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藏族學生排演話劇。攝影/尹雪峰
雪山江河作背景,草原大地作舞臺。藏戲藝人們無須幕布,不要燈光,只一鼓、一鈸為其伴奏,別無其他樂器,戴上藏戲面具,從色調造型上區(qū)分人物性格“善、惡、忠、奸”,便將生活點滴,厚重歷史,演繹成各種動人心魄的故事,傳頌千年之久,這便是藏戲的魅力。
在山南市扎西曲登社區(qū),有一座表演的小院,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雅礱扎西雪巴藏戲傳習基地”。從唐東杰布在扎西曲登村排練出最初的雅礱扎西雪巴藏戲開始,藏戲便在這片雪域高原上生根發(fā)芽,成為了一代代藏地人民師傳身授的寶貴財富。
扎西雪巴村的村委會主任尼瑪次仁,是扎西雪巴藏戲的傳承人,解放后很多人忙于生產(chǎn)活動,藏戲漸漸消失在人們的生活中。為了讓藏戲更好地傳承下去,1987年村民們建立了扎西雪巴藏戲團,手作服飾和面具,至今已有30多年。
藏戲起源于8世紀藏族宗教藝術,具有著“活化石”般研究價值的儺藝術形態(tài),但又有不同于漢族儺戲的地方。藏戲只是西藏文化的一扇窗,西藏和平解放以來,眾多西藏藝術形式為內(nèi)地所知曉,譬如才旦卓瑪?shù)母?,比如鍋莊舞。
活躍在中國甚至世界舞臺上的西藏藝人,正將世界的流行元素融入到歌曲、話劇、電影、劇本里,有人走進西藏,有人將他們帶出,當現(xiàn)代舞者肖童戴上藏戲面具,頓珠次仁在上戲劇院說著“生存與毀滅”,更登彭措創(chuàng)造了藏族電影的票房紀錄,這樣的交融與碰撞,多半讓凡人變得更有意義。
初夏時節(jié),流行音樂選秀活動在拉薩受到追捧,年輕的藏族歌手希望借此嶄露頭角,民歌、流行歌曲、說唱等音樂風格悉數(shù)登場,獲得大眾喝彩。
25歲的巴鄧頓珠一直活躍在各大平臺之上?!霸谖椅迥昙壍臅r候,第一次聽到周杰倫的《發(fā)如雪》,從此開始喜歡上音樂?!卑袜囶D珠說,“西藏音樂市場有著開放的氛圍,而且越來越多的西藏年輕音樂人也在不斷朝著這條道路前進?!?/p>
時隔58年,84歲的才旦卓瑪重回“上海之春”舞臺,接過了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jié)為她頒發(fā)的“特別榮譽獎”。人們只見才旦卓瑪舞臺上載歌載舞的模樣,在后臺,她更像一位鄰家奶奶,和年輕人拉著家常,說說當年農(nóng)奴的苦,聊聊今天的幸福生活。
1937年,才旦卓瑪出生于西藏日喀則一個農(nóng)奴家庭,雖出身農(nóng)奴,但她的名字有著“長壽仙女”的意思。才旦卓瑪?shù)耐瓴⒉皇侨藗兿胂蟀隳敲醇部?,咿呀學語時,便時常跟著大人們輕輕哼唱,那時唱歌沒什么技巧,三五小伙伴在山坡上對唱,比誰的嗓門大,誰的聲音長。
1961年,年輕的才旦卓瑪就曾登上第二屆“上海之春”。
每逢藏族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如藏歷新年、雪頓節(jié)、望果節(jié),她的父親和二姐都有演出藏戲。才旦卓瑪耳濡目染,很快學會了藏戲。西藏和平解放后,日喀則成立了文工團,一有空她就跑到文工團的練功房門前,從門縫里偷偷看演員們說快板書和唱歌。
1955年,才旦卓瑪作為日喀則地區(qū)的青聯(lián)代表,在文藝活動上演唱了一首從老藝人那里學的牧歌,一鳴驚人。后來,日喀則文工團正式吸收她為獨唱演員。才旦卓瑪也有機會得以進到陜西第一所“西藏公學”學習。在那里,她和藏族的窮苦孩子一起,學習藏文拼音、漢語拼音等文化課,擺脫了“文盲”狀態(tài),也看到了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
