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說
《戊戌變法》:回到歷史現場行 者
李克定是個行事低調、性情散淡的作家。大凡如此,都是閉門造車、悶著頭子做大活兒的人。果然,《戊戌變法》橫空出世,把我們帶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歷史現場。
李克定早年以反映農村現實生活的短篇小說名世,此后沉寂多年,少見新作發(fā)表。此人總是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交往,也不參加什么社會活動,像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的新作《戊戌變法》,不是新瓶裝舊酒,而與百多年前那場變法運動一樣,帶著巨大的思想能量。這是一部寫給知識分子看的書,或者說,李克定用一個讀書人的立場和情懷,寫了一百多年前那群讀書人,更能觸動知識分子的痛點。無論世事變遷,無論物欲橫流,彼時和今天都一樣,家國天下,永遠是讀書人放不下的情懷。從這一點來說,《戊戌變法》就是有價值的。
行者作為李克定先生的老友,讓我們看到了李克定有別于姚雪垠、二月河,以其冷靜和深刻,儼然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位獨到的歷史小說作家。
繼姚雪垠 《李自成》、二月河 《落霞三部曲》 先后大熱,李克定 《戊戌變法》 的出版,標志著南陽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繁盛依舊。
李克定早年以反映農村現實生活的短篇小說名世,此后沉寂多年,少見新作發(fā)表。此人總是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交往,也不參加什么社會活動,像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由他執(zhí)筆再現中國近代史上這一具有巨大思想能量的重大事件——這不是一個不關心時事的方外之人所能為的——會不會淺嘗輒止或者舊瓶新酒?粗讀這部小說之后,我不得不說,有別于姚雪垠、二月河兩先生,李克定以其冷靜和深刻,儼然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位獨到的歷史小說作家。
從體制上來說,分封制轉折為秦始皇集權制之后,由洋務運動、戊戌變法開啟的晚清新政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二個轉折性事件,皇權衰敗意味著民權新興,戊戌年這場短命的變革由是成為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有肇始意義的華彩樂章,盡管它已成陳跡,但其中潛藏的思想能量和精神方向仍在,期待著某個有識者把它激活,呈現于當今世人。筆者甚至不無偏執(zhí)地認為,類似于戊戌變法這樣的題材,不管是歷史著作還是文學作品,凡嚴肅之作都有其思想意義,因為它的歷史現實性尚不曾被銷蝕。
那個時候的中國,正像一艘陷于驚濤駭浪中的舊船,需要轉變航向,駛向一個安全的航道。然而,這談何容易!從權貴到知識界到普通百姓,大家都沉疴在身,權力和思維的慣性左右著人們的目光:他們看不到危機,只知道我們這艘偉大的“鄭和號”多么先進啊,百姓安居樂業(yè)多么幸福啊,我們神圣的禮儀秩序絕不能稍稍移易啊——正像魯迅先生說的,挪動一把椅子也會釀成流血事件。在這種情勢之下,少數睜開眼看世界的人試圖改變現狀,定是困難重重,終陷于泥淖而不能自拔,或逃亡東瀛,或引頸就戮。
令讀者掩卷思索的不是這場變革如何轟轟烈烈摧枯拉朽,而是它竟如此膚淺、潦草,不能觸及根本,雨過地皮也不濕??涤袨榻K究沒有在這塊鐵板上鉆出一個洞來,光緒皇帝也覺自己陷入雷霆都劈不開的困境。這場淺薄的變革從發(fā)生到結束竟只歷時103天,白駒過隙般短暫,結局又是那么慘烈和血腥。它預示著清朝國政的一連串失敗,之后又不得不實行新政,最終演化為辛亥革命的遙迢歸路。
姚雪垠、二月河兩先生對筆下主人公采取的是仰視的視角,仰慕他們的豐功偉績,竭盡全力歌頌之,此方法能把人物寫得光芒四射,是一種浪漫主義的路數,缺點是與歷史拉開了一定距離,喪失了部分真實性。而李克定的志向是進入歷史現場,他取平視甚或俯視的態(tài)度,站在一個歷史高點上鳥瞰他筆下的人物和事件,考證之,審視之,拷問之,用類似“史筆”的準確和審慎,試圖追蹤、還原歷史的本來——也就是說,《戊戌變法》 是一部講究客觀和準確、摒棄夸飾、具有科學精神的長篇歷史小說。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本書可作為“準信史”來讀。
