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額阿苴回家的那天剛好遇上五一節(jié),出山打工五年中他從未回過家一趟。莫額阿苴隔了那么長的時間才回家,除了在沿海那座城中打工的工廠繁忙,另一原因是山中的家鄉(xiāng)實在太窮,留給他太多的遺恨。
幾年中大阿波(大爺爺)一再給他打電話,不是說家鄉(xiāng)的脫貧,就是說家鄉(xiāng)正在建設旅游景區(qū)。盡管大阿波說得絮絮叨叨,但莫額阿苴幽怨的心始終如一灣死水,激不起半點漣渏。他的心始終糾纏于五年前父母被塌下的房屋砸死的悽迷中,那“轟!”的一聲屋塌的響動幾乎震碎了他的骨髓,安葬父母窮得借債的經歷讓他心痛。房塌的那天要不是嫌蚊子叮咬,從父母的睡房旁的屋子移到廂房睡覺,他也難逃厄運。五年中他一直都在想,要是他家的那個山寨不是國家級貧困村,要是他家不那樣窮,屋頂不破了洞漏雨,父母是不會那樣悲慘的離開人世的。
在縣城下了客車,莫額阿苴看到有班專線車直通到他家烏石寨。看到客車的前玻璃窗上寫著“縣城——烏石寨”的字樣,莫額阿苴的心“咚”地響了一下。他到縣城讀高中的三年中,哪有什么客車來往,他不是走路就是乘坐手扶拖拉機。令莫額阿苴新奇的是專線客車竟然還有好幾輛,來來往往的,坐在車上的人都在談論著烏石寨。
莫額阿苴這次回家除了祭奠父母,還想祭奠另一個人。四年前大阿波在電話中多次提到那個人,三年前拆除他家舊房時,那個人兩次給他打過電話,向他說過國家改造危房的補助和改造事項。頭一次打電話時,莫額阿苴知道他是扶貧工作隊長,第二次打電話時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陳天祥。前年大阿波從手機上給他發(fā)了一張他家新建房子的照片。看著照片中新房的模樣,莫額阿苴鼻子發(fā)酸,他想要是當年他家的房子就是這樣,父母也就不會遇難??赐暾掌笳吲d著時,大阿波打了他的手機,大阿波說他家的新房子是陳天祥隊長幫著操持的。建新房前莫額阿苴也寄了些錢回去,但建一幢房子,那可是要花費很多心血的。在感激之心的驅動下莫額阿苴撥打陳天祥的電話,可打了幾次就是打不通,讓莫額阿苴沒想到的是打大阿波的電話詢問時,大阿波抽泣了幾聲后哽咽著說,陳隊長一個月前死了。莫額阿苴的心抽搐一下后問是怎么死的,大阿波說箐邊約乍阿苴家的房子滑坡時壓死的,烏石寨的人嚷著要在寨中給他塑像,但上面沒有同意。
讓莫額阿苴沒有想到的是,進山的路竟然成了柏油路,五年前他傷心地離開山里時,進山的路還是坑坑洼洼的土路,窄得錯車也要找寬的路段。莫額阿苴正在感嘆時,他聽見一位穿著彝裝抱著弦子的老彝族自言自語地說:“那么好走的公路,辛苦陳天祥隊長了呢,可惜啊,陳隊長死得太可惜了嘛。”聽了老彝族的話,一個外地模樣的人看了看老彝族之后問道:“陳天祥隊長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嘛,昨天晚上在縣城的道德模范宣傳欄上看過他的照片,但介紹的文字有些簡單?!甭犃四莻€外地人的話后,另外幾個外地人也將目光一齊移向老彝族。老彝族說:“要不是陳隊長那么拗犟,非要將烏石寨建成彝族文化展示地,今天你們也不會到烏石寨去旅游?!闭f完后老彝族“叮叮咚咚”地彈起了弦子,似乎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中。幾個外地人意猶未盡的,但看到老彝族專注的樣子,不好再往下問了。聽了老彝族的話,莫額阿苴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抓了一把。他突然想到三年前新建他家房子,他想請假回山時,陳天祥在電話中說讓他安心打工攢錢還債,扶貧工作隊會組織人幫他家建好房子的。
柏油公路建的筆直,不像之前的雞腸子般的泥土公路,車輛也不像之前要行駛四五個小時才到目的地,一個半小時后便駛進了烏石寨。令莫額阿苴沒有想到的是寨口竟然聚集了那么多的人,還走著一群黃發(fā)綠眼的外國人,下車時莫額阿苴還以為走錯了地方。瞅到安著牛頭骨的木牌大門枋上寫著的“烏石寨”三個大字時,莫額阿苴這才相信了自己的眼睛??粗郎桨那嗍迓放?,繪著黑紅黃三色彝族圖案的一長溜垛木房群,莫額阿苴的心快跳出來了。這還是過去的那個烏石寨嗎?莫額阿苴的眼睛潮濕了。腦海中不斷地閃現(xiàn)著過去斑駁衰朽的寨容,閃現(xiàn)著人畜混居的殘破庭院,閃現(xiàn)著衣服襤褸目光呆滯的村民……
