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烤羊肉串的車從黑暗深處推入廣場的光亮處，火爐也隨之從剛才的火紅色變成淡黃色。車輪在雪地上留下兩條黑線。剛才有零星雪花，這會兒完全停了。

好像是烤羊肉串引起了男人的饑餓感，他拍了拍體育場那根巨大的鋼柱，從黑處鉆出來，來到那個賣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攤上，買了兩串。他迅速地咬了一口油滋滋的肉串，很燙，口腔產(chǎn)生痛感。他皺了一下眉，向一邊走去，把其中的一串烤羊肉串遞給那孩子。

男孩的臉仰起來，看了看他。男孩戴著墨鏡，男人看不到孩子的目光。是個瞎子嗎？孩子的左手中拿著一根熒光棒，右手拿著一張演唱會的門票。孩子猶豫了一下，把門票塞進兜里，伸手接過烤羊肉串。孩子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看著烤羊肉串，咽了一口口水，像是不知從哪塊肉下嘴。

“快吃吧，趁熱，天這么冷，等會兒就涼了。”男人說。

孩子咬了一口，味道很好。孩子的臉很嚴肅。孩子又看了男人一眼。

“我受騙了。”孩子嚼著肉含混地說，“黃牛給了我假票，我進不去。”

孩子沒錢，買不起門票，演唱會開場后，能夠買到黃牛手上多余的票，可以把票價壓得很低。結(jié)果票是假的。

他看了看孩子，說：“把票給我看看。”

孩子用嘴叼著羊串，騰出一只手，拿出剛才塞到口袋里的票子，遞給男人。

“是假的。該死的黃牛。”男人說。

男人看了一眼體育場。光芒從體育場上空升起來，像盛開在黑暗中一朵碩大的花。

“我看你在雪地里站了好一會兒了，這兒又聽不到什么?！蹦腥苏f。

“我要找到那個黃牛，讓他坐牢?！焙⒆诱f。

男人冷笑了一下?？磥硎莻€固執(zhí)的孩子。固執(zhí)令人討厭，就像一只螞蟥叮著你的腿肚子吸血，甩也甩不掉。男人把一串烤羊肉一嘴擼了，隨手把用來串羊肉的細竹條擲到雪地上，擦了擦手，走了。

男孩覺得亂丟垃圾不好，去撿細竹條。孩子走得太快，滑倒在雪地上，熒光棒甩出老遠。孩子爬起來，開始在雪地上摸索熒光棒。他真的瞎了嗎？孩子接觸到熒光棒時，臉上露出笑意，眼睛卻并沒瞧它一眼，好像他的手就是他的眼睛。

其實男人并沒有看到男孩跌倒的樣子，他的背后有雙眼睛似的，看見男孩剛才的樣子。也許是男孩發(fā)出的聲音讓他在腦子里形成某種圖像。他的心里面抽了一下，像是一股冷氣突然從衣領(lǐng)口子鉆入，鉆進他的心臟里。

男人站住，回過頭來問：“你想看這場演唱會嗎？”

男孩看著男人，不知道男人什么意思。他不相信男人能帶他進體育場。突然吹來一陣猛烈的風(fēng)，把地上的雪吹了起來，打到孩子的臉上。孩子看到不遠處燈光下那烤羊肉串的車也被雪擊中，晃動了一下，火苗跟著暗了一下。孩子的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男人抹去臉上的殘雪，惡狠狠地說：“站著干嗎，跟我走啊?！?/p>

他們并沒有進入體育場。男人帶男孩進了附近的一家游樂場。游樂場大門緊閉，他們是從圍墻上爬進去的。男人先爬到圍墻上，然后倒掛著伸出手，拉住孩子。孩子不重，快到墻頭時，男人一把抱住男孩，然后一起跳下去。下面是松軟的積雪。孩子看到遠處的摩天輪亮著燈光。燈光沒有動，摩天輪應(yīng)該是停在那里。摩天輪已是永城一景，游樂場關(guān)門后，摩天輪還亮著的，人們在黑夜里看得見它像佛光一樣綴在永城的上空，輪廓龐大而圓滿，給人一種神秘而夢幻的感覺。

