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巖
那個秋雨綿延的午后,我站在岳陽樓上,浮想聯(lián)翩。極目遠(yuǎn)眺,湯湯洞庭,在煙雨迷蒙中,似一碗圣水,安放在歲月之上。
我問朋友,湖中的那座山,叫什么名字?朋友解釋說,就是君山啊。
我不由唏噓,想到李白“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一時間,為葬于君山娥皇、女英兩位皇后凄美的故事,為轉(zhuǎn)瞬即逝的時光,悵然于心。忽想,我車馬勞頓、不遠(yuǎn)千里慕名而來,就為看這一棟樓、這一座山、這一湯水?
其實,在我之前早有屈原,李白,杜甫,劉禹錫,白居易,韓愈……諸多如雷貫耳的圣賢造訪過了,他們在這里登攬勝景、憑欄抒懷,留下許多不朽的詩章,這些千古美文,猶如一縷裊裊仙氣,一日日,一次次地潤澤我的心田。籍此,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里,有古詩詞陪伴,我從不感到孤寂。
此刻,1700年的岳陽樓,立在淅瀝的風(fēng)雨中,緘默無語,似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達觀智者,目光深邃,內(nèi)心寧靜。遠(yuǎn)道而來的游人,一波波地來了,又一波波地走了,趕集似的,匆匆如我,都是時間隧道的過客?;蛟S,被貶官岳州的滕子京不會想到,自己傾心打造的一座樓,因為好友范仲淹的美文,“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千古佳句,成就一座天下名樓,年年月月,與一湖長相廝守,如同一對忠貞不渝的戀人,見證時間之水的懷柔與綿長。
于是乎,“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的美譽,穿越浩瀚的時空。當(dāng)我站在這里,一股釅濃的文化氣韻浸洇心間。
這會兒,細(xì)雨紛紛,斜風(fēng)裹挾著清涼向我撲過來,令我躲閃不及?;秀遍g,這氣勢,將我引向那個久遠(yuǎn)的大宋時代。很顯然,我想到了命途坎坷、官運不濟的滕子京,這位仕途屢遭排擠的士大夫。慶歷四年春,他赴任巴陵郡(今岳陽一帶)知州時,勤政為民,用不到兩年時間,巴陵郡被他治理得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yè)。他籌集資金重修岳陽樓,大樓落成之時,感慨萬千,激動地淚水奪眶而出,連發(fā)數(shù)十聲仰天長嘆,那是何等悲愴、震撼人心?這是一個時代的聲音,個人命運、家國情懷、民生疾苦自他單薄的身軀中,噴薄而出。他千里修書,請時任蘇州郡守的范仲淹為岳陽樓作記,一篇《岳陽樓記》,忽如一股強勁的湖風(fēng)漫過來,于渾然不覺中,岳陽樓、滕子京從此聲名鵲起。
離岳陽樓不遠(yuǎn)處,一座麻石修葺的范公亭,巍然挺立。我大致估算了一下,兩者之間不過五十米距離,如果換作平時,只需花幾分鐘時間。此刻,我的腳步凝重,遲緩,仿佛動用漫長一生的時光。我以為,唯有這樣才能接近一種虔誠的心境。在范公面前,我是絕不敢造次的,除了崇敬,仰望,還有頂禮膜拜。轉(zhuǎn)念一想,眼前這座亭子,難道不是一座精深、雋永的文化亭?出于對范公的景仰,我是先邁開左腳跨進亭里的,據(jù)說男人先邁左腳,是對主人的一種尊重。亭內(nèi)有一口石井,井已封閉,如一位歷經(jīng)滄桑、沒了精氣神的干癟老人。在亭子的頂端,懸掛一塊匾牌,上面完整地鐫刻范公的《岳陽樓記》,我仔細(xì)讀了一遍,通篇368個字,一字不落,厚實,蒼勁,其意境之深遠(yuǎn),何嘗不是范公畢生心血凝聚的生命體驗?
其實,范公是孤獨的,人世間的苦痛,年少的他無以不飽嘗了。幼年喪父,母子孤苦無依,生活難以為繼,隨母轉(zhuǎn)嫁至長山朱家,年幼的范公,在朱家倍受虐待、欺凌,母親萬般無奈之下,將其送到外祖母的荊山寺學(xué)習(xí)。范公在學(xué)習(xí)期間,他異常刻苦,五年時間沒有過解衣就枕的舒適生活。也許,正是他的不幸際遇,我每次在拜讀他的詩文時,字里行間,讀到了生之維艱,讀到他執(zhí)政愛民的反哺之情。老天不負(fù)苦心人,大中祥府八年,也就是公元1015年,這年二十六歲的范公終于考中了進士,從此日月?lián)Q新顏,開啟他開掛的仕途人生。
然而,悲喜是人生常態(tài),世間的險惡無處不在。中國士大夫所面臨的遭際,范公也不例外地領(lǐng)略了。從普通職員到知州,參知政事,他的官運可謂一路亨通,爾后又因他生性耿直,敢于諫言,得罪朝廷權(quán)貴以及利益集團,一次次地遭貶,起起落落?!安灰晕锵?,不以己悲”,范公所到之處,他心里裝有黎民眾生,以百姓疾苦安危為己任。
范公是清廉的,一生淡泊名利,兩袖清風(fēng),我們能從他詳實的為官事例得以佐證??v觀歷史長河,漫漫為官之道,有多少磊落、清白得以呈現(xiàn)?對于某些人來說,權(quán)利與官爵,是用來為自己獲取利益、貪圖享樂的工具;而對于正人君子,為官一任,不遺余力地為人民謀取福祉,鞠躬盡瘁,他們始終牢記,權(quán)利是一枚雙刃劍,來自于民,用之于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有人說,范公實際沒有來過岳陽樓,他所寫《岳陽樓記》,只是依據(jù)滕子京寄來的《洞庭晚秋圖》作為參考,感慨之余,一日完成滕子京的命題作文;也有人說范公曾經(jīng)來過,只是他平素低調(diào)做人,不愿擾民,眾說不一。歷史的煙云早已被風(fēng)吹盡,一切過往,隱匿在深邃的歲月胡同,難以厘清。彼時的范公來過岳陽樓與否?