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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騷客行

        2021-06-10 20:22:28胡炎
        莽原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十全清雪販子

        胡炎

        1

        站在那個樓洞的灰色鐵門前,我看了看表:18點30分——最后通牒早已下過,今天,攤牌的時候到了。

        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下了兩天雨,讓這座一貫蓬頭垢面的小城有了一種洗心革面的感覺。這么個好天氣,要跟孫十全攤牌,就像要揭開好友的傷疤,疼在他身上,痛在我心里,實在有些不合時宜。但我沒有辦法。人都有沒辦法的時候,人到了沒辦法的時候,就會想辦法,逼上梁山是辦法的一種。我的“梁山”就是面前這棟老樓。這是我唯一的辦法。

        這座只有一個單元的老樓位于城市的北端,七層,陳舊的暗紅色瓷片脫落了不少,就像一個病懨懨的老婦,散發(fā)著歲月朽敗的氣息。大樓往北不遠,便是繞城的北環(huán)路,隆隆作響的大貨車駛過坑洼不平的黑色路面,揚起撲鼻子杠眼的煤塵,為我們這座煤城貼上了一個病態(tài)的標簽。

        老樓周圍的幾株桐樹,龜裂的樹干和斑駁的樹皮,一副年深日久經(jīng)風(fēng)見雨的樣子。對我來說,滄桑不過是倚老賣老的堂皇借口,無論是樹還是人,那種姿態(tài)都令人生厭。但我并不反感老桐樹碩大的綠冠,以及枝葉間撒下的熱烈的蟬鳴。我不知道孫十全會以怎樣的方式迎接我,會不會在一種愉快的氛圍中獲得我想要的結(jié)果,會不會再次讓我失望尷尬甚至兄弟反目……希望孫十全對我的態(tài)度會像這些夏蟬一樣熱情,而不是像枝干上斑駁的樹皮那樣,故作神秘地留給我一個“像雨像霧又像風(fēng)”的糟糕謎面。

        “101”,我的手指觸到了那個透明的電子門鈴。在按響它之前,我下意識地鼓了鼓勇氣,倒像是我有些心虛似的。如果電子門鈴沒有反應(yīng),我會動用第二方案,直接高呼孫十全的大名,敲打他家被一棵花椒樹掩映的玻璃窗——反正他就住在一樓的東戶,不怕他小子玩空城計。

        就在我做著種種預(yù)想的時候,老婆的電話打過來了。我知道,再也沒有猶豫的必要了。是的,逼上梁山。

        “到了嗎?”

        “到了?!?/p>

        “今天無論如何……”

        “我知道,我知道,一定,一定?!蔽移炔患按貟鞌嗔死掀偶鼻卸鴳n心忡忡的催問電話。

        我咬著下嘴唇,幾乎是惡狠狠地按下了那個小小的門鈴。但是門并沒有像期待的那樣“砰”的一聲彈開,也沒有從揚聲器里傳出主人的問話。倒是花椒樹那邊傳來開窗的聲音。穿過針刺叢的枝葉,露出了一張白皙而清秀的女人的臉。

        這讓我吃了一驚,因為這座破舊的房子里通常只住著兩個人:孫十全和他的老母親。在過去的十年里,這扇窗戶里晃動的要么是孫十全酒意惺忪的紅臉膛,要么是他老母親憔悴而笑容可掬的面頰。的確,那是一個善良的老人,每一條皺紋里都盈滿溫暖的慈祥。她一點都不介意我們大口喝酒、大聲聊天,有時還會為我們炒幾個菜,甚至偶爾還會坐過來,陪我們喝兩杯。當夜半燈火闌珊酒足人散時,老母親總會扶著門框,對著我們東倒西歪的背影問:“喝美了嗎?”許多時候,我們在回答“喝美了”的同時,會“嗷”的一聲俯下身吐個銀河倒懸。然后,老母親就照例哈哈笑著,拎一支水淋淋的拖把打掃狼藉的戰(zhàn)場。我一直沒有向?qū)O十全攤牌,也跟這個慈祥而樂觀的老人有關(guān),換句話說,這個老人成了我和孫十全攤牌的最大障礙。

        現(xiàn)在,鑲嵌在窗口的卻不是孫十全的老母親,而是一個年輕得多的女子。我懵懂地打量著窗戶里的那個女子。這張姣好而陌生的臉,有著干凈的眼神和純粹的質(zhì)地,是的,是那種詩一般的純粹。我非常困惑,這張只可被比作云端天使或水中凈月的臉,為何會出現(xiàn)在孫十全的家中。

        許是我層層疊疊的驚疑引起了女子的注意,她莞爾一笑,問:“你是古之月,對吧?”

        “是的……”我本能地笑笑,甚至有點羞澀和膽怯。這種感覺許多年前有過,此時則恍若隔世。

        “山泉出去買酒了,一會兒就回來。我這就給你開門?!?/p>

        “古之月”是我的筆名,而“山泉”則是孫十全的筆名。當我們以筆名活在這個世上的時候,就注定與文學(xué)有關(guān),也注定了我們在世人眼中的特立獨行與高深莫測,當然,稱我們“異類”也未嘗不可。而當我以“胡發(fā)財”的標簽混跡于市井之中,那就完全是一個平平庸庸、俗不可耐的家伙了。

        沒等到女子開門,孫十全已經(jīng)提著一大包廉價的涼拌菜和幾瓶沒有包裝的白酒回來了。還不錯,他的語氣的確有幾分蟬鳴的熱烈,口中一迭聲叫著“兄弟”,用拎著酒瓶的左手推著我的脊背。

        鐵門傳來鎖舌彈開的脆響,那個女子閃身走出,十分默契地接過了孫十全手中的東西,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

        坐在孫十全家歷史悠久的木質(zhì)椅子上,我刻意巡視了一圈,一切都與過去毫無二致:油漆剝落的木茶幾上散發(fā)著飯菜和酒精的混合余味;對面的那臺老式電視機估計已放不出圖像,灰色的熒屏蒙在一層厚厚的積塵里;房頂?shù)钠频跎刃D(zhuǎn)得吱呀作響,拂動著墻角幾張破敗的蛛網(wǎng);靠近里側(cè)的一張三斗桌上擺著幾個大塑料壺,里面是孫十全老母親泡的藥酒,其中一個泡的是毒蛇和蜈蚣。有一次老母親向我們炫耀這酒的功效:“十全大補,包治百病?!焙孟窈攘诉@酒就再也不用進醫(yī)院了,甚至連開設(shè)醫(yī)院都是多余。但當老母親把褐黃色的酒液倒進玻璃杯遞到我們眼前的時候,我們個個望而生畏,誰也沒有喝下去的膽量。

        “老娘呢?”我故意淡化對陌生女子的好奇,佯作隨意地問孫十全。

        “住我姐姐家了,”孫十全遞給我一支煙,“你知道,老娘是最通情達理的。”

        我詭譎地笑笑,孫十全口中的“通情達理”,以我的邏輯判斷,一定是緣于這個突如其來的女子。我朝廚房努努嘴:“哪兒來的仙女?”

        “馬上給你介紹?!睂O十全的眼神中閃出抑制不住的興奮。當然,在真相揭開之前,他還想賣個關(guān)子,吊吊我的胃口。

        女子從廚房款款而出,那些經(jīng)她加工過的菜肴獲得了色彩和形體感,從而擺脫了廉價地攤的粗制濫造,有了些許品位。毫無疑問,這是個精致的女人,舉止優(yōu)雅,格調(diào)不俗,就像一只鳳凰落在了這個只有麻雀才適合棲身的巢穴。尤其令人感嘆的是,她的年齡看上去至少比孫十全小20歲。

        “別忙了,清雪。”孫十全拉了女子一把,“來來來,我給你介紹我的好哥兒們。這位就是我經(jīng)常給你提起的,我們平陽市的大文豪……”

        “古之月?!鼻逖┎坏葘O十全說完,對我笑了一下。

        “知道了?好,好,那我就不用啰唆了?!睂O十全親昵地拍拍清雪的肩膀,老練地吐了個煙圈?!安恍校疫€得再啰唆兩句,咱這位哥兒們,可是個多面手,小說、散文、詩歌、評論……十八般兵器,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對了,他還會寫小品、快板、情景劇,還有晚會的串場詞,絕對是個全把式,絕對!”

        我不知道孫十全連珠炮似的美言是何用意。在謎底即將揭開之際,他對我的任何贊譽,都可能弦外有音。

        “我敬你,古之月?!鼻逖┡e起一杯酒,不容分說和我碰了,一飲而盡。

        我端詳著清雪飲酒的姿態(tài),頭微揚,酒杯與嘴唇似觸非觸,那一汪清冽的液體就一聲不響地消失了。然后,她抿一抿嘴,習(xí)慣性地呷一口綠茶。我承認對于清雪的凝神關(guān)注多少有些失態(tài),直到孫十全警惕地碰了下我的胳膊,我才如夢方醒地把酒灌進口中,伴隨著一陣說不出是艱澀還是過癮的“嘶哈”聲。

        “慚愧?!蔽見A了一顆花生米,一邊咯吧咯吧地嚼著,一邊給清雪說,“我就是那種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主兒,高不成低不就,哪種體裁都能涂幾筆,但沒一樣能寫好,自娛自樂罷了。真的,我也就這點出息。要說最初,我倒真的是個狂熱的詩歌愛好者,可寫來寫去,我就是找不到那種驢唇不對馬嘴的語感……哦,不好意思,出言不遜,我自罰一杯!”

        我端起杯,偷偷瞟了一眼孫十全的臉。不出所料,那張臉被我的“驢唇”和“馬嘴”咬得面色鐵青。

        我趕緊自圓其說:“別誤會啊,清雪,我剛才的話絕對不是對詩歌的不恭,恰恰相反,我敬畏詩歌。說實話,我也就是個文學(xué)票友,既然這樣,我嘴里吐不出象牙也就不難理解了。這都是實話,真的,絕對不是謙虛!”

        “我敬你?!鼻逖┯峙e起了杯,嘴角漾著淡淡的笑意。

        “這個也敬?”我有點莫名其妙。

        “為你的真誠呀?!鼻逖┑男︽倘蝗缁?。

        孫十全不甘寂寞地把小杯換成了小碗。你來我往,一個酒瓶很快見了底。

        在孫十全打開第二瓶的時候,我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劣質(zhì)的勾兌白酒很有勁,頭已經(jīng)微微發(fā)暈了。我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淅瀝著,一邊讓目光茫無目的地游蕩。窗臺上凌亂地擺放著香皂和洗發(fā)液之類的東西,頭頂生銹的鐵絲上,掛著兩條褪色的毛巾。當我的目光溜進墻角的手紙簍時,我看到了一個黏糊糊的避孕套,大搖大擺地躺在最上面。這使我毫不懷疑,客廳里的一對男女,不久前剛剛度過了一段銷魂蝕骨的時光,也許孫十全來不及洗手就去買酒菜了。這個合情合理的聯(lián)想讓我隱隱作嘔。

        忽然,客廳里傳來了孫十全高八度的嗓音,那種義憤填膺氣勢凌人的霸氣極具穿透力,讓我脆弱的耳膜產(chǎn)生了些微的疼痛。

        “婊子!婊子!婊子!”

        孫十全一連甩出的三個“婊子”把我嚇了一跳,我以為他是沖著清雪來的,但接下來的話消除了我關(guān)于清雪的短暫錯覺。

        “那些虛偽的、蒼白的、枯死的文字都是他娘的婊子!你看呀,口水詩也能獲大獎,那他娘的口水也是瓊漿玉液了?你別忘了,他真正的身份是官員,還是個不小的官,明白什么叫強奸嗎?他娘的,整個一文學(xué)強奸犯!還有,我尊重的那個先鋒作家,你知道他前不久的新作是什么?哈,流著哈喇子拍一個三流小礦主的馬屁!這也叫報告文學(xué)?懂得什么叫被強奸嗎?這就是,被奸得稀里嘩啦的還恬不知恥地做起了那個小煤礦的形象大使!為兩個臭錢,就他娘的連人格都不要了!什么名流,什么大家,我呸!都是他娘的婊子!狗屁!”

        能想象出孫十全用了多少問號和驚嘆號,這些問號和驚嘆號像一些大棒在客廳里揮舞,孫十全的紅臉膛上青筋暴突。不能不說,此時的孫十全頗有幾分可愛,姑且不論他的觀點是否太過偏激,但他此時完全屬于文學(xué)、屬于詩歌的純粹是相當真實的。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自慚形穢,因為我的許多文字,正是孫十全口中的“婊子”和“狗屁”。

        我主動給孫十全敬了一杯。盡管在文學(xué)之外,這個慷慨陳詞的詩人,實際上是一個游手好閑的無業(yè)游民和一文不名的窮光蛋,但此時的孫十全卻有一種高貴人格。

        自始至終,清雪都表現(xiàn)得沉靜溫婉,話不多,情緒也沒什么起伏,只是那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像拂月的纖云,一直綽綽約約地繞在腮邊。

        回家的時候,已過了子時。我喝得乾坤顛倒,但奇怪的是,在我殘存的意識里,居然只剩下了清雪。我覺得這是一個謎一樣的女人,她的笑、她的平靜,以及那些躲在淺笑與平靜背后的一切,使我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探究的沖動。而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全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2

        一路上,吐了三次酒。每一次嘔吐完,我都向夜色中恍惚隱現(xiàn)的孫十全老母親的臉說一句“喝美了”。最后一攤穢物吐在了我們小區(qū)里,成了一條骨瘦如柴的流浪狗的美食。它一邊津津有味地舔舐著發(fā)酵的酒菜,一邊感激地向我“哼哼”著。

        爬上八樓,酒醒了不少。我小心再小心,連鑰匙在鎖孔里旋動的聲音都變得輕如薄羽。推開門,屋子里黑漆漆的,想來賣了一天菜的老婆已經(jīng)沉沉入夢。這讓我惴惴不安的心跳平復(fù)了些許。我沒有開燈,躡手躡腳地穿過黑暗而狹窄的客廳,溜進我用小雜物間改造的書房兼臥室,整個過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但就在我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時候,主臥的門“吱扭”一聲開了,逆光中出現(xiàn)了菜販子老婆披頭散發(fā)的身影。我的心登時躥到了嗓子眼,剩下的那點酒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回來了?”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蔽乙荒樣樞?,努力向這位菜販子示好,“你看,你都累了一天了,還為我操心。沒事,睡吧,快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呢?!?/p>

        菜販子紋絲不動,我知道她在操心什么。我開始調(diào)動所有的聰明才智,為今夜的節(jié)外生枝和一無所獲尋找搪塞的借口。

        “要回來了嗎?”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他已經(jīng)湊到了一部分,不,是一大部分,還有點小缺口,問題不大?!?/p>

        “問題不大,那不還是有問題嗎?”菜販子不依不饒。

        “你看你,就喜歡鉆牛角尖。咱做人不能這樣,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咱不能把人往死里逼,撕破臉對誰都不好。他向我保證了,錢一周之內(nèi)打到卡上,一分都不會少?!?/p>

        “你肯定,就一周?”

        “一周,最多七天,我保證!”

        吱扭——砰,門撞上了。

        黑暗重新把我淹沒。我木立了片刻,咬咬牙,向深不可測的虛無里噴了口長氣,而后進入書房,開燈,關(guān)門,坐到了那張皮開肉綻的轉(zhuǎn)椅上,定了定神,打開臺式電腦。機箱里傳出了蚊蠅般的轟鳴。

        空白文檔像一張失血的面孔,表情僵硬地和我對視。我點上一支煙,對著閃爍的光標出神。按理說,我此刻滿腦子都應(yīng)該是如何解決孫十全和我的債務(wù)問題。但鬼使神差,我眼前幻化的依然是清雪。也就是在這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此前的數(shù)個小時里,孫十全并沒有向我介紹有關(guān)清雪的任何情況,哪怕是她的真實姓名;而我,居然也沒有問。或許從我看到清雪的第一眼起,就有了一種渾然不覺的心動。這種感覺,與許久許久以前在鄉(xiāng)中的教室里第一次見到楊彩霞是何其相似。但眼前的我——一個不乏劣跡的中年男人,無端地產(chǎn)生這種少年的沖動,是否太過荒唐?

