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爆竹聲越來越多地響起的時候,當美麗的焰火次第渲染著小城的天空的時候,舊歷年即將走完它的365個日子,那些忙忙碌碌準備年貨的往事隨著流逝的日子一步步走到我的心里,歷歷在目。
小時候,日常生活大多是窮困的,可是一旦到過年,家家戶戶就變得有糧有錢,有膘肥體壯的肉豬,有羽毛油亮的閹雞,故鄉(xiāng)的年是富裕的。
還沒進入臘月,在艷陽高照的晴朗天氣,家家戶戶要曬紅薯干、頭菜干、蘿卜干、青菜干等等,曬好后整整齊齊碼好,裝好收好,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些“年貨”,還要用新收獲的黃豆曬豆豉,腌辣椒酸、豆角酸、仔姜酸。大多家庭“一年酸到頭”,無論春夏秋冬飯桌上都缺不了酸,記得小時候辣椒酸豆角酸常常是我們的零食,開胃、解饞,獨特的酸味是童年最難忘的味道。
當然,臘月是每個人最忙碌充實的日子,盡管冰天雪地,可是太陽一照耀,天空干凈純明,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醇厚的濃香。
一進入臘月二十三小年,同村的十幾家就相邀集中起來,各家把頭天晚上泡好的要打糍粑的糯米,十斤二十斤不等,抬到曬谷場上,支起一個大灶,灶上擺上大蒸鍋,蒸鍋里架起一個木頭做的蒸籠,一次能裝三十斤米。蒸糯米的老手四嬸娘把控火候,一個男勞力裝糯米,常常是春把叔叔,一鍋蒸好了,就拉長聲調(diào)高聲喊:“來仔四嫂的,三十斤;老榮滿哥的,二十斤;老保二嫂(是我家,因為爸爸奶名叫阿保,成年了就叫老保)的,二十斤……”蒸好的糯米,盛到一個石臼里,四至六個壯實的青年男子,每人手里拿著一根一人高的長木頭,木頭上下圓溜溜,上小下大,舂糯米開始了,“嘿——嘿——嘿——嘿”。糯米的甜香彌漫開來,聞到香味的小孩子呼啦一下圍攏來,迫不及待想品嘗熱乎乎的糍粑。大人們免不了要疼愛地“罵”幾句——羞羞,好吃鬼!饞蟲!卻趕緊抓一團舂好的糯米揉成圓形再壓扁,糍粑就做好了。“給,拿好!一人一個,吃不夠再來,慢點吃,莫噎著!”孩子們接過來一溜煙跑了。歡笑聲、打趣聲,家長里短,熱鬧而歡喜。不一會兒,一排排白白亮亮的糯米糍粑嚴肅而漂亮地排著隊,站在墊子上,好像正抿著嘴偷著樂的精靈,在寒冷的冬日里喂飽了饑餓的村莊。
一鍋一鍋地蒸,一錘一錘地舂,一個一個地搓圓再壓扁,最后在圓頂上點上一朵小紅花圖形。糍粑做好了,把年的氣息帶來了,同時帶來的還有家家戶戶裊裊升起的年的韻味,這些是村里人樸實的幸福。
“殺豬過年,樣樣齊全!”在20世紀80年代初,農(nóng)村過年最期盼的是殺年豬,一頭豬養(yǎng)一年多,平時主要吃紅薯藤、菜葉,接近過年的最后一個月喂黃豆粉、米漿,被催得膘肥體壯,連毛都油亮油亮的。天剛蒙蒙亮,燒好了一鍋滾燙的開水,刀磨得鋒利,做屠夫的是堂叔,趕豬、抓豬、捆豬,一系列動作干凈利落。人的吆喝聲、豬的嚎叫聲使鄉(xiāng)村一下子熱鬧起來,連沉浸在清晨美夢中的孩子也呼啦啦醒來,趕忙跳下床,趕去湊熱鬧。一個多小時后,豬已經(jīng)被卸成幾大塊了,這時候隔壁鄰舍圍攏來,對豬肉評頭論足,有的順便割幾斤肉回家。當然,殺豬家的親人是要聚在一起吃肉喝酒的,也要請隔壁鄰舍來嘗嘗鮮,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把酒話桑麻”。
在生活相對貧窮的年月,殺一頭肥豬過年,寄托著全家老小一年的奢求與欲望。
家里殺了豬一定要做好幾件事:隔壁鄰舍的豬腸或者豬血,叔叔嬸嬸家的肋條肉,十四婆的一條上好的前胛肉,姑媽家的后腿肉,必定要一一送到。奶奶和叔叔住,這時候必定要接到我家來住幾天。
還得剩一些豬肉做臘肉。肉切成條狀,撒上粗鹽,腌在一口大缸里。過一些日子一條一條拿出來洗干凈用繩子穿好,掛在竹竿上晾曬。那時候印象中好像陽光特別多特別眷顧,曬上十天半個月后,收到灶上用煙火繼續(xù)熏。有的人家細細計劃著吃,臘肉可以吃到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記得那時候拜年,必定要有一塊臘肉、一個公仔餅和一個五分錢的紅包,用一根紅繩綁著,外加四或六個糍粑,這是一家的拜年禮,所以出嫁女兒回娘家的拜年禮都要用籮筐挑著的。