他們向那光亮的方向走去。摩天輪的光有點強烈，刺人雙眼。

“你為什么戴著墨鏡？眼睛瞎了？”男人說。

“我沒瞎?！蹦泻⒄f。

“把你的墨鏡給我，看見光線我眼睛會流淚。”男人說。

男孩摘下墨鏡，遞給男人。男人第一次看見男孩的雙眼，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雙你怎么騙他，他都會相信的眼睛。怪不得會買到假票，不騙這種缺心眼的孩子還去騙誰？男人看了看手中的墨鏡，太小了，放不到他這張大臉上。男人試了一下，不能。男人還給了小男孩。

游樂場非常大，男孩不知道男人要帶他到這里來干嗎。剛才他說讓他觀看演唱會的。不過男孩似乎忘了演唱會，他被摩天輪吸引住了，幾乎是跑向摩天輪。一會兒，他們來到摩天輪下面。男孩有點氣喘吁吁。摩天輪靜靜地停在那兒，那些座位上積了厚厚的雪。男孩拿下墨鏡，抬頭朝摩天輪張望，每一個座位處對稱地向兩邊射出一束光線，這些光線規(guī)則地懸于頭頂，刺穿黑夜，黑暗和明亮的交會處有一層霧狀的懸浮物，仿佛光線融化在了暗中。

男人撣去摩天輪不遠處的一條長凳上的積雪，坐了下來，他點了一支煙。男孩看了男人一眼，他的右邊不遠處就是體育場，摩天輪的圓輪正對著體育場，好像摩天輪隨時會向體育場滾去，把體育場碾碎。剛才的興奮勁兒過去了，男孩聽到了從體育場傳來的聲音，歌聲伴著歌迷的呼喊聲，意外清晰，比剛才在體育場外的廣場要清晰得多。

男人讓孩子在摩天輪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男孩模仿著男人的模樣，抹去椅子上的積雪，然后坐下來。他想象摩天輪轉(zhuǎn)動的景象，他玩過摩天輪，摩天輪轉(zhuǎn)動起來，他就會跟著輪子升起來，又落下去。那種感覺就像波浪一樣，一浪一浪地涌動，前進后退，分外刺激。

男人來到男孩身邊，拿起座位上的安全帶，把男孩的身體扣死。

“等會兒升上去你會害怕嗎？”男人問。

男孩不清楚男人這么問是什么意思。他看著男人，然后搖了搖頭。男人丟了煙頭，站起來，向不遠處的操控室走去。男人不知施了什么魔法，打開了操控室的門，然后按下了那個紅色按鈕。

摩天輪突然轉(zhuǎn)動起來。這讓男孩猝不及防。他先是看到燈光在搖動，然后才意識到自己在上升。男孩幾乎本能地摸了一下系在身上的安全帶，扣得很緊。一會兒男孩適應(yīng)了，他把目光投向男人，男人正從操控室出來。男孩懷疑男人是游樂場的操作員，這個念頭讓他放寬了心。

在上升到三分之二高度時，男孩看到了體育場內(nèi)的情形。整個體育場鑲滿了五顏六色的燈飾，在閃閃發(fā)亮。從這兒看去，舞臺上的歌星只有手掌這么大，他在臺上跳著唱著，臺下滿是熒光棒和尖叫聲。男孩會唱歌星的每一首歌。男孩從懷里取出熒光棒，情不自禁地一邊搖動，一邊跟唱。

男孩又落了下來。好像一個波浪把他打沒了，男孩有一種淹在水里的感覺，看不到體育場內(nèi)的一切。男人在摩天輪邊上站著，雙手插在褲袋里。

“這家伙很紅嗎？”男人問。

“他是我偶像，舞跳得特別棒。他是從韓國學(xué)的音樂和街舞。”男孩說。

男孩還沒來得及說完，又升了上去。這種感覺真的很像在沖浪。雖然男孩沒沖過浪，他想象沖浪大概就是這樣子。

男孩再一次從浪尖下來時，發(fā)現(xiàn)男人消失無蹤。燈光照在那把長椅上，長椅孤零零的，像是從沒人站在那里過，那男人只不過是個幽靈。男孩慌了神，他擔(dān)心男人拋下他走了。如果男人不回來，意味著沒有人替他把摩天輪關(guān)掉，摩天輪將永遠這樣轉(zhuǎn)下去，他將在摩天輪待上至少一個晚上。晚上可能再下一場雪，他會被雪蓋住，結(jié)成一個冰人。也許根本不用下雪，寒冷的北風(fēng)足夠讓他凍成冰塊。