才旦卓瑪感恩是上海這座城市成就了她。1958年,上海音樂學院開辦了民族班,去西藏公學招生,才旦卓瑪被錄取了。“第一次王品素老師把我領到了音樂教室聽唱片,我聽著那些婉轉如流水的花腔女高音,聽得入迷,禁不住模仿起來,老師驚訝極了,因為她竟然在鋼琴上找不到我的高音區(qū)。
王老師當即決定不讓才旦卓瑪走傳統(tǒng)路數(shù),盡量保留藏族民歌的演唱特點,指導她通過科學方法把自然狀態(tài)發(fā)揮到極致?!艾F(xiàn)在想來,老師做的是一個了不起的決定。正因為這樣,我才沒有丟失自己的嗓音特質?!焙髞恚诺┳楷斢脙蓚€月攻克漢語,《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歌她一路從“上海之春”唱到了北京天安門。
5月10日,“2021上海之春”上,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瑪和女高音歌唱家方瓊領唱《唱支山歌給黨聽》。
1964年,才旦卓瑪作為西藏走出來的第一代歌手,參與了慶祝國慶15周年的《東方紅》首演,這部音樂舞蹈史詩巨作,也讓她立即紅透中國、走向世界。從上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才旦卓瑪先后訪問過蘇聯(lián)、東歐等2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
當時,才旦卓瑪成為了各大劇團歡迎的人才,但她卻回到了西藏歌舞團,做了一名普通演員。她一直記得周總理的一句話:“離開家鄉(xiāng)太久,‘酥油糌粑的味道就會慢慢少了,你是藏族歌唱演員,希望你回家鄉(xiāng)看看,回家鄉(xiāng)歌唱?!?/p>
1994年才旦卓瑪拿出自己的積蓄,專門為民族地區(qū)的歌手設立了才旦卓瑪藝術基金。從才旦卓瑪開始,上海音樂學院(以下簡稱“上音”)先后培養(yǎng)出何紀光、傅祖光、宗庸卓瑪、古蘭、巴德瑪、拉姆措等著名的來自民族地區(qū)的歌唱家。但需要正視的是,近年來,西藏歌壇出現(xiàn)了青黃不接的跡象,最年輕的歌唱家也已年近五旬。
為此,西藏自治區(qū)文化廳仿效當年委托上音培養(yǎng)才旦卓瑪?shù)炔刈甯璩业淖龇?,再次委托上音集中舉辦民族聲樂藏族大專班,以緩解西藏當?shù)馗邔W歷歌唱家“斷層”的壓力。
2003年,散落在西藏各地的15位藏族孩子,來到上海音樂學院。剛開始,藏族孩子不懂保護自己的嗓音,興致高時便聚在操場上從早唱到晚,老師教的方法沒記住,最后嗓子冒了煙,按時練琴、練唱的任務也忘在了腦后。
系里的年輕教師就相互探討,干脆根據(jù)學生的背唱記譜,再以現(xiàn)記的歌譜為藍本生動地教學。不到一年,孩子們已經(jīng)養(yǎng)成下午4點多就到琴房打卡“搶”座練唱的習慣,有人也能像模像樣地彈鋼琴了。60年來,上音為各民族培養(yǎng)了600余名優(yōu)秀的音樂人才。
上戲西藏本科班畢業(yè)話劇《哈姆雷特》。攝影/尹雪峰
相比西藏歌舞,話劇在西藏的歷史并不長,可如今在西藏,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知識分子到普通農(nóng)牧民,都開始對話劇表現(xiàn)出興趣,拉薩街頭的小型劇場也正在崛起。這樣或多或少的影響,與遠在4500多公里外的上海,有著奇妙的連結。