        事實上,這并不是我沖動的全部,更為糟糕的是,我開始為清雪感到不平。用句通俗的話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實在令人惋惜。盡管我并不比孫十全優(yōu)越多少,但作為一個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員,至少還算有份體面的工作和穩(wěn)定的薪水,同時,相對于孫十全混亂的個人生活,我還沒有墮落到那個地步。

        說到這里,就不能不扒扒孫十全的老底。在孫十全的個人生活中,酒和女人是兩個至關(guān)重要的內(nèi)容。按照孫十全的說法,酒是詩歌的打火機,而女人則是靈感的引線?!耙粋€詩人,特別是一個男詩人,怎么可以沒有酒呢?”孫十全打著底氣十足的酒嗝,“李白不喝酒能寫出銀河落九天嗎?能寫出對影成三人嗎?”李白的時代還沒有打火機,那么酒應(yīng)該是詩人手中的火鐮?!耙粋€偉大的詩人,怎么可以沒有女人呢?杜牧如果沒有十年一覺揚州夢,哪能夠贏得青樓薄幸名?柳三變倘若不是花下鬼,全城的妓女會為他送葬嗎?所以嘛,一個牛逼的嫖客,同樣可以成為一個牛逼的詩人!你說,老胡,你這個遠古的破月亮,行嗎?”

        孫十全到底玩過多少女人,我說不清。不過他喝的酒加起來注入酒缸里,裝滿幾輛卡車應(yīng)該不成問題。令我鄙夷的是,孫十全嗜酒如命,好色成性,但獵取酒色是需要錢的。他有錢嗎?沒有。早在20年前,孫十全的父親在一次礦難中殞命,孫十全接班當了一名礦工。他那個長了個大酒糟鼻的小班長脾氣暴躁,還愛揩下屬的油,不是要煙就是索酒。孫十全愛答不理,小班長就借故找他的茬。終于有一天,孫十全在氣味熏人的大澡堂里把小班長打成了輕傷。為此,孫十全蹲了半年號子,也丟掉了賴以糊口的工作??蓪O十全毫不在意:“老子,咹,老子是誰?老子是詩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去他娘的,我呸!”那時我還不認識孫十全,但聽說過孫十全的名號,他的詩作經(jīng)常發(fā)表在一些赫赫有名的詩刊上,這足以佐證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孫十全具有寫詩的天分。然而,無論怎樣,丟掉了工作也就丟掉了生活來源,亡父的死亡撫恤金對于孫十全的花天酒地不過是杯水車薪。沒過多久,孫十全就當上了楊白勞,而且當上了癮,滿天下都是他的債主黃世仁。

        我成為“黃世仁”之一是幾年前的事,此前,杜子騰一直是孫十全糜爛生活的金主,通過杜子騰的鋪路架橋,我才結(jié)識了孫十全。所以,要說孫十全,就得先從杜子騰說起。

        那是在本市一家文學(xué)內(nèi)刊的年會上,主編首先介紹了我們幾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的腕級人物,然后讓那些籍籍無名者作自我介紹。輪到杜子騰的時候,他略略顯得緊張,嘴角一抽一抽的,說:“我叫杜子騰,供職于蒼龍布業(yè)有限公司?!?/p>

        人群中一陣哄笑,因為我們一致想到了“肚子疼”。說實話,我沒有看過杜子騰寫的任何一個字,當然有理由對他不屑一顧。

        散席后,杜子騰開著一輛少皮沒毛的面包車送我回家,一路上他都尊稱我“老師”:

        “老師,我都崇拜您十好幾年了。其實咱們在同一期 《海鷗》 雜志碰過面呢,你發(fā)的是短篇,我的是個千把字的小小說?!?/p>

        我這才知道他是個資格頗老的文學(xué)青年。十幾年前我在大連當兵,經(jīng)常訂閱一本叫作 《海鷗》 的雜志,我的處女作就發(fā)表在那本雜志上。

        我問他那篇小小說的題目叫什么,他說叫 《太像萬寶路了》。這一說,我還真有印象,尤其是那個出人意料的結(jié)尾。就這么著,我自然而然地改變了對杜子騰最初的看法,開始對他重新認知。

        “最近有什么新作?”我問。

        他立即興奮地告訴我,他的一個中篇 《倒閉》 即將發(fā)表在本市文學(xué)期刊的最新一期,并且一臉誠懇地求我為他寫一個評論。說話間,他把提前備好的打印稿交到了我的手里,我看到題目下署著一個女人氣十足的筆名:紫藤。

        下車時,杜子騰把我攙下來,謙卑地說:“老師你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和你聯(lián)系。對了,還有一位實力派詩人,是我鐵哥兒們,咱們一起認識認識?!?/p>

        杜子騰口中的這位實力派詩人,就是孫十全。

        三天后的中午,杜子騰的電話來了:“老師,下樓吧。”

        隔著陽臺的柵欄,我一眼看到了樓下那輛傷痕累累的面包車。杜子騰搖下車窗,在向我招手。

        路上,杜子騰問我是否看過了他的小說,我淡淡地說:“看過了?!?/p>

        “那您可要多指點??!”杜子騰堆上一臉媚笑。

        我回了兩個字:“呵呵?!?/p>

        實事求是地說,那篇小說寫得相當粗糙,特別是語言,毫無質(zhì)感可言。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真實”,真實得讓我堅信這是杜子騰的蹩腳自傳:當兵,提干,退伍,任某機械廠副廠長;后來機械廠垮臺,他下了崗,租一間促狹的門面賣手機,然后在各路神仙的盤剝下關(guān)了門,欠下一屁股債……

        “你不知道老師,這篇小說寫的都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要有一點瞎編,讓我立馬撞死!”杜子騰賭咒發(fā)誓。

        “可別,我還在車上坐著呢?!蔽倚χf。

        “那是,那是,我的命不值錢,老師可是金身玉體呢?!倍抛域v連連點頭。

        岔開話題,我問他現(xiàn)在供職的蒼龍布業(yè)是個什么單位。杜子騰立刻自嘲地笑了:“是我老婆開的,主要經(jīng)營窗簾布藝之類的玩意兒,我呢,嘿嘿,是我老婆的辦公室主任,主要負責(zé)搞搞外聯(lián)、送送貨。慚愧!慚愧!”

        我覺得杜子騰的身份多少有幾分幽默,便狡黠地對他笑了笑。

        然后就接到了孫十全。

        說實話,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五大三粗,紅臉膛上嵌著一雙細長的小眼睛,隱隱地露出兇光;腦袋的前部分剃光了,后腦勺上卻扎著一條小辮子,仿佛一個投錯了胎的清朝人。他坐上副駕的時候朝我乜斜了一眼,而后毫不客氣地質(zhì)問杜子騰:“你他娘的這段時間忙著鉆被窩呀,電話也不給老子打一個,怎么,喜新厭舊了?”

        我大約聽出來孫十全所謂的“新”指的是我,心里就有點不舒服,可杜子騰只管低眉順眼地賠笑,像一個江湖老大身邊的馬仔。

        開車來到郊外的青屏山,進了一家豪華的假日酒店,高檔的酒和菜已經(jīng)備好,想必是杜子騰早就安排好了。席間,我第一次領(lǐng)教了孫十全的大放厥詞,好像茫茫宇宙唯他獨尊,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為了掃掃他的威風(fēng),打擊一下這副讓我生厭的嘴臉,我看似隨意地問他:“年會上怎么沒見到你?”

        我的潛臺詞是主辦者為何沒有邀請他,這說明什么?說明他在本市文壇都沒有位置,用不著在這里牛皮哄哄的。但是孫十全的回擊把我鎮(zhèn)住了:“什么年會,就他娘一臭水坑!讓我和那些下三爛同流合污?跟你說,看見他們老子就惡心,那他娘的是對我的侮辱!”

        接著他羅列了好幾個詩人的名字,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好像那些詩人同道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發(fā)現(xiàn)孫十全的確極少在文學(xué)場合拋頭露面,他玩的是一個人的江湖。

        中午酒足飯飽之后,并沒有打道回府,杜子騰安排的下一個節(jié)目徹底顛覆了他在我心中的謙恭和卑微的形象。他老練地叫來了幾個姿色出眾的小姐,看來是這里的???。我堅辭不就,杜子騰好說歹說,我才勉強接受了全身按摩,這已經(jīng)是我最后的底線。而杜子騰和孫十全則各自開了包間,鬼都知道他們干什么去了。

        一個小時后,我們走出酒店。杜子騰沒忘了開發(fā)票,說是日后讓他老婆報銷。孫十全居然更加興奮,要求杜子騰開車上山:“騎馬,騎馬,老子要騎馬!”

        我知道青屏山上有一個簡易的游樂場,還有十來匹懶洋洋的馬。而我酒后懨懨欲睡,對孫十全的亢奮實在難以理解。杜子騰又是一番軟磨硬泡,把我拖上了車,被酒精麻木的右腳離譜地踩著油門,引擎發(fā)出張牙舞爪的嚎叫,繞著盤山路一路狂奔。我不由緊張起來,擔(dān)心這輛神經(jīng)兮兮的面包車會向路旁的山谷來一個俯沖。

        到了山頂游樂場,孫十全如愿以償騎上了一匹黑馬,揮手朝馬屁股上使勁拍了一巴掌,那匹馬隨即憤怒地揚起前蹄,在草地上踏出了一溜煙塵。我和杜子騰坐在一塊石頭上,抽著煙,望著馬背上上下顛動的孫十全,聽著他“嗷嗷”的叫聲,感覺匪夷所思。

        當孫十全的身影消失在游樂場后面的時候,杜子騰忽然對我耳語了一句:“老師,你落伍了?!?/p>

        我皺了皺眉:“什么?”

        杜子騰晃晃腦袋,笑得意味復(fù)雜:“你不知道,生意人不容易?!?/p>

        我依然如墜五里云霧,不明白“生意人不容易”和“落伍”有什么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

        “現(xiàn)如今什么叫請客,老師你肯定想不到。這請客絕不是喝酒那么簡單,喝酒就是個引子,重頭戲在后邊。要是喝完酒就走人,那一準白瞎。所以嘛,喝酒、洗腳、娛樂一條龍,這才叫請客。要不,誰來關(guān)照咱?誰來給咱拉生意?誰會幫咱避稅?”看到我的眉頭越皺越緊,杜子騰輕松地聳聳肩,“不過女人還真是個好東西,你看,我腦子里又構(gòu)思了一篇《紅顏知己》,回頭寫出來您給看看,最好再幫我推薦推薦?!?/p>

        我承認,從心理上基本接受杜子騰,大約就在于他的人和他的小說一樣“真實”。而我對孫十全卻沒有一點好感。那天分手之后,我也沒有和孫十全繼續(xù)交往的打算。為了回報杜子騰的盛情款待,我用兩個小時為他的 《倒閉》寫了評論。與其說是評論,倒不如說是一篇抨擊世風(fēng)的雜文,因為小說的藝術(shù)性我?guī)缀跻还P沒提,心里話,也實在不值一提。

        沒過多久,這篇文章和杜子騰的小說同時發(fā)表出來,讓杜子騰感激涕零。更讓他感動的是,他隨后寫出的 《紅顏知己》——一個女人被女人算計的故事,經(jīng)我修改后推薦給了一家南方的打工文學(xué)刊物,里面一位同樣是打工仔的編輯曾經(jīng)是我的故交。三個月后小說順利發(fā)表,杜子騰用五倍于稿費的錢請我和孫十全喝酒,情緒激動時,竟然一手一個摟著我們的脖子,流著淚說:“我們永遠是鐵三角,永遠!”

        后來,我、杜子騰和孫十全,果然就成了“鐵三角”。這大約就是命運的神奇安排。

        一天,杜子騰忽然興沖沖地打電話給我:“老師,山泉又寫了一首新詩,您看看,一定要看看!”

        那口氣分明有點強迫的味道。

        我按照杜子騰提供的網(wǎng)址,進入了一個詩歌論壇,找到了署名“山泉”的那首 《一匹來自秦朝的馬》。只讀了一遍,我便讀出了詩的魂魄:“悲壯”。是的,悲壯的馬和悲壯的人——那個馬背上的孫十全已經(jīng)化為一個悲壯而孤獨的勇士。我感到了一種強烈的震撼,不得不說,我被這首詩征服了,當然也被另一個面目迥異的孫十全征服了。

        隨后,關(guān)系越來越近,對孫十全的了解就越來越多了。知道他家里有一個老娘,卻是老娘在養(yǎng)活著他;知道他有過很多女人,卻仍然是光棍一條;知道他嗜酒如命,卻常常借錢沽酒……等等。其實,很長一段時間,孫十全并沒有向我開口借過錢,直到某次酒酣耳熱之際,我沾沾自喜地吹了個小牛,說我為春晚創(chuàng)作的三個節(jié)目外加串詞撈到了兩萬塊錢的勞務(wù)費。孫十全當場就跟我說,他和幾個道上的朋友合伙做煤渣生意,需要兩萬元的本金。我操,兩萬元,正好是那筆勞務(wù)費。我不知道煤渣這玩意有什么價值,更不知道孫十全所謂“道上的朋友”是些什么貨色,反正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之所以如此,大概也是小人物的自尊心作祟,以此證明我并不是拿洗臉水當粥喝的窮光蛋,而且那種救貧濟困的成就感委實很受用,尤其是對孫十全這個自視甚高的人。

        我那菜販子老婆用憂心忡忡的口吻重復(fù)著:“兩萬,兩萬啊!”

        我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放心吧,屁事沒有!”

        果不其然,半年后孫十全就把錢還回來了,還送給菜販子一條成色不明的珍珠項鏈,并且破天荒地做東把我和杜子騰請進了假日酒店。我心中的暗自得意還沒有消化完,孫十全又向我開了金口,這次是三萬元。說他與合伙人看準了一個新的投資項目,開采河沙,一本萬利;說一年內(nèi)還款,并許諾除了本金之外另付高于銀行數(shù)倍的利息作為回報。我比第一次借給他錢更加爽快,就連菜販子也沒有反對。但這次偏偏出了事,還沒等他們采出一粒沙子,河道管理局就查封了他們剛剛落地的采沙設(shè)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孫十全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曾經(jīng)幾次約杜子騰去找孫十全,但每次都打不通他的電話。直到八個月后,隱匿已久的孫十全突然打電話給我,接通后卻聽不到他說話,只有一片“咩咩”的羊叫聲。

        我說:“孫十全,你搞什么鬼?”

        孫十全在那端突然笑了:“老胡,我在山上放羊呢。”

        這真叫我驚詫莫名,這個天大地大沒有他大的人,這個目空一切、桀驁不馴的詩人,如今卻做了一個羊倌,誰會相信呢?孫十全一定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一本正經(jīng)地說:“真不是開玩笑,我真是在放羊,真的老胡!”