這一切……真與那個叫作陳天祥的扶貧工作隊長連在一處?莫額阿苴的心里突然迸發(fā)了一串疑問。正想著時,他聽到大阿波在遠處叫他的聲音,離別五年了大阿波的聲音還是那樣的渾厚。抬眼望去大阿伯和一位穿著彝裝的姑娘帶著一隊游客朝他走來,兩人的手里舉著兩面導引游客的小旗。大阿波穿著黑色大氅戴著土司尖帽滿臉紅光,他指著莫額阿苴朝著姑娘耳語幾句后,姑娘領著游客朝著一個巷道走過去了。大阿波走過來又拉手又擁抱的,弄得莫額阿苴怪不好意思。噓寒問暖后,大阿波將莫額阿苴領到路旁的一個木雕旁坐下。兩人寒暄了一會兒后,看著雙手舉鷹坐在虎背上的彝家漢子的雕像,莫額阿苴問起了陳天祥,然后告訴大阿波回家的兩個目的。聽了莫額阿苴的話,大阿波說:“值得的,值得的,陳隊長應該祭奠。”看到莫額阿苴眼露疑惑,大阿波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突閃了一下眼睛后說道:“要不是陳隊長的犟牛脾氣,我們咋個脫貧,我也不可能當導游嘛?!比缓蟠蟀⒉ㄌ统龆虠U煙鍋點火吸了幾口,兩眼盯著密密麻麻的游人講了起來。
大阿波說莫額阿苴走后不久,省社科院的陳天祥帶著五六名工作隊員進駐烏石寨,同來的還有副縣長和鄉(xiāng)長。開脫貧動員會那天,副縣長在會上說烏石寨要脫貧,必須引進外地的柑橘種植到烏石寨的土地上。輪到陳天祥講話時,主持會議的鄉(xiāng)長邀請了好幾次,但陳天祥一再搖手說他還沒有調研過,不好隨便講。
看到陳天祥推推閃閃的,會場中的彝人們“嘰里呱啦”的議論起來。副縣長見狀有些火了,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斥村民們開會不懂規(guī)矩,還說烏石寨窮就窮在村民們懶惰。后來大阿波聽村民組長講,那天副縣長對陳天祥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會后責怪陳天祥沒有鼓舞人們的干勁,私下還對村委會主任說陳天祥臭知識分子,喜歡擺譜。
聽了大阿波的話,莫額阿直若有所思。大阿波又說起初人們也不看好戴著眼鏡的陳天祥,以為他不過是一個白臉書生而已。兩個多月后,村委會干部動員種柑橘與人們頂牛時,陳天祥與村委會主任發(fā)生了沖突。陳天祥說他調研了兩個多月了,烏石寨的土壤不適合種植柑橘,烏石寨要脫貧只能另尋他路。村委會主任問是什么路,陳天祥說他正在調研和思考,暫時沒有主意。村主任說副縣長安排的項目不能更改,兩人在村委會吵得很激烈,后來村主任硬是動員二十五戶貧困戶將包谷地改種柑橘。莫額阿苴問后來的生長情況,大阿波說半人高的種苗種下后,又施肥又澆水的,長出的果子雖然很大,但酸得讓人掉牙賣不出去。副縣長說探索總會有失敗,村主任泄了氣,見到種柑橘的貧困戶耷拉著頭。講到這里,大阿伯說不相信科學還真不行,人家陳天祥是個副研究員嘛!
陳天祥隊長后來找到什么脫貧的方法嘛?
迎著大阿波的目光,莫額阿苴有些急不可耐的詢問。大阿波沒有直接回答莫額阿苴,他向前指了指帶著莫額阿苴朝著葫蘆神雕像走過去。遠古洪水泛濫,水上漂來一個大葫蘆拯救了一對彝族兄妹的神話故事,莫額阿苴小的時候就聽寨中的幾位老阿波講過??粗J神雕塑下面站滿了游客,大阿波說這些雕塑就是陳隊長設計的,當時還有人說他搞封建迷信,可陳隊長硬是頂住了壓力,引導旅游公司建了雕塑。見莫額阿苴一頭霧水的,大阿波“呵呵呵”地笑了幾聲后說道:“哎呀,忘記了呢,還是要從頭講嘛”。然后大阿波捋了捋胡須,扳著手指算了算后,絮絮叨叨的又講起來。
順著大阿波的思緒,莫額阿苴感悟到陳天祥們駐村后,沒有盲目的引導彝族貧困戶脫貧。陳天祥知道不利用烏石寨的優(yōu)勢資源幫助貧困戶脫貧,即使暫時脫貧仍然還會返貧。調研了三個多月后,陳天祥發(fā)現(xiàn)烏石寨最好的資源就是彝族文化??傻降滓劳幸凰沂裁礃拥拇\載烏石寨的彝族文化抵達市場碼頭,摘掉烏石寨一百五十多戶貧困戶的窮帽,陳天祥一直想不出一個好的辦法。陳天祥知道,烏石寨雖然森林密布,寨后矗立著五座烏色礫石積成的三十多米高饅頭似的山丘,四條瀑布從山丘間直瀉而下,但這些自然物沒有文化包裝,就不能成為貧困戶們生財?shù)木蹖毰琛?/p>
