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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境

        2021-06-08 21:28:27慕明
        花城 2021年2期

        慕明

        一、李如山

        2019年,我讀博士到第四年,既沒有準備論文參加學術會議,也沒有向業(yè)界投遞簡歷,那年發(fā)生了太多無法可想的事,不得不放緩生活本身。即便如此,理性似乎仍在從越來越大的孔隙中不斷流失。在嘗試鍛煉、早睡早起、攝入蔬菜全部失敗后,我放棄抵抗,整日在劇場、博物館和藝術講座間游蕩,并說服自己,自由既然能定價交易,應該也可以預支。

        我見到顏菲是在學期末,校園里到處是懸浮的細微樹粉。一次學生競賽,題目是“為巴黎圣母院設計重建方案”。在摩根圖書館里,我看過搶救出的文物巡展,四百年前的手抄本上,天青石顏料與銀行商標的藍色相似。顏菲倒數第二個上場,投影開啟后,殘破的拱頂與塔樓仍然裸露,搭著黑色光傳感器陣列,像沒拆除的腳手架。然后金屬結構消失,木梁生長為尖塔。她說,這是混合現實攝像頭里的場景,也是觀者對教堂的最初印象。接著尖頂開始變形,白金火焰燃燒。她說,這是災難一刻的定格。人類心靈中,悲傷與智慧有同樣的力量。

        她聲音不高,口音也算不上純正,只是用詞大而重,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光影變化,花崗巖上疊加軟性陶瓷、相變材料、植物填料混凝土,尖塔變成穹頂、與植物融合的曲面、不斷上升的螺旋,無所定形,無限循環(huán)。她的聲音也上升,說最終的形狀需要觀者調動自己的情感、思考和想象,建筑藝術與人類思想一道發(fā)展,在過去,只有極少數的大師能將飄浮的思想固定在近乎永恒的形式里,但是今天,混合現實將跨越時空,賦予每個觀者表達與溝通的權利。這就是最好的繼承與發(fā)揚。

        有觀眾說,沒人會整天從手機攝像頭里看世界,我們已經受夠了虛假。

        雖然看不清,我卻能想象她的表情。劇本徐徐展開,正是自白的高光時刻。我說,維克多·雨果。

        她停了一下,說,維克多·雨果說過,人的思想改變,表達方式也會隨之改變,每一代人的主導思想,不會再用原來的材料和方式書寫出來;石頭寫成的書盡管牢固持久,在某一時刻,也要讓位于更為牢固持久的紙書?,F在新的書寫方式已經出現,你可以稱之為虛假,但如果感官無法分辨,真與假,又有何區(qū)別?那臺詞她顯然已練習過無數遍,卻仍帶有某種不似表演的激情。

        那種激情后來變成一場漫長的燃燒,點亮也燒掉了許多比尖頂更堅固的存在。而在當時,它點燃了我心里的一道枷鎖。大學三年級后,我再沒有親近的女孩。那時我覺得,心智不協調的身體關系與強暴沒什么兩樣,所以,當有女孩眨著眼睛,以三角函數的解法向我搭訕時,剛升起的興趣迅速熄滅了。并不是智識,而是理解世界的方式,神經網絡的結構和深度。

        交往第一年,我長進最大的是廚藝。當然,我們談論文學與建筑,也談論認知原理與人機交互。顏菲對我的研究方向很感興趣,但這反而讓我猶疑更深重。五大道上的奢侈品店櫥窗里,價值一年獎學金的設計師手包掛在機械手臂上,她笑著說這是最火熱的未來主義時尚,科學與藝術的粗糙結合,互不理解才能互生傾慕,互相攀附。我想從她的語氣中分辨出揶揄味道,卻總是被那種表演似的真誠困住,分不清是過于真誠而顯得像表演或是相反,只好用可掌握的細碎事物為模糊關系加注。我拆掉煙霧報警器,在宿舍的小煤氣灶上學會了煎炒烹炸,在只剩下快餐店的夜里,拎著加蛋的烤冷面或者加辣的炒米粉,穿過路燈下搖曳的樹影。她吃東西和觀看一樣,特別專注,好像要從每一根米粉、每一個像素里提煉意義。更深的夜里,我看著她睡去,仍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正進入了她。她的臉不算漂亮,只是讓我想起十四五世紀時的木雕圣像,雖取材自鄉(xiāng)間女子,眉眼低垂,卻給人一種男女同體的印象。天亮時,她很早就背起飽脹的書包去上課,我拿著飯盒回去,在那些遮蔽天空的美麗樹冠下,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

        顏菲學的是新媒體藝術。這個概念像科學、青年和中國菜一樣,有著外部無法想象的駁雜內部。認識她之前,我對比特呈現的藝術不感興趣,無論是數字建模還是互動設計,離我的工作都太近了,實驗室里的神經信號模型遠比浮夸的機械手臂更接近可能的未來,而我不能確定,美、心靈,或者真實本身,在那個未來中的形狀。顏菲對真實的態(tài)度則更放松,虛擬現實將觀者帶往任何地點,增強現實則將任何事物帶到眼前,結合兩者的混合現實,與夢境或文學一樣,關鍵還是在造境。在人心的畫布上以想象定義真實,對于她也是工作。即使關乎未來或想象,工作也還是工作,將城堡拆成沙礫后,并沒有浪漫的幽靈在其間游蕩。

        那場比賽她輸了。評委說,電子元件的散熱很可能破壞脆弱的木結構,沒有評價其余部分。其實即使贏,也沒什么區(qū)別,不過是北方冬季里一兩次莫名其妙的暖和天氣,平均后留不下任何痕跡。有一天路上有冰,顏菲滑了一下,咖啡潑在胸口,我摸紙巾,她忽然說,他們不懂,那些都不重要,真實和完整,都是相對的。我說,得有耐心。從哥白尼到愛因斯坦,連相對這個概念本身,都沒那么容易被接受。她問,只有科學這一條路嗎?我說,至少是最顯然的,也許不是路,它包含質疑自我的方向,可以說是道。她想了想說,道不唯一。宋畫已經會刪削細節(jié),呈現莊嚴氣象,宋人講“三遠”,也是講相對的真實。我說,山水畫用離散的形式展現連續(xù)的印象,其實與視覺感知的過程差不多。人的眼睛和大腦也是這么工作的。畫論講真境,與其說是天地萬物的常道,不如說是人的常道。她慢慢擦掉羽絨服上的咖啡,過了一會兒說,寒假去堪薩斯城吧。看宋畫,就咱倆。

        二、楊思游

        菲菲小時候,我沒時間打扮她,一直剪個假小子似的鍋蓋頭。性格也像男孩子,斜跨著自行車大梁,在校園里能騎一下午,回家滿身是泥,洗干凈才發(fā)現摔破了,也不知道哭。長大后文靜了點兒,開始留長頭發(fā),給她梳頭,倒知道喊疼了,我仍然沒時間,又怕屏幕傷眼睛,就從圖書館給她借些書。閑書我看得少,記得住名字的,還是上大學時流行的那些大部頭小說。她倒也看得進去,有時看完說不喜歡,可過一段時間又說要看。后來有一次家長會,老師給我看她的作文,一篇議論文,寫什么記不清了,只記得紅筆畫了幾個圈,下面批語寫,思想過于悲觀,情感過于泛濫,要多讀積極樂觀的正能量作品!我敷衍了老師幾句就回家。

        到家時,菲菲正在練字,學的是顏體,字大而拙,極用力。我看了一會兒,在她床邊坐下,打開筆記本做數據標記,項目開始的時候,剛生她。過了會兒,她放下筆,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氈子都洇黑了。我拍著她的背,看看壓在字帖下的書,《紅樓夢》《巴黎圣母院》《卡拉馬佐夫兄弟》。

        媽媽。她問,媽媽,為什么,越是美好的東西,就越容易受傷害、越容易被毀掉?

