕人已當我是前輩,步履也不再如風如電。
三、四十年后
不知何時起,開始關(guān)注個人意識和內(nèi)觀修行,看慣看不慣的黑白彩色,在一個叫做時間的名詞面前低了頭,與生俱來的植物情懷沒有變,與生俱來愛書的情緒,始終是一顆倔強之心甘于匍匐的理由。
四十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一方閣》,有了自己的讀書會和書廊小夢,書架是我自己想要的樣子,一本本書正在神招回歸,和對山水的見地一樣,人生過往,聚散離合,禪定見性,大智若愚,對書的渴求也開始隨性從容,由心而選,陽光下的植物,成了我的書簽,流動圖書館在不遠處,等著我與它廝守流連。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哈利波特魔法一樣的大城小夢。當我試著放棄傾聽回應(yīng),回到本真模樣的時候,當我用音樂延伸我的喉嚨,全情交匯的時候,我在孩子的眼睛里,在草葉的露珠里,在書卷的墨香里,重新看到夜空下星星的光芒,如果靈魂是螢火蟲,那就以書當舟,把它們放歸到本來要去的地方。我的書店,不再在別處,我的心,回來了,阿門。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