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古老、尊貴的多延羅公墓一角,
費希特、黑格爾高大、莊重墓碑的斜對面,
一塊不起眼的菱形花崗巖石上
刻下你的名字(沒有生卒年月)。
你就以這樣的姿態(tài)屹立。
你安葬在這里,不是為了躋身歷史
(那些油漆匠們的歷史!)
是因為它就處在你生前寓所的右側(cè),
你用一只眼的余光看到了它。
現(xiàn)在,你的黑雪茄不再冒煙了,
而你流亡時期的那只軍用小手提箱似乎
仍擱在你的墓石背后一側(cè),
似乎你仍可以隨時抓起它起身離去——
除了躺在身邊的海倫娜,
甚至死亡
也不再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
1
我向一位日本僧人致敬,
因為他從魚市上鯛魚的齒齦
感到了自身的寒冷。
2
看不見珞珈山了,更看不見富士山,
一盆八月的茉莉花
卻盛開在我新遷入的窗前。
3
晚間散步,仿佛是在去德耳菲的路上。
夜的密林里,
河面上隱約的光。
4
過去他贊美過孔雀的美和神秘,
現(xiàn)在他躲開了,
仿佛它會走過來吃人。
5
語言,與變老身體的節(jié)奏,
多了一些猶豫和停頓,
也請更多一些從容。
6
說來殘酷,應(yīng)感謝你的死:
冬日北方的冷光,
在八月,歸還給了我們。
7
從圣雷米回來半年了,他還在想著
凡·高在瘋?cè)嗽寒嫵龅哪瞧\尾花——
那一陣滲透沙地的寧靜……
8
莎士比亞不知道自己是莎士比亞,
杜甫老去詩篇渾漫與……
這就好!讓我們出去散步。
1.在昌耀的詩中
在昌耀的詩中,句子后面的
句號,接連降落。有時也像一個銅環(huán)
緊拴住一頭發(fā)情的牦牛。
以這個句號,萬古與剎那與他內(nèi)心的
火成巖擠壓在一起,
并露出一抹嬰兒的微笑。
也愛用排比句、長句,最后還是那個句號,
而那個苦役犯,或是托缽僧,
帶著“被抽筋似的快意”,又向前
“趔趄了半步”。
2.在昌耀后期的詩中
天色未明,依然是那座屋脊。
青藏高原彎弓般的形體何以變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
這是一個痛楚的謎。
失落的鎏金寶瓶。扼腕者。
哈拉庫圖之夜的灌溉。
拂曉,當(dāng)山垴如巨靈腋下的首級,
他肩負(fù)犁鏵走過去,但又與
山坡上那個穿長衫的拿撒勒人錯過,
這同樣是一個謎。
在一個雨霧飄散的秋晨,在青海佑寧寺,
我看見一位年輕的
身披深紅色僧袍的阿卡,繞著
寺院前的那棵菩提樹
一遍遍,掃著落葉……
我聽著那掃帚的沙沙聲。
我們好像是穿過了千里萬里的黃沙天,
碰巧來到那里。
我走上前。我不說“謝謝”,我說“謝謝你”。
而現(xiàn)在,在北京,在這雨霧聚攏的清晨,
我再次醒來。
我聽著滴水聲,
我又聽到那掃地的沙沙聲……
好像這一次我是真正醒來。
好像那來自一棵繁茂大樹的青黃落葉
還在不斷地
為我飄下、飄下……
——給蔣立波、茱萸、趙俊
竹林青翠,夾雜著幾株橙黃色樹干
不知是何樹
山溪時而消失
時而從沙石河床下滲出
我們結(jié)伴而行,四個歡悅的
“現(xiàn)代漢語詩人”
似有人與我們在山道上擦肩而過
但什么也沒有
總是如此,有人登高查看山脈
有人在谷底一意潛行
有人與故國最后道別,更多的人
尋隱者不遇
山梨是苦澀的,咬一口
你才知道什么叫成熟
山水是高遠(yuǎn)的,以一生的血汗
我們也未必能把它洗出
——給李志軍博士
一位俄國流亡詩人曾說猶太教
就像“一滴充滿了整個房間的麝香”;
推開汝州風(fēng)穴寺書院的柴扉,
當(dāng)一陣桂花樹的香氣襲來
我想起了這句話。
竹林小徑。初秋凋殘的荷塘。
三畝地的廢園。掩映在荒草雜樹中的
唯一的一棵桂花樹。
(你用手指給我看)
如墨的山色。一陣微風(fēng)。
似乎整個世界只有這一棵桂花樹。
我們在月夜里漫步,那暗香一直跟著我們
如一縷游魂
直至風(fēng)穴寺的陡峭山門。
你談及處世的艱難,談到你多年的追求,
談著甚至連你的親朋也難以理解的
放棄和自由。
不錯,這一切也都來自于山下的那棵樹,
而它的苦澀和流動的芳香
也就是我們唯一的宗教。
——再致胡亮
在沿江前往子昂故里的途中,你說我忽然
叫停了司機(jī),是!那一河灘的累累亂石,
那些倒伏的、似乎還在掙扎的
被洪水齊腰沖刷過的樹!
我沒想到美麗的涪江竟如此兇猛!
我們是來挑揀一些奇異的卵石嗎?是,但我們
像是來到一個古戰(zhàn)場,似乎轉(zhuǎn)眼就變成了
收尸者,哀悼者?!斑@完全是大屠殺啊”,是,
但是,難道這里不比“平沙落雁”更美嗎?是,
但是我們被允許使用“美”這個字眼嗎?
我無法回答自己了。我只是呆立在那里,
望著那些被兜底掀起的榆樹、柳樹,不,
那些賣炭翁、琵琶女……不,那些亂世流民中的
東坡、披頭散發(fā)的阮籍、氣喘吁吁的杜甫……
我看著他們,而遠(yuǎn)處的山坡上依然是一抹黑瓦,
炊煙,青翠的菜地,果實累累的柚子樹……
多美??!是,但是難道美就意味著拉開距離
或向下俯瞰嗎?你能回答嗎,朋友?當(dāng)我們
一起呆呆地看著那些深陷在河灘的亂石里
無助,而又似乎永遠(yuǎn)不再掙扎了的樹……
責(zé)任編輯 安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