男人再一次出現(xiàn)在摩天輪下，男孩才松了口氣。他對自己剛才的懷疑感到羞愧?，F(xiàn)在他放心了，男人不會丟下他。他再次專注于演唱會中。他看到演唱會達到高潮，整個體育場內(nèi)的歌迷都在放聲高唱。

男人對演唱會沒有興趣，他又點上一支煙。他吸煙時，那火光亮得像在燃燒。男人看了看手腕上的電子表，已過了九點。他想象體育場里邊群魔亂舞的情形，他覺得里面的每個人都相當(dāng)滑稽，為什么他們見到一個明星就變得如此幼稚？他聽到摩天輪上的男孩在唱一首搖滾樂，童聲稚嫩，時斷時續(xù)。歌聲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一道流星從游樂場上空忽地劃過。

歌聲的結(jié)束處，男孩舉起雙手伸向天空。隨著摩天輪的轉(zhuǎn)動，他手中的熒光棒劃出一道旗幟一樣的光屏。男人猜想，一定是體育場內(nèi)的歌星也做了這樣一個動作。

“你這么晚不回家，你爸媽放心嗎？”男孩降下來時，男人問。

“我爸媽離婚了，我判給我爸，我爸又結(jié)婚了。我奶奶帶我，我奶奶天一黑就睡了?！蹦泻⒛樕下冻銮f重的表情，好像男人問的是一個荒唐的問題。

“你媽呢，也嫁人了？”男人問。

男孩又升了上去。孩子做夢也沒想過他可以在摩天輪上看演唱會，他覺得這比在現(xiàn)場觀看都好，他感到幸福。他甚至有點慶幸今晚買到了一張假票。

體育場內(nèi)正在演唱一首搖滾版的《國際歌》。這首人人會唱的歌曲使體育場內(nèi)的氣氛達到高潮。同時男孩意識到演唱會應(yīng)該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沒有比在全場高亢的合唱中結(jié)束更完美的了。男孩心里面涌出淡淡的傷感。最后總歸要曲終人散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演唱會就要結(jié)束時，一道手電筒的光打在男人的臉上。然后手電筒又射向正坐在摩天輪上的男孩臉上，是游樂場的保安。保安從門衛(wèi)室出來撒尿，他在雪地上歡快地撒了一泡尿后，抬頭看到游樂場的摩天輪竟然在轉(zhuǎn)動，就摸了過來。他的手上拿著一根電棍，是他剛才折回門衛(wèi)室?guī)系摹?/p>

“你們在干什么？誰讓你們進來的？這可是損毀國家財產(chǎn)，要坐牢的?！北０舱f。

男人把煙叼到嘴上，夸張地舉起手，說：“你手中是槍嗎？”

保安說：“什么槍不槍的，我又不是警察，這是電棍，你們誰也別想跑，否則我電死你，還有那孩子。”

男人很配合，聽從保安的話，讓自己趴在摩天輪控制室外的墻上?？刂剖业拈T洞開著，保安走進去，但他不知道怎么關(guān)掉，他怕突然停掉讓孩子懸在半空中。他可不想因此驚動游樂場的領(lǐng)導(dǎo)，引來一堆麻煩。男人說，他會操作。保安白了男人一眼，讓男人進去。需要先讓摩天輪降速。男人盯著屏幕，看到男孩的位置快要落到地面，他果斷地關(guān)掉了摩天輪。

孩子還呆坐在椅子上。他有些擔(dān)心，看了看保安，又看了看男人，男人臉上沒有表情。保安向孩子揮了揮手，讓孩子下來。保險帶扣得很死，孩子好不容易才解開，從摩天輪上跳下來。