柑橘種下后不久,縣扶貧辦幾次在會上點名批評烏石寨扶貧工作隊,說陳天祥們進度緩慢,脫貧步伐老牛開慢車??h上開會時,陳天祥沒有參會,那些天他正在研究烏石寨彝族人家的垛木房,收集大山中彝族圖騰的那些神話故事。副隊長回烏石寨傳達縣扶貧辦的會議精神后,工作隊員們怨氣沖天,有的責怪陳天祥與縣上唱反調,有的說陳天祥文人脾氣重。陳天祥心一橫,讓副隊長向縣扶貧辦報了發(fā)展彝族刺繡產業(yè)的項目。知道烏石寨報的項目后,副縣長打電話給鄉(xiāng)長說陳天祥犯神經,全縣都在搞種植養(yǎng)殖助貧困戶脫貧,就烏石寨別出心裁。鄉(xiāng)長急了,接到電話后的當天就步行到烏石寨,向陳天祥講了副縣長的意思。陳天祥將眼鏡摔在桌子上,火沖沖的說他是工作隊長有權決定工作方案,還與鄉(xiāng)長打賭若刺繡產品賣不出去,他主動申請開除公職。鄉(xiāng)長被陳天祥弄得哭笑不得的,礙于陳天祥是省上下派的人不好得罪,他只好夾在中間兩頭受氣。
鄉(xiāng)長走后副隊長擔心了,他問陳天祥到底有多大把握,陳天祥將眼鏡重新戴上,向副隊長講了他的計劃。陳天祥到烏石寨后,調研中他發(fā)現(xiàn)烏石寨的女人幾乎都是刺繡能手,針線活十分嫻熟。她們的繡品不僅圖案古樸自然,而且繡功十分奇異。讓他好奇的是那些女人竟然能將山上長著的茶花馬櫻花,山上飛著跑著的飛禽走獸繡到布上,一個老婦人繡的一幅五米長的百鳥朝鳳繡布,讓他震驚不已。那幅百鳥朝鳳圖一直在他腦中閃現(xiàn),縣扶貧辦開會的那幾天,他突然想到開發(fā)彝族刺繡產業(yè)助貧困戶脫貧的主意。陳天祥想,首要的就是在烏石寨成立彝族刺繡協(xié)會,由協(xié)會收購彝族婦女們的繡品。陳天祥對副隊長說,他的難題是如何將彝族刺繡元素與城市中的現(xiàn)代生活用品相結合,畢竟時代在發(fā)展,總不能讓城市中的男女穿戴刺繡出來的彝人的服飾。陳天祥還說,他的另一難題是通過什么方式展示彝族繡品,吸引買方的注意力。聽了陳天祥的話后,從省文化館下派的副隊長好像受到了啟發(fā),他喝了一口茶水后說,請省文化設計部門的技術員進山設計。聽了副隊長的話后,陳天祥高興了,他在副隊長的后背上捶了一拳,興奮地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第二天陳天祥用自己的錢買了些干木耳和香菌,帶上副隊長去了省城。
聽了大阿波的話,莫額阿苴有些新奇,他沒想到大山中存在了千百年的彝族刺繡品,竟然成了陳天祥用來幫助貧困戶脫貧的寶貝。正感嘆著時,只聽得一陣木鼓聲,一群帶著虎頭面具穿著虎紋服飾的人,邁著虎叼食虎過澗長嘯的舞蹈動作從一個巷口冒了出來。頓時,青石板路上走著的游人圍了過去,他們有的拍照有的攝像,更多的游人轉悠著觀看。莫額阿苴看到,跳舞的彝人中有好幾位是與他一起玩大的,他們脫下面具的那一刻他看得十分清楚。大阿波靠近莫額阿苴說正給游客表演的是彝族的虎舞。虎舞?莫額阿苴興奮了。這虎舞,小的時候幾位老阿波多次給他講過,傳說老虎是彝人的祖先,過去的老輩人經常跳虎舞,只是五十多年來再沒跳過??匆娔~阿苴兩眼直直地盯著跳虎舞的人群,大阿波咳了幾聲后告訴莫額阿苴,開發(fā)虎舞時陳天祥的壓力很大,有人到上面告他裝神弄鬼。陳天祥頂著壓力,硬是到上面解釋了一個下午,談了虎舞的開發(fā)利用價值,說動了上面的幾位頭頭腦腦。
跳虎舞的表演隊走過后,大阿波咳了幾聲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拍了拍腦門說要接著前面的話茬講陳天祥的事。
陳天祥給省上的兩位設計人員送了山貨后,兩位設計人員礙于面子跟著陳天祥到了烏石寨。陳天祥領著兩人在寨子中看了兩天繡品后,將他們領到村文化室,向他們詳細地介紹彝族歷史文化。介紹了一天后,第四天早上陳天祥向他們談改進彝族繡品的想法,然后他與兩人爭得面紅耳赤的,一再堅持彝族文化元素與現(xiàn)代生活用品相結合的計劃。兩人辯不過他只好順從他的意見,三人窩在屋子里除了吃喝睡覺上廁所都不出門。他們伏在桌子上又寫又畫的,七八天后他們弄出了二十幾張不同繡品的新圖樣:什么裝手機的彝族繡袋,裝錢的彝族錢包,裝車鑰匙的彝族套袋,女人上街背挎的彝族繡包……,他們還設計了室內懸掛的彝族裝飾品。那些裝飾品按中國老祖宗裝裱字畫的習慣,設計成扇面斗方圓面和橫幅條幅,裝飾品中的內容都是按彝族刺繡法刺繡出來的山水花卉和飛禽走獸。
將烏石寨的彝族婦女們集中到村文化室開會時,陳天祥和兩位設計人員指著設計圖,繪聲繪色地講解了好長一段時間。聽了三人的講解,彝族婦女們高興極了。聽說繡出繡品后工作隊立即付款,婦女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們還以為陳天祥和她們開玩笑,村組長一再保證后她們還是將信將疑的。