        他的三個“真”字不容置疑。于是我無奈地接受了他和同伙采沙生意受挫后改弦易轍打算靠養(yǎng)羊東山再起的事實,盡管他一再強調(diào)“錢不用擔(dān)心,年底一定還你”,我的心還是懸了起來。

        這件事我并沒有告訴老婆,那些美妙的羊叫聲畢竟預(yù)示著希望。而且,我那時恰好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生財之道,它的洋名叫“P2P”——不用流一滴汗,只用借助神奇的網(wǎng)絡(luò)就可以讓錢生錢,速度比滾雪球還要快。第一次嘗到了甜頭,我索性把銀行里的定期存款全部提前取出,都是我這些年為各行各業(yè)有償創(chuàng)作的血汗錢,總共48萬。我有理由描繪未來的夢想,別墅、名車,還有再也不用做菜販子的老婆。說話間,到了年底,孫十全并沒有把錢還我,而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的財產(chǎn)已經(jīng)突破六十萬了。既然如此,孫十全那三萬元的欠款也就是九牛一毛了,根本沒有催債的必要。為了讓可愛的人民幣來得更猛烈些,我索性在不同銀行辦了七八張信用卡,用透支的辦法加大了投資。

        “你就是個賭徒!賭徒!”

        菜販子的聲音在顫抖,好像滅頂之災(zāi)很快就要降臨似的。對此,我不屑一顧,女人就是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菜販子就是菜販子,生就一個吃苦賣菜的命。那些翻著筋斗往上漲的數(shù)字,還不足以讓她長些見識嗎?

        第二年的深秋,滅頂之災(zāi)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當我聞到QQ投資群里某種隱隱約約的危險氣味時,本能地勒住了欲望的馬韁,試著提出一筆到期的款子。然而,卻始終沒有等到提現(xiàn)成功的短信,去ATM機查詢,也是蹤影杳無。很快,投友們爆炸般的噩耗印證了我不祥的預(yù)感。我兩眼一黑,幾乎不省人事。后來,在好多個死一般的靜夜,我聽著投友們在群里的鬼哭狼嚎和對那個跑路老板的惡毒詛咒,虛弱地長嘆一聲:完了,一切都完了!

        三個月后,我開始慶幸自己沒得抑郁癥,沒有跳樓,沒有采取任何方式與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揮手訣別。這個時候,我不分晝夜地想孫十全,想那三萬元救命錢。的確,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把信用卡透支的窟窿堵上。但是,孫十全悲哀地告訴我,他養(yǎng)的羊死光了,他不光欠我的錢,還欠了一幫人的錢。

        “沒辦法啊老胡,我是那種欠債不還的人嗎?你放心,什么時候有錢了一個子都不會少你!”

        本來我還打算瞞著菜販子,但現(xiàn)在我已無路可走,只好低聲下氣地向她低頭認罪。菜販子瞪著兩眼,像個木偶,半晌過去,才“啊”地怪叫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我一個大嘴巴。之后,她竟平靜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過不去的坎,活人還會被尿憋死?”

        我敢保證,這是我平生聽到的最動人的勵志格言,頓時,我的眼淚大河決堤,哭得回腸蕩氣。

        我和菜販子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借遍了所有親友,省下了每一分錢,終于堵住了信用卡的窟窿。期間,我也想過向杜子騰開口,但男人的面子阻止了我。我不想以一個失敗者的形象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讓圈子里的人看低了我。這還不算最要緊的,迫在眉睫的是我女兒已經(jīng)上高二,學(xué)習(xí)成績一塌糊涂,高考走藝考怕是唯一的途徑。

        “美術(shù)沖刺班我們要報,文化沖刺班我們也要報,哪樣離得了錢?”菜販子一臉菜色,完全沒有了“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從容。

        我只好再次撥通了孫十全的電話,但我得到的卻是孫十全的不耐煩:“你看你這個人,我要是有錢能不還你嗎?我們還是哥兒們嗎?”

        我差點罵出臟字來,忍了忍,還是打碎牙齒往肚里咽。

        “沒事來家喝酒,老娘想你了。”孫十全一提老娘,我的眼前立即浮出了那張滿是慈祥和笑容的臉,還能怎樣呢?就算看在這個老人的面子上,我也不能逼得孫十全說出“要錢沒有,要血一盆”的混賬話。

        然而,到了夏天我再也沒有退路了,因為女兒現(xiàn)在就要報美術(shù)沖刺班,一周內(nèi)必須繳齊一萬五千的學(xué)費。

        “要不回錢,你就別讓女兒叫你爸爸!”菜販子撂下了狠話。

        我對孫十全軟硬兼施,連“請你行行好”這樣下作的話都說出來了,末了,我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管你想什么辦法,今天我必須拿到錢,不然的話,老子跟你玩命!”

        這是我第一次在孫十全面前自稱“老子”。

        孫十全不但沒惱,還嬉皮涎臉地說:“好說好說,咱哥兒們,動什么氣?明晚六點半,來我家喝酒?!?/p>

        這就是我今夜來到孫十全家的原因,但結(jié)果是我除了“喝美了”,剩下的就是腦子里這個素昧平生的女人。世間事就是這么不可思議,你無法預(yù)知未來的一切,哪怕是未來一秒鐘的事情。當我意識到這個女人和孫十全的關(guān)系時,心底掠過一陣寒冷,甚至還有那么一點哀怨和感傷。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但我很清楚,這很危險。

        凌晨四點半,客廳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菜販子又要開始她一天的賣菜生涯了。為了避免她繼續(xù)對那三萬元刨根究底,我匆忙熄了燈。

        3

        這一天是從中午開始的。

        走進衛(wèi)生間的時候,我依舊昏昏沉沉,仿佛昨夜已經(jīng)是一個遙遠的時間概念。鏡子里的那張臉無精打采,雙目失神,而且上眼皮還微微有些腫脹,像一個饑寒交迫的患者。我走到淋浴前,蓮花噴頭早就壞掉了,只剩下一個黑乎乎的洞口。我把腦袋擱在它的正下方,旋開把手,一條兇猛的水柱直射下來,一夜噩夢消失得無影無蹤。

        十分鐘后,屬于白天的意識卷土重來,我必須和孫十全攤牌了。打開手機,意外地出現(xiàn)了一條短信。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然而,當我看完短信之后,卻足足愣了30秒。怎么也沒想到,這條短信的發(fā)送者竟然是——竟然是清雪!

        “古之月,想看你的作品。清雪?!毕旅媪袅怂腝Q號。

        我注意到短信發(fā)送的時間是凌晨4點50分,也就是我關(guān)閉電腦20分鐘之后。我不知道清雪是如何得到我手機號的,從孫十全那里光明正大要來的,還是從他的手機上“偷”來的。但我可以想見在這個酒精主宰的夜晚,孫十全一定睡得像一頭死豬。那么,昨夜清雪也像我一樣無眠嗎?躺在那個鼾聲大作的紅臉膛邊,神秘的幽思卻鬼使神差地爬到了我這里,與我的心猿意馬達成了一種冥冥中的默契?

        我開始心跳,那種心跳無法控制,無法控制的還有心中狼奔豕突的驚喜、恍惚和恐慌。就在我?guī)缀醣贿@條短信淹沒的時候,菜販子的電話驚醒了我:“沖刺班的老師又在催了,人家學(xué)費都交了,你要抓緊,抓緊!明白嗎?”

        我明白,我必須明白。因此我只能收起一切雜念,讓清雪退回到孫十全那堆牛糞上,而我也要揮起鋤頭,狠狠地從那堆牛糞里刨出我的三萬元。我給孫十全打電話,關(guān)機。毫無疑問,這小子依舊睡得胡夢顛倒,我甚至看到了他嘴角流出的黏膩的涎水,濡濕了半個枕頭。片刻之后,我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

        還錢!還錢?。∵€錢?。。?/p>

        但我有一種清醒而悲哀的預(yù)感,孫十全是不會還錢的。眼下的所謂“最后通牒”,與其說是討債,不如說是一種泄憤。

        我下了樓,灼熱的陽光像燒紅的烙鐵,幾乎燙傷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該去哪里,該找誰,該從哪棵善良的樹上搖下雪中送炭的票子。定了定神,我終于決定到杜子騰那里碰碰運氣。現(xiàn)在,我最大的指望就是他了。

        杜子騰住在一座豪華別墅里,別墅的主人卻是杜子騰的老婆林芳芳,杜子騰家的所有財產(chǎn),主人都是他老婆。大約一年多前,酒后去送杜子騰,我到過那里。當時,我被里面的富麗堂皇和珠光寶氣嚇了一跳,及至把每一個房間、每一張床、每一株花木、每一個馬桶、每一個角落參觀完畢之后,我唯一的感覺便是自慚形穢。杜子騰帶著酒意,踉蹌著把我按到沙發(fā)上,媚態(tài)可掬地朝林芳芳傻笑。林芳芳沏了茶,對我嘟著嘴道:“你看,不是我說你老胡,俺家老杜可是個老實人,你們怎么能把他灌成這樣?”

        “老實人”,林芳芳一向是這么定義杜子騰的?我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心想,這個“老實人”干的那些不太老實的事如何就瞞過了這個商界女強人的法眼?而杜子騰把“老實人”偽裝得天衣無縫,如果不是林芳芳的問題,那就只能歸功于杜子騰出色的演技。杜子騰很“乖”,那一臉標志性的傻笑和偶爾恰到好處的撒嬌,贏得了林芳芳的溫柔和憐惜。每次當林芳芳向我表達嗔怨的時候,我就會在心底咬牙切齒地感嘆:“杜子騰可真他娘的好福氣!”

        然而,好福氣的杜子騰似乎對林芳芳并不怎么領(lǐng)情,甚至在其他場合很少提到她。有一次正喝著酒,孫十全奚落他:“老杜別看你一天到晚燈紅酒綠的,其實吧,嘿嘿,你也就是個吃軟飯的?!边@句話讓杜子騰勃然大怒,“老實人”那天破天荒地摔碎了一個酒杯。我們都以為接下來他會慷慨激昂地來一番自辯,或者抒發(fā)一下“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之類的豪言壯語,但是沒有,杜子騰隨即便堆上一臉憨笑,一迭聲地說:“喝酒!喝酒!”

        說實話,我盡管不完全贊同孫十全的戲言,但杜子騰的確有那么點“吃軟飯”的嫌疑。這沒什么不好,“軟飯”不僅好吃,而且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甚至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五年前,杜子騰靠著他的連襟,也就是林芳芳的姐夫哥——省會某要害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縣的文聯(lián)干部,而今更是一縣名流,芬芳四溢的名片上印滿了五花八門的頭銜,什么文聯(lián)副主席 (括弧:主持工作),作協(xié)主席,社科聯(lián)兼職副主席、政協(xié)常委、拔尖人才等等,用杜子騰的話說,他是縣里的“賢達”。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賢達”是一個很莊重的詞匯,莊重得幾乎接近神圣,眼下卻發(fā)現(xiàn)“賢達”就在身邊,而且是我曾經(jīng)一手扶持的酒肉朋友,這是否有點反諷的意味?

        不管反諷還是戲謔,現(xiàn)在我必須向這位“賢達”求助了。第一次放下“老師”的身段向杜子騰開口,料想他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

        今天是周日,杜子騰應(yīng)該在家。我之所以沒有提前給他打電話,是擔(dān)心電話里說不清,而且,我希望杜子騰能夠當面看到我走投無路的表情,這應(yīng)該更有說服力。

        按響門鈴,門卻并沒有開,揚聲器里傳出小保姆的聲音:“找誰?”

        “老杜,杜子騰。”

        “他不在家。”

        我懷疑這是“賢達”周末圖清凈的謝客托詞,便跟小保姆套起了近乎:“呵呵,小英子,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嗎?我是老胡啊,老杜的老朋友,咱們見過面的?!?/p>

        “哦,是胡叔叔,好久沒見了,先生他真的不在家?!?/p>

        既然杜子騰不在家,我只能給他打電話了,反正今天他就是躲在月亮上我也要把他揪出來。人在被逼無奈的時候,什么尊嚴呀、德性呀,這些冠冕堂皇的畫皮統(tǒng)統(tǒng)都是孫十全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兩個字:狗屁。

        電話剛一接通,我就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袄隙?,你在哪兒??/p>

        “賢弟,我在縣里呢。”杜子騰說。自從他成為“賢達”以后,連說話的風(fēng)格也變得判若兩人,滿口“之乎者也”,見面就是“仁兄、賢弟”,喝酒也是“飲之、酌之,美哉、快哉”。這讓我感覺賢達就是一個歷史的標簽,要不怎么把一個好端端的杜子騰整成了一件出土文物?

        “周末還待在縣里干嗎?”我問。

        “俗務(wù)纏身,身不由己呀。我正在出席一個作品研討會,待會兒要做總結(jié)發(fā)言?!倍抛域v日理萬機的樣子?!袄虾?,多日未見,甚是想念,賢弟一向可好?待抽出閑暇,我請你小酌,哦,把老孫也叫上,咱們一醉方休?!?/p>

        我當然不可能等到杜子騰“抽出閑暇”,自打他成為“杜主席”,他好像對我就少有“閑暇”了,而且,我的稱謂也從“老師”變成了“賢弟”,雖說少了謙恭卻情誼十足,我倒也樂于接受。

        “我找你有急事,今天無論如何要見一面?!蔽艺f。

        “什么大不了的事,能把賢弟急成這樣?”杜子騰半信半疑。

        “見面細說,這樣,你繼續(xù)開會,我這就坐車去縣里。”

        我沒有給杜子騰推脫的機會,果斷地掛了電話,便直奔汽車站。離縣城還有一公里時,我通知杜子騰到車站接我。還不錯,下了車,杜子騰的白色奧迪Q5已經(jīng)停在對面路邊了。

        “賢弟呀,看你這火急火燎的,害我準備好的發(fā)言稿都沒念完。走吧,和文友們一起吃個飯,讓我們這小縣城里的文學(xué)愛好者也認識認識你這位大作家?!倍抛域v說著,發(fā)動了汽車。

        我趕忙搖頭:“別別,找個小飯館,就咱兩個,多一人都不成?!?/p>

        “真有事呀?”杜子騰看了我一眼。

        “真有事,急事,大事,難事!”我加重語氣。

        這下杜子騰不再懷疑了,徑直把車開進了一個“生態(tài)莊園”。說是“生態(tài)莊園”,其實也就是個別致的農(nóng)家院。院子里開著一大片姹紫嫣紅的月季花,一架高高的鐵絲網(wǎng)上爬滿了絲瓜秧,網(wǎng)中是束手待斃的雞鴨鵝、套著鎖鏈的狗,還有火雞和孔雀??礃幼樱@是一個野味館子。

        涂脂抹粉的女老板大老遠就笑著迎出來,一口一個“杜主席”叫著,把我們領(lǐng)進一個雅間,問“杜主席”要什么菜。杜子騰爽快地說:“上特色!”

        我急忙擺手:“不用破費,一碗面就行?!?/p>

        女老板擠眉弄眼地對我說:“喲,這不是扒主席的面子嗎?”

        說著,拿豐腴的屁股扛了一下杜子騰的髖骨,便扭腰擺臀地出了門。

        換在過去,我一定會拿女老板開開杜子騰的涮,但今天我卻沒有一點心情。借錢,這個俗不可耐的主題像一群被激怒的馬蜂,蜇得我坐臥不寧痛苦不堪。我已經(jīng)等不及邊吃邊談了,剛要“開門見山”,杜子騰卻指著墻上一幅牡丹圖搶先開了口:“老胡你看這幅畫怎么樣?這可是我們縣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的墨寶。”

        我隨意敷衍了兩個“好”。

        杜子騰意猶未盡地指著畫上的兩行字,問:“你再看看這題詞如何?”

        我無奈地掃了一眼:“國色迎貴客,天香醉嘉賓,嗯,廣告做得不錯。”

        沒想到杜子騰來了勁,喋喋不休地闡釋著這兩句題詞的詩意和美學(xué)內(nèi)涵,以及在各色食客中的良好反響。末了,他拍拍胸脯,驕傲地告訴我:“題詞者,杜子騰是也!”