保安把兩人帶到門衛(wèi)室。保安一直用狐疑的目光看著他倆。

“你怎么會開摩天輪，在這兒干過？”保安問道。

男人搖搖頭。

保安松了一口氣。如果不是這里干過的老職工，他可以對他們兇狠一點。保安拿出一個記事本，拿手中的電棍指了指男人，讓男人供述。

“怎么進來的，怎么打開操控室的門，都給我老實交代?！北０舱f。

男人擺著一張臭臉，沒把保安放在眼里。保安奈何不了他，只是在裝腔作勢。保安室有空調(diào)，比較暖和，男人想多待一會兒。

男孩擔(dān)心保安把他們送到警察那兒。剛才保安威脅說，這事兒夠他們坐牢了。

“我只是想看對面體育場的演唱會?！蹦泻⒄f。

“喲，都是些什么人啊，都到游樂場蹭演唱會了，虧你們想得出來。不會自己買張票子進去嗎？連一張門票都買不起？”保安語帶譏諷。

“我被騙了，黃牛給了我一張假票?！蹦泻验T票遞給保安。

保安仔細看了看門票，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仔細打量男人和孩子的臉，問：“他是誰？你爸？”

男孩猶豫了一下，說：“是的?！?/p>

男人的目光亮了一下。

對男人的沉默，保安有些惱怒。保安突然把門票拍在桌上，說：“你怎么當(dāng)?shù)?，給孩子做這種壞榜樣，怎么可以像賊一樣地鉆到這里來，讓孩子從小學(xué)會占便宜？”

男人覺得保安有點可笑，完全沒必要這么人模狗樣。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把電棍奪過來，讓保安吃上一壺。只是男人不想惹事。

仿佛是在聲援男人，男孩把手伸過去，拉住男人的手，他感到男人的手在顫抖。男人是害怕嗎？男人臉色很難看，也許男人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緒。

男人感到手里鉆進一只柔軟而暖和的手，像一只小麻雀鉆到手心里。男人看了男孩一眼，緊緊握住了男孩的手，怕男孩會溜走似的。保安室的空調(diào)發(fā)出沉悶的聲音。

“不吭聲是吧，你們想在這兒待上一夜嗎？”保安威脅道。

后來保安對他們失去了興趣。這兩個家伙一點也不好玩，像游樂場外的鐵閘一樣屁都不放一個。鐵閘你拿票子一刷還會有反應(yīng)，而這兩個人就是蔫[求]，這會兒再怎么惡心他們，他們都不開口。他們握著對方的手，好像這樣才是安全的。保安想過用電棍電男人一下，不過他從沒電擊過人，他不清楚會有什么后果。他放棄了。最后他像放走兩只蟑螂一樣放走了兩人。

離開游樂場門衛(wèi)室，他們一直沒有松手。轉(zhuǎn)彎時，男人想過松開手，可男孩并沒有放手的意思。男人的心又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仿佛烈酒入口，有一股暖流從胸腔流過。男人莫名地握著孩子的手往自己家里走。

“你為什么會開摩天輪？”男孩問。

“我在那操控室里待過，他們試圖讓我明白摩天輪是怎么轉(zhuǎn)動的?！蹦腥苏f。

“所以你在那兒干過？”男孩問。

“沒有?！蹦腥苏f。

男孩聽不明白，一臉疑惑。

路過市中心廣場，轉(zhuǎn)入一條狹長的小巷，男人指了指前方一排木結(jié)構(gòu)老屋，說：“我到了，住那兒?！?/p>

男孩還是拉著他，沒放手。老屋的墻已風(fēng)化，沒有脫落的石灰上長著一塊一塊黑斑。那應(yīng)該是黑色霉菌。

男人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把男孩的手拉起來，拍了拍，說：“你走吧，很晚了，你得回去睡覺了。”

男孩站在那兒，沒吭聲。

男人說：“怎么啦，你知道怎么回家的，對吧？永城屁點兒大，你不會不認得路吧？”

說完男人向自己屋里走去。當(dāng)他回頭的時候，男孩還站在那里。他手中的熒光棒已經(jīng)熄滅了，應(yīng)該是電池耗光了。在雪地上的男孩像某個歸來的影子。男人心又熱了一下，他突然回過身來，很快走到男孩面前，粗暴地抱起男孩，扛在肩頭，像扛著一塊木板。男孩在肩頭掙扎了幾下，便安靜了。男人把男孩扛進屋內(nèi)。

“不想回家了，嗯？”男人蹲在男孩前面說。

男孩安靜地打量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蛷d那對沙發(fā)的人造革皮已破損，對面的電視機還是臺式的，放在一只油漆脫落的餐柜上。男孩向過道那邊張望了一眼，有一個樓梯通向閣樓。男孩馬上明白，這個男人家里沒別人。他看了男人一眼，他和自己的父親差不多年紀了，他沒結(jié)婚嗎？