設計新繡品的一天,恰好陳天祥的一位朋友打電話給他,說他正在沿海一座城市參與籌備經貿交易會。聽到那個消息,陳天祥的心里“咚”地響了一下,想了兩個多小時后他反打電話給那位朋友,問能不能為他弄一個彝族繡品展示區(qū)。那位朋友很晚才打回電話,說已為陳天祥弄到一個展示區(qū),兩個月后開展讓他預付展示費。第二天一早,陳天祥讓兩位設計人員繼續(xù)設計,他借了村組長的摩托車騎到了縣城,然后搭客車傍晚時分回到省城家中。天亮后趁當大學教師的妻子到學校上課,他悄悄從銀行里取了十萬元私人存款,將一部分匯給了沿海的那位朋友,余下的部分帶回了烏石寨。
寨東頭麻旺吉約的媳婦將兩件繡品交給陳天祥的那天,陳天祥付給她三百元錢。麻旺媳婦向幾位婦女說了后,第二天扶貧工作隊陸續(xù)收到三十幾件繡品??粗C品的顏色針路與設計圖案無異樣,陳天祥和副隊長很高興。副隊長問陳天祥支付的錢的來路時,陳天祥沒有回答,他走到一旁分別打電話給已回省城的兩位設計人員。
大阿波邊說邊帶著莫額阿苴沿著青石板路向前行走,莫額阿苴看到路兩旁嶄新垛木房子的前端建成了鋪臺。鋪臺內擺著許多彝族繡品,精巧的篾貨、蕎麥粑粑、麥芽糖和許許多多各類山貨。一些游人正圍著鋪臺購買,售貨的幾位彝族姑娘小時都與他一起放過牛羊??匆娔~阿苴,兩個鋪臺內的姑娘放下手中的貨品與莫額阿苴打招呼,請他上她們家做客。莫額阿苴正與她們寒暄時,突然傳來一陣歡快的嗩吶聲,他問是哪一家辦婚事,大阿波笑了笑后指了指另一條巷道示意他一起走過去看看。跟著大阿波轉進那條巷道,轉過一個彎后,前面突然開闊。一個廣場上坐了許多游客,廣場正中搭了一個木臺子。莫額阿苴記得這個位置過去是一片水洼地,寨后四條瀑布的水浸進后再流向下方的箐溝,現(xiàn)在卻鋪成了青石板廣場。臺子四周矗立著十根神柱,神柱上雕了些彝人不同月份中的勞動形態(tài),小時莫額阿苴見過寨中幾位老畢摩立起十根棍子擇日。莫額阿苴指著十根神柱,問是不是按照十棍擇日開發(fā)出來的。大阿波說陳天祥們開發(fā)這一文化現(xiàn)象時阻力很大,但他硬是犟著弄了出來,陳天祥還說那是社會科學。臺上的嗩吶聲又響了起來,臺子上一位彝族新郎正背著一位彝族新娘行走,新郎新娘周圍娘家的人和娶親的人歡鬧成一團,有相互潑水的、相互抹花臉的、腳膝相碰斗雞的……“好——好?。 迸_下響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歡呼雀躍聲。彝族搶新娘的婚俗很喜慶,好多年前莫額阿苴當過幾回伴郎,被新娘家的人用鍋灰抹得滿臉黑。大阿波說開發(fā)這一文化現(xiàn)象時,陳天祥參加婚禮也被抹成了一個大黑臉,當時他就對村干部們說彝族婚俗很有賣點,幾位村干部不相信與他爭論。后來陳天祥從省文化和旅游部門請了一位五十多歲的女編導到烏石寨體驗婚俗,改編后全部用烏石寨貧困戶家的年輕女人表演,向游客展示彝族婚俗文化。大阿波邊說邊指點臺子上的表演,語氣中夾雜著對陳天祥的贊譽。
婚俗節(jié)目過后,臺子上突然響起彝族悠遠的過山號,十幾名穿著獸皮的彝人走上舞臺,跳起遠古彝人狩獵和使用自然火的彝舞。隨之一群穿著樹葉的女子跑上臺子表演林中采摘的舞蹈,然后走出三十幾名彝族女子坐在紡車旁織布紡線,這群女子退場后,二十幾名彝女拉出一塊十幾米長的布料表演彝族刺繡舞蹈,并拿出各種刺繡品在臺上逐一展示。臺下的游客中不少人涌到前端,用照相機手機拍過不停,最后臺子上走出了幾群彝族老中青男女。他們的身上穿著不同節(jié)日不同勞動場面的各種服裝,腳下邁著T形臺上的步子,臺下的游人中歡呼聲再次迭起。
看著臺子上的彝族服飾表演,大阿波突然抽泣起來。他一邊拭淚,一邊嗚咽:“陳隊長,可惜啊,你沒有看到來了這么多游客觀看,唉……”看到大阿波哭泣,莫額阿苴有些不知所措,他問了后大阿波揩了揩眼睛講了起來。莫額阿苴這才知道彝族服飾表演是彝族刺繡品開發(fā)成功后,陳天祥一直思考和張羅的又一個扶貧項目。為了這件事,陳天祥得罪了不少反對者,甚至還多次拍桌子罵娘,可就在這件事緊鑼密鼓的準備之時,陳天祥卻在一場大雨中出了事。
臺子上的表演結束后,一些游人走到臺后近距離觀看彝族服飾??吹侥~阿苴意猶未盡的,大阿波扯了扯莫額阿苴的手袖,他說他要接著講陳天祥的事。看到莫額阿苴點頭,大阿波接上陳天祥開發(fā)刺繡品的事又講了起來。大阿波說臨近沿海那座城市舉辦交易會的前三天,陳天祥們帶著烏石寨的十幾名貧困戶家的婦女,拿了五百多件繡品趕往那座城市。陳天祥找鄉(xiāng)長協(xié)商十幾名婦女的差旅費時,鄉(xiāng)長顯得十分為難,他不太相信山里的女彝人們的繡品城里人會購買。陳天祥拍了一通桌子后,只得打電話給省社科院的領導求情。烏石寨是省社科院包保脫貧的村寨,省社科院的領導們商量后同意了陳天祥的請求。令陳天祥和扶貧工作隊歡欣的是,他們在那座城市的交易會展出彝族繡品時,展示區(qū)每天都擠滿了人。只三天他們帶去的繡品被搶購一空,購買繡品的人除了國內的,還有不少金發(fā)碧眼的老外。幾位經濟類媒體的記者采訪了陳天祥和幾位彝族婦女,余下的三天中,一些大超市的采購商和幾名外國人,還與陳天祥們簽訂了訂購合同并預付了定金。