        那時我和老顏剛辦了離婚手續(xù),怕影響中考,還沒告訴她。以前但凡她噘嘴抹淚,都是老顏逗笑她。我看看屏幕,一萬多件檔案,兩千多座模型,一百多年前的園子,留下的不算多。我說,媽媽也不知道。不過,美好的東西,總會留在人心里,只要在人心里,就有重現的希望。哪怕為了記住它,會疼,它也還是活著,它靠疼活著。所以別怕疼,別怕眼淚。知道珍珠怎么形成的吧?就像那樣。

        她考上了重點,高二分文理,她文科成績更好,但選了理科。高考報志愿,我給她填了醫(yī)學院,她在交表前一晚上,改成了工科的數字媒體技術。我說女孩子學這個,太累了。當時我的頸椎病已經有點嚴重,頭總發(fā)昏,記憶力也跟著下降。醫(yī)生說沒什么辦法,只能少看電腦,當然辦不到。菲菲她聽不進去,說媽媽你不懂。我說,我算不上大專家,但也干了半輩子,而且你的特長,其實也不在這方面。她說,你們那代人,是會什么,就干什么,愛什么。我不一樣。我選這個,是因為我想要。我問,你想要什么?她說,能變強的東西。知識體系和思維方式。我想要蚌殼。

        我看著她,小時候姑娘跟爸長得像,老顏抱她出去玩,都說這一看就是爺兒倆。越大越像媽,可還是有些地方不像。老顏也是這么說的。他走的那天是立春,我烙了春餅,切了肘花,又添了盤餃子,他喝了兩盅,說這些年辛苦你了,可是人一輩子就這么長,想明白自己要什么,已經不容易了,媽那邊你也知道,這樣對大家都好。我收了碗說,吃完了,就走吧。

        上了大學,菲菲每周末回家,晚上吃完飯,去遺址公園散步,天色半明半暗,胡琴吱呀抻著,時間難得慢了,我想問問她有沒有男朋友,還沒開口就被她看出來了。她說這世界變得太快,少操心她,多想想我自己該怎么面對。我說再怎么變,有些東西還是不變,要是見什么新鮮就上趕著,那就不是你媽了。她沒回嘴,倆人又走了一段,天黑看不清,只聞見淡淡的河水腥味,水蚊子浮起來,繞著人嗡嗡打轉。走到橋邊,該往回了,她終于說,想出國念研究生,已經申請了學校。

        回來我想了很久,還是給老顏打了電話,第二天錢就打過來了。走之前,我想不出該給她帶什么,翻箱倒柜,拿了一掛人家送的珍珠項鏈,珠子久了有點發(fā)黃,品相還算大氣。她笑我,說那邊沒人戴這個。臨進安檢,我抱她,她像我年輕時候,肩背薄,隔著T恤衫能摸到一節(jié)節(jié)脊骨。她趴在我耳邊說,媽媽我走了,你的殼,能打開了。

        可我已經忘了。人老的過程,就是慢慢忘的過程。我繼續(xù)教課,寫論文,帶課題組,學生來了又去,從她的哥哥姐姐變成弟弟妹妹,園子長得慢,資料太少,工程量又大,上千萬資金下去,能覆蓋的面積只有十分之一,各種軟件更新換代還快,前一屆做完,下一屆整合,幾乎就相當于重做。橫向資金越來越少,幾期評審后,部里的態(tài)度也比較微妙。模型里,大片的空白填不上,總讓人想起西洋樓殘破的水法。菲菲打電話回來,偶爾問到,我也沒多說。視頻里,她臉圓了,一笑露出粉紅的牙肉,我?guī)缀醴帕诵?,直到很多火災的那一年?/p>

        第一次是教堂,第二次是人和畫。網上的評論一波波,很快都過了,她還問我,真的有用嗎,媽媽?我知道,她是等我再說一遍,我讓她從小就相信的東西。我說不出來。她長大了,但還不夠老,不明白有些東西就像太陽,只能在清晨或者黃昏注視,在其余時候,刺痛眼睛,曬爆皮肉,得偏過頭去,以手指著,用嘴念著,人其實是靠自己的指和念活著的。我的心已經是顆坑坑洼洼的核桃了,可我懂。學校里每年都有指標,個個都是天之驕子,說來也都是一些小事,就是扎在肉里。我有點兒后悔了。

        她知道。掛了電話,從此對我關上了心門。第二年最難的時候,她回不來,也只發(fā)風光美食,第三年也一樣。到了第五年,她回家了。

        三、韓濯

        2020年前,我在一家小電商做品牌經理,主攻女裝,早上跟時尚博主談合作,中午上高鐵,去廠里盯打版。廠子在浙江某鎮(zhèn)上,下火車還得打一段車,出了城,就見到白墻灰瓦,青綠水田,被黃昏的雨斜著印在車窗上,照得手機上精修的臉也生動了不少。那時我想著,等能退休,就從附近老鄉(xiāng)手里收個院子。再開工,代工的單子取消了大部分,周轉不起來,光庫存費就能拖垮廠子。那邊的老板都挺體面,結清最后一筆款,送我去車站,車還是擦得锃亮,只是寶馬7系換成了老款睿翼。副駕坐著個二十出頭的男孩兒,一問是剛畢業(yè)的公子,準備回北京上學。老板摘了眼鏡,邊擦邊說,盛世商賈,亂世讀書,小韓,你也是聰明人。我笑笑,沒說話?;氐奖本硪槐橥ㄓ嶄?,捋了捋幾個成功案例,辭了職。

        那年之后,咖啡館里談項目的少了,屏幕上,不是考研模擬,就是國考真題,但我感覺不太對。散戶都進場時當拋,說是亂世讀書,書上說“道不離器”。單干后,我寫過文案,修過圖片,策劃過直播,還當過模特。名片上的頭銜是新媒體咨詢,負責制定媒體渠道戰(zhàn)略,優(yōu)化渠道組合,簡歷上的案例分析對標麥肯錫,只不過號稱大幾百萬的單子,一個人包干。營銷其實就是理解對方,試探底線,跟談戀愛挺像,將自我定義的價值傳遞給受眾,又有點像藝術。我大學時搞過幾年舞臺劇,編導演都干,各方面略懂,直播門檻低,受眾廣泛,文字講究精準定位,靠積淀,不過,不考慮擴展,轉化率最高的媒體還是我這個人。發(fā)現這一點后,我又賭了一把,控制線上時間,多去線下。

        2024年9月中,大半個中國的投資人都到了西山。香山飯店是四十年前的先鋒建筑,名家手筆,鋪地的鵝卵石比雞蛋貴,如今成了經典,挺符合創(chuàng)業(yè)營幾位導師的品位。我從以前客戶那兒搞了張媒體票,看了幾場路演,覺得屋里憋悶,走到天井里,服務員正擺雞尾酒桌,一張張蒙了白布,陽光從玻璃屋頂透下來再反射,開了空調還是熱,大師再有遠見,也沒想到溫室效應這一出。在連廊里繞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沒人排隊的洗手間,挺潮、挺陰,我洗了把臉,正補發(fā)油,聽到隔間里有人哭??蘼晧褐?,吸鼻涕為主,我聽了一會兒,看人沒出來的意思,問,哥們,來多久了?里面沒聲,我接著說,沒事兒去天橋逛逛,怎么拉場子開鑼,怎么用話留人,該要錢的時候怎么杵門子,都有,犯不著在這兒跟自己較勁,紙還夠不夠?里面斷斷續(xù)續(xù)問,你誰?我說,你要是想刷公關稿、上訪談、認識人,出來我給你張名片。我不是資方也不做產品,只負責排憂解難,俗稱做媒的。里面啞著說,哪個媒?我說都差不多。等了一會兒,人拉門出來,輪到我愣了一下,她紅著眼睛翻白眼,說都什么年代了,不知道無性別公廁?我樂了,說怎么不知道,以前胡同里茅廁,男的進去把褲腰帶掛門上,女的掛煙袋鍋子,比飛機上那自動鎖的都早多了,剛從國外回來?她沒說話,打開龍頭嘩嘩沖水,我看了眼名牌,顏菲,公司名字沒聽說過,叫真境。

        那天下午我沒跟別的場,查了查資料。公司年中在海淀注冊,注冊資金不多,業(yè)務方向寫得很泛,大股東就是她自己,還有個占比較低的文化公司,法人名字眼熟,但搜出來的都對不上。我想了半天,記起來是某名人的經紀,三十出頭,很能干,找我拉過直播營銷的線,結束后慶功宴,替名人喝了很多酒,說茅臺配女人,不醉。名人也姓顏,挺平易近人,帶小兒子上過親子綜藝,查不到其他子女的消息。

        人這邊的線索,差不多摸清楚,下面看業(yè)務。路演只有一分鐘,自吹自擂常見,用熱詞兒說貫口的也不少,抖好包袱的差不多能成,像她這樣,說完了都沒明白要干什么的不多。技術部分不難理解,也是混合現實應用,通過數字建模,將線下場景搬至線上。20年后,混合現實的線上購物就慢慢起來了,美妝利潤高,門檻低,跟得最快,直播間里開手機攝像頭,立刻試色主播同款;家裝也不落后,拖一拖模型,合租房布局再差,也能找到尺寸正好的那一件。內容行業(yè)都還在試水,體量偏小,資方興趣不大,走在最前面的游戲業(yè),大都抓的是調動情緒這個點,當時最火的是虛擬戀愛,東莞的娃娃廠建模,廈門的三維云存儲,深圳的通信技術保證高速傳輸,號稱大灣區(qū)產業(yè)鏈整合??伤恢v用戶畫像,不講情緒引導,更不講內部收益率,講認知、剝削、建構、解構,像是直接從論文里摳的詞。和這些動詞組合最多的,是倆名詞,一個是真實,一個是自由。