男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含糊地說：“我困了，要睡覺了。我陪了你一個晚上，真是活見鬼了，我上輩子沒欠你吧？”

男人打哈欠時，男孩盯著他的口腔，好像穿過那個黑暗的口腔可以見到男人所有的秘密。

“別這樣看我，我不是你爹?！蹦腥苏f。

男人把目光投向墻上，墻上掛著一張照片，一個男孩的照片。

“他是誰？”男孩問。

“我兒子?！蹦腥苏f。

“他呢？”

“你沒完沒了啦？”男人說。

男人推開自己房間，迅速把門關(guān)上，好像怕男孩看到什么秘密。一會兒男人抱著厚厚的棉被出來，擲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這么晚了，你也別回去了，睡這兒吧?！蹦腥苏f。

男孩看了看照片。那男孩穿著一件漂亮的白襯衫，在一個晴朗午后的街道上笑著，背后的藍天映襯著他那只圓圓的腦袋，好像他會變成一只氣球從這里飄走。

“今晚真倒霉，你就是個災(zāi)星，害我陪著你受一夜的罪。天知道我為什么要那么好心。我累了，要睡覺了，你看著辦吧?！?/p>

男孩幾乎沒看男人一眼，他把沙發(fā)上的被窩攤開，鉆進被子里面。被子很厚實，足夠抵御寒冬了。

男人關(guān)掉客廳的燈，進了自己的房間。

隔音不是很好，一會兒，男人的房間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鼾聲。男孩并沒睡著，一直盯著墻上的孩子。男孩想，也許這個男孩跟著他的媽媽去了更好的地方。他有點羨慕墻上的孩子。

男孩一直沒睡著。今夜多么令人興奮，他滿腦子都是摩天輪轉(zhuǎn)動的情形以及體育場內(nèi)演唱會的熱鬧。閣樓上有一些奇怪的聲音，也許是老鼠發(fā)出的嘰嘰聲。男孩對閣樓之類的地方一直滿懷好奇，很想去看看。半夜時分，男人房間里的鼾聲突然停止。一會兒，房間門開了，房間的門縫里探出一個頭，也沒開燈，也許因為困，男人一直閉著眼睛。男人來到沙發(fā)前，替男孩整了整被子。被子其實裹得很嚴實。男人又回到自己的房間。

睡意突然降臨到男孩的小腦袋里。男孩伴著腦袋里不停轉(zhuǎn)動的摩天輪沉沉地睡去。

早上男人醒來時，他感到有一樣?xùn)|西貼著自己的身體，那東西散發(fā)出一股子熱力。當(dāng)他意識到是男孩躺在自己的床上時，嚇了一跳。他迅速鉆出被窩，披上衣服，站在床邊看著那孩子。男孩還在沉睡中，他的小腦袋和右手探出被窩。男人看了好一會兒，他想起客廳墻上的照片，眼神泛出朦朧的霧水，他別過頭去，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好像以此可以平復(fù)身體內(nèi)的某個隱疾。他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躬下身子，把男孩的右手放入被窩里，然后把被窩整嚴實了，不讓寒氣侵入。沉睡中的孩子神情安詳而甜美。讓他繼續(xù)睡吧，大概昨晚在摩天輪上看演唱會，他又是比畫，又是喊叫的，累壞了。孩子就是能睡。

他得上班去。剛才他替孩子做了早點，八只從超市買來的餃子。他拿出記號筆和紙，寫了幾句話，讓孩子記得吃桌上的餃子，出門后要把門鎖上。他把紙放在床頭柜上。他想，除非孩子是瞎的，不然應(yīng)該看得到。他快要出門時，沉思了一下。他又拿起筆，在那張留言上面補了一句話：“下次要是周杰倫來永城開演唱會，你來找我，我替你買張門票。真正的門票，不是黃牛的假票?！边@句話比剛才那些字要大，看上去很醒目。他嚴肅地看了眼那幾個字，然后把紙放在原來的地方。

