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江
小區(qū)外的一塊公共綠地,不知道什么時候成了大樹的驛站。
這驛站來過偉岸的松樹,來過繁花似錦的野海棠,還來過秋葉如金蝶翻飛的銀杏,但長則一年,短則幾個月就都走了。不知它們從哪里來,也不知它們奔向何處去。
我對樹的記憶就是從奔走開始的,但那時候奔走的不是樹,是我。
小時候最怕一個人走路,但偏偏有些路非你一個人走不可。從那時候起,我對樹就有了一種無由的依賴和信任。每每提心吊膽地在那山與山、村與村之間奔跑時,只要遠遠地望見一棵大樹,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似乎那些在風中嘩嘩搖曳的樹在呼喊:“來,到我身邊來。”所以當我奔向那一棵棵大樹時,好像那樹也迎著我奔來。也只有跑到樹下,我才敢歇一口氣,擦一把頭上的汗。
我們村最大的一棵槐樹得十個孩子才能合抱,樹冠能占三畝地。站在遠處找我們村,那樹就是標志。由于它長在一片墳塋里,所以就連那樹下的灌木叢也沒人敢動,密密匝匝連成一片,成了鷹鷂狐兔出沒的地方。其實,我們的村子基本處在槐樹的包圍之中,無論從哪個方向進村,迎接你的都是一棵大槐樹。迎娶新媳婦進村時,好幾個班子的吹手擺擂臺是在槐樹下,送過世的老人搭路祭也是在槐樹下;遠行的人兒告別是在槐樹下,回家的游子與親友重逢也是在槐樹下。所以老人們在講述村里發(fā)生的大事時都離不開那些老槐樹。經年累月,村里的老人走了,但那些槐樹還在,它們見證著村子的歷史,承載著村子的信息,護佑著一村的男女老幼。秋夜里,躺在谷場上,你能聽見風經過每一棵大樹的腳步聲,能聽見樹與樹的對話。
不只是村口,田間地頭也有一些樹?;蛲Π蔚陌讞?,或秀氣的山杏,或蒼勁的椿樹,那些樹展現著田野的風韻。勞累時,擦一把汗,望一眼樹,心頭就會生出一種慰藉和希望。而在外人眼里,那以樹為背景的勞作和歇息似乎都平添了幾分田園的詩情畫意。
萬萬想不到,有一天登上走過了千百遍的山,抬頭望去時,路邊的槐樹不見了。站在那槐樹離去的地方再向村口望去,村口的大樹也都不知奔向了何方。沒有了大樹遮蔽的村莊,就像失去了靈魂的人,躺在那里,明晃晃地暴露在天地之間,任風吹雨打,無遮無攔。溝畔上掛滿了廢棄的白色地膜,風起時像有一種悲切的吶喊,簡直慘不忍睹。
一日出門,樓下停著一輛車,車上載著一棵大樹,開車的是老家的一位相識。他說,那棵樹賣了四萬。雖然心里一震,但從另一方面想,若是各地進城的大樹都能站成一道風景,對那些來自同一塊土地的務工者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想那勞苦之余,他們若能認出自己家鄉(xiāng)的樹木,在它下面歇歇腳、說說話,就是抹抹委屈的眼淚,也可以慰藉心靈??上У氖侨藗儽M管給那棵來自我們家鄉(xiāng)的樹又是搭棚又是輸液,讓它享受了一番城市的待遇,但它只度過了一個夏季,就在一個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以何種方式奔向了何方。
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樹能夠給你指引。但真到了路邊連一棵樹都沒有的那一天,人還能找到自己的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