回到烏石寨后,陳天祥們帶出去的幾位婦女將經過全都告訴了烏石寨中的人。村民小組成立彝族刺繡協(xié)會,趕制帶回的那些訂單需要的繡品時,陳天祥們工作隊幾乎沒有花費太多的功夫。講到這里后,大阿波滿臉紅光,似乎還沉浸在對那件事的回憶中。
在大阿波的引導下,莫額阿苴回到了寨子中扶貧工作隊幫他家蓋的新家中??粗嗍迓愤呅陆ǖ募遥~阿苴百感交集,耳鼓里不斷的響起兩年前建房時,陳天祥在電話中對他說過的話。他雖然沒有見過這個扶貧工作隊長的面,但是他感受得出,這個人并沒有走遠,他就在他的家中,在貧困戶們的庭院里。
新建的家是一幢二層的一百六十多平方米的垛木小樓房,小庭院前端是前廂房,廂房一面臨著青石板路,下層被建成兩個鋪臺。莫額阿苴剛回家也沒有備辦炊具,在大阿波的牽拽下,他到了大阿波的家。走進大阿波家新建的垛木房內,大阿波的妻子在正堂內抹拱桌,前廊上的一面大篾箕內擺了些新繡的彝族圍腰、白云虎頭布鞋和幾塊繡著孔雀的繡布??匆娔~阿苴,大阿波的妻子親切地迎上了來。講了一陣話后,莫額阿苴問賣了幾件繡品,大阿波的妻子說托扶貧工作隊的福,這天上午游人從他家買走了八件繡品。
在大阿波家吃過中午飯,大阿波的女兒說中午村民們將在山頂上為游人們表演彝族祭火習俗,她要去參與晚上給游客們展示的火把舞。聽說要祭火大阿波的雙眼亮了,他說彝族是火的民族,要去山頂觀看,問莫額阿苴是否去觀看??吹酱蟀⒉ǖ尿\樣,莫額阿苴應允了。小時候他雖然參與跳過火把舞,但彝族祭火他只聽幾個老阿波說過,從未見過,再說前幾年烏石寨窮得叮當響,誰家會有興趣祭火呢?
三人走過了幾處垛木房群之間的巷道,走到一座礫石山丘下,那時許多游人正在四條淌下的瀑布前留影。離瀑布落水點不遠處矗立著三扇大大的水車,與水車相隔約二百米處是一溜的彝族水碓水碾水磨。碓碾磨在水的沖擊下,上下移動不斷旋轉,引得一群群游人駐足圍觀。大阿波指著運動著的木制工具說,陳天祥很愛惜這些東西,他說這些東西是彝族的農耕文化。鄉(xiāng)上下來的幾位干部說這些東西落后,他們看不出有什么文化,還說這些東西恰恰反映了彝族的落后,勸陳天祥不要花費心思。陳天祥聽了后很是惱火,大聲地斥罵他們,然后給他們講了許多彝族的歷史文化。可那幾位干部好像沒有聽懂,還在背后說陳天祥個性強,遲早要吃虧。
走上山丘頂時,垂直的太陽光直直的照射著烏石寨,太陽光下三百多戶彝人家新穎的垛木房縱橫交錯,四周群山兀立。山頂一旁幾位畫家正俯視房群作畫,另一旁一些攝影愛好者對著垛木房群拍照??粗角鹣碌姆咳?,莫額阿苴的雙眼潮濕了,腦中不斷閃現(xiàn)五年前站在山頂俯眺烏石寨的情形:破爛烏黑的瓦頂,黢黑衰朽的垛木墻,長著萋萋衰草的土掌房頂……看到莫額阿苴興奮不已,大阿波說建垛木樓群耗費了陳天祥很多心血,當時爭議很大,他身上的壓力重似千斤,但是他沒有被壓垮。
陳天祥們在烏石寨開發(fā)彝族刺繡品成功后,刺繡技術好的幾戶貧困戶家收入可觀,當年就脫了貧。年底,陳天祥們扶貧工作隊駐村時間已滿一年,按縣扶貧辦的計劃將撤回陳天祥們原班人馬,再換進一批新隊員。也許陳天祥覺得烏石寨的彝族文化開發(fā)才剛剛起步,或是烏石寨的脫貧揪扯著他的心吧,臨近撤回的前半個月他回到省社科院要求繼續(xù)留在烏石寨。看到陳天祥態(tài)度堅決,他們這一屆工作隊開發(fā)的刺繡品前景可觀,社科院同意陳天祥的請求,安排他繼續(xù)擔任烏石寨駐村扶貧工作隊長。
下一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縣里開始改造貧困戶家的危房,將烏石寨列為整村推進項目。烏石寨山上的茶花開得十分艷麗的那些日子里,副縣長帶了一伙人進駐烏石寨調研商量整村推進計劃。那些天烏石寨刺繡協(xié)會又接到二十幾個訂單,陳天祥們工作隊忙得不亦樂乎。
副縣長們調研了半個月后,集中到烏石寨村小組會議室商量??h扶貧辦鄉(xiāng)領導班子和扶貧工作隊參加了會議。會上副縣長說,縣上計劃將烏石寨打造成全縣整村推進和脫貧攻堅的示范點,他的意見是新建新的烏石寨,拆除一百二十戶貧困戶家的危房新建,動員一百八十戶非貧困戶家拆除舊房自建新房,并給予一定的補償費。他還說考察組的意見新的烏石寨全部建成鋼筋磚混房群,并且向外搬遷六公里建到公路邊上,方便各地的領導進山參觀,新建中不夠的經費也有理由向上級申請。講完計劃后,副縣長說這樣建的目的是容易出成績。副縣長說完后征求與會者的意見,鄉(xiāng)長帶頭鼓掌稱贊副縣長的計劃是大手筆,聽了鄉(xiāng)長的話,縣鄉(xiāng)參會的人都贊賞副縣長的計劃,夸得副縣長滿臉通紅。副縣長問陳天祥時,陳天祥低頭不語,又一次問時,陳天祥說還沒有考慮成熟。聽了陳天祥的回答,副縣長一臉不高興,他頓了一下說三天后再開會研究。