這里面關鍵的是對主要人物的把握——小說人物的所思所為正如歷史中的人物一樣,如斯本然地活動著,不必刻意“塑造”,讓他更好或更壞一點兒,不用哈哈鏡變形,讓他可愛或可笑一點兒,若此,整個事件也就真實可信了。
具體操作上,作者是以歷史事實為骨架和底本,只在枝節(jié)、細節(jié)上以想象力補足,而沒有另作新創(chuàng)。筆者曾看到某些作品,說光緒皇帝為康有為設秘密通道,二人可隨時會面,帝、后似勢均力敵,如兩軍對壘劍拔弩張,這果然熱鬧,可惜不是事實。筆者更相信本書的敘述,康有為請學士徐致靖上奏推薦之后,有了光緒的召見。康建議設制度局,從法律、制度變起,光緒受到感動,但又覺與小臣論權要之事似有不妥,況且人事權在太后手里,便結束了談話。整個變法期間,光緒似乎只召見過康有為這么一次,而不是像熱絡朋友那樣三天兩頭聚會——這情節(jié)或許才典型到了極致,而能引人哀惋沉思。一個立志不效咸豐、同治,寧死不做亡國之君的青年皇帝,想有一番大作為,呼應他的卻只有這個工部候補主事,兩人也只有這場一個半鐘點的面談。這次召見,是慈禧同意了的,但這位“慈圣”仍對他召見此人有所不滿。加上眾大臣對康的阻攔、打壓,青年皇帝自然不敢造次。制度局實現不了,康有為便挑次要的題目上書,但就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建議被皇帝批轉下去,亦如丟進一潭官僚主義之死水,不生什么漣漪。反向的力量悄沒聲地把某種新的可能性銷毀于無形。
值此之故,虛構帝后間的激烈沖突反落入俗套。
從這個角度說,書中有少量筆墨寫及算命、武打等傳統(tǒng)小說多用的佐料性東西,倒是可有可無。
對于康有為的學問、道德、胸襟、人格,該書亦以歷史真實為準繩,不夸飾,不美化,不特別給出感情傾向,不隨意杜撰,不以畸曲誤人,目的是切中肯綮,準確描畫出人物的精神成色——這就使書中的主要人物大多呈多面性,或曰立體狀,而非純粹的完人或惡人。就是慈禧的專權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誰愿意大權旁落?小說中的康有為,果然有遠見卓識,但又“頭角崢嶸”,以為胸中皆是真理 (其大同世界的設想尤為荒誕不經),“百萬江山系一人”,唯他可救中國于倒懸。其法除編譯出版外,就是用各種辦法求人幫忙上折子,換來的卻是屢為政敵毆辱教訓。但他矢志不渝,屢敗屢戰(zhàn),不惜撞破南墻,甚至用稍顯下作的手段,借傳達旨意小小地報復吏部尚書孫家鼐一下,讓他在他面前有了一跪。即便感覺大勢已去,他也不甘罷休,仍奮筆疾書“為大臣蒙蔽變法停滯國勢日危密陳大計折”,托宗室戲迷侗五爺通過關系上奏?;实坶喓笥X得他其態(tài)可笑,其志可佩,其人可哀。我們這位“南海圣人”簡直是一位中國的堂·吉訶德,其偏執(zhí)張狂不遜于西班牙那位著名的瘋子。
作者正是通過這些人物的性格、傾向、意志以及他們之間的博弈,把這場變革發(fā)生的必然性和匆匆結束的必然性寫了出來。好像中國歷史走到這里,非如此不可,且一步接著一步,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永無止境,直待未來某一天有驚人一躍。
作者把光緒與慈禧的關系寫得入木三分,令人恐懼。慈禧高高在上,是一個不容懷疑的神一樣的存在。她明白這個國家遭遇到了什么,同意光緒變法,但又把自己的面子和威儀放在國家之上,哪怕你貴為皇帝,哪怕你是在幫她拯救這個國家,你也是她的一條奴才,她稍不如意,只一句呵斥,你就會被嚇得魂飛魄散。這種冷酷的“母子”關系哪有半點人間溫暖。光緒終究明白自己原是個假皇帝,突生豪情,既然無力以一人治天下,何不以一人抗天下?竟下旨將禮部尚書懷塔布等六大臣革職,算是“大丈夫”了一回。其代價是,一個嚴峻的后果在不遠處等著他。他只能是一個悲劇角色。
這部小說敘述上的特點,我以為是持重,老成持重。作者屬“硬派”作家,多寫堅硬的事實,如上奏、廷議、召對,以及大臣們對皇帝旨意的陽奉陰違、潦草應付,保守派對康黨的攻擊、誣陷、下三爛式的人身襲擾。偶涉日常生活也充滿著政治,光緒與珍妃的關系書中只寫到過一例,兩人不秀恩愛,議及的也是如何能討得慈圣的歡心之類。
持重就要避輕,此書少閑筆,少噱頭,天氣景物器物建筑服飾之類的描寫甚少,男歡女愛之類干脆缺如。作者不著意給讀者設置淚點和“欲點”,不炫耀自己的知識和抒情能力,只以核心事實示人??迪壬M京的漫長時日,也不安排某位妻妾跟隨,京城也沒有一個投懷送抱的紅粉知己,一大把花花綠綠的文字因此略去。唯一寫到的情事是被人拉去見妓女賽金花,但他們見面也只是說話、聽琴,并無嫖行,卻仍引來一場小小的輿論風波。這是一種笨拙的不討巧的寫法,但它直抵事物根本,鞭辟入里,反令讀者唏噓,甚或拍案而起,發(fā)一聲斷喝——那又怎樣?夫復如何?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