        酒會的時候,她在湖石邊上,抱著胳膊,好像穿不慣高跟鞋,輪流單腳站著。二環(huán)里不讓建高樓,以前楊樹上總有喜鵲的窩,初中時我還撿過貓頭鷹雛兒,不知道哪兒來的,熱烘烘一小團,站都站不穩(wěn),送到救助中心,養(yǎng)好后說給放山里了,再沒見過。我過去站顏菲旁邊,說,真挺沒勁的,是不是。她不搭話。我見花徑里有串兒紅,一掛掛鞭炮似的,掐了串遞給她,她猶豫了下,摘了瓣兒放進嘴里。我也摘了瓣兒,說這北京人愛吃花兒,玉蘭油炸,紫藤做餅,串紅嘬蜜,你說這是俗還是雅啊?她說,你覺得自己特聰明是吧。我說那倒不是,其實干我們這行,眼神比腦子重要,聽比說重要,跟你們還不太一樣。她問,那你看出什么了?我說,看出你怕像八哥似的,給關住。她哆嗦一下,說遲早關不住。我說那是,你有東西。但怎么做,能做成什么樣,可以一起看看。她問,不怕空城計?我說愿賭服輸,司馬懿也穿過女裝。

        當天夜里她發(fā)過來在國外的注冊信息和資料。當時最早的混合現實平臺叫墨菲斯,國區(qū)沒開放,上面的應用介于游戲、影片和交互式小說之間。比較有意思的是,用戶可以選擇掃描采樣,將身體模型和各種姿態(tài)上傳,優(yōu)化后集成到混合現實環(huán)境里,叫虛擬具身化。最容易理解的場景是心理分析,用戶創(chuàng)建兩個化身視角,一個穿白大褂,切換視角,自問自答;另一個是易裝,保留基本身體參數,其余的年齡性別種族,自由排列組合,一個人可以拉起一個劇組。她的應用就以這個思路為主,2023年初上架,14個月后停止更新,又過了一個月,股權人發(fā)生變動。

        我琢磨了一星期,還是覺得步子有點兒大,旁敲側擊了幾次,聽不出她態(tài)度,也沒太急。一個月后,她叫我去飯局,在魏公村附近一家鹽幫菜,第一次見到她媽媽。坐下一刻鐘,來了一男一女,都是部里的少壯派,思路很清晰,上來就問如果將現有的圓明園數字化項目產業(yè)化,該走什么方向。我看看顏菲,又看看楊老師,知道飯局其實是賭局,吃理性經驗也吃直覺運氣。我說5G布局十年過半,優(yōu)勢是海量信息即時傳導,傳到終端需要高密度呈現,只有混合現實能夠實現。這是最后的媒介,用戶黏性和轉化率都是碾壓級,圓明園本身雖古老,全面數字化卻是走在了浪尖,我們可以在現有基礎上,將數字化的園子做成平臺與渠道的起點,在即將到來的混合現實生態(tài)圈占位。他們問,平臺與渠道?我說,就像“抖音”和“淘寶”。兩個月后,方河東岸,本是清帝懸掛西洋油畫的線法墻上,偶像代言填滿空白,她向領導解釋,真實是一個相對概念,萬園之園本就是想象產物,兼容中西,在古老遺址上植入新的夢境,并不比讓石頭和代碼漸漸風化更叛逆。我向廣告商解釋,就是新生態(tài)里的廣告,只不過被定價交易的不僅是注意力,還有真實感。

        2024年的最后一周,北京下了三天大雪,出了兩條新聞,一是人類首次登上火星,二是兩大科技巨頭在圣誕節(jié)前同時發(fā)布了新一代混合現實眼鏡,稱移動紀元將在十年內落幕,股市狂飆,業(yè)界震動。我和她在涮肉館隔著銅鍋干杯,水汽里,第一次看見她笑得那么開心。當時我以為那就是賭運的巔峰,酒上了頭,有一瞬間的恍惚。吃完飯,我送她回家,學校里沒什么人,踩在新雪上,噗噗直響,倆人七扭八歪,路燈時亮時滅,我拿出手機打光,說這以后只能當手電使了。她沒回頭,說手機都沒了,還手電?走過最后一個亮著的路燈,她忽然停下,我看見前面有個人影,拿支手電,照出一束昏黃的光,向我們走過來,羽絨服上的積雪像一支白色粉筆,從晦暗中一點點畫出人的輪廓。

        四、李如山

        許多次,我將自己投射到過去的某個時間點,改變一兩個情境條件,推想決定與行動,到最后,虛構總會與現實產生交點,像天才的預言或蹩腳的故事,共同之處在于無人聆聽。警告特洛伊人的卡珊德拉就是這樣一個蹩腳的說書人,微妙之處在于,說出真實那一刻,她已知曉自己的命運。這是比西西弗式的循環(huán)更徒勞的遞歸,因為結局包括了講者本身。關于自我的探尋也類似,理解越多,纏斗越深,一步步走入只有一人得見的困境。

        2022年勉強畢業(yè)后,教職渺然無望,我搬進顏菲的住處,仍在實驗室掛靠身份,每天坐地鐵穿越城市。地鐵上常有流浪藝人,在吊環(huán)上旋轉身體,推童車演唱歌劇選段,或者兜售自出版小說。那是個健壯的黑人青年,穿免熨襯衣,背雙肩包,手中持書,低沉溫柔地重復,這是一個關于女人的故事,一個美麗女人的故事。十元一本。十元。書約一寸厚,裝幀精良,無人購買。又有一次,一個中年男人忽然情緒失控,揮舞領帶,大聲咒罵人群、總統與上帝,周圍人紛紛躲避,直到車門再次打開,三位美麗的年輕女士走進來,金發(fā)的,褐發(fā)的,黑發(fā)的,坐下后,不約而同地拿出書。男人安靜下來,退到車廂一角,撫平襯衣褶皺,羞怯張望。到家后,我將快餐盒放進微波爐,看到客廳兼臥室里,二手家具和快遞紙箱堆疊出奇怪的角度,像埃舍爾的畫布,終于下定決心,將自己磨成一枚合格的螺釘。

        入職前,我和她去了次大都會博物館。二樓的亞洲館人不多,我在巨大的《藥師經變圖》前,與溫柔慈悲的目光對視,幾乎落淚。她挽著我說,沒事兒的,豌豆公主才是真正的公主。我問,那你是尋找公主的王子?她笑了,說我是響當當一粒銅豌豆。三個月后,她在布魯克林的一間公寓畫廊開畢業(yè)個展,我將前幾個月收入換成場地租金,以及三套最先進的頭顯設備。一居室里有廚房,當觀者從混合現實體驗中脫離時,迎接他們的是剛出爐面包的黃油香氣,或者是煸炒花椒的辛辣味道,有人說那是整個體驗里最美妙的時刻,揭示出真實世界有更豐富的細節(jié)和更深厚的質感,她就帶他們去廚房,看一塵不染的大理石臺面上,多烯酰胺類物質在蒸餾器中混合。當時,大部分混合現實作品著重塑造場景,傳遞體驗,感官為媒介,共情為手段,理解為目的,但她說那還不是藝術。在她的作品里,理解是起點,思考與感受本身才是藝術語言,觀者需要理解環(huán)境,想象出四維空間的結構,或是控制感官,選擇看或不看,聽或不聽,方能走出迷宮。顏菲說從文藝復興到抽象表現主義,四百年,心靈的自由才終于在繪畫這一媒介的兩端實現,而混合現實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劫持感官,如果僅僅滿足于廉價的傳遞和煽動,很快就會變成枷鎖與欺騙。我想反駁,假如受騙是心甘情愿的呢,不知如何開口。

        展覽持續(xù)兩星期,觀者寥寥。2020年后不景氣,傳統雕塑和架上繪畫是更保守的投資選擇,一幅馬蒂斯的原作等同金條,新媒體藝術市場緊縮;而在學院派看來,比起呈現綿延的人群或者起伏的警報,缺乏政治和身份議題的純粹探索,且作品又出自亞裔,不夠先鋒。她開始在下城區(qū)穿梭,與私人藝術顧問喝咖啡,也接委托創(chuàng)作。有一天很晚了,我在一座紅磚大宅外面等她,地圖上顯示是安迪·沃霍爾的故居之一。她失魂落魄地出來,我嚇了一跳?;氐郊?,她才說,客戶非常年輕,是某個著名藏家的孫輩,正在建立自己的收藏,有意買下畢業(yè)作品。我站起來,拿出兩只杯子,沒有香檳,開了一瓶氣泡水。她沒動,接著說,要求很簡單,所有的概念設計,三維模型和邏輯代碼,都不能再發(fā)布在任何平臺,或者用于任何展覽。我說正常,價值來源于稀缺性。她搖頭說,我已經拒絕了。我嗆了一口,氣泡水中的二氧化碳全都聚集到頭頂,形成一個巨大的空泡,然后砰然炸裂。我問,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看著我說,你難道不知道?我問,你以為你是誰,咱們在哪兒?她嘆了口氣,說,你還是不懂。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將一只酒杯砸得粉碎。