這又讓我憶起我的二姑媽來了。
二姑媽嫁到離娘家約五公里遠的村子,由于二姑爺家里有杉木林,生活相對于我家要好很多,她家殺豬必定要請我們一家老小去吃肉。二姑媽很能干,常常自己磨豆腐,做豆腐圓,炸油豆腐,還把肉剁細加上木耳、香菇、蔥花、香菜做成餡,拌上醬油和花生油,腌上十多分鐘,把餡裝進辣椒、茄子、苦瓜的空心里,再用香香的豬油煎得又黃又嫩又香。一盤盤端上桌,我們小孩子早已饑腸轆轆了,二姑媽常常幫我們夾菜,把最好的肉夾給我們,肉在碗里堆得高高的。
每次去二姑媽家,她都站在門口的枇杷樹下迎接我們。每次我們返回時,她都站在枇杷樹下目送我們。二姑媽總是頭上扎著方巾,穿一身家織布的棉襖,兩手籠在袖子里,笑瞇瞇地。她站在大門前的枇杷樹下招呼我們的情景,猶在眼前,那份不舍和牽掛一直沉甸甸地印在心里。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這樣描述過年:雖然如此,漢唐以來盛時的禮樂,人世的慷慨繁華,民間亦還是奉行。每年過年必趕市辦年貨,家家殺雞,有的還宰豬殺羊,又必舂年糕裹粽子。十二月廿三送灶君菩薩上天,除夕在檐頭祭天地,祭天地要放爆竹。又堂前拜家堂菩薩,又供養(yǎng)灶君菩薩從天上回任,舊的菩薩畫像送上天時焚化了,現(xiàn)在貼上新的,也是木版印的王者之像,旁邊兩行字: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這段文字我讀了又讀,仿佛在字里行間,故鄉(xiāng)的年就來到了跟前,雖然他寫的是浙江的年,可又是我深深眷戀著的桂東北的那個小山村的年,它們是一樣一樣的,古樸、親切、韻味悠長,它足以慰藉游子心里的相思,安撫那份失落與無奈。
記憶中,父親在外地工作,他的探親假是春節(jié)期間一個月,所以過年我們一家總是團圓的。吃過年夜飯,守歲的時候,外面白雪悄然而至,它靜謐空靈的身影籠罩著同樣靜謐的村莊,家里旺旺地燒起炭火,我們圍坐著,父親會說起他參與建設中的電站,會說他回家沿途所見所聞。我最喜歡聽他講四大名著里的那些故事,那時我們才知道有孫悟空、豬八戒,才知道關羽的紅臉,武松能打死老虎……其實父親沒有上過學,是到電站當工人跟隨師傅學認字的,慢慢地就能讀小說能寫信了。春節(jié)回家,還和村里的桂戲愛好者登臺表演,父親五官秀氣,他的角色是花旦,扮演穆桂英,可惜當時我們聽不懂也不喜歡,現(xiàn)在想來真是遺憾。
大年初二開始,父親帶著我們?nèi)グ菽辏康揭患?,一定先打油茶,桌子上擺滿打油茶的小點心:麻蛋、炒米、蔥花、花生、糍粑、粽子、排散、炒粉……喝油茶是傳統(tǒng)的第一道便餐,經(jīng)過一系列炒、捶、煮的工序,出鍋的油茶就香味撲鼻了,一邊喝油茶一邊贊味道純、手法地道,贊主婦的能干,贊糍粑的味道絕美,歡喜而滿足。傍晚還要吃一回晚飯,是正餐,荷蘭豆燉豬蹄,檳榔芋頭夾扣肉,木耳炒雞肉,清蒸臘肉,裝有肉餡的辣椒、苦瓜、茄子……滿滿一桌,喝酒的喝兩盅,興致高的猜拳來兩碼,一直吃到夜深,于是亮起手電筒回家,本來親戚家就離得近,一路還說好多好多話,半小時就到家了。
王安石在《元日》里寫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隨著普照的陽光,春風年年如期而至。但是,天依舊寒冷。在日月不斷輪回中,故鄉(xiāng)如一紙素箋,而故鄉(xiāng)的年則是素箋上的水墨畫,淡雅、深沉、意蘊悠長。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在外地生活多年,故鄉(xiāng)連同她的年一起漸行漸遠,只能在記憶中回味。那些裊裊的炊煙、靜默的村莊,那些淳樸的故鄉(xiāng)人,是記憶里不變的主題。驀然回首,它們是塵封于心底的芳香。我想,做一只飛翔的風箏吧,這樣,無論置身何方,心靈之繩永遠拴在故鄉(xiāng)門前的桂花樹上。
作者簡介:慕燕,本名秦琳,女,廣西恭城瑤族自治縣人。有作品發(fā)表于市縣級報刊及網(wǎng)絡文學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