        “原來出自賢達之手啊,果然不同凡響?!蔽野胧枪ЬS半是揶揄,心想,這畫也賞了,詞也贊了,總該給我道出來意的機會了吧?

        然而,杜子騰突然走向門口,說聲“我去催催菜”,便“哧溜”一下出門去了。

        我陷入了短暫的死寂,幾乎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要命的是,這種窒息感正在蠶食我向杜子騰開口借錢的勇氣。我知道,面前的桌子上很快會擺滿珍饈佳肴,我不得不接受杜子騰的盛情。而當我吃著飛禽走獸飲著玉液瓊漿的時候,是否還好意思向杜子騰說出此行的目的?

        大約一刻鐘后,上菜了。不出所料,杜子騰要的“特色”無論葷素都沾著“野”字。他不停地為我夾菜,嘴里也這個“野”那個“野”地勸我品嘗。酒杯舉起的時候,我終于狠下心叫了“暫停”:“老杜,先說事!”

        “嗨,真掃興,說,你說?!倍抛域v把酒杯放下。

        “有個坎我過不去了?!蔽乙詿o比真實的苦大仇深詳述了我的悲慘遭遇以及和孫十全的債務(wù)糾紛,最后兩眼潮濕地看著杜子騰,“你得幫我啊……”

        杜子騰沉默良久,感同身受地嘆了口長氣,又把酒杯舉起來:“賢弟,喝酒!”

        我把酒灌下去,依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嗚呼,同病相憐??!”杜子騰忽然仰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大口大口地抽煙。

        “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

        “唉,實在難以啟齒,這都他娘的什么事啊!”杜子騰竟然顧不上賢達的斯文了。

        我驀然想起半年前杜子騰碰到的一件麻煩事,他以縣作協(xié)主席的身份把一個副鄉(xiāng)長的老婆——一位喜歡寫寫家長里短花花草草的散文愛好者的肚子培養(yǎng)出了成果。好在有個大人物居中調(diào)停,杜子騰才破財消災(zāi),把那件事擺平了。

        “還是副鄉(xiāng)長老婆那點事?怎么,有什么后遺癥?”我問。

        “非也非也,”杜子騰搖搖頭,“肚子里的事不叫事,兜里的事才是事?,F(xiàn)在,我和你一樣,囊中羞澀?。 ?/p>

        我一臉驚愕。

        杜子騰的眼圈竟然紅了,一口煙帶出了一連串劇烈的咳嗽。喝了幾口水,杜子騰開始向我道出埋在心中的秘密。原來,他背著老婆把多年積攢的59萬元私房錢投入了擔(dān)保公司,還拉了一幫朋友入伙,結(jié)果同樣是老板跑路,他不僅血本無歸,并且一天到晚被那幫朋友追債,遭遇似乎比我還慘。雖然杜子騰背后有林芳芳這棵大樹,可林芳芳的錢不等同于杜子騰的錢,在經(jīng)濟問題上,林芳芳向來公事公辦,她按照公司的規(guī)定給杜子騰發(fā)工資、報銷費用、抽取提成,也可以撥出專款為他買奧迪Q5,但杜子騰根本不可能自由支配公司和家庭的財產(chǎn),因為所有賬戶的主人只有一個名字:林芳芳。

        “林芳芳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得瞞著她,必須瞞著她。”杜子騰在外面從不稱林芳芳為老婆,而是直呼其名?!八龎焊恢牢矣兴椒垮X,她就喜歡我是他娘的一個窮光蛋,她把我收拾得光光鮮鮮,只是為了給她裝面子。她對我好得沒法挑理,誰都說她好,可我這心里別提他娘的有多別扭!對我好就把銀行存款寫成我的名呀,我不要多,三分之一就行,可她干嗎?不干,還理直氣壯地說什么男人有錢就學(xué)壞。沒錢就不能學(xué)壞嗎?我就他娘的嫖娼了怎么著?我就他娘的玩了副鄉(xiāng)長的老婆怎么著?跟你說吧賢弟,我為什么一定要謀這個公職干?你以為我當文聯(lián)干部是林芳芳的主意?屁,她才沒這么好心,那是我死纏爛打逼她就范的。我就是一分鐘也不想待在她身邊,出來咱就是爺,爺兒們!你明白嗎?”

        我發(fā)覺我已不自覺地進入了杜子騰的思路,“借錢”的企圖土崩瓦解,代之以對杜子騰惺惺相惜般的理解和同情。我斟了滿滿兩杯酒,說:“喝酒,老杜!”

        杜子騰仰脖干了,接著說:“所以賢弟,我現(xiàn)在遭遇了滑鐵盧。你說你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可那是曹操走上華容道,三萬元,說實話,也就是個小坎,咬咬牙就過去了;我不一樣,我是拿破侖到了滑鐵盧,面前是深淵,跳下去就是個死??晌也荒艿瓜?,倒下去我就不再是爺兒們,我就他娘的人不人鬼不鬼了,因此我得挺著,就是賣血也得想法把朋友們的債還上!”

        這頓酒我們一直喝到日薄西山,兩個空酒瓶滾到了桌子下,而那一桌野味幾乎原封未動。杜子騰已經(jīng)不能開車了,攥著我的手說:“今晚別走了,跟我住縣城。”

        這樣也好,空手而歸也沒法向菜販子交代。我含混不清地向菜販子請了假,理由是“參加杜子騰主持的作品研討會”,更重要的是有一筆“名家出場費”。我知道,眼下哪怕是100元的收入,菜販子都會鼎力支持,她就像一只饑餓的壁虎,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只靠近嘴邊的飛蛾,哪怕是一只瘦骨伶仃的蚊子。

        走進賓館,杜子騰衣服沒脫就躺下了,在進入夢境之前的五分鐘里,他做了兩件事:一是費勁地從錢夾里摳出了一沓鈔票:“賢弟,你對我有恩,杜某沒齒不忘。不好意思了,如今虎落平川,這一千塊錢你拿著,聊表心意?!蔽易匀粓赞o;二是諄諄告誡:“答應(yīng)我,一定要答應(yīng)我,別告訴林芳芳!”我鄭重點頭,讓他放心。等我鉆進被窩的時候,杜子騰已經(jīng)鼾聲如雷了。

        我睡不著,側(cè)臉看著杜子騰陷在枕頭里的半顆腦袋。世界真是越來越荒誕了,不是嗎?眼前的這位住別墅、開豪車的賢達,現(xiàn)如今卻成了我的難兄難弟,誰會想到呢?命運實在是一個出色的導(dǎo)演,讓你的人生花樣翻新地上演著跌宕起伏的劇情,問題是,無論我、杜子騰,還是別人,這些個個看起來相當投入的角色都沒有劇本,卻陷入戲中不可自拔。

        空調(diào)很涼,我打了一個噴嚏,在暝晦的夜色中發(fā)出一聲古怪的笑,不知不覺睡著了。

        4

        翌日上午,我和杜子騰同時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鈴聲是刀郎的 《情人》,杜子騰的最愛。杜子騰說只要聽到這首歌,他就會想到歌詞中那兩片“火火的嘴唇”。電話叫杜子騰出席一個活動,這讓我確信杜子騰常住縣里,除了躲避林芳芳和債主,身為賢達的他委實應(yīng)酬繁多。

        杜子騰直起身,拍了拍額頭,順手拉起掉在床下的一大半被子,說:“沒辦法,我得走

        了。賢弟你再睡會兒,中午咱們接著喝?!?/p>

        其實,杜子騰完全可以撒個謊婉拒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邀請,但是毫無疑問,他喜歡這種讓他很“爺兒們”的場合。我打個哈欠,說:“不用了,我一會兒就走,你忙你的?!?/p>

        杜子騰不再挽留,隨便洗了把老日頭都曬不黑的小白臉,又拿梳子蘸著水,精益求精地把頭發(fā)侍弄得一絲不亂、有形有款,然后戴上眼鏡出了門。我沖了個涼水澡,坐上了臟不拉嘰的長途客車返回家中。

        菜販子自然忙她的去了,房間里很靜,窗外有幾個閑散老頭三皇五帝胡吹海侃,我也完全充耳不聞。我喜歡一個人獨處,在潛意識中,經(jīng)常希望菜販子能出趟遠門,最好能跑到國外,三年五載不回來??刹素溩?6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去國外只怕得餓死。退而求其次,孫十全的“老光棍”身份也讓我羨慕不已。這家伙從二十來歲到如今的五十掛零,不僅獵艷無數(shù),而且既做婊子又立牌坊,女人們只要一聽到他還單身,就好像見到了金牌王老五,你說邪乎不邪乎?

        孫十全還沒有回話,我決定給他打過去。此刻我胸中的塊壘由于杜子騰意外的添磚加瓦而難以負重,我不奢望奇跡出現(xiàn),事實上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奇跡。我只想對孫十全這個王八蛋吼幾嗓子,換來一張猴年馬月也兌現(xiàn)不了的空頭支票。

        但是,手機上不知何時有了一條孫十全的短信,這條短信的口氣也與昔日的孫十全大相徑庭:“親愛的兄弟,不能及時償還你的借款,還讓你急需用錢時作難,深感慚愧!昔愚兄有求,弟慷慨相助,銘記于心。當下確乎進退無門,又有清雪投奔于我,一日三餐已捉襟見肘。清雪乃苦命女人,飽受家暴之折磨,心系詩歌之清雅,誠所謂:身在苦海,心在云端。我欲與清雪連理永結(jié),半世荒唐,洗心革面。三萬欠款,我擬求助道上朋友,若有消息,必第一時間告知。再次祈諒!山泉?!?/p>

        說實話,這條短信把我感動了。假設(shè)我腰纏萬貫,不,即便我囊中羞澀,只要不是面臨當下這樣的困境,我都會像面對非洲難民那樣大筆一揮,免除孫十全欠我的一切債務(wù)。但這是不可能的,我沒有這個資本。只是我不能再向?qū)O十全催債了,那樣既不人道,也顯得無情無義。所以,那三萬元就當是一個不太真實的傳說,讓它在漫長的歲月里隨風(fēng)而去吧。

        看完這條短信,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從孫十全轉(zhuǎn)移到了清雪身上。我感到了疼痛,“家暴”“折磨”,這樣的字眼像鞭子一樣,惡毒地抽傷了我。我無法想象那是一個怎樣暴戾的男人,怎么能對這個柔弱的女子下得了手?但我可以肯定,那是一個缺乏審美能力的莽夫,一個胸?zé)o點墨的草包,甚至是一個潑皮無賴流氓惡棍。試想,一個氣質(zhì)脫俗、詩意盈懷的女人,如果不是被摧殘到了極點,她會選擇出逃異鄉(xiāng)嗎?不用說,清雪是孫十全的粉絲,她在孫十全的詩作中,合情合理地塑造了孫十全幾近完美的形象。退一步講,作為崇拜者,即令孫十全與想象中的樣子有些落差、哪怕落差很大,她都會包容和接受,因為那些靈動的詩行會彌補這一切。我所擔(dān)心的是,孫十全會善待她嗎?他真的可以浪子回頭、洗心革面用一片真心呵護這個心比天高、命如黃連的弱女子嗎?

        我不知道這樣的擔(dān)心是否多余,或者,我該不該為清雪擔(dān)憂。既然孫十全決意與她牽手一生、共筑愛巢,既然清雪遠徙千里來投奔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我的非分之想是不是有點不太道德?盡管這只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而且我的做人底線也不允許我做出挖朋友墻腳的下作事,但我依然感到羞慚,為此前的胡思亂想臉紅起來。那么,我還有必要給清雪發(fā)去我的作品嗎?

        算了吧,不管清雪怎么想,也許僅僅是出于對朋友的禮貌和好奇,我都該收拾心念,果斷地砍下那些旁逸斜出的枝丫。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清雪都不應(yīng)該成為我人生故事的主角。

        我打開清雪的短信,遲疑了一下,把它刪除了。但幾乎與此同時,清雪的短信又來了,內(nèi)容完全是復(fù)制的。我對這個時間上的巧合感到匪夷所思,就像上蒼變的一個戲法,不,更像是一種神秘的昭示。

        可是,昭示什么呢?

        女人的心思你永遠猜不透,那就不猜了,沒準我正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文友之間的作品交流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用得著這么復(fù)雜?有問題的不是別人,是我心理陰暗、異想天開罷了。我決定找一篇散文發(fā)給清雪,然而選哪篇好呢?略一思忖,竟想到了那篇 《壺與盞的愛情》。

        幾乎在剎那之間,我感到了一陣短暫的心跳。這心跳對接了我的初戀,這篇 《壺與盞的愛情》 正是對初戀的緬懷——

        在鄉(xiāng)中簡陋的教室里,十三歲的我第一次遭遇了愛情。彩霞扎著一條農(nóng)村姑娘常見的麻花辮,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眼睛很大。正是這雙大得出奇的眼睛像一汪深潭,讓我深陷其中。我至今還記得,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全身過電似的顫抖了一下,繼之兩只腳就像生了根,在她面前邁不動了。直到老師排定座位,她大方地拉了下我的衣襟,笑著說:“胡發(fā)財,我們是同桌?!?/p>

        此后的三年,我們一直是同桌。在懵懂的少年時光里,我夢里居然到處都是彩霞的影子。我喜歡看她的眼睛,看她烏溜溜的麻花辮,還愛聞她身上若有若無的草香。她蘋果紅的臉蛋像小仙子一樣迷人,所以我暗地里給她起了一個“小蘋果”的昵稱。初三那年的秋天,我因為調(diào)皮搗蛋被數(shù)學(xué)老師教訓(xùn)了一通,并讓我站在教室后邊的墻角面壁思過。那是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少年的自尊受到了嚴重的挫傷。下課以后,我沒有去吃飯,一個人踢著墻表達我的憤怒。這時,彩霞悄沒聲息地來到了我的身后,拿手背輕輕地觸了我一下:

        “胡發(fā)財,給你?!?/p>

        我轉(zhuǎn)過臉,看到了捧在彩霞手中的蔥花油餅。我知道這是她娘烙的。為了省錢,她從不去學(xué)校的食堂吃飯,這張油餅就是她的午餐。

        “我要是吃了,那你吃什么?”我問。

        “我不餓。”她笑了一下,臉蛋似乎更紅了。

        “騙人,男子漢怎能吃女孩子的東西,你還是留著自己吃吧?!蔽医吡S持著不堪一擊的尊嚴。

        正當我眼饞嘴硬的時候,門外響起了同學(xué)的腳步聲。“小蘋果”慌亂地把油餅塞到我手里,說:“哎呀,有人來了!”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轉(zhuǎn)身跑回了課桌前,拿起書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初中畢業(yè),我考上了重點高中,而彩霞則進了一所職業(yè)中學(xué)。她是家中三個姐妹中的老大,早一點就業(yè)是全家人的愿望。那個夏夜,在村后的荒山上,我第一次抱了彩霞。

        我說:“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張油餅?!?/p>

        “是忘不了油餅,還是忘不了我?”彩霞咯咯笑了起來。

        她彎腰的時候,領(lǐng)口張開了,我看到了一對剛剛發(fā)育的乳房,就像兩枚小小的山桃。

        “為你的油餅,將來……將來我要娶你!”我試圖牽她的手。

        “騙人!”彩霞扭著身子,往一邊躲了兩步。

        “我敢賭咒,如果我變成陳世美,就……”

        沒等我把話說完,彩霞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把彩霞緊緊地抱在了懷里。我摸到了彩霞瘦削的肩胛骨,胸部感到了那兩只小乳房帶來的輕微的壓力。彩霞瑟瑟發(fā)抖,像一只被雨淋壞了的小雀。那一刻我想,這一輩子,我就這樣一直抱著她,讓她在我寬厚的胸膛上幸福到老。

        高中時光緊張而平淡,我和彩霞的聯(lián)系主要靠書信,一周一封,雷打不動。

        高二那年冬天,我在本市的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散文,這讓我興奮得徹夜難眠。星期五的自習(xí)課我偷偷溜出來,在約定的一片小樹林里和彩霞見面。那天彩霞居然帶了一把吉他,她要為慶祝我這個未來的大文豪獻唱歌曲。彩霞的嗓子真的不錯,把那首 《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 唱得聲情并茂,余音繞梁。后來在彩霞的吉他伴奏中我朗誦了那篇剛剛發(fā)表的大作,彩霞竟然流了淚。不用說,我們擁抱得地老天荒難舍難分。在迅速降臨的夜色里,我的手像一只百折不撓的泥鰍,攻克了彩霞的阻擋,小心翼翼地覆蓋住了那兩只充滿魅惑的山桃。我發(fā)現(xiàn)這兩只山桃悄無聲息地長大了,柔韌而飽滿,讓人想入非非血脈僨張。

        正當我有了進一步的企圖時,彩霞拿胳膊肘搗了我一下:“壞蛋,該走了。”

        那個甜蜜的冬夜,我們連晚飯都沒吃,回到學(xué)校才感到饑腸轆轆。

        一年后,我順利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而彩霞則招工進了啤酒廠。臨別時,彩霞用她親手釀造的啤酒為我送行。我品咂著啤酒的麥芽清香,彩霞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好像一不留神我就會飛走似的。等我把一瓶啤酒喝完,彩霞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

        “你上了大學(xué),會不會看不上我這個小工人?”彩霞問。

        我指向天空,說:“我對天發(fā)誓,如果負了你,天打……”

        彩霞沒讓我把“五雷轟”說出來,流著淚笑了:“傻瓜,我信你!”