三天后,副縣長再次召集會議研究,陳天祥沒有到會。副縣長有些生氣,他問陳天祥的行蹤時,村組長說陳天祥三天前已去省城。副縣長正欲發(fā)火,恰好陳天祥打副縣長的手機。陳天祥在電話中說新建烏石寨他有新的想法,再給他三天的時間,他從省城回來后將在會上講他的計劃。聽了陳天祥的話后,副縣長一臉烏黑,沒好氣地說他的計劃縣委縣政府已經同意。陳天祥在電話中說,烏石寨是省社科院的包保村寨,扶貧工作隊有權參與意見。
又三天后的中午,烏石寨村小組會議室坐滿了六天前開會的原班人員,會議開始后,副縣長一再強調調研組的計劃縣政府已經同意。副縣長還說,縣城經鄉(xiāng)政府過村委會再到新的統(tǒng)建點的新公路建設已經啟動,請參會的人要講大局。副縣長講完后兩眼直視陳天祥。陳天祥從凳子上站起身后,他先讓兩名工作隊員將一卷圖紙掛到墻上。眾人抬頭看到長溜的圖紙上方寫著:“烏石寨彝寨新建規(guī)劃圖”,陳天祥說這是他讓設計人員按他的意圖繪制的效果圖,圖紙上畫著黑紅黃彝族三原色垛木樓群。那些樓群縱橫交錯,樓群后面的五座山丘上向下傾瀉著四條瀑布。樓群的幾處空道間畫了彝族神話雕像,樓群之間的巷道上畫了些青石板,青石板上走著許多游人??粗庇^的圖紙,參會的人議論紛紛,有的說如果真能按圖紙上的修建,新的烏石寨肯定特色顯明。縣扶貧辦的兩位工作人員靠近前,指著圖上的幾處雕像小聲嘀咕,討論起來。
大家看了一會后,陳天祥詳細地介紹了設計圖,并說工作隊的意見烏石寨不搬遷,就在原址上修建。又說重新規(guī)劃后,貧困戶家無法住的危房拆除新建,其余貧困戶家的垛木房修繕加固,動員非貧困戶家掏錢修繕原垛木房外形,拆除少數(shù)村民家的土掌房和破瓦房建成垛木房。最后,陳天祥說烏石寨的房屋結構是典型的彝族村落文化,如果搬遷就會割斷歷史,毀壞上千年沉淀的彝族村落文化。
聽到陳天祥說“割斷”和“毀壞”兩個詞后,副縣長滿臉緋紅,他指著陳天祥說陳天祥是危言聳聽,又說不破怎么能立。聽了副縣長的話后,陳天祥文人的倔脾氣被激發(fā),他咽了一口口水滿面彤紅。他火沖沖地說,彝族古老的村落文化只有保護開發(fā)利用的義務,不能當歷史的罪人,更無毀壞的權利。他還說在原地開發(fā)新的烏石寨,可以打造旅游產業(yè),保障脫貧后的貧困戶不再返貧,如果改變寨容搞面子工程脫貧,貧困戶還會返貧。聽了陳天祥火氣沖天的話,副縣長噎了一下,他說陳天祥是文人,他說不過陳慶祥。又說已開工的公路怎么辦?陳天祥說再向前延伸六公里,今后方便游客。兩人又繼續(xù)爭論,爭得面紅耳赤的,弄得參會的人不歡而散。
聽到這里后,莫額阿苴的兩眼瞪得圓溜溜的。他沒有想到三年前,陳天祥給他打電話談建房前,陳天祥與副縣長之間還有那樣一場爭論。他沉靜了幾分鐘,看著正在煙鍋上點火的大阿波問道:“后來呢”,大阿伯頓了頓后又講了起來。
那天的會結束后,副縣長覺得沒有面子,他回到縣里匯報后,不采納陳天祥的建議。幾天后,他一邊帶著工程隊在新的統(tǒng)建點平整地基,一邊讓鄉(xiāng)政府派人到烏石寨勸村民們搬遷??吹娇h里不采納建議,陳天祥趕到市扶貧辦反映工作隊的意見,兩天后市扶貧辦答復陳天祥,讓他尊重縣政府的意見。陳天祥火氣沖天地回到烏石寨時,烏石寨亂得快要炸鍋,大多數(shù)村民都不同意搬遷,理由是新的統(tǒng)建點遠離他們耕作的田地。許多村民家已和鄉(xiāng)政府工作人員起了沖突,有的人家甚至放狗咬鄉(xiāng)政府工作人員。知道了事態(tài)后,陳天祥坐不住了,他到鄉(xiāng)政府找到正在開會的副縣長。將副縣長叫到一間辦公室,陳天祥再次陳述保護烏石寨彝族村落文化的理由。副縣長正被烏石寨村民頂牛的情形弄得焦頭爛額,聽了陳天祥的陳述后,他火氣沖到頭頂。他言辭激烈的斥責陳天祥破壞大局,還懷疑陳天祥在背后操縱村民鬧事。副縣長的懷疑徹底激怒了陳天祥,他抓起桌子上的一只水杯摔碎后,大罵副縣長毫無根據(jù)的懷疑干部。兩人在鄉(xiāng)政府的那間辦公室吵得不亦樂乎的,鄉(xiāng)黨委書記不知勸誰好,最后副縣長說要向省社科院匯報陳天祥阻撓脫貧攻堅。