“我最大的挑戰(zhàn),就是飾演哈姆雷特?!惫萸?2個小時,23歲的頓珠次仁在上海戲劇學院實驗劇院,對著采訪鏡頭說道。
5月14日,上戲首屆西藏本科班排演的畢業(yè)話劇《哈姆雷特》謝幕,這一話劇由濮存昕執(zhí)導,分普通話和藏語兩個版本。演出結束后,飾演哈姆雷特的男主角頓珠次仁和主創(chuàng)們90度鞠躬,張開雙臂,迎接來自臺下觀眾的鮮花與掌聲。
和很多上戲畢業(yè)作品不同,這場話劇舞臺依舊遵循當年林兆華的思路,但讓這群西藏的學生們演來,不僅當代感十足,且充滿了全新的能量。十場演出下來,幾乎場場滿座。
鍋莊舞、倉央嘉措的天籟,藏文化元素的融入,是創(chuàng)新,但不光要停留在這樣的高度,還要能拿自己的語言,闡述世界經(jīng)典,與世界對話。
四年前甚至更早,頓珠次仁從沒想過這樣的場景,屬于自己。頓珠次仁的家鄉(xiāng)在西藏阿里,從小和父母過著半游牧的生活,放牛、放羊的孩子,完全不懂什么是表演,只看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部動畫片和電影。直到參加上戲西藏班的招考,被順利錄取,命運的軌跡徹底改變。
2017年入校時,22名西藏班學生還不知戲劇為何物,普通話也不流利。班主任楊佳老師說,這群孩子大多來自成都和拉薩的牧區(qū)和山區(qū),去招生時,她準備了一套形體和臺詞的考核,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用不上,拿到一個小品,他們的表演純真且有邏輯性。
那段時間,老師們每天都在琢磨如何在保留這種天然質樸的同時,去打開他們,讓他們放松。第一學期,楊佳就用高原音樂為西藏班搭建一座神山,讓他們圍繞在四周做各種生活練習。他們演人會緊張,但模擬動物卻極其放松,普通話更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教。
2018年,濮存昕以特聘教授的身份來到上戲時,同學們從楊佳老師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時,沒有任何反應。濮存昕打趣地說,自己來找散文的,沒想到遇到了詩。本來只是為西藏班做助教工作,是散文;最后,為他們排演了《哈姆雷特》,是遇上了詩。
排演這部話劇,讓西藏班收獲了許多。頓珠次仁說,這場話劇是一個很莎士比亞的臺詞和劇本。鍋莊舞、倉央嘉措的天籟,藏文化元素的融入,是創(chuàng)新,但不光要停留在這樣的高度,還要能拿自己的語言,闡述世界經(jīng)典,與世界對話。
濮存昕為上戲西藏班同學說戲。攝影師/孫瀚洋
飾演奧菲利亞的女主角旦增貢吉則看到西方文化和藏族文化擦出不同的火花。她說,西方文化更開放,藏族文化更含蓄。比如,有一個片段,是奧菲利亞在和父親訴說對哈姆雷特的愛慕之情,當時她演得特別害羞,濮存昕反而覺得,這是一件要大膽地炫耀的事?!澳畈刈迮_詞,也有矛盾的心理,因為我從沒和父親聊感情的事。但也有相通,就是愛與人性?!?/p>
很多業(yè)內(nèi)人士看完劇紛紛建議,要讓這臺劇目走出去。巡演的邀約開始紛紛出現(xiàn),而包括愛丁堡藝術節(jié)在內(nèi)的不少國內(nèi)外戲劇節(jié),也對這臺意義特殊的作品產(chǎn)生了很大興趣。
記者了解到,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西藏班十年一招生, 2017級是上戲歷史上第一個本科學制的表演西藏班。1959年至今,上戲表演系招收西藏、新疆、內(nèi)蒙古、青海四地近20個表演班共計300多名為民族地區(qū)定向培養(yǎng)學生。