        在夏夜的蛙鳴中,我和彩霞完成了隆重的送行儀式,不僅吻得口干舌燥,而且在無法自持的狂躁中手忙腳亂地完成了屬于我們的第一次,僅僅三分鐘。

        我知道,我們的生命從此結(jié)合,再也不能分割開來了。

        四年大學(xué)生活,對于中文系的學(xué)生,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浪漫的花瓣。作為文學(xué)社社長、大名經(jīng)常見諸報端的我,從不乏追求者。但我像許多經(jīng)典愛情故事里的男主角一樣不為所動,為此我成了女生心中高不可攀的明星,她們以為大約只有天上的七仙女才能配得上我。而我的七仙女,她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只是一個小小的啤酒工。

        接下來的故事非常俗套,我和彩霞的愛情遭到了父母的堅決反對。用母親的話說,好女孩兒比夏天的蚊子都多,她們排著隊等我挑。但我拿出“王八吃秤砣”的決心,非彩霞不娶。我父親跺跺腳一聲長嘆:“兒大不由爺,隨你的便吧!”母親則一臉悲傷,淚花閃閃地說:“兒呀,日子比樹葉都稠,等著吧,有你后悔的時候?!?/p>

        我會后悔嗎?笑話!有情人終成眷屬,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畢業(yè)那年的五一節(jié),一直忐忑不安的彩霞披上了婚紗。洞房花燭夜,她突然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神經(jīng)兮兮的把我嚇得夠嗆。

        “你知道嗎,我這心……”她指著自己的胸脯,“我這心終于落肚里了!”

        《壺與盞的愛情》 就是我與“小蘋果”彩霞的羅曼史。

        “小蘋果”彩霞成為菜販子是數(shù)年以后的事了,她所在的啤酒廠倒閉,而我又沒有能力挽救她下崗的命運,只能讓她去做一個菜販子。但我仍然很喜歡這篇小文,雖然只有幾百字,卻讓我每每憶起都會心弦微顫。而此刻,它的確像逝水流年中一件易碎的瓷器,讓我僅可回眸卻不敢觸碰。

        我決定把這篇散文發(fā)給清雪。為什么?我不知道。

        5

        三天時間兩頓大酒,除了頭昏腦漲,我一無所獲。再有四天,就是我向菜販子兌現(xiàn)承諾的最后期限了,怎么辦?

        其實,我可以找父母求助,但我無法面對兩位老人的目光。長期以來,菜販子始終是父母心中的痛,每次回去探望他們,父母臉上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表情,間或投向我的一瞥,也暗含著某種預(yù)言即將成真的詭譎。我不敢讓他們明白真相,所以我會經(jīng)常在餐桌上故意給菜販子夾菜以示恩愛,菜販子心領(lǐng)神會地投桃報李。但如果我現(xiàn)在向他們要錢,我過去刻意營造的幸福美滿的假象將頃刻之間灰飛煙滅。盡管投資失利與菜販子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他們?nèi)匀粫褢嵟D(zhuǎn)嫁到她頭上:

        “女人有福,帶起滿屋;女人命賤,出去要飯。”他們會這么說。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怎么樣,后悔了吧?晚了!”他們一定會這么說。他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一直等著把憋了近二十年的臺詞噴發(fā)出來。

        我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一輩子都不會。所以無論我去往哪里,哪怕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我都不會向父母伸手。

        手機上連續(xù)響起了兩次短信提示音,一個是清雪,用她那種招牌式的淡淡語氣表達對我作品的感受:“真好,喜歡?!绷硪粋€是孫十全,只有簡單的一行字:“有空找我,見面細談?!?/p>

        我不禁心里一動,莫非是那三萬元有了眉目?

        無論怎樣,我都樂于與孫十全一見,至少他能讓我擺脫菜販子的白眼,而且,我也可以順理成章地見到清雪。意識到這一點,我猛然驚覺對清雪的渴望竟如此強烈,只不過我拼命壓抑著罷了,而那些用以說服自己的清規(guī)戒律就像透明的肥皂泡,一觸即破。

        走進孫十全家的客廳,清雪并沒有出現(xiàn),反倒是孫十全的老母親笑意盈盈地迎接了我:“發(fā)財啊,好長時間沒見你了,你還好吧?彩霞也好吧?孩子都還好吧?”

        我強作笑顏回答她:“都好?!?/p>

        “你和全子說話,我去給你們炒兩個菜?!崩夏赣H說著,便向廚房走去。

        孫十全在背后叫住她:“娘,我們出去有事,你自己弄點吃的得了?!?/p>

        我不知道孫十全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屁股沒挨地就被他拉著出了門。路燈下,見他的右前臂上不知何時竟文了一條翹著尾巴的蝎子,這使他更像是那種“道上的人”了。這才幾天呀,落魄詩人孫十全就把自己包裝成了這副模樣。我問他去哪兒?他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清雪呢?怎么沒見她人?”我問。

        “管她呢?!睂O十全漠不關(guān)心地答道。

        這讓我感覺不可理喻,就在不久前,他還信誓旦旦地要與清雪“連理永結(jié)”,怎么眨眼工夫就成了這樣?但既然孫十全不愿多說,我也不便過多打探他們的隱私。

        那個神秘的目的地看樣子不會太遠,因為孫十全沒有打車的意思。他站在黑暗的樹影里打了個電話,語氣很有點低聲下氣的感覺:“虎哥,您老這會兒有時間嗎?我那位朋友已經(jīng)到了,對,就是我說的那個大文豪,好,好,我們馬上到!”

        我狐疑地盯著他:“什么人?見他干嗎?”

        孫十全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兄弟,跟你明說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⒏缡堑郎系睦洗?,老大你懂嗎?你別以為人家就是個打打架訛訛人的癟三,那是小嘍啰們干的,虎哥就是虎,也是龍,黑白通吃,屁股下坐著幾千萬的產(chǎn)業(yè),明不明白?”

        我停住腳步,皺緊眉頭問:“你什么意

        思?拉我入伙?”

        孫十全故作輕松地笑了:“你瞧你瞧,緊張什么呀?不怕你不高興,你想入伙還真不夠格哩。”

        “那讓我見他干什么?”說實話,我對這種人抱有天生的反感,甚至可以說是敵意。

        孫十全嘆了口氣:“兄弟,還不是為了那三萬元的事?;⒏缦氚阉患胰说膭?chuàng)業(yè)史整本書,當然主要是他的輝煌歷史,怎么說呢,跟傳記差不多吧。你知道,我是個詩人,寫這玩意兒不在行,正好交給你干?;⒏缯f了,提綱拿出來,只要他老人家點頭就先付三萬元定金,事成之后還有七萬,總共十萬塊,多好的事!”

        我大吃一驚,讓我為一個“道上的老大”樹碑立傳,歌功頌德,無異于為毒蛇唱贊美詩,這不是赤裸裸的出賣靈魂嗎?

        “算了吧!”我冷冷地拒絕了他。

        孫十全苦口婆心地勸道:“唉,落草的鳳凰不如雞,咱得面對現(xiàn)實是不?人到了難處,該彎腰就彎腰,該低頭就低頭,端個窮文人的臭架子有鳥用!你看我,過去連老天爺都不尿,現(xiàn)在呢?你能想到嗎?這是命,我他娘的真服了。兄弟,寫什么不是寫,字能賣錢就是本事。這事成了,你還用為孩子的學(xué)費發(fā)愁?手里有了余糧,往后還用得著打饑荒?什么也不說了,這事就這么定了!”

        我被孫十全連推帶搡地穿過了一條馬路,面前是我多次路過而從未涉足的金鳳凰娛樂城。孫十全說,虎哥就是這家娛樂城的老總。他還不放心地幾次叮囑我,待會兒見了虎哥一定要把姿態(tài)放低,要“恭順”。我不以為然,管他娘的是妖還是魔,現(xiàn)在是他求我呢,犯得著那么低三下四?

        在見到虎哥之前,我心里反復(fù)描繪著這位“老人家”的尊容,不是青面獠牙也是丑八怪,沒準還是個刀疤臉、獨眼龍呢。等走進他歐式風(fēng)格的辦公室,我不禁瞠目——面前的這位老大其實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人,個子很矮,也就一米六的樣子,瘦得一陣風(fēng)都能刮跑。他一身休閑打扮,臉色微微發(fā)黃,戴著眼鏡,給人以文弱儒雅的感覺。

        孫十全哈著腰叫了聲“虎哥”?;⒏缒樕犀F(xiàn)出淡淡的笑意,與我握了握手,示意我們坐下。

        應(yīng)該說,這位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風(fēng)云人物多少淡化了一些我對他的成見,并且給了我不卑不亢的自信。虎哥親自為我們泡茶,動作一板一眼,頗為講究。如果不是孫十全的前期介紹讓我先入為主,我一定會認為這是個很有涵養(yǎng)的人。

        “十全都給你說了吧?”虎哥問,目光依舊停留在茶具上。

        我點點頭。

        “人啊,一輩子總得留下點什么?!被⒏缯f,“錢算什么?就是一張紙。說實話,我蠻羨慕你們這些著書立說的人。都是紙,錢花了就隨風(fēng)去了,可你們寫的書,卻千古流芳呢。我呢,十幾歲就闖社會,如今抽空讀點書,可惜底子太薄,讀什么都是一知半解。不怕你們笑話,如果我能拎起筆桿,這事就不勞煩你們了。你要問我為什么一定要出這本書,很簡單,我就是想祭祖的時候,給前輩們燒燒,燒到那邊讓他們也讀一讀,算是我對他們的交代。當然了,哪天我也到了那邊,也好給后人有個交代。人死了,字不會死,你們說是不是?”

        我有點喜歡虎哥這個人了,這種感覺真是莫名其妙。

        虎哥一面讓我們喝茶,一面起身去老板臺前拿了幾頁紙,上面勾勾畫畫地涂滿了字。他把紙遞到我手里,臉上竟露出了難為情的神色:“這是我草擬的提綱,你可以參考一下,獻丑了?!?/p>

        我吃力地辨識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它們就像一堆四處蔓延的雜草,不屈不撓地挑戰(zhàn)著我的視神經(jīng)。

        虎哥又把一個移動硬盤交給我,說:“這是我的錄音,整整錄了半年呢。我只在深夜錄,躲在一個沒人能找到我的地方。錄的時候我給祖宗的牌位供著香,我就在那種香煙繚繞的環(huán)境里跟祖宗們說話。你大概能體會到,我感覺我爹、我娘、我爺爺、我奶奶就在我面前坐著,一家人拉家常似的,真不錯。我爺爺是被人氣死的,我爹是受人欺負喝悶酒掉到河里淹死的,我爹死的時候我才八歲……哦,不說了,說來話長。我把該寫的東西都錄在這里了,還有一些影像資料,這樣你就不用老往我這里跑了。我給你一個月時間,你要是覺得緊張,那就一個半月,怎么樣?”

        我心里并沒有底,因為我無法預(yù)知那個移動硬盤里是一些活色生香的故事,還是一堆絮絮叨叨的廢話。孫十全可不管這些,拍著胸脯為我打了保票:“你放心虎哥,他可是個快槍手!”

        “這就好,”虎哥點點頭,“再過三個月就是我爹的忌日,我希望不會誤事。不過提綱要快,三天能不能拿出來?”

        孫十全說:“沒問題,絕對沒問題!”

        接下來,虎哥領(lǐng)我們?nèi)コ燥?,在離開辦公室之前,他送給我一個價值不菲的手提包,以便裝下那些為我精心準備的材料。他心思的縝密和善解人意讓我印象極深,此時我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這份文差,因為我感覺虎哥是向我打開了一個世界而并非為自己涂脂抹粉,這與“販賣靈魂”本質(zhì)上已經(jīng)不是一回事了。

        那個設(shè)置了兩道屏風(fēng)的雅間大約是虎哥的專用,同樣歸他專用的還有餐具。他不用筷子,不用叉子,而是手握一柄鋒利的匕首,用它扎著大塊的牛肉,咀嚼的時候,腮幫鼓得像是塞進了一顆鵝卵。這副吃相倒是不見一點斯文,接近了影視劇中常見的那種黑幫老大的做派。

        見我隱隱不安的眼神,虎哥笑著解釋:

        “別見怪啊,這是我的習(xí)慣。人一有習(xí)慣就不好改了,對吧?小時候看電視,看到武松吃牛肉,饞得滿嘴流口水。那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這輩子能有牛肉吃,所以吧,直到現(xiàn)在我就偏愛這一口,還愛拿刀子扎著吃。其實也沒什么,我就是喜歡這個感覺,挺來勁的?!?/p>

        我勉為其難地笑笑,整個晚餐吃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稍有不慎變成了那柄匕首下的牛肉。

        餐畢,虎哥用餐巾仔細地把匕首擦干凈,放到臺布上。走過第一道屏風(fēng),服務(wù)生鞠了個躬,虎哥提醒道:“記著消毒?!边@大約也是他的習(xí)慣,盡管對于熟知他性情的服務(wù)生來說,這個提醒純屬多余。

        “有興趣的話你們可以在這里玩玩,隨便玩什么都行,免單。我就不奉陪了?!被⒏缯f。

        我婉拒了他的美意,當然也掃了孫十全的興。走出娛樂城,孫十全還在嘟噥:“多好的機會,這里的小姐個個傾國傾城,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p>

        我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別忘了,你現(xiàn)在有清雪?!?/p>

        孫十全撇撇嘴:“你怎么又提她,沒勁!”