        那天晚上我沿著河跑了四十條街,雨后潮濕未退,高樓在水中失去輪廓,只剩下一支支筆直的、向下燃燒的火柱。水景公寓在一百多年前曾是精神病院,剛開業(yè)就塞滿病人,人數超出容量兩倍,后來被迫關閉。病人變成建筑工人,建起一棟棟教堂、學校、醫(yī)院,然后散入黑暗,和輸氣管道、垃圾轉運系統一同成為看不見的城市基建,沿用至今。我回家時,顏菲已經睡了,地磚被細細清洗過,用小蘇打擦掉了陳年油漬,露出蒼白接縫。

        她沒再去下城,開始關注直播、游戲、通俗小說。那段時間我剛申請了工作簽證,每天早上先檢查郵件、短信、論壇,中午吃公司樓下便利店的沙拉,下午喝免費咖啡,生活前所未有地規(guī)律,體重與精神都趨于穩(wěn)定。吃掉近兩百盒沙拉后,我從茄子、口蘑、鷹嘴豆和花椰菜的混合中嘗出了蟹黃的味道,這讓我覺得和世界的關系已恢復正常,不用再直面理念的真實,而是可以像大多數人一樣,依賴模仿、比喻和指代度過一生。對于藝術或藝術家而言,可能太過粗糙,但一把沒有柄和鞘的刀是無法使用的,需要一個設備,一個接口。就像我的工作,將顱骨內和電路板上的精神活動解碼再編碼,通過數據線相連,我也是她的接口。而與我的工作不同的是,人作為接口,需要一頭銳利,一頭遲鈍。其實從一開始,這就是我想到的方式。

        2023年初,我?guī)退粤苏婢?,首個版本沿用之前的感官設計框架,套了一個類型故事外殼,觀者通過切換視角,自己扮演少年、智者、公主、巨龍。每一個視角有獨特能力,例如智者長于邏輯思考,視角中世界有輔助線鋪開,提示復雜表象下的理性與秩序,公主則善于感受聯想,影像和聲音文字都以更高精度呈現,不只是準確,還有豐富和深邃。各項能力通過正反饋加強,形成一個簡單的強化學習系統,學習的對象是自己的認知與感知,包括潛意識與無意識。視角之間除了事件,也通過夢境、回憶、致幻劑和各種形態(tài)的虛構相連,各個敘事維度的時間地點因果關系延展層疊,界限不明,可以從任意一點,任意視角開始代入探索。我是第一個觀者,完成后,場景消失,我看見自己的臉,疲憊得像一個沒有句號的段落,接著像素碎裂,紛紛而下,拼成六個單詞,是一行詩。我一個詞一個詞念出來,“I am large, I contain multitudes.”。摘下頭顯時我想起來,是惠特曼。然后我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五、劉玉潔

        剛上北京那年,我坐了一整天地鐵,從豐臺到海淀,從海淀到朝陽,把我姐的路在一天里又走了一遍。豐臺的市場已經拆了,建了個大公園,草地剪得齊齊整整,像剛出的青麥,在老家,草和麥一樣,也能長到齊腰高,能揚花結籽。我姨說,當年我爸先出早市,再出固定攤,一個月掙兩萬。他喝多了也老念叨,說比城里人掙得都多,供出倆大學生,一兒一女,知足了。我說,也沒見哪個大學生來孝順你,還不是靠我這個初中的。他擺手,那不一樣。我走前,他說,二妮,你念書不行,又沒上過北京,跟你姐不一樣,她是文化人,身邊都是有頭臉的,別給她添麻煩。我說,你賣菜都能掙錢,我就不行?再說我什么時候麻煩過你,我媽,還有她?我只欠我姨。他就又擺手,那不一樣。唉,不一樣。

        我在燕郊附近租了間房,美容院包吃住,但我不想睡美容床。孟姐說,恁矜貴,你姐當年就趴泡沫箱上寫作業(yè),照樣讀到名牌研究生。我說,那你咋不說我弟,我媽陪著讀,一學期學費就幾萬,還只上個民辦。孟姐的男人就笑,說二妮人漂亮,又會說,過幾年肯定能當店長,也不差。他瘦高個,笑起來眼睛一彎,每天晚上我洗蓋毯毛巾,他都叫我把襯衣也熨了,黑的四件,白的四件,交錯掛著。我爸說他是個二尾子,鄰村都知道,我不信,農村人眼花,給我說個對象,肉堆得看不清臉,還說人長得排場,就是胖了點,我說要三十萬嫁妝,一斤肉五千,減下來再砍價。

        我干了小半年,沒找我姐。每天早上十點上班,晚上九點下班,到家先做手膜面膜,再躺著看看主播,有時也刷點禮物。加了語音粉絲群,但我不太說話,白天要想各種話拓客,一天下來腦仁疼,總說話氣虛。我想著多攢點錢,就買個二手的眼鏡,聽說混合現實直播間里,主播就像坐在身邊一樣,根本不用說話,臉上的妝都清清楚楚。有些主播的化身還開了戶外直播,能一起逛圓明園、太古里、SKP,叫真境北京。我爸離鄉(xiāng)二十多年,回到老家,也沒過上真北京人的日子,我姐倒是過上了,只是那男人雖然保養(yǎng)得不錯,手比小姑娘都白嫩,但年紀能當我爸。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離我姐挺近。小時候她回姨家過暑假,麥和高粱分不清,旱廁也用不慣,天天嚷著要回家,好像生她的地方倒不是她家。我就說,咱爸說了,下學期咱倆換換,她就氣得眼圈紅,比我大好幾歲,倒像是我妹,那時候,我也覺得離她挺近。

        干了快一年,我跟客人聊天,沒人聽得出我是哪里人了,開始有人說我手嫩,問我眉毛睫毛都做的什么項目。孟姐給我漲了點工資,叫我以后回老家盤個店面,我覺得沒啥意思??腿死镉袔讉€姑娘,每隔幾天就來,做完就上進城的公交,挎包里裝上服裝,到了試鏡的地方再換,公交上怕人盯著看。她們住附近的連鎖酒店,兩張床拼成一張,比我住的每月貴二百塊錢。我想著先攢夠買眼鏡的錢,也去試試,當群演也行,到時候再給我姐發(fā)個視頻。

        我沒等到。那天晚上有客人加項目,孟姐先回去了,做完后,店里只剩下我和她男人。之前我以為,另一種生活就像一件衣服,穿上就行,那天我明白了,裹在自己外面的不是衣服,是皮和肉,骨頭和血,需要一把撕爛了才能脫下。我從撕裂的地方出來,看著那些黑色和白色的襯衣,和我的身子一樣,在影子里飄來蕩去,我的手和腳還在動,好像不知道它里面已經沒有我了。自己出來了,就不覺得疼,不會怕,不用忍著說不出話的憋屈。我沒有了感覺,但還能動,推著我的是念想,現在我覺得它們小得可笑,可我也變輕了,像個氣球,越升越高,向下看,連成一片的燈是城市閃亮的臉,城市的脖子露出皮膚本來的紋路,一條看不見的界限,擋在脖子和臉之間,我和光亮之間,黑色像河水一樣,漫溢開來,然后就結束了。

        我姐打了好幾次電話找我,又發(fā)信息問我住哪,我都沒回。我姨說過,我爸當年騎個三輪,怕給我姐丟人,都是離校門口遠遠地等?,F在我離她又遠了,離所有人都遠了。我從孟姐那兒辭了,用攢的錢買了幾身服裝,又辦了個???,我不難看,而且我已經學會怎么把自己的身子脫下來,交給別的人了。大概過了一個月,我收到一條信息,邀請試鏡替身,要求年輕女性,身高一米六五,體重五十二公斤左右,健康靈活,能吃苦,報酬優(yōu)。

        地方離得不遠,是間平房,門口掛個粉紅色的塑料簾,墻根有一堆煙頭。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掀開簾子進去,里面的一個男人見著我笑了,說這是來了個劉胡蘭啊。旁邊的女人說,你少說兩句。你是劉玉潔吧,你別怕,我叫顏菲。你可以叫我菲姐。