1962年初,第一屆藏族表演班帶著田漢話劇《文成公主》在北京演出,受到周恩來總理親切接見,這個班學生回到拉薩后創(chuàng)建西藏第一個話劇團——西藏話劇團。頓珠次仁說,《哈姆雷特》是西藏班帶回西藏的禮物,他希望今后,西藏民族的東西可以在舞臺上發(fā)揚與傳承。
或許是吸引力的關系,年輕人身邊的圈子,逐漸聚合了很多關注民族地區(qū)文化的朋友,完全不同于三十幾年前的境況。
1985年,曾在西藏藏劇團工作的“老拉薩”張鷹為藏戲《白瑪文巴》設計舞臺,當時從劇本上打破了場次概念,采用了現(xiàn)代戲的超前構成方式,在表現(xiàn)白瑪文巴母親的夢境時,整座舞臺被一雙佛的眼睛鋪滿,眼睛兩邊是佛的雙手。
但遺憾的是,很多老觀眾看不懂這種抽象化的設計,所以這臺戲只是排演了,并沒有公演過。后來這臺舞臺設計參加了上海國際舞臺邀請展,獲得相當高的評價。
電影《撞死了一只羊》。
2018年,藏戲遇冷的狀況改善,西藏藝人也逐漸被公眾熟知。當年在《中國好聲音》決戰(zhàn)中,藏族小伙旦增尼瑪憑借一首《喜馬拉雅的孩子謎一樣的天邊流浪記》,繼2017年的扎西平措,也獲得冠軍,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似乎借潮流形式,拿到了一把通往西藏的鑰匙。
他們有人走出西藏。比如,藏族電影演員更登彭措,這位從爐霍山區(qū)一路走來,踏上威尼斯的藏族帥哥。很多人認識更登彭措,是他主演的電影《撞死了一只羊》,然而大部分觀眾可能并不知道,他主演的電影早在2013年便獲得過金馬獎最佳短片獎。
2005年,當導演用打電話祝賀他選為《命懸800公里》的男主角時,更登彭措還在理塘小學當老師,他不知道這有什么值得祝賀的,更不明白電影對他意味著什么。兩年后,他接觸了藏族電影圈的朋友,開始不怯于承認自己身上的電影才華。
更登彭措塑造每一個角色都全情投入,他與花花世界的格格不入,反而贏得了觀眾的喜愛。2018年,《撞死了一只羊》一千萬元票房創(chuàng)造了藏族電影的票房紀錄,但相比商業(yè)片,還不足以支付一個重量級卡司的費用。藏族電影的出路,還需要打破文化隔閡,在觀眾和影片之間達成和解。
當然,也有人將文化帶回。20年前,六位西藏年輕人,受90年代中國內(nèi)地和國外搖滾音樂的熏陶和啟蒙,回到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了西藏首支搖滾樂隊——天杵樂隊。他們用藏語寫歌,把西藏傳統(tǒng)樂器扎念琴融入到歌曲里,帶動了一批西藏搖滾樂隊。
更有當代舞者將西藏元素融入多元的世界。出生于1992年的現(xiàn)代舞者肖童在創(chuàng)作影像作品《非相》時,沒有以還原藏戲的形式來完成這支舞蹈作品,她說,作為一個局外人,能做的是在當代語境中,用肢體語言對古老藏戲表達敬意。
當肖童提出想找一個脫離城市語境、有原生態(tài)自然環(huán)境的地方來完成作品時,攝影師很快帶她去了一個藏在大都市里的茂密森林,戴上藏戲面具,以freestyle即興舞蹈為基底,融合了藏戲服飾的造型在其中,體驗古老的儀式感。
“這樣的概念碰撞,拉近了我們與生命意義的聯(lián)系?!毙ねf,之后關于藏地的創(chuàng)作,她還想嘗試展現(xiàn)人與動物的這種反差,比如牦牛、羊、馬匹這樣的一些動物,尋找與它們之間的一些看上去并不關聯(lián)的關聯(lián)、看似無關的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