男人在印刷廠工作。從前印刷品的設(shè)計和工藝是個技術(shù)活，印刷工序相當(dāng)繁復(fù)，單是圖案的印刷技術(shù)，需要絕對的精細才能完成，需要一層一層上色，印刷幾次才能完成。電腦普及后，原來的技術(shù)都廢掉了。男人日復(fù)一日地操縱著印刷機，只要按幾個開關(guān)即可，不需要動任何腦子。

昨夜的積雪開始融化。那些主要馬路上，養(yǎng)路工人們已把雪鏟在一邊，露出潮濕的柏油路面。雪高高地堆在路的兩邊。人行道上踏出成串的腳印，結(jié)成了硬硬的冰塊，有點兒滑，得小心行走才行。

在路過永城第一醫(yī)院時，一群人圍在一起打一個年輕人。后來他們說那是一個小偷，被抓了。他從人堆里鉆了進去，看到一個長相俊朗的年輕人。仿佛是他的英俊惹惱了他，他也對著那小偷的腰狠狠踢了幾下。他看到那小偷蜷縮著，雙手護著自己的頭部。由于剛才的動作太過猛烈，他有點喘氣。喘出的氣在寒冷中迅速化成白霧。警車在這個時候過來了，車上跳下兩個警察，把小偷從眾人的圍毆中解救出來。警察用手銬銬住了小偷。

他回到人行道邊的墻上，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在一點一點下滑，最后重重地坐在雪地上，掩面抽泣起來。他想控制自己，但控制不了。冰冷的空氣令他有一種窒息感，他不停地喘著粗氣。

邊上聚起圍觀的人。有人問他怎么了。他并不領(lǐng)情，罵道：“關(guān)你們屁事啊?！蹦侨肆R了一句“神經(jīng)病”走了。人群慢慢散去。

他想他真的像一個神經(jīng)病，他恨這個世界。他們奪走了兒子，他不能原諒他們。

他擔(dān)心自己今天難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拿出手機向廠里請了假，同時拜托同事幫忙頂一下自己的班。

他往回走。走進市中心廣場后面那條狹長的巷子時，他看到有一個孩子正走向他，他想跑過去擁抱他。是幻覺。街上空空蕩蕩，只有白白的積雪。

他打開自家的門，走進自己的臥室。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了，他寫的那張字條也不在床頭柜子上，桌子上的餃子吃掉了。他覺得有些遺憾，他很想男孩這會兒還在屋子里。屋子里有一個孩子，這屋子就是活的，不再那么死氣沉沉。

他關(guān)好門，屋子暗了下來。他看到閣樓里透出一道光亮，他的心提了一下，很快地跑到閣樓上。

閣樓的門敞開著，閣樓上的物品沒有動過。那部老式的印刷機，那個依舊需要靠技術(shù)一層一層往上加色的印刷機還在機床上，沒動過的痕跡。甚至那些印刷品還放在原處，好像壓根兒沒人來過似的。男人知道，那個男孩上來過了。他深吸一口氣，他有不好的感覺，或許一會兒麻煩會來。

男人似乎擔(dān)心印刷機壞了，用手操作了一下。一張簇新的演唱會門票從機器里吐了出來，票子落在那堆早先做成的票子上。男人抓了一把，塞進口袋。男人想了想，又把所有的圖案和票子都收了起來，塞進一只竹編的筐里。一會兒，男人從閣樓里走了下來。

到了樓下，他拿來剛才煮早餐的爐子。男人把那些印刷品一張一張放到爐子里燒。他的懷中抱著兒子的照片，那是他剛剛從墻上摘下來的。男人的眼中洇滿了淚水。他想，他的心太軟了，他著了魔似的，喜歡上這個孩子，昨天晚上，他本來打算把孩子丟在摩天輪上走掉的，但他還是轉(zhuǎn)了回來。

男人站起來，打開手機音樂，播放起一首歌曲。男人說：“這是你最想聽的歌曲，周杰倫的《雙截棍》?！?/p>

男孩正攀緣在閣樓窗子外面的墻上，幸好墻面風(fēng)化得厲害，讓他的手和腳有攀緣的地方。孩子攀緣在上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只被拍死在墻上的壁虎。天太冷了，男孩的手腳有些發(fā)麻，他低下頭看了看小巷的路。他處于很高的位置上。不過下面有厚厚的積雪，看上去像落在地上的一動不動的白云。