        六、韓濯

        大概是2027年夏天,有一次,我去給楊老師家換路由器。顏菲那陣特別忙,吃住幾乎都在辦公室,團隊幾十號人,大多剛畢業(yè)不久,物質與精神上都需要一個家長。有時候我接她,她剛掛上安全帶,頭就開始一點一點了,然后就哐哐敲車窗,敲醒了,揉揉,接著睡。開過通惠河,眼鏡里有顯示了,山川非我心,我心即山川,十個大字,龍飛鳳舞,高懸夜空,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真境給您至臻體驗。她這時候就醒了。我問,親自寫的文案?她說,你又知道了?我說,高端大氣,云山霧罩,挺好,從卷煙到房地產,高附加值的都得這么干。她嘆氣,說你知道嗎,有些東西你不懂,也不裝懂,反而有自己的一套說法,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是。我說,這就說遠了,風箏天上飛,地下得有線,球員往門里踢,場下得有教練,這就是革命分工,懂那不是我的事兒啊。她問,就沒別的?你知道英文里有個詞叫grow apart嗎?我說,那咱不用見外,股權就是血緣,楊老師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她沒說什么,降下車窗,點了根煙,風聲呼嘯。

        那年楊老師的狀態(tài)已經不太好,經常記不住近的事兒,就像個洋蔥,長在最外面的也最先剝掉。見了我又是拿拖鞋,又是倒茶,我說,您別忙了,我弄不了多久。她拿著杯子站住,不知所措,仿佛重要的不是行動的結果,而是行動本身的節(jié)奏和旋律。我趕緊接過來說,得嘞,您坐。她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我差不多弄好,說,成了,您一戴眼鏡兒,就能見著顏菲,再過兩年,咱們的實景覆蓋率上去了,再給您加個萬向走步機,足不出戶,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她說,小李,我最近又忘了不少事。我回頭,她一只眼睛看我,另一只眼睛微斜向一側,看著我背后的某個東西。我聽顏菲說過,問題出在對時間和因果關系的感知,不再是直線,而是網狀,類似夢境,有時看起來沒有道理,是因為混淆了虛實邊界,隨意穿梭,而我們只能看到或理解實的部分,從這個角度看,也許我們才有問題。我說,現在別說您了,年輕人記性也不好,全都提筆忘字,也正常,筆都用不著了,記個音兒就夠。她說,菲菲記性好,心又重。我說,能干大事,是您教育得好。她停了一會兒,說,鸚鵡。我問,鸚鵡?她說,菲菲養(yǎng)過一對鸚鵡,她爸在花鳥市場給她買的,最便宜的綠虎皮,她可喜歡了,天天喂小米。我說,嗯,虎皮聰明,養(yǎng)好了能飛手,招之即來。她說,就是一直沒學會說話,也不怎么叫,后來籠門不知道怎么開了,一只掉在陽臺上,已經硬了,一只不見了,她找了好幾天,最后在小區(qū)草坪里找著,混在草里,半個頭殼陷下去,像被踩了一腳。我說,嗯,被關久了,勉強出去了也難活。她說,她再也沒養(yǎng)過鳥。我說,嗯,鳥還是得飛,就算會說話,不能飛也沒啥意思,白長成鳥樣兒了。她說,小李,你們的事別急。我說,您看差了,我沒想怎么著。她說,這兩年的事,我很快就會忘了,可你們還得等很多年,很多年吶。我問,您說的是哪一年?她閉上眼睛說,我真怕。那殼里,得是什么樣兒啊。我實在不知道怎么接話,走到門口,打算換鞋,想了想,又轉回去,楊老師還坐在沙發(fā)上,對面是電視墻,電視柜上,一邊是路由器,一邊是盆君子蘭,墻上掛一幅字,挺草,前兩個好像是“解衣”,后兩個不太好認。我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墻后面是顏菲的房間,推門進去,掏出眼鏡戴上,看見兩個虎皮鸚鵡在窗臺上踱來踱去,似乎很不耐煩,見我進來就叫,快點兒,快點兒。我一打開窗戶,它們就撲棱著飛走了。

        七、劉玉潔

        以前我以為,要想穿上那件衣服,就得先脫下自己的衣服,像我姐那樣,是命。但在菲姐那兒,為了脫下衣服,我得先穿上另一身衣服。一件黑色連體衣,從脖子到指尖,裹得嚴嚴實實,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穿上又涼又滑,勒得很,一遍遍做出各種動作時,衣服里那些小點點很快就變熱,像是要烙在肉里,有時又像冰碴子一樣,還有時候絲絲拉拉地疼。菲姐說,我的感覺其實是神經信號,會被解碼再編碼,成為下一代化身的基礎模型參數,傳感貼片很快就會和眼鏡一樣流行,到時候,真境里的明星不但能說能動,還能摸。我想的卻不是這個。我問,就是說,到那時候,他們的冷熱,他們的疼,是我的冷熱,我的疼?她說,某種程度上,也可以這么理解。我點點頭說,這點兒不算什么,再多也忍得住。她說,不用忍,你要放松身體,打開感官,你的感受才會是他們的,是所有人的。她說得挺認真,可越認真,我越想笑。我姐早就明白的事,我也早就明白,只是之前一直不想認,她卻以為我不明白。她問,你笑什么?我說,女人的身子,本來就不是自己的。她問,那什么是你自己的?我想了想說,是念想。我什么也沒有,只有念想是自己的。

        那個地方很偏,下了公交還得走一段,是個胡同,只剩下幾間房。進門后隔成兩間,外間擺一張席夢思,對著一個大顯示屏,還擱了幾張桌子,堆著電腦和各式各樣的電子設備。做動作時,數據公司的標記員就在旁邊采數據,一幀一幀給三維視頻里的身子拉框。我每周去三次,每次她都在用電腦,有時候抬頭看我們這邊。我知道她在看什么,其實用不著。數據公司的人是輛大面包車拉來的,大多數是小伙子,也有上年紀的,從早九點干到晚九點,人經常換,都穿統一的灰色制服,不說話,眼睛像是被吸在屏幕上一樣,根本不會抬頭看我。我看得出來,他們和我一樣,是被念想引過來,又拘在這里的。他們留下的是眼睛,我留下的是身子,雖然我還買不起,看不見,用不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在里間脫了緊身衣,十一月初,屋里剛點上煤爐,汗珠又涼又滑,胳肢窩、胸底下和臂彎里像沾了一層魚鱗,抹掉又長出來。我摸著胳膊、鎖骨,看著胸脯投下的影子,想著另一個人用它的感覺,但想不出來。菲姐隔著門說,外在世界和內在感覺都可以模擬,都可以是假的,只有愿望是真的。只要有愿望,你的身子,就和你長大的地方,你住的房子一樣,都限制不了你。我明白她的意思,那個晚上我就明白了,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和我說這個。難道她不知道,這世上假的東西比真的多,比真的好使么?我說,真境不也是假的。過了一會兒,她問,你小時候看過故事書么,不是課本那種。我想了想,村委會院里是有個閱覽室,門口掛個鍍金牌子,是我姐跟的那男人捐的。平時鎖著,放假才開,里面很陰,放了兩個鋁合金書架,有些《象棋入門》《養(yǎng)雞新技術》什么的,都落了灰,也有人家捐的舊畫書。我記得有一本只有幾十頁,講的是個想演戲的老太婆,收留了很多沒人要的影子,在白床單上演皮影戲,每個影子都有名字,可以變成各種形狀,什么都能演。最后一個影子又大又黑,老太婆收留了它后,就升了天,天上是一座更大、更好的劇院,在那兒繼續(xù)演。最后一頁沒有字,只有圖,畫著天上的劇院,綠瑩瑩的,怪瘆人,黃光從劇院的門里透出來,老太婆和影子都黑黢黢的,旁邊好像還有人用鉛筆寫了字。我說,看過幾本,有啥用呢。菲姐說,故事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故事是把真和假連起來的東西。真境以后會是個故事,誰都能寫的故事。所以要記著愿望。到那時,只有愿望能告訴你寫什么。堅持住,不遠了。

        我沒太聽明白,但知道了原來她也是個被念想推著的人,這讓我覺得離她挺近。我在三河的批發(fā)市場擺了個賣夾饃涼面的攤,不去菲姐那兒的時候,就在攤上守著,守著和我爸、我姐一樣的人,等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種的睫毛都掉禿了,還是沒等到。那天是臘月里了,我回得晚,見早上的粥碗黏了一層厚厚的凍,沒啥胃口,就先躺下了。迷迷糊糊,聽到刺啦刺啦的,以為是耗子,就沒起來,然后電燈砰的一聲滅了,啥也看不見,只聞到塑料燒焦的嗆味兒,聽到女人的哭喊和噼里啪啦的拖鞋響,煙塵一股腦兒沖進肺里。我摸到窗邊,使勁兒推窗戶,推不開,然后,我就又從自己里面出來了。我看見火光一朵一朵炸開,黑煙推著我向上,向上,到了那個綠瑩瑩的天堂,原來是一片莊稼地。我撒開腿跑進地里去,青麥里到處是飄蕩的黑影,又唱又跳,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知道他們是誰。我姐的影子站在田埂上,向我伸出手來,她的手又涼又滑,影子們聚攏過來,貼在我身上,越裹越緊,再也不用脫下來了。