回到烏石寨后,陳天祥一個晚上也沒有入眠。聽著窗外傳來的憂郁的彝族悶笛聲,他浮想聯(lián)翩,眼前不斷閃現(xiàn)彝寨被毀的畫面。第二天一大早,他騎上村民組長的摩托車駛上狹窄的山路,到了縣城后搭乘客車直奔省城。向省社科院匯報了工作隊打造新的烏石寨的計劃后,省社科院班子在陳天祥們繪制的那張效果圖前召開會議,然后召集五十幾名專家學者論證,一致贊同陳天祥工作隊的意見。接到省社科院班子的建議書后,市里的領導班子開會研究,下令縣政府停止烏石寨的搬遷計劃,按照陳天祥們工作隊的計劃打造新的烏石寨彝寨。
陳天祥又一次回到烏石寨的那天,扶貧工作隊已在之前知道了消息,隊員們圍著陳天祥打探經過。但陳天祥卻高興不起來,心情顯得有些憂郁,再次見到副縣長時,副縣長對他冷嘲熱諷的。
村民會上,陳天祥花了近兩個小時詳細講解效果圖。然后他又談了在新的烏石寨中發(fā)展彝族文化產業(yè)的打算,大多數(shù)村民被陳天祥的計劃感染了。這之前,一些村民已經聽到陳天祥不同意搬遷的消息,他們心里充滿了對他的感激。聽了他的計劃后,住在快要坍塌的危房中的那些貧困戶幾乎沒有猶豫,他們在會上與陳天祥們招標選來的旅游公司簽了拆遷重建協(xié)議。一些只修繕舊房的貧困戶有些難堪,覺得扶貧工作隊虧欠了他們,陳天祥勸了他們一個多小時后,他們才陸陸續(xù)續(xù)與旅游公司簽了修繕協(xié)議。臨近散會時,陳天祥動員非貧困戶按照彝族垛木房的外形結構改造房屋。陳天祥讓那部分農戶先回去考慮,想好后按自愿的原則與旅游公司簽協(xié)議。由于陳天祥們對非貧困戶增添彝族垛木房形狀采取補償費用的措施,幾天后所有的非貧困戶先后與旅游公司簽了改造協(xié)議。但是坐落在烏石寨南邊的貧困戶約乍阿苴家卻讓陳天祥傷透了腦筋,按照陳天祥的話說,做約乍阿苴家的工作比規(guī)劃設計新的烏石寨的效果圖還要傷腦筋。
約乍阿苴家住在箐邊兩層的土掌房內,庭院周圍的幾間廂房的一層關養(yǎng)豬牛和羊,糞水長年浸淌到庭院中,惡臭難聞。正房的土掌頂塌了兩個大洞,陷在土坯中的柱子已經朽爛,正房向后傾斜。讓人擔憂的是,約乍阿苴家正房后面是一道六十多度陡坡,坡沿下是一條深不見底的深箐。開村民會的那天,約乍阿苴中途退會,三天后也沒有與旅游公司簽訂協(xié)議。工作隊上門動員時,他提出補償給他家五倍的搬遷補償費用,還說不付給那么多的費用,打死他也不搬遷重建。消息傳出后,陳天祥有些震驚,幾天后他聽說已簽了協(xié)議的幾戶貧困戶,聽到約乍阿苴家的事后,到工作隊要求增加搬遷補償費,如果不增加將撕毀已簽的協(xié)議。
臨近下一年春節(jié)時,烏石寨外的森林中,陳天祥們指導旅游公司搭了八十多座帳篷,一些拆了危房的貧困戶已住進帳篷內。旅游公司使用鋼材加固了另一些貧困戶家的垛木房,一些非貧困戶家的房子外形正在改造成垛木房形狀,房子外層畫了黑紅黃三種顏色的彝族圖案。陳天祥整日忙得不亦樂乎,他已經三個多月沒有回省城的家了,他和工作隊不僅要監(jiān)督旅游公司建設改造房舍的工程質量,還要督促旅游公司推進新的烏石寨的公共設施建設。又一年來臨時,陳天祥打電話給省社科院要求再次駐村,考慮到扶貧工程的連續(xù)性,省社科院同意了陳天祥的要求。陳天祥的妻子知道他主動要求駐村后,與他吵了一架。妻子說陳天祥八十多歲的父親腦梗,在他駐村的三年中已六次住院,陳天祥一次也沒有服侍過。也不知道陳天祥用什么方法,竟然說動了妻子支持他再次駐村扶貧。
快過年時,陳天祥打電話給妻子,他說這年的春節(jié)他只能在烏石寨過。妻子發(fā)火時,他講了住在帳篷中的貧困村民的苦楚,他擔心住在帳篷內的貧困村民過不好年,他想組織那些村民集體過年同吃團圓年飯。除夕前兩天,陳天祥自己掏錢讓人到鄉(xiāng)政府集市買了些年貨,然后他邀約了約乍阿苴家的兩位親戚,與他一同提著年貨去約乍阿苴家,動員約乍阿苴家搬遷重建。村民會以后,陳天祥已經五次到約乍阿苴家做工作,可雞嘴說成鴨子嘴,約乍阿苴家就是不同意搬遷重建。一次動員時,約乍阿苴說如果讓他搬遷,工作隊必須在新居旁劃出土地為他家蓋幾間畜廄。陳天祥告訴他新的烏石寨要發(fā)展彝族文化產業(yè),寨內不能搞養(yǎng)殖,旅游公司會在寨外統(tǒng)一的為農戶家建蓋畜廄。約乍阿苴說寨外蓋廄他不好看管和喂養(yǎng)豬牛羊,如果工作隊不在新居旁為他家蓋廄,他家怎么也不搬遷。聽了約乍阿苴的話后,陳天祥有些火了,但陳天祥還是耐著性子說牲畜與人居處太過接近的害處。聽了陳天祥的話后,約乍阿苴跳了起來,說陳天強侮辱他與牲畜同住,然后就往陳天祥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掌。沒有防備的陳天祥,被打得眼前金星亂舞,眼鏡也被打落在地。一旁的鄉(xiāng)政府工作人員看不下去,他們扯開約乍阿苴后,打電話給鄉(xiāng)派出所說約乍阿苴打人,讓派出所的警察前來抓人。陳天祥連忙搶過手機,阻止派出所出警。那次過后隔了半個月,陳天祥帶著旅游公司的董事長又去了約乍阿苴家。談了一會兒后,陳天祥說已和董事長商量好,讓約乍阿苴家一人到旅游公司收門票,另一人進旅游公司環(huán)衛(wèi)隊,兩人的工資由旅游公司支付,勸約乍阿苴家還是搬遷重建。約乍阿苴聽了陳天祥的話后,猶豫地說他會考慮。