音樂從樓下傳到男孩的耳朵里，雖然不是太清晰，不過還是能聽出旋律。男孩喜歡這首歌曲。

一會兒男孩從攀緣的地方掉了下來，重重摔在雪地上。正在掃雪的一位老太太被這個從天而降的小孩嚇了一跳。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我以為見到了鬼。說著向男孩走去。

男孩的腳一陣酸痛，他以為自己的腳折斷了。老太太摸了摸男孩的腳，老太太的手有魔法似的，一會兒男孩的腳就好了。也許同老太太沒任何關(guān)系，是時間讓疼痛過去了。男孩試著走了一下，并無大礙。

老太太說：“剛才我以為見到鬼了，你不知道吧，這家的孩子是摔死的，你肯定不知道，因為你是個小偷，偷了東西從上面跳下來是不是？”

男孩想，他就是想偷，這家也沒值錢的東西，除了那些假的演唱會門票?；蛟S那臺手工印刷機值點錢，可他哪里搬得動。男孩把每一只袋子翻出來給老太太看，證明自己不是個小偷。他甚至把羽絨服打開來證明里面也沒藏著東西。

男孩問：“這家孩子是從上面跳下來摔死的？”

男孩看了看閣樓，并不高，要是跳下來摔斷腿是可能的，摔死怎么也不可能。

老太太不住地搖頭，她指了指遠方，說：“這家的兒子就是從那摩天輪上摔下來的，他們說是被活活摔死的。”

男孩看了看遠方，從這里看得到體育場邊上的游樂場，那摩天輪高高聳立在體育館西側(cè)。他嚇了一跳，昨晚，他就在那兒觀看了整場體育場內(nèi)的演唱會。

“是摩天輪出了故障嗎？”男孩問。

“唉——”老太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是這樣的，是他兒子想看演唱會，偷了老子的錢，結(jié)果從黃牛那里買到一張假票，演唱會沒看成，就偷偷溜進游樂場，爬到那家伙上面，聽說那上面可以看得見演唱會，他爬到最頂上那位置，可誰能想得到呢，那大家伙突然轉(zhuǎn)動起來，他兒子從上面摔了下來，摔死了?！?/p>

男孩記起來了，兩年前確實有一則新聞，周杰倫來永城開演唱會，有一個孩子因為看不到演唱會摔死在了游樂場。

一股酸澀的東西塞住了孩子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

男孩離開小巷時，腦子是混亂的。他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處在暈眩狀態(tài)。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條小巷的。等他的意識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路過西門派出所。

男孩的手中拿著那個男人留給他的字條。他一邊走，一邊看著那幾行字。字體非常漂亮，幾乎像印刷體一樣。男孩想，他是搞印刷的，連假票都做得出來，字當(dāng)然可以寫得很好。

“下次要是周杰倫來永城開演唱會，你來找我，我替你買張門票。真正的門票，不是黃牛的假票?！?/p>

昨天半夜他爬到男人床上，男人的身體和被窩都暖和的。

一輛警車在派出所外停了下來。車上跳下兩個警察，其中一個警察帶著一個年輕人，手銬的一環(huán)扣著那年輕人，另一環(huán)扣在警察手腕上。那年輕人滿臉是血，應(yīng)該剛剛被人揍過。男孩猜想那人可能是個小偷，人們通常只敢揍小偷，對別的罪犯則碰也不敢碰。男孩發(fā)現(xiàn)小偷有一張帥氣的臉，這張臉讓男孩想起昨晚的歌星。當(dāng)然不是同一個人。男孩對自己說。

警察朝男孩這邊張望。警察認出了男孩，叫住了他。男孩緊張得要命，他怕警察審問他，怕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那樣的話，警察也許會去抓那個男人，他會因此坐牢嗎？男孩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遠遠地訓(xùn)斥他：“喂，你昨晚去哪兒了？你奶奶一宿沒睡，到處找你呢，她都來報過警了。你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回家！”

作者簡介

艾偉，男，著有長篇《風(fēng)和日麗》《愛人同志》《愛人有罪》《越野賽跑》《盛夏》《南方》，小說集《鄉(xiāng)村電影》《水上的聲音》《小姐們》《戰(zhàn)俘》《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等多部，另有《艾偉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譯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F(xiàn)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責(zé)任編輯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