        八、李如山

        最后那半年,我有過兩次機會。第一次是在2023年年底,公司的酒會。當時我終于拿到工作簽證,升了職,去五大道上的御木本選了一枚珍珠戒指,她說過,比起鉆石,更喜歡時間和經歷的痕跡。顏菲的項目出現在幾個獨立評論網站上,雖然只是幾十個詞,嵌在不斷刷新的報道里一閃而過,也是顆糖,慢慢含化,能支撐很長一段時間。酒會在布魯克林一座布雜藝術風格的老建筑里,和十九世紀末巴黎學徒的其他作品一樣,有宏偉穹頂,矗立在車流中,像時間的一個不動點??旖Y束時,我去洗手間整理了一下,回來見她在和公司老板聊天。老板早年學古典學,在業(yè)界浸淫多年,仍喜歡引用塞內卡與塔西佗,有種居高臨下的內斂,那晚他舉著半杯葡萄酒,談起《紅樓夢》中,視角流動連接人的內在與外在,營造全景,早已用文字打通虛實界限,居然有些手舞足蹈。離開時他對顏菲說,別讓你的設備限制你。那是公司的廣告詞,當時是手機時代晚期,鍵盤、鼠標和觸屏還是人機交互的主要手段,我們馬上要推出直接利用神經信號的外設。她立刻回答,眼前的世界越廣闊,手中的自由越重要,您走了一步好棋。散場后,她興致不錯,挽著我說,混合現實與神經外設乃至腦機接口的結合是必然,這么明顯的東西,怎么絕大多數人看不到?我說,嗯。攥緊口袋里的絲絨盒子,計算走路的速度和月亮升起的時間。走了一段,她停下說,你看。我望過去,光禿的樹干在棕石墻面上投下影子,張牙舞爪。她說,十年前,他就是在這兒死的。上吊。也是個冬天夜里。我沒反應過來,問,你說誰?她沒回答,接著問,假如你從生下來就有特權,比別的人看得多,比他們更有力量,你會做什么?我說,你也知道,特權和權利是兩個詞,“priviledge and right.”。她說,至少可以把底線拉高。我有點著急,就說,本質上沒區(qū)別。熵增不可逆。她問,可這不是最重要的事嗎?我說,造永動機的那些人可能也覺得很重要。她停下,問,你這么看我?我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理解。她放開我,往前走去。月亮按時升了起來,磚墻間,正好能看到鋼鐵大橋,凌駕于河流與燈火,天地間像有水光漫溢,她踩在化了一半的雪里,嗒嗒走著,大衣下擺露出緊繃小腿,濺滿泥點。

        第二次是在2024年春天,大都會博物館的明軒。建在新古典式大廈里的蘇州園林,游魚在五大道上空悠閑擺尾。她生日。庭院空寂,她在楠木回廊里坐下,仔細觀察玻璃穹頂下復刻的半亭、山石、水泉。我那時已在視頻里見過她母親,雖未深談,只大概了解她的工作,和顏菲一樣,她會突然發(fā)問,有時用書面語,但更沉默。我以為我懂得了理性與幻想,教堂與園林之間的關系。直到那時我還以為,理解是座可以連接一切的浮橋,我要做的只是把身后的木板不斷挪到身前,一步一步走過去。戒指在我手心里。我說,山水畫里,真境與山水的具體位置無關。園林是對山水的想象,可以在任何一地實現。你想做的,在這里也做得到。她說,還缺一樣東西。我問,是什么?她像往常一樣,沒直接回答,而是回以另一個問題,你覺得,在這里,能做最重要的事嗎?我說,可以。科學沒有邊界。實際上在這里更自由。她說,自由。我們懂自由到底是什么嗎?無法分享的自由是特權,特權就離囚籠不遠了。我說,我懂,但是哪怕意愿良好,也有很大的可能混淆善意與善行。這幾年,我們都見到太多了。她沒說話,再開口時,聲音變得很輕。她說,我小時候,回鄉(xiāng)下奶奶家過了幾次暑假。那時我爸還在家。我最喜歡跟著大孩子捉螞蚱,然后在田埂上燒麥稈,螞蚱烤熟了很脆,像油條。每天奶奶還給我掏一個熱乎乎的雞蛋,自己不吃,你知道嗎,農村的雞是會飛的,雞窩在門梁上,白天雞養(yǎng)在院里,傍晚要飛上去。后來讀詩,“雞棲于塒”“羊牛下來”,才明白寫得好,一上一下,是動態(tài)的,也知道沒讀過詩的人說不出這好,沒見過雞窩的人也懂不了這好。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點點頭。她接著說,有一天,奶奶在院子里縫補,我趴在她腿上閉著眼,她以為我睡著了,就跟旁人說,她本來叫我爸把我送回來給她帶,再在城里生個男娃,我媽不愿意,跟她吵了好幾架,才算了。沒想到我媽教書的人,吵架能那么兇。我好久都不敢睜開眼睛,那感覺我一直記著,發(fā)抖,喘不上氣,但是得忍著。不只是單純的害怕或生氣,而是那種你以為的世界,你以為的理所應當的生活,你以為的真實,全部被抽掉的感覺。就這么一句話。我所在之處,走過的路已經比別人順利太多,也就只有這一點限制。就這一點就能毀了所有,就這一點讓我能懂一點點。我知道,你可能懂不了。每個人都在他們感受的囚籠里。所有真能做點兒東西出來的人,都在想著打破這個囚籠。不只是他們自己的。也是別人的。那些真受了大苦,卻說不出話的人的。讓他們能為自己哭,能聽見一兩個相似的音調,把自己無法言說的東西說出來,成為打破別的囚籠的聲音。在一片黑暗的森林里,有一群看不見,飛不了,也碰不到彼此的鳥。但是他們能聽到彼此的叫聲。就知道有人還在。就能活下去,也必須活下去,為了別的鳥。就靠這回聲活著。這就是這個森林的全部意義。園林是個夢境,需要有人夢游其間,這里沒有人,沒有鳥叫。

        那枚戒指始終在我手里,結婚前被我放進了銀行保險柜。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珍珠其實是一滴凝固的眼淚。

        九、韓濯

        2028年過年前,我和顏菲去過一趟事故現場。是個廠房改的群租樓,一層商鋪,二層出租,起火原因是地下室服裝廠違規(guī)存放的泡沫塑料。二層是回字形樓道,房間幾平方米到十幾平方米不等,中間的沒有窗戶,靠外的安著防盜網。顏菲走來走去,每間里都是熏黑的殘骸,看不出什么區(qū)別。后來,她在樓道拐角處停下,那兒有個鐵棍拼的簡易衣架,占了樓梯一大半,上面掛著碳化的衣服,長長短短,已沒有顏色,還維持著原本的形狀,人一靠近就簌簌掉渣。帶我們進來的大爺以為我們是媒體,說你瞧瞧,就是這些東西,誰那么沒素質給放這兒了,關鍵時刻礙了事兒,要從根兒上解決,還是得給清退了。她說,這不是根子。出了一個籠子,還有別的籠子。我趕緊說,您受累,我們自己看看就成。那時候我已經覺出她有點兒不對,主要表現在說話,有時候說到一半就停下,開始別人還以為是等著鼓掌,后來發(fā)現如果不停,講著講著就聽不懂了,是用沉默當保險閥。董事會的其他人很有意見,私下里也問過我?guī)状危叶颊f是她家里人情況不好,壓力太大,過一段就好。也不算說謊,楊老師已經需要護工全天照顧,完全不認識我,顏菲過去,也只能和她說說小時候的事,讀畫書,回老家什么的,有時候她們像對對子,一人說“吾有大患,及吾有身”,一人接“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諸如此類,靠現成的句子維持關聯,更多時候只是一起坐著,好像沉默也是一種只屬于她們的語言。出來后,開車往公司去,真境已經和導航做了集成,街上標記蹦出來又縮回去,從六環(huán)到二環(huán),越來越密,過了北京飯店,標記沒了,她說,咱們認識也三年多了。我說,是,三年三個月零十天,照這個趨勢,五年計劃能超額完成。她說,沒想到你還有計劃。我說,是你的計劃,我搭個順風車。她問,然后呢,劈柴喂馬,周游天下?我說,也沒那么瀟灑,就是靠變化吃飯,懂得什么東西都別扎太深,見風使舵,不是什么好人。過了一會兒,她說,董事會那邊,我打算退出來了,不參與經營決策。我說,是,也該休息休息?,F在基本上了正軌。我雖然是獨立董事,也能繼續(xù)跟,趨勢在這兒,總體問題不大。她搖頭說,她就沒等到,我媽可能也等不到。我說,感官模式都在真境。等整合完,與其說她是我們的替身,不如說我們是她的替身,新文案不是寫了,我感故我在么。她轉過頭看著我,問,你真這么認為的?我說,我不懂,但是你說的,我信。做我們這行的,眼神比腦子重要,鼻子比眼神還重要。這風里有味道。火燒火燎的焦味兒,甭管燒的是啥,再燒自個兒先糊了。她又有一會兒沒說話,我掃了眼,她盯著外面,長安街上的白玉蘭燈柱亮起來了,像火柴一樣在車窗上一根根劃過去。等劃完了,她問,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特沒意思?我說,這說不上,就是想的比說的多。跟一般人反著。她喃喃自語,你覺得這是好呢,還是不好呢?算了,當我沒問。直到車停,她一只腳跨出去,才說,我想什么說什么完全不重要,做東西的人,最重要的東西不用說。明白了,也就結束了,剩下的就是信。信的路最難,最長,沒有盡頭。謝謝你帶我一程。開得一直挺穩(wěn)。