陳天祥們進了約乍阿苴的家后,約乍阿苴的親戚說陳天祥掏錢買年貨前來看望,勸約乍阿苴家過年后還是搬遷。聽了親戚的話后,約乍阿苴走到新建的一座彝族雕像旁靜靜觀看,這個時候寨內的危房大多已被拆除,舊房正在加固,規(guī)劃后新建的一幢幢垛木樓群已露雛形。約乍阿苴若有所思。
說到這里,大阿波長長地嘆了口氣。莫額阿苴沒有想到約乍阿苴會那樣的執(zhí)拗,讓陳天祥在烏石寨受了不少委屈。聽了莫額阿苴的話后,大阿波又一次嘆氣,他說陳天祥受的委屈何止這些,看到莫額阿苴雙眼盯著他,大阿波又講了起來。
烏石寨新建的垛木房樓群快竣工時,市里準備表彰一批先進扶貧工作隊員,新一屆鄉(xiāng)黨委研究后向縣里推薦陳天祥。縣里向市里推薦的名單上卻沒有陳天祥的名字,鄉(xiāng)扶貧辦到縣扶貧辦詢問原因,縣扶貧辦的人說有人向市紀委檢舉陳天祥到省上送禮,還檢舉陳天祥在烏石寨宣揚封建迷信。知道情況后,駐烏石寨的扶貧工作隊員們氣得炸了鍋,說要到市里為陳天祥叫屈,陳天祥攔住了他們。幾天后,市紀委派出工作組到鄉(xiāng)政府和烏石寨調查陳天祥,工作組調查快要結束時,市里開了表彰大會。后來,市紀委工作組向縣鄉(xiāng)兩級肯定了陳天祥的工作,并對陳天祥送禮和發(fā)掘彝族文化的事做了說明。
講完陳天祥的委屈后,大阿波指了指寨中一處非常新穎的垛木房,他說是約乍阿苴家新建的房子??吹侥~阿苴有些不解,大阿波臉上掠過了幾絲陰云,他頓了頓后哀嘆:“去年的那個土黃天啊——”
新建的垛木房群竣工后,陳天祥們工作隊沒日沒夜地督促旅游公司建設公共設施,工作隊計劃土黃天來臨之前完成公共設施建設任務。十月底的那幾天,烏石寨的天空中一直烏云密布,然后下了七八天淅淅瀝瀝的小雨。十一月六日那天晚上,陳天祥和村組長在“彝族姑娘房”內檢查新鋪的青石板,檢查完走到虎神雕像旁時,天空中響起了一串響雷,然后下起了瓢潑大雨。大雨一下就是半個多小時,陳天祥們無奈又走回了姑娘房內避雨。村組長遞給陳天祥一只煙卷時,陳天祥臉色驟變驚叫:“不好,就怕約乍阿苴家出事啊”。他家好不容易同意搬遷,但還是沒有付諸行動,人還住在老屋里。陳天祥說完后沖出了姑娘房奔進雨中,看到陳天祥的舉動,村組長怔了一下后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扔掉手中的煙卷也沖進雨中。
村組長跑到寨子南邊時,陳天祥站在約乍阿苴家庭院外用手電光照射,大聲喊叫約乍阿苴家的人跑出庭院。村組長捏著手電筒跑近時,約乍阿苴家的人全跑了出來。那時,只聽到“轟!”的一聲怪響,約乍阿苴家的庭院搖晃,隨即庭院前的地面裂了一條縫隙。村組長尖叫時,約乍阿苴家的庭院飛快地向箐邊滑下去,村組長看見陳天祥一個趔趄,摔出的手電筒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人隨著滑下的庭院飛向箐底。約乍阿苴家的人驚呆了,他們怔怔地看著,村組長手電光照射處,約乍阿苴家庭院已蕩然無存。
第二天,烏石寨南邊人們大聲地呼喚著陳天祥的名字,喊聲在山谷中不斷回響。約乍阿苴家原址一旁站了不少人,約乍阿苴面朝箐底大聲哭訴:“陳隊長啊,我家搬遷,搬遷啊——?!?/p>
聽著這些故事,看著眼前家鄉(xiāng)巨大的改變,莫額阿苴的眼睛漸漸地濕了。
作者簡介:蘇文韜,1990年出生,云南楚雄人,彝族。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在讀博士。出版?zhèn)€人詩集《給一朵尚未凋零的花》長篇小說《戌渡》。在《民族文學》發(fā)表中篇小說《花祭》《大叔很犟》,在《云南日報》《滇池》《金沙江文藝》等刊物發(fā)表過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作品。
責任編輯:李 夏 馬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