        我正要對他今晚表現(xiàn)出來的怪異刨根究底,孫十全突然換上一臉卑賤的笑,親熱地摟緊我的肩膀,說:“兄弟,那三萬元就算我的中介提成,你說好不好?只要錢到了你賬上,咱倆就兩清了?!?/p>

        我說:“明白?!?/p>

        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感到了一陣久違的輕松,三萬元硬邦邦的鈔票似乎已經(jīng)唾手可得。以我駕輕就熟的敘事能力,拿下這部家族斷代史抑或非驢非馬的人物傳記應(yīng)該不在話下,如果沒有障礙的話,根本用不了一個月。

        我第一次有了歸心似箭的感覺,急于讓菜販子吃個定心丸。當然我不會據(jù)實相告,三萬根羊毛還會光榮地出在孫十全身上,以此證明他的誠實守信。

        然而,我并沒有順利地回到家中,半道上接了一個電話,是清雪的。

        “古之月,你在哪里?”清雪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陰郁。

        我告訴她在回家的路上。

        “我可以見見你嗎?”毫無疑問,她在懇求。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她就像一片神奇的蜃景,或者一朵美艷的罌粟花,誘惑著我飛蛾撲火。而且從孫十全一反常態(tài)的口氣里,我也想早點知道他們之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去西苑夜市吧,一個叫‘空中花園的大排檔,你對出租車司機說,他知道?!?/p>

        清雪說:“好。”

        十幾分鐘后,我下了車,清雪已經(jīng)等在那里。她煢煢孑立,大熱天居然抱著膀子,好像怕冷似的。我朝她招招手,她三步兩步地跑過來,挎住了我的手臂。我不知道江南女子是不是都有這個習(xí)慣,但手臂與手臂的交接還是讓我有點心跳。

        空中花園其實名不副實,只是在一排平房的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長方形的木桌,配以笨重的長木凳,房子的四角戳著四根拇指粗的鋼筋,中間扯上幾道鐵絲算是圍欄。據(jù)說早先這圍欄是沒有的,有一位把啤酒當水喝的伙計把自己灌興奮了,放著廁所不進,偏要站在房檐上制造人工瀑布,結(jié)果一頭摔下來,就此斷送了一個海量的英雄,老板這才把四周圍了起來。

        因為人滿為患,我們別無選擇地坐到了臨近操作間的地方。大排檔本來就是老百姓的舞臺,用不著假斯文,劃拳行令聲、放浪的笑聲和酒精迷亂心智時常見的爭吵聲,此起彼伏。一個衣著時尚的女孩子蹲在圍欄前吐酒,大半個屁股幾乎完全暴露出來。這倒顯出了我們偏安一隅的好處,雖然多聞了一些油煙和燒烤的焦糊味,卻避開了洶涌的人潮,而且離衛(wèi)生間也近,不知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我問清雪吃什么,她說隨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我點了兩個涼菜、十串羊肉串和四只扇貝,要了一小桶扎啤。剛把眼神軟軟柔柔地放到清雪臉上,孫十全的電話來了。說真的,我有片刻遲疑,不知該不該接。清雪疑惑地注視著我,我突然意識到此刻背著孫十全與清雪見面委實欠妥。我示意清雪不要吱聲,電話一接通,孫十全的咆哮就在耳邊炸響了:“婊

        子!婊子!婊子!”

        我以為他又在炮轟那些調(diào)戲文學(xué)的政客或自甘墮落的詩人,就戲謔了一句:“怎么,哪個文人又被強奸了?”

        “他娘的,清雪就是一婊子、爛貨,我呸!”

        我登時啞然無語,下意識地站起來走開幾步,以免讓清雪聽到這些不堪入耳的穢語。

        “到底怎么回事?老孫你熄熄火,好好說?!?/p>

        孫十全顯然對此諱莫如深,只是惱羞成怒地警告我:“那個婊子如果聯(lián)系你,千萬不要理她,不然我不認你這個兄弟!”

        我半天沒愣過神,但我相信一定出了大事,否則一向憐香惜玉的孫十全不會如此震怒。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清雪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這么內(nèi)斂文靜的女子,能離譜到哪兒去呢?

        直到清雪喚我,我才掩飾著自己的表情回到座位上。剛才這通電話不知清雪是否聽到了只言片語,但她的表情分明多了幾分不安和惶恐。還好,服務(wù)員開始上菜了。我拿起一串羊肉串給她,清雪搖搖頭:“我不吃羊肉的?!笨磥韯傞_始點菜時,她的“隨便”也就是那么隨便一說。

        “喜歡什么吃什么,別拘束?!蔽艺f。

        清雪拿了一只扇貝,一點一點品著覆在貝肉上的粉絲,活像一只吃桑葉的蠶。照這個速度,這只扇貝大約夠她品半個晚上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今晚她的確沒有食欲,而只是為了見我。

        “和十全處得還好吧?”我試探著轉(zhuǎn)入正題。

        清雪眼里一瞬間有了淺淺的淚光,不過她的情緒整體還是穩(wěn)定的,這符合她的性格。她側(cè)過臉,有意無意地看著炭爐前的風(fēng)扇里吹出的巨大煙柱,沉吟良久,說:“不太好?!?/p>

        我步步為營道:“說說吧,別悶在心里?!?/p>

        “你會勸我和他和好嗎?”清雪突然殺了個回馬槍。

        我有點尷尬,勸和不勸分是中國人的老傳統(tǒng),我就算心里有小算盤估計也會這么做。思忖了一下,我給了她一個似是而非的回答:“看情況吧。”

        清雪喝了杯啤酒,我又給她斟上。眼里的淚光居然很快消失了,化作了兩抹粉色的薄云,掛在兩腮上。

        她令人費解地笑了一下:“其實,唉,也真沒什么好說的?!?/p>

        我和她不斷碰杯,因為每次碰杯后她才會在啤酒的余味中說那么幾句,同時還會猛食一口粉絲。我終于聽出了一個大概,今天是她投奔孫十全的第24天,還沒有度完一個完整的“蜜月”。她想結(jié)識本地的詩友,那些詩人其實和孫十全一樣,都是她過去的網(wǎng)友。但孫十全拒絕和那些狗屁詩人交往,也不帶她參加任何文學(xué)活動。昨天晚上孫十全發(fā)現(xiàn)她在網(wǎng)上與他人私聊,于是勃然大怒,還打了她一記耳光,所以,今天天沒亮她就一個人跑出來了……

        “他發(fā)怒的樣子好可怕。”清雪一臉驚恐。

        我感到這點芝麻大的事真的算不了什么,只不過孫十全出手打她實在有點過分??蓳Q一個角度,這恰恰說明孫十全在乎她。我又給清雪遞過去一只扇貝,因為前一只的粉絲已經(jīng)被她吃光了。

        “小事而已,回頭我一定嚴厲譴責(zé)老孫的暴行?!蔽议_始勸她,“常言說得好嘛,床頭打架床尾和,夫妻哪有隔夜仇?”

        “我真的……真的好怕!”清雪又怕冷似的抱緊了膀子。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清雪的前夫——誰知道她離婚沒有,姑且這么稱呼吧。孫十全沖動下的一巴掌也許讓那個混蛋陰魂附體,如果這樣就糟了,清雪會在孫十全身上看到前夫的影子,這種惡性疊加的效果會發(fā)展到哪種程度,還真無法預(yù)估。

        我斟酌著接下來的勸詞,清雪的手又放到了桌面上??吹贸鰜恚^對是一個把握情緒的高手,也許是長期的家暴給了她自我調(diào)節(jié)的能力,這使我確信她是一個韌性十足的人。她看著我,纖細的指尖似有若無地觸到了我的中指,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古之月,假如我和朋友——異性朋友聊天,你會在意嗎?”

        “當然不。”我肯定地說。

        “這就是了,可山泉會,他真的會?!?/p>

        “其實你可以倒過來想,”我說,“如果你愛一個人,你會覺得小心眼蠻可愛的?!?/p>

        “怎么可以這樣?你是在變著法勸我嗎?”清雪顯然覺得難以理喻。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勸她,因為我開始懷疑清雪到底會不會愛,懂不懂愛,或者是否真的愛過。這么好的一個女子,怎么連“小心眼”都不能理解呢?這是不是太不可思議了?

        一桶扎啤喝完,我決定打道回府。菜販子應(yīng)該早就到家了,她沒有給我打電話逼債有點出乎意料。來到街邊,我揚手攔了輛出租車,說:“我送你回家?!?/p>

        “家?”清雪一臉恍惚,“家在哪兒?我有家嗎?”

        “山泉在等你?!蔽艺f。對于清雪而言,“十全”是個陌生的符號,我不得不改口稱他筆名。

        “不,不要!”清雪像一只受驚的小鹿,身子不自覺地往后退著。

        “那怎么辦?”

        “古之月,你帶我走,好嗎?”

        我不明白清雪的“你帶我走”究竟是什么含義,在子夜的街頭,一個年輕女子說出這樣的話很容易讓男人想入非非。毋庸諱言,我又心跳了一下,但旋即便定了心神。我承認自己有賊心沒賊膽,而且我很清楚對清雪的特殊感覺是因為她神似當年我的“小蘋果”彩霞。撇開孫十全不說,我又能和清雪怎樣呢?一點小曖昧,心靈的曖昧,誰也不知道,彼此心照不宣,也許是最理想的了。

        清雪又挎住了我的胳膊,像緊緊抓著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有點犯難,甚至動了給孫十全打個電話的念頭。然而,看清雪的態(tài)度,這樣做很有點把她往火坑里推的意思。末了,我決定把她送進一家賓館,剩下的事明天再說。

        這座叫“悅來客?!钡馁e館頗有幾分復(fù)古的味道,黑色的瓦檐下掛著一溜紅燈籠,在夜風(fēng)中搖曳得有些風(fēng)騷。從這里走兩站路,便是我居住的小區(qū)。我開好房間,把房卡遞給清雪:“早點休息吧,睡一覺就沒事了?!?/p>

        “你不上去嗎?”清雪的眼神里寫滿挽留。

        “這……太晚了吧?”

        “再陪我說會兒話吧,就一會兒?!彼业挠沂?,撒嬌似的搖著。

        我費了很大勁和自己的隱秘欲望做著斗爭,但終于還是敗下陣來。走進房間的時候,我?guī)缀躅A(yù)感到,這個夜晚一定會發(fā)生點什么,我沒有那種坐懷不亂的定力。

        落地窗簾前擺著兩張沙發(fā),我們坐下來,中間隔著一個玻璃茶幾。我不敢看她,眼角的余光卻沒出息地瞟著床上的兩個枕頭。

        清雪說:“你怎么不說話?”

        我吞吞吐吐:“說什么好呢?”

        她說:“隨便。”

        我的確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倒是清雪打開了話匣子:“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詩嗎?”

        我看著她,等待她的答案。

        “那是因為上高中時我喜歡上了一個寫詩的男孩。”她一臉穿越的表情,“你不知道啊古之月,他好浪漫的,就像是……就像是大才子唐伯虎?!?/p>

        我知道唐伯虎文采俊逸,才高八斗,也知道他風(fēng)流成性四處留情,所以我對清雪的這個比喻充滿聯(lián)想。

        “后來呢?”

        “后來……”清雪的神色倏然暗淡下來,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則哪里會有以后那個對她施暴的家伙?怎么會有孫十全?

        “他讓我墮胎了兩次,然后就消失了,消失了……不過我不恨他,真的?!?/p>

        不用說,這個讓她兩次墮胎的“唐伯虎”改變了她的命運,她的目光追逐著那個浪漫的背影,而把生命的殘荷敗柳批發(fā)給了一個離過三次婚的老男人。

        “不說這些了,”清雪甩了甩頭發(fā),像是甩掉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陳年舊事,“其實我挺知足的,你看我有這么多好朋友,天南地北的,這都是詩歌賜給我的,不是嗎?就說這里吧,陽子對我挺好的,林子對我也是蠻好的,還有你古之月,對我都是極好的……”

        我沒想到她能說出這么多“好”,尤其是我們小城那幾個經(jīng)常爆出花邊新聞的詩人。這里我需要補充幾句,那就是我們小城的詩人絕大多數(shù)筆名都帶“子”,除了清雪所說的陽子和林子,還有上天入地的仙子、鬼子,當然也有不那么入耳的騾子、虱子,聽上去很有些諸子百家的意味。如果按照這個思路,孫十全應(yīng)該叫“孫子”才對,反正中華五千年,不論老子還是孫子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但孫十全偏要劍走偏鋒,恰好說明他是不按套路出牌的角色。

        我很想知道那些“子”們對她怎么個好法,想了想還是作罷,連我這個與她交往淺薄的人都是“極好的”,諒那些家伙身上也挖不出什么“猛料”。

        我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清雪對此明察秋毫,忽然起身來到我身邊,一手放在我的肩上,說:“干嗎老看時間呀,人家好孤獨的。之月哥哥,我還想喝啤酒?!?/p>

        這是一個絕佳的逃脫機會,出了這個門,一切都波瀾不驚。在清雪沒有進一步動作之前,我還能夠把持自己。

        “好的,我這就去買?!?/p>

        走到門口,清雪說了句:“我等你。”

        我想就是這三個字終止了我的逃脫計劃。拎著啤酒,我在空空的長街躑躅了許久,不時遙望著家的方向??晌液莶幌滦膩?,因為她在等我。我沒有放人鴿子的習(xí)慣,尤其是一個孤獨無助、柔情百轉(zhuǎn)的女人。

        上樓,敲門,我不自覺地做了幾個深呼吸。

        門開了,清雪只穿著黑色蕾絲文胸和內(nèi)褲的胴體在我眼前一覽無余,很骨感,也很性感,就像內(nèi)衣店里的塑料模特。我承認,我被嚇住了。盡管我很多次心猿意馬,甚至在幽寂的長夜想象過清雪一絲不掛的樣子,但此時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她突然以這種方式“驚鴻乍現(xiàn)”,我還是被嚇住了,嚇呆了。

        我把啤酒丟到清雪迷離的眼波里,逃了。

        沒有出租車,夜的確深了。我急行在霓虹的光影中,猶如踩著一個虛浮的夢幻。前方已隱約可見小區(qū)破敗的大門,門衛(wèi)老姜頭尖厲的咳嗽劃破了遼闊的寧靜。再有幾分鐘,我就可以到家了。

        但是,就在這最后的距離內(nèi),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不期而至。我看了看,居然是詩人諸子之一、對清雪“挺好的”陽子。我不知道這廝夜半三更發(fā)的哪門子神經(jīng),因為平素我與他交往甚少。而且,除了他的那些王婆賣瓜的爛詩讓人嗤之以鼻之外,這位仁兄還是男人一族中的長舌婦、享譽小城文學(xué)圈的著名攪屎棍,我不相信他撅起屁股能拉出什么好屎。

        沒想到,他是替孫十全打抱不平的:“你知道山泉遇到清雪那個婊子有多倒霉,嗨,連我都為她害臊!老胡啊,你是山泉的鐵哥們,我都憋了一天了,再不找人說說我非憋死不可。這清雪,哈,就是個綠帽子批發(fā)專業(yè)戶!”

        我對他如此惡劣的誹謗非常憤怒,因為我并不相信清雪會濫情到這個地步。但是陽子為了佐證他的義憤填膺,馬上給我傳來了幾張截圖,那些喜歡四處炫耀的“諸子”們竟把與清雪露骨的QQ聊天記錄在朋友間傳播。這一刻我確信,孫十全那一耳光并非魯莽之舉,這已經(jīng)不是小心眼的問題了。

        我呆立在一棵老銀杏樹的暗影里,心中說不清什么滋味。我忽然感到慶幸,沒有在這個心旌飄搖的夜晚淪陷??梢韵胂螅⒅鞠葱母锩媾c清雪牽手終老的孫十全該有多么沮喪,不,應(yīng)該是絕望。他太可憐了,那記耳光與其說是打在清雪的臉上,毋寧說是擊碎了他最后一點尊嚴??汕逖槭裁磿@樣?這個看起來優(yōu)雅脫俗的女子,為何會這么多情、任性而荒唐?也許她永遠忘不了那個寫詩的男孩,也許是那個老男人大施淫威而讓她產(chǎn)生了本能的反抗,再或者,僅僅是因為詩,讓她的心飄起來,飄成了孤獨而浪漫的云朵……我相信她不是蕩婦,她只是太缺乏安全感、太把生活夢幻化了,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種子,隨處都可以扎根,隨處都可以開出花來。

        “回家吧?!蔽覍ψ约赫f。

        在幽暗的客廳里,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菜販子的臥室竟然沒關(guān)門,她睡得很沉,打著雄渾的呼嚕,對我的歸來毫無察覺。借著窗簾上的微光,我看到她的床頭柜上放著那把擱置已久的吉他。

        6

        我用一整天的時間聽完了那個移動硬盤的內(nèi)容,并且反復(fù)瀏覽了50多幀不同時期的照片。

        真不錯,虎哥很能講故事,他是個十分注重細節(jié)的人,每一件事的來龍去脈、行為動機和心理狀態(tài)也都講得很細,這讓我對完成這本書更有了底氣。應(yīng)該說,虎哥頗有寫小說的潛質(zhì),可惜他的表達能力有限。他的交往面廣泛而駁雜,從街頭混混到達官貴人,而這些人都是他奮斗過程中的助力者。像許多逆襲的成功草根一樣,他也曾經(jīng)流浪街頭,甚至偷一家工地的電纜線被當場捉住差點打死。改變他命運的人叫“龍哥”,關(guān)于龍哥的事情他只是點到為止,保留了足夠的神秘。縱觀他的人生歷程,你很難做出簡單的善惡評判,況且他有意淡化了那些對他不利的部分,這應(yīng)該是多年的摸爬滾打教會他的自保方式。他還是一個慈善家,救助了10余名孤兒,并且陸續(xù)出資把近百名寒門學(xué)子送進了大學(xué)。我坐在電腦前一連抽了三支煙,為他的人生理出了一個主題詞:屈辱。沒錯,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洗清橫陳在家族記憶中的屈辱。

        我又把虎哥草擬的提綱研究了幾遍,沒有懸念迭出,沒有大開大合,沒有扣人心弦,而只是一筆平鋪直敘的流水賬。他應(yīng)該是一部傳奇,為了突出他的傳奇色彩,我必須把他的思路推翻重來。但這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所以我決定不要草率下筆,首先找準一個切入點,讓屈辱最大限度地楔入虎哥的靈魂。

        夜色漸濃,我在顯示屏上打出了15個小標題,這些都是在虎哥人生關(guān)鍵時期產(chǎn)生巨大作用、甚至是決定性作用的事件。剩下的事情,便是對這些小標題的排序組合。頭腦發(fā)昏時,我決定關(guān)掉電腦,讓自己冷靜一下。這時我才感覺腹內(nèi)空空,就起身去廚房煮方便面。走過客廳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了。

        菜販子依舊沒有回來,這很奇怪。我不知道昨夜她是何時回家的。按照平時的慣例,她一般晚上七點前就到家了,即或偶有出入也不會超過半個小時。我感到有些蹊蹺,便站在灶臺前給她打電話,但她沒有接。我無法猜測她在哪里,會干什么,因為她并不是一個喜歡交際愛湊熱鬧的人,更不可能鬧出紅杏出墻的緋聞。再說,這些年的風(fēng)吹日曬也早把“小蘋果”變成了“老核桃”。

        吃著方便面,我有點心緒不寧。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對菜販子還是關(guān)心的,那些積年的熟視無睹和糟糕情緒并不能阻止我對她的擔(dān)憂。自從她成為一個菜販子,身上的俗不可耐便日甚一日,小販身上所有的習(xí)氣她一樣不少,甚至連數(shù)錢都在舌尖上蘸著唾沫,嘴里的臟字也越來越多,那個夢一樣的“小蘋果”消失得無影無蹤,像一個不真實的幻覺。我對她的冷淡、牢騷和這些年積攢的壞脾氣早已習(xí)慣了,麻木了。我們就像一個屋檐下的一只雞和一條狗,她鉆她的雞窩,我進我的狗籠。說實話,我曾經(jīng)想過離婚,在第一次見到清雪的時候這個念頭更加強烈,但是我不能。我忘不了她在成為菜販子之前的一切,忘不了那張油餅,忘不了《壺與盞的愛情》……

        撂下碗,我出門在小區(qū)里溜達??罩械钠∥镌跓艄饫锍蔀榛疑臒熆|,一扇半開的窗子內(nèi)傳出了女人打罵孩子的聲音:“氣死我了,你這個畜生!叫你逃課,叫你去網(wǎng)吧,看我不打死你個沒良心的!”然后女人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冤家呀,你再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就跟我和你爸一樣,喝西北風(fēng)去吧!”我感到很不舒服,趕緊走開,一陣搓麻將的嘩啦聲緊跟著襲擊了我的耳朵。小區(qū)里沒有我想要的寧靜,還是回家為好。

        直到臨近子夜,還是沒有菜販子的蹤影。再打電話,通著,照舊不接。我想既然電話一直處于開通狀態(tài),大概也不會有什么危及人身安全的大事,犯不著去派出所報失蹤。我沒有關(guān)書房的門,這樣便于察覺菜販子何時回來。躺在床上,讓虎哥沿著歲月的波峰浪谷過了遍電影,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然后是一個夢,夢里我正赤身裸體地在大街上游蕩,看到周圍的人交頭接耳,對我指指點點,我忽然感到自慚形穢,雙手捂著下體狼狽逃竄。倉皇中摔了一跤,讓我從夢中跌回到現(xiàn)實。醒來時,心還在狂跳。意識恢復(fù)之后,我就聽到了菜販子驚天動地的鼾聲,心中這才踏實了。又迷糊了一陣,繼續(xù)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經(jīng)將近上午九點了,菜販子當然早已離開。我喝了一杯涼白開,打開電腦,在正式開工之前,我給菜販子打電話,這次她很快接聽了。

        “是不是錢到賬了,?。渴遣皇??”她顯然對我的意圖做出了誤判。

        “就這兩天吧,”我說,“這次十拿九穩(wěn)?!?/p>

        “還沒到,還沒到……”她有點泄氣。

        “先不說這個,我打電話是想問你,昨天晚上怎么回來那么晚?”

        “管得著嗎你?”她非但對我的關(guān)心毫不領(lǐng)情,反而變本加厲地警告我,“跟你說胡發(fā)財,你這就給我腳后跟打屁股去討債,老娘的事用不著你管!”說著,就把電話掛掉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這個可惡的菜販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連“老娘”都吼出來了,我直想對她爆句粗口。既然她的事不讓我管,我倒還省心了。我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全神貫注地整理虎哥的提綱。

        在反復(fù)斟酌之后,我決定從虎哥少年時代那次行竊被打?qū)懫?,那次劫后余生,?yīng)該很有震撼力。理順了思路,我用半個小時整合出十個大的章節(jié),然后在每個章節(jié)下寫出五百字左右的梗概。全部完成之后,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感覺比較滿意。這部暫定為 《一個人的傳奇》 的章回體紀實文學(xué),我預(yù)計有15萬字左右。如果虎哥認可我的提綱,接下來的寫作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我沒有急于把提綱給虎哥發(fā)過去,我想做到完美,當然也為了能順利地拿到那三萬元定金。下午我把那個移動硬盤又溫習(xí)了一遍,所有的內(nèi)容基本上爛熟于心。臨近傍晚,孫十全打電話詢問進展,我沒對他說實話,只告訴他尚在構(gòu)思中。

        “再快點好不好?你明白的兄弟,錢拿到手我這輩子就再沒什么掛礙了,要不然,我他娘的死了都閉不上眼!”孫十全說。

        我有點小小的感動:“放心吧,我會讓你閉上眼睛的?!?/p>

        孫十全嘿嘿笑了,接著透露給我一個秘密:“老胡,我只給你透個氣,我正計劃創(chuàng)作一組長詩,我敢對火星發(fā)誓,這絕對是一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偉大詩篇!”

        我對他這副牛皮吹破天的語氣不以為然:“呵呵,那就預(yù)祝你成功吧?!?/p>

        “你小子就不問問這首詩叫什么名?”

        “哦,那就說來聽聽?!?/p>

        孫十全在電話那邊清清嗓子,很有些莊重感:“這部偉大詩篇的題目叫——《奔跑在天上的馬》!”

        我依舊不以為然,第一次讀他的詩,是一匹來自秦朝的馬,現(xiàn)在,馬又四蹄騰空來到了天上,這會不會與他生活中喜歡騎馬有關(guān)?可馬跑在天上不摔死才怪呢。

        孫十全有些掃興,接著告訴我明天他要去外省參加一個詩會。我說:“你不是不愿和那些狗屁詩人打交道嗎?”他鄭重地糾正我,那些都是純粹的詩人,絕不是我們小城的雞鳴狗盜之徒。

        “帶清雪一起去嗎?”

        “你怎么又提那個婊子!”“啪”的一聲,他把電話掛了。

        看來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破鏡重圓。我不知道清雪現(xiàn)在流落何處,不過既然有那么多對她蠻好的“諸子”,我又操的哪門子心呢?

        夜里,菜販子依舊深夜未歸,想起她白天對我的態(tài)度,我索性關(guān)門睡覺。似夢非夢中,我還真的看見菜販子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臉膛黝黑的大漢,他蹬著菜販子的三輪,菜販子背貼背坐在他身后,一臉幸福的模樣,還萬分陶醉地唱那首《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大漢回過頭,張開兩片泛白的厚嘴唇,膩歪歪地叫道:“小蘋果?!蹦锏模靶√O果”是你叫的嗎?那是老子的專利!我怒不可遏地沖過去,一把揪住大漢汗?jié)n斑斑的領(lǐng)子,罵了聲“狗日的”,另一只手在他脖子上一抹,血頓時噴了一丈高。我聽到菜販子驚駭?shù)膽K叫聲:“殺人了!殺人了!”一時間我有些發(fā)呆,看著手中那柄血淋淋的匕首。奇怪,這不是虎哥吃牛肉的那柄匕首嗎?它什么時候到了我的手上?

        黑暗中我驚懼地坐起來,身上的每一條血管都在霍霍地跳動。我打開手機,凌晨三點鐘,菜販子的呼嚕突破了門的屏障,山呼海嘯地傳過來。我搖搖頭,真他娘邪門了,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借著手機的熒光,我看到了地板上滾作一團的夏涼被。

        我承認,我沒法不在乎菜販子日益詭譎的行蹤,一個個問號盤桓在我的腦際,揮之不去。我很想現(xiàn)在就把酣睡中的菜販子叫醒,讓她給我一個真實的回答。可是她太累了,這完全能從她的鼾聲中感覺出來。過去夜里有輕微響動、哪怕我進一次衛(wèi)生間都能讓她豎起耳朵,可現(xiàn)在這架勢恐怕外面打炸雷也驚不醒她。這太匪夷所思了,不是嗎?

        等過了眼前這個坎,我非對她來一次秘密跟蹤不可。我想。

        第二天,我最后一次對提綱進行了潤色,包括任何一個可疑的標點符號。9點45分,我把提綱傳到了虎哥的信箱,同時給他發(fā)了短信,客氣地請他“斧正”。說實話,我覺得已經(jīng)無可挑剔。

        半個小時后,虎哥的電話來了:“兄弟,謝謝你,下功夫了,不愧是大家手筆呀!”

        我正在沾沾自喜,不料虎哥接著說:“這個提綱我基本滿意,還有幾處小地方,咱們再商量商量。這樣吧,今天我要辦一件急事,明天上午你來娛樂城,咱們見個面?!?/p>

        虎哥的“基本滿意”讓我始料未及,明擺著,那三萬元定金還在那兒懸著,就像水中的月亮,近在咫尺可你就是夠不著。要知道今天已經(jīng)是我向菜販子承諾的第六天,離最后的期限只差一天了。

        然而僅僅隔了不到半分鐘,虎哥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哦,剛才忘了一件事,你把銀行卡號發(fā)給我?!?/p>

        我頓時一陣狂喜,老天爺總算開眼了。盡管虎哥對提綱的態(tài)度還在“基本”中,但他既然索要我的銀行卡號,那就說明八九不離十了。我連忙把卡號發(fā)給他,接下來,就等著手機發(fā)出的那聲美妙的短信提示音了。

        整個下午,我是在煎熬中度過的。你不難想象,越是接近成功就越是備受煎熬,分分秒秒都是折磨。時間似乎停滯了,我像一只徘徊在籠子里的野獸,時而在興奮中心跳,時而在憂慮中彷徨,甚至?xí)诳膳碌南胂笾朽淙艉s。為了緩解情緒,我還做了八個俯臥撐,累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十多年前我還能一口氣做20個,怎奈歲月毫不客氣地回收了我的青春也回收了我的力氣。

        暮色降臨,我在大街上茫然地穿行,直到走得兩腿鉛沉,才坐在滿是灰塵的路牙子上,對著某扇窗口發(fā)呆。

        月亮從東邊的樹梢上爬上來,在幾朵居心叵測的烏云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高處走。我肚子里空空如也,但一點也不覺得餓。手機在我的手心里捂出了汗,它一直保持著沉默,讓那個慈悲的提示音變成一個越來越大的懸念。后來我舉起手機拍月亮,拍了刪,刪了再拍,直到它成為一個干凈的亮點,因為那幾朵陰險的烏云已經(jīng)追不上它了。

        但我的心頭卻開始烏云壓頂,那聲提示音今晚也許聽不到了。我站起身,緩緩地往回走。就在我頹喪到極點的時候,手機響了,那是一聲美麗的鳥鳴,是的,比百靈更加動聽的鳥鳴。

        三萬元到賬,一分不少!

        我沒有跳,沒有叫,沒有抱著街邊的路燈桿跳舞,我只是默默地流淚,任它淌滿雙腮滑入嘴角。幾分鐘之后,我開始狂奔,先還沉重的雙腿像鹿一樣輕盈,像虎一般有力。我跑著,管別人怎么看我都行,就當我是一個瘋子好了。我要把生命的黑夜跑丟,讓它永遠追不上我。

        菜販子依舊沒回來,隨她的便吧?,F(xiàn)在,我要睡覺!睡覺!

        這一夜,我睡得死沉,連菜販子回沒回來都不知道。

        7

        我如約來到了金鳳凰娛樂城。準確地說,在離娛樂城還有十米左右的時候,我站住了。

        我感覺出了異樣,我相信,連傻子也能感覺出來——

        娛樂城被查封了!

        我怔在那里。這太突然了,就在昨晚虎哥還給我打了款,當然,打款人也可能是虎哥的手下。那至少說明,娛樂城當時還平安無事。這個思慮周密、為人謹慎、黑白通吃的傳奇人物,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黑白兩道都沒能罩住,終而招致了一場無妄之災(zāi)?

        良久,我給虎哥打電話,手機關(guān)機,辦公室的座機也無人接聽。這足以證明,笑傲江湖的虎哥的確已經(jīng)虎落平川。

        在我的身邊,慢慢地聚攏了一些人,他們的衣著打扮表明他們多半不是這里的“貴賓”,而是一些心理復(fù)雜的看客??梢韵胂?,這些心猿意馬而囊中羞澀的市井小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徘徊在娛樂城的門前,看著那些進進出出的豪華汽車和氣宇軒昂的人,一面嫉妒得眼紅,一面感嘆自己的卑微,他們甚至?xí)切┤诉h遠地吐痰,以此宣泄心中的郁悶。

        “早他娘該查封了!”有人說,酒糟鼻在晨光中泛著炫目的紅色。

        “活該,哈哈哈!”一個禿頭大快人心地附和,“那些有錢的有權(quán)的都他娘抓了挨槍子才好,姥姥的!”

        “唉,人的命,天注定。”說這話的是一位患有眼疾的老者,一只眼珠呈灰白色,而另一只眼珠卻很有些看破紅塵的犀利。

        “福祿災(zāi)劫自有定數(shù),誰又能逆天呢?”他忽然搖頭嘆息一聲,“聽說這虎哥也做了不少善事,可惜了!可惜了!”

        酒糟鼻和禿頭不樂意了,異口同聲道:

        “算卦的,你懂什么?那不過是個障眼法,純粹他娘的假仁假義假慈悲!”

        老者一看惹了眾怒,連忙收起話頭,人也往一旁撤了幾步。我走過去,向這位“算卦的”老者打探詳情。老者說娛樂城是下半夜被查封的:“我的天,你不知道那陣勢,烏泱烏泱

        的,到處都是警燈,警察個個荷槍實彈,把個娛樂城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抓了好多人。光小姐就上百,一個個露著大白腿,拿頭發(fā)遮著臉,跟鬼似的!還有嫖客,唉,丟祖宗八代的人呢!虎哥就不用說了,人家就是沖他來的?!?/p>

        我心中百味雜陳,轉(zhuǎn)身離開這是非之地。

        那位老者竟追了兩步,嘀咕著:“要不要我給你看看相?要是虎哥早點找我看看,給他個破解之法,這一劫沒準他就躲過去了。老弟,我看你印堂發(fā)亮,近日必有喜事降臨。怎么樣,算一卦?”

        我回頭沖他笑笑,大步離去。

        一切都像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夢,昨日“英雄”,今朝末路,天堂和地獄不過一墻之隔。我真的沒想到,我與虎哥竟只有一面之緣。那么,接下來我該怎么辦?還有無必要把這本書繼續(xù)寫下去?或者,寫下去還有意義嗎?在一家寫著“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雜貨店前,我下了決心,既然已經(jīng)收了虎哥的定金,我就必須完成這部 《一個人的傳奇》,無論虎哥把牢底坐穿還是最后吃了槍子,我都要信守承諾。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兒,在喧囂的大街上,我像一只迷路的孤鳥。我也不想回家,坐在那個逼仄陰暗的空間里,也許會讓我的心情變得更糟。但我絕對沒想到虎哥的變故僅僅是一個系列故事的序幕,這個原本向菜販子兌現(xiàn)承諾的最后期限,注定是我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天。

        林芳芳的電話來了,我聽到了她掩飾不住的哭音:“老胡你快來勸勸子騰吧,現(xiàn)在就來,好嗎?”

        我的心一懸:“老杜怎么了?”

        “他……他抑郁了!”

        這怎么可能?幾天前他還是一副很“爺兒們”的架勢,怎么眨眼之間就抑郁了?

        走進別墅,林芳芳憔悴的臉色讓我吃了一驚,她兩眼紅腫,頭發(fā)蓬亂,身上只穿著睡衣,完全失去了平日里那種女強人的雍容和霸氣。我沒有看到杜子騰,也沒有看到他們的保姆和愛犬,偌大的別墅里彌漫著無處不在的死寂。

        “到底怎么回事?”我問。

        林芳芳哭起來,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里,我找到了壓垮杜子騰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債主找林芳芳討債了!這也就是說,杜子騰最不愿暴露的一切在林芳芳這里已經(jīng)昭然若揭。他再也“爺兒們”不起來了,正像他所說的那樣,他跳下深淵就是個死。

        “嚴重嗎?”

        “他要跳樓……太可怕了!”林芳芳一臉驚悸的表情。

        “老杜也是,怎么這么想不開呢?”我嘆了口氣。

        “誰說不是呢?”林芳芳為我的感嘆提供著充足的理由,“不就是錢嗎?錢算什么呀,老胡你說我們?nèi)卞X嗎?我們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要什么有什么,我們會在乎那點錢?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老杜心眼為什么會這么???你說呢老胡,你可是最了解他的?!?/p>

        我無話可說,因為我很清楚,在杜子騰的心中,這份家業(yè)從來不是“我們”的。他更像是一個豪門的寄居客,一個印在婚姻合同上的打工仔,一個躺在金榻上被妻子摟著睡覺的委瑣男。

        我問杜子騰在哪兒,林芳芳指指樓梯,悄聲說:“二樓,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我真擔(dān)心他有什么三長兩短?!?/p>

        她帶著我,像一個入室盜竊的賊,躡手躡腳地走近杜子騰的房門。

        這個房間我并不陌生,它是杜子騰的書房,很多類似《紅顏知己》之類的情欲故事就出自這里。

        林芳芳向我附耳道:“就看你的了?!?/p>

        然后她站在一邊,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我這個“救火隊員”給她帶來奇跡。

        我盡量拿捏著自己的音量,以保證讓他聽到的同時又不至于受到驚嚇:“老杜,我是老胡呀,回來了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咱兄弟兩個好好喝幾杯。”

        我很希望聽到門里邊能夠傳出來那個“賢弟”的稱謂,聽到這位賢達口里的“之乎者也”,但是很遺憾,里面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老杜,你把門打開,咱們說說話,好不好?”

        依舊鴉雀無聲。

        我有點沉不住氣了,索性使出激將法:

        “別怪我說難聽話老杜,為這點兒破事就要死要活的,你他娘也太沒出息了!聽好了,嫂子已經(jīng)把什么事都擺平了,現(xiàn)在天下太平,明白了吧?你要還是個爺兒們,就把腰挺直了立馬給我出來!”

        這一招果然立竿見影,杜子騰開腔了。不過我聽到的不是友好的“賢弟”,而是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

        “滾!”

        林芳芳嚇得面如死灰,我向她搖搖頭,表示我愛莫能助??磥矶抛域v病得不輕,他的心鉆進了死胡同,恐怕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了。我們重新走回客廳,林芳芳焦躁地踱著步,說:“怎么辦?怎么辦呀?”

        我只好把勸慰的對象轉(zhuǎn)移到她身上,以免這所豪宅里誕生兩個神經(jīng)病。

        “找心理醫(yī)生了嗎?”我問。

        “找過了,”林芳芳無望地說,“和你一樣,被老杜趕走了?!?/p>

        “真不行的話,就強制送精神病院吧。”我覺得這是最后的出路。

        但是林芳芳堅決拒絕了:“不,絕對不行!那會把老杜害死的,會把他害死的!”

        我無計可施,只能拿“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樣老掉牙的套話來搪塞。臨別時,林芳芳在我身后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也好,也好,省得在外邊把心跑野了。”

        走到外面,我又回望了一眼這座氣派的別墅,想象著賢達杜子騰此刻正在那個緊閉的房間里做著什么。我很擔(dān)心從窗臺上會突然跳下一個抑郁癥患者,還好,那扇窗子被鐵柵欄封鎖得鳥都飛不出去。但愿杜子騰的心能夠飛出來,我想,飛出來他還是個爺兒們。

        回到家已是中午,我一點食欲也沒有,整個人癱在沙發(fā)上。

        這時,孫十全打來電話,里面?zhèn)鞒鲆黄票瓝Q盞的嘈雜,顯然,他此刻正坐在遠方的某個城市的酒席上,和那些“純粹”的詩人們豪飲。

        “老胡,定金拿到了沒有?”

        我說:“拿到了?!?/p>

        其實我還想告訴他虎哥被捕的消息,但他沒給我說下去的機會,只是自言自語似的說:“解脫了,解脫了,終于解脫了!”

        沒錯,孫十全解脫了,了無牽掛,他可以來去自由放浪形骸,可以心無旁騖地創(chuàng)作他那偉大的詩篇,而我卻像深陷牢籠,全身都有一種被捆縛的感覺。我不知道這個燠熱難耐的夏日還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的確,今天氣溫接近40度,達到了這個夏天的峰值。

        我就這么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大約三點多鐘,我被一個電話驚醒,居然又是那個陽子打來的。

        “山泉的事聽說了吧?”

        我感到蹊蹺:“他不是在外地以詩會友嗎?”

        “你還不知道呀,他出事了,出大事了,天大的事!”陽子的語氣一聲比一聲驚駭。他說詩人群里都炸窩了,因為有人把事故現(xiàn)場的圖片發(fā)到了網(wǎng)上,“靠,腦袋旁邊流了好大一攤血,那個慘呀!”

        “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全身都在發(fā)抖。

        陽子長嘆一聲,他說跟那邊的詩友溝通過了,本來好端端一個詩會,中午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可是山泉酒后非要去騎馬,人家怎么勸都勸不住?!鞍Γ疡R打驚了,結(jié)果摔下來,頭撞在了石頭上……古之月你說,他這不是作死嗎?”

        我半天沒回過神,孫十全就這么死了?以這樣的方式徹底解脫了?在過去的日子里,我曾多次擔(dān)心孫十全會從飛奔的馬背上摔下來,可他一直好好的。而今,他與我兩不相欠,卻最終還是騎馬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我覺得累極了,我的承受力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夠了,真的夠了。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驀地,我想到了孫十全的 《奔跑在天上的馬》,那首曠古未有空前絕后的杰作。而此時,我覺得它更像一個冥冥中的讖語。

        我打開電腦,首先進入了他經(jīng)常光顧的那個詩歌論壇,沒錯,那首詩的題目赫然在目。然而打開網(wǎng)頁,除了碩大的標題,下面只是一片空白。我又連續(xù)進入了他的博客、QQ空間和微信朋友圈,“奔跑在天上的馬”幾個字都在,而題目的下方均是未著一字。那么,是這首詩尚未完成,還是那無邊無際的空白本身就是他偉大的遺作?

        我感到茫然,在孫十全留下的空白里,似乎聽到了遙遠的馬嘶。那匹馬騰云駕霧,馱著孫十全奔向無盡的遠方。我甚至看到孫十全像一個褪色的秦俑,揮著長矛沖我大笑不止……

        日影西斜的時候,電話又響了。

        “胡發(fā)財嗎?我是孫十美?!?/p>

        “哦,十全的事,我很難過……”我的嗓子不知何時啞了。

        “我在你們小區(qū)門口,你過來一下好嗎?”

        孫十美是孫十全的妹妹,她此時來找我,應(yīng)該是為孫十全的事。無論如何,多年的朋友不幸罹難,我都不能袖手旁觀。如果需要我到事發(fā)地走一趟的話,我不會拒絕。

        孫十美臉上看不出多少悲傷的表情,手里提著一個卷在一起的黑色塑料袋。見了我,開門見山地說:“我是替老娘來還錢的,三萬元,你點點。”

        我十分詫異,老母親何時欠我錢了?就算她是替兒子還債,我與孫十全也已經(jīng)兩清了,這三萬元又從何說起?

        我把袋子推開:“孫姐,你一定是弄錯了?!?/p>

        孫十美肯定地搖搖頭:“不會錯,我娘臨死前,親口交代的,這是她攢了一輩子的私房錢,連孫十全都不知道。”

        我?guī)缀跷謇邹Z頂:“你剛才說什么?老娘她……”

        “她死了,也就個把小時吧?!睂O十美依舊是一副木然的神色,也許是長期在醫(yī)院作護工,她對死亡早已麻木了。

        我料定老人家的辭世一定是傷心過度,無論她多么樂觀,多么豁達,兒子死了,而且死得這么突然,沒有給她任何緩沖的余地,她怎么受得了呢?這個世界上,從此再也沒有那個笑意盈盈、問我們“喝美了嗎”的老人了。

        “我去……我去看看老娘?!蔽业臏I水奪眶而出。

        “不用了?!?/p>

        孫十美果斷地拒絕了。她說老母親死得很安詳,嘴角甚至還掛著笑,看不出一點悲傷。我想不明白,老母親為何會是這副死亡的表情?也許這一天她已經(jīng)等了很久,作為一個教徒,她把死亡看成了一扇門,無論孫十全還是她,走出這扇門,就是美好的天國。

        我頹然地蹲在門衛(wèi)室的墻角,掩面哭泣起來。

        孫十美有點不耐煩了,把袋子直接扔到了地上,說:“哭什么呀,人要是笑著走了,那是喜喪!錢你收好了,老娘臨咽氣非讓我立馬給你送來,半分鐘都不能耽誤,她的魂看著呢。我走了,先把老娘送進殯儀館,完了還得趕火車,把孫十全的骨灰弄回來?!?/p>

        孫十美騎上破舊的二八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駛遠了。

        我擦了擦淚,拿起地上的袋子,感到無比沉重。

        門衛(wèi)老姜頭笑瞇瞇地看著我:“人家娘死了你哭個什么勁呀,發(fā)財,這下你可真的發(fā)財了!”

        我兇狠地瞪了他一眼,這個老實巴交的老頭子在我眼中突然變得可惡至極。

        我把袋子放回家,呆呆地看著窗外。我不知道這世界怎么了,就在這短短的一天,虎哥被捕了,杜子騰瘋了,孫十全橫死異鄉(xiāng),他的老母親駕鶴歸天……所有的人和事疊加起來,讓這個燥烈的夏天仿佛變成了世界末日,讓人應(yīng)接不暇,茍延殘喘。

        我想找人喝酒,喝一通大酒,然后睡死過去,最好在酒醒后完全失憶??墒牵乙呀?jīng)沒有了把酒言歡的朋友。那就一個人喝,喝他個昏天黑地乾坤倒懸。

        在前往“空中花園”的路上,我意外地接到了清雪的電話。

        “古之月,我就要走了?!?/p>

        “哦,回江南嗎?”

        “不,去東北,那里有一個詩人,對我頂好頂好的。”

        我不清楚她是否知道孫十全的噩耗,或者說,孫十全的死對她意味著什么,但從她滿懷憧憬的口氣里,聽得出孫十全已經(jīng)在她的生命中風(fēng)過無痕。

        “今晚我們能見見面嗎?就當為我送行?!鼻逖┱f,“說真的,之月哥哥,你是個好人?!?/p>

        我沒有見她的理由,按我的想法,她今晚應(yīng)該抱著孫十全的詩哭泣才對??伤粫?,她只會撲棱著翅膀,在那些“蠻好的”“挺好的”“極好的”驛站里歇歇腳,然后繼續(xù)去找“最好的”。也許,這就是她的一生。

        我不假思索地撒了個謊,然后讓出租車司機掉轉(zhuǎn)車頭,朝相反方向的東安夜市進發(fā)。這里遠在市郊,即令清雪會出現(xiàn)在大排檔,也不可能來到這里。

        獨自在人聲鼎沸的夜市喝酒還是第一次,但我多要了兩套餐具,一個是杜子騰的,一個是孫十全的。我給他們斟滿,然后每個杯子碰了一下:“干了!”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目光越過遍地狼煙投向黑暗中的遠方。那里是農(nóng)民的田野,沒有燈光,就像一片黑色的大海。

        我說:“老杜,怎么不喝呀,你他娘的以后別拽你的假斯文了,好好說話,聽見沒有?”

        “嘿嘿,我改,我改。”我替杜子騰說。

        “還有你老孫,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還騎什么馬,裝什么熱血青年,往后給我老實點,知道嗎?”

        “不騎了,不騎了,再騎我是王八蛋!”

        “這就對了嘛,”我舉起杯和他們用力一碰,“咱們永遠都是鐵三角,永遠!”

        這時,夜市的北端響起了一陣女人的歌聲。不知為何,我感到這歌聲非常親切。后來,歌聲漸漸向我靠近,我看到一個盤著丸子頭、打著粉腮、涂著藍色眼影和橘色唇彩的女人站在一桌客人的旁邊,熟練地彈著吉他,很投入地唱那首《你是不是我最疼愛的人》。唱到一半的時候,有人開始喝彩、打響亮的呼哨,也有人一邊投出10元的紙幣,一邊下流地調(diào)笑。女人似乎對這些渾然不覺,只沉醉在她的歌聲里。我定定地看著女人,無法分辨她的年齡和真容,但是她的歌聲卻像一脈深秋的幽泉,慢慢地淌進了我的心底……

        我站起來,走近她,在她唱完最后一個音符的時候,把她輕輕地抱了起來。

        我說:“彩霞,咱們回家。”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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