        2031年,真境被收購前,出了三條新聞。第一條是商業(yè)火星旅行的價格降至千萬美元級別,創(chuàng)始人稱發(fā)達經濟體的上中產階級可選擇出售房產支付費用。第二條是腦機接口行業(yè)在近兩年迅速成長,投資比躍增第一,國家將從政策資金上全面支持,規(guī)劃成為全球主要創(chuàng)新中心。第三條是多部委聯合發(fā)文,規(guī)范引導混合現實內容行業(yè),連起來讀,未來呼之欲出。一年前,我在董事會上建議,削減下一代規(guī)劃的傳感貼片等硬件項目,專注于感官數據收集,應用場景開發(fā),再次押中,卻沒有當年的興奮感。到了這個年紀,我有點兒明白,大多數所謂的機運,其實是登高望遠,位置交換時間,賭博不過是爬山,更關乎體力與路徑,還有常被忽略的起點,而非偶然性,更非天才與決心。收購完成后,母公司宣布,全面整合真境的感官數據與原有用戶畫像,混合現實場景與社交、電商、文娛平臺,立足真境中國,打造真境世界。對大部分人來說,工作并沒有什么變化。顏菲不再擔任具體職務,仍是高級顧問,有一間轉角辦公室,天氣好時,可以看到天空的影子映在玻璃上,那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藍色。有時我路過,看她仍在修改數據與代碼,但幾年間沒有項目報告,不知道在做什么。

        收購激勵第一次行權后,我托朋友在千島湖附近找了個地方,四面環(huán)山,按古法建了幾間清水泥加原木的房子。竹林深靜,只在晨昏有密集的鳥鳴,像雨滴敲打房頂,出門看時,卻不見蹤影。湖中特產一種花鰱,擠成乒乓球大的圓子推在湯里,肥白蕩漾,吃過的人都說,這么好的地方,想長住,不過和我猜的一樣,沒人能待超過兩晚。顏菲也去了幾次,我請她題個字掛在門廳,她揮筆寫,樊籠里。我說,太不給面子了吧,不就是沒有信號。她問,籠子就一定不好么?我說,見過那倆綠虎皮。她問,鸚鵡是能飛重要,還是學說話重要?我想說是飛,剛張嘴,又覺得不太對。她笑了,說,你們都太聰明,不知道有些問題只有笨回答,愚公移山,精衛(wèi)填海,能想出這些辦法的,不是傻子就是女人。不能飛,那就將天地也裝進籠里啊。我問,更大的就更好么?她說,能好一點兒也是好,也可能完全錯了,不過那是以后的事了。再說,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嗎?

        十、顏菲

        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籠子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或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意識到了籠子的存在?也許比我以為的更早。最早的記憶,并非來源于視覺,而是聽覺,是臨睡前講故事的聲音,我是那么渴望聲音,以至于他們很早就耗盡了想象,不得不翻來覆去地讀著為數不多的幾本畫書。我在幼年時顯露的唯一天賦,便是在來客時表演閱讀,我可以一字不差地“念”出書上的故事,卻認不出任何一個單獨的字。因為對聲音和記憶的依賴,我的讀與寫都慢于常人,第一次學寫字,領回作業(yè),看到練習簿上紅筆寫的“9.7”,沾沾自喜,回家之后,才知道那是日期,真正的分數,是我不認識的那個“差”字。媽媽教我書法,希望字跡如同面容,至少不要成為障礙,而我常常邊練字邊哭,因為柔軟的筆尖是如此難以掌控,完全寫不出我想要的樣子。當我終于能自如地閱讀書寫時,束縛又變成了英語單詞,變成了數學公式,變成了一切擋在我和本質之間的東西。我曾經以為生活的意義在于不斷地學習、體驗、掌控,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從一種形式到另一種形式,目的是為了穿透,直抵外殼之下。但外殼無窮無盡,更可怕的是,每理解一種,它也就粘在了我的身上,成為我的鱗片,我的外殼。我對世界的了解越多,對他人的體會越深,就越無法用一種天真的,只屬于自己的語言創(chuàng)造。鱗片漸多,外殼漸厚,當自以為包羅萬象的時候,我已成了自己的囚籠。

        有沒有不存在隔閡的世界,有沒有不會成為特權的語言?曾經有答案。曾經有人認為,知識的流動是天賦人權,應像呼吸一樣自然,因此放棄了專利,他被稱為“互聯網之父”。二十多年后,知識的分發(fā)成為新的特權,另一個人反抗,上吊而死,他被稱為“互聯網之子”。那是二十年前。之后,那世界就和人曾建起的無數世界一樣,從云端墜落,成為泥濘中又一座高墻林立的城。人用語言筑墻。每一個詞語和每一次沉默都變成磚塊時,只能棄城而亡。真境不再盲信所見,而是加入多重感官,不再認為大腦主宰認知,而是重視身體經驗。我相信感知比語言更能抵達靈魂本質,但當我真的以她的感官去體驗,被窒息,被焚燒時,意識消失了,一片空白。我披上她的衣服,她進入我的內部,但籠子是空的。

        信的路越往前,越窄,也越暗。在少有人走的幽深處等著的,究竟是什么?還是說,已經有人從各種路徑到達過,知曉過,但由于某種巨大的,可以撕碎一切的東西,不能說也不敢說?知識被賜予,感受被模擬,我對她說過,最后屬于自己的,是愿望,我沒告訴她的是,愿望和所有想象一樣,都源于記憶。真境里,記憶是錨點也是禁區(qū),可記憶就更真實牢固么?真與假有什么差別?我記得許多虛構場景,都如同切身體驗過,而另一些圖景一閃而過,即使看過、聽過、流淚過,還是會因為恐懼或抗拒而懷疑,有過這回事么?媽媽相信記憶,為了重現一些記憶,脖頸深深彎下去,付出另一些記憶,宏大的,微小的,夢幻的,現實的,在沒有盡頭的迷霧里,她后悔了么?我問過她,但她已說不出完整的詞語,只能吐唾沫,和嬰兒一樣,在最想說的時候,下巴永遠泛著光,涎水如蛛絲掛在胸口上。后來,她不再出聲,也不能躺下,嘴唇和指甲透出紫黑色,像身體里有一瓶墨水打翻了,滲進皮肉里。她仍活著,但忘了呼吸,忘了時間本身,能感覺到每時每刻,也只能感覺到每時每刻,無休無止沖入感官的碎片與噪聲。她變成了一個個切片中的離散存在。我只能相信那個完整的、連續(xù)的她仍以一種稀釋的狀態(tài)活在我的身體里,她的憤怒,堅持和欲言又止,騎車帶我時聳動的肩胛骨,濕透襯衣下凸起的肩帶和溫熱的背部。當原本的知覺記憶從身體里消失,存在于我身體里,不斷閃現的她的視角的副本,是否才是真正的她?她看著窗臺時在想什么?我有權力么?

        十一、李如山

        2034年9月上旬的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我接到一個連接請求:李如山你好,要事,盼復。ID:昔文山人。信息是中文。結婚后我搬離了市區(qū),和太太住在近郊,戰(zhàn)前風格的聯排別墅區(qū),樹蔭濃密,晚九點后只有遛狗人出行,到火車站的距離和學區(qū)評分都恰到好處,有一兩家中餐外賣店,只有店名是中文。太太是在一次會議上認識的同行,韓裔,每周末去教堂,喜歡加州卷和湖南牛,更多的時候我們吃烤三文魚、蘆筍、通心粉沙拉,健康、明確,沒有爭議。我轉動眼球,視網膜投影上的漢字失焦又對焦,昔文?山人?人山?什么人會用這個ID?我輕眨三次眼,一個男人出現,身形瘦長,留背頭,向我伸出手來,李如山你好。我沒伸手,問,你怎么知道我是李如山?他笑了,說,Russell Li——李如山,李博士。找人咱們是專業(yè)的,不輸中情局。我問,你是真境的人?顏菲讓你來的?他不再笑,盯了我一會兒,目光極犀利,像三維掃描儀,試圖通過外在挖出我的本質,再加以轉化利用。他說,李博士,盡管第一次見,但我們的共同點可能比你想得多。這件事雖然不是顏菲所托,不過如果你信,我叫韓濯。

        按照韓濯的說法,事情不算復雜。顏菲在2034年8月30日最后一次出現在辦公室,之后數字幣與文明碼均無記錄,處理得很干凈,似乎早有準備。我問,找人你不是專業(yè)的?韓濯真人比化身老一點兒,頭發(fā)沒吹,潦草地塌在額頭上。他說,兩點。第一點,因為專業(yè),知道什么人能找。我說,沒有交易記錄,她走不了太遠。接入就能定位,除非在信號靜默區(qū)?北京附近,也沒有大型射電望遠鏡吧?他又盯了我一會兒,我感覺到,他閱讀人,就像我閱讀文字、圖像或公式一樣。他說,沒有。你不是北京人吧?我說,在海淀上過四年大學,然后就出國了。他點點頭,說,第二點,請你來,不是找人。她沒留下消息,但一直在工作。三年來沒斷過。唯一一次例外,是她媽走那天。我看看他,又環(huán)視四周,辦公室很空,除了工作站和云臺投影儀外,只有一幅黑白版畫,埃舍爾的《天與水》。我問,這是她的?他說,我買的。我說,有人講過,在圖書館藏本書,就像在森林里藏片葉子。真境的代碼規(guī)??傆幸话賰|?他說,一百七十五億。內部安全部門的頭兒跟我關系不錯,上面暫時不會注意到。我問,那你為什么還要找?他往視域里推送了一個界面。開發(fā)界面仍和以前一樣,黑色屏幕上閃動綠色字符。他說,八位字符密碼,強度等級極高,她沒用生物信息加密,可能是沒來得及,也可能是別的。

        我靠上椅背,伸直腿,轉了半圈。天剛擦黑,窗外有輕柔的蜂鳴。真境的整合進度比墨菲斯快得多,聯邦空管局還在論證立法時,北京高樓里的人們已經習慣從無人機上取咖啡。相似的速度差體現在很多方面,我想起讀博時導師去過一趟松江的神經所,回來感嘆,他們竟然真有一萬只猴子,其時,我正因為兩只猴子的數據差異傷透腦筋,但因為動物保護組織的抗議無法得到更多。問題本身的確不算復雜。我問,我怎么信你?他又笑了,說,你已經在這兒了。你信的不是我,是她,是你自己。此人五官大,笑起來表情夸張,因為陡然變丑而極有感染力,我感覺自己似乎在用顏菲的視角看他。智者、公主還是巨龍?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只能從簡單的入手。我說,八位字符密碼,強度極高。他說,是。我說,意味著混合大小寫字母,數字與常用標點符號。他說,是。我說,也意味著不是任何語言里的現成詞語,將字母簡單轉寫為數字或符號也不行。他說,是。我說,也意味著不是個人信息,名字、生日、ID。他說,是。有想法了?我說,形式本身已經包含很多信息了。他問,你們搞科研的都這樣?無中生有?被蘋果砸到就萬有引力?我說,那叫抽象。也可以理解為一個逆向的比喻。他問,內容呢?她想說什么?我說,這要問你了。他站起來,走來走去,衣服?身體?感官?記憶?圓明園?火?鳥籠?鸚鵡?你們知識分子真他媽的麻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沒有頭緒。我接入真境,四處游蕩,模糊地意識到游蕩可能開始于許多年前,從未真正結束過??释c恐懼規(guī)劃出名為理性的路徑,但命運往往更接近夢境。我在漫無邊際的行走中接近了漢白玉水法,七層水簾重疊,紅銅鹿角涌出八道噴泉,沒能在教堂上完成的想象,在園林間以全然不同的形式展開。我想起她說過,到最后,技藝與信念還是變成了工具,你說,在建西洋樓時,傳教士后悔了么?幽暗中有些微亮光,我慢慢靠近,池底的細小陰文刻著一段段經文,破碎的反光閃爍在水面上。

        我切回開發(fā)界面,查了查,試了幾次,寫下字符串,1Cor6:19。界面漸漸亮起來。韓濯盯著我,什么意思?我說,一句經。身體只是圣靈的宮殿,并不只屬于你自己。他伸手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可惜了啊,哥們。

        十二、韓濯

        李如山這人有點兒意思,反應快,話不多,耐琢磨,看不出相匹配的情緒,像人工智能,倒讓事情容易了些。顏菲的事我有感覺,其實她一直沒怎么變,到了某個位置,沒變化的人往往弄出大動靜。以前總想著到了山頂,什么事兒都該清清楚楚,但現在不確定,糊涂和明白一起增長,快到四十,反而返老還童,一無所知。我覺得問題還是在知識,但很多有知識的人在我看來很蠢,讓他們的知識也沒那么可信,能讓我信的人不多,可以說是日漸稀少,但我還是賭了一把。如今能賭的機會越來越少,小散戶面對莊家沒什么翻盤可能,這一把也許就是最后一把,至少我的運氣一直不差。我覺得顏菲可能也是這么想的。

        她做的事不復雜,備份。真境基于真實世界構建虛擬環(huán)境,通過腦機接口提取感官信息構建化身,人和環(huán)境的交互其實是化身和環(huán)境的交互,一人一件,接入穿上,登出脫下。她把這些代表感受模式的數據體匿名化后備份,混淆在海量環(huán)境數據中,沒有語言,沒有規(guī)則,只有一個個身體與環(huán)境的交互模式,在真境里以無法描述的形式游蕩,總共三十萬個。信息很簡單,沒頭沒尾,最后留了個對子,像繞口令,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我看了一會兒,沒想明白。李如山說,時間差不多了,刪了吧。

        我回頭,他沒看我,轉椅朝著窗戶外面,睫毛很密,半閉著蓋住眼睛。我問,什么意思?他說,大觀園,園子里要有人。我琢磨了一會兒,好像明白了一點兒,又覺得不太對,問,這就是了?那思維、記憶呢?他說,可以忘的,也可以學,他們有時間,可能比我們還多。我問,那至少得有意識吧?一個人身子里有一個,這算什么?大鍋粥?他轉過來,抬起眼睛,說,籠子里有鳥,打開籠子,它繞著樹飛,就不是鳥了么?這么說也不準確,其實可能根本就沒有鳥,只有在視網膜上停留的運動軌跡,讓人想象出鳥的樣子。人為了活下去,能想象出很多東西。

        我站起身,打開窗戶。秋夜,天高氣爽,無人機群的光點在樓群間盤旋,聚攏,散開,遠處是城市參差不齊的邊緣,更遠的地方,流動的光幕勾出山脈的輪廓,真境里的北京,能看見西山。我問,這些有多少是已經證實的,多少是你想的,多少是你覺得是她想的?他搖搖頭,好像說話脫了力。我拉開顏菲的抽屜,又翻了一遍,找到盒煙,她抽一種蘇打爆珠,我嫌淡,一直沒抽過。我塞了一根給李如山,他攥在手里。我捏碎,吸了一口,挺涼,玻璃杯里冰塊配汽水。

        我說,要是我選擇信,就是說,“我”可能也是假的?

        他說,是想象。有真實的部分,但很難分出來。

        我說,像是故事。

        他說,可能吧。

        我問,故事只屬于編故事的人么?

        他說,我不知道,可能也屬于講故事的人,聽故事的人。

        我說,人也差不多。

        他說,也許吧??赡芙ㄖ熞恢被钤诮ㄖ?,寫作者一直活在文字里,每一次都被下載到新的神經網絡里復活。

        我問,沒有作品呢?

        他說,交談、經歷、理解、回憶,萍水相逢,至親至愛,感同身受。濃度可能不一樣,但可能早就滲透了不同的身體。只是沒什么人這么想過。這問題太深,我真的不知道,沒人知道。

        我說,我覺得她知道。我信。如果你也信,那她的很大一部分,就還在這兒。

        我轉向他,伸開雙臂,北方秋夜的風吹脹我的襯衣,透過T恤灌進我的身體,我覺得自己像剛剛躍出水面,涼爽,光滑,緊繃,急著抖落水滴。我看見他轉過身,背后是銀河似的城市光海。我們從銀河的邊緣離開,一步一步,緩緩退入更深的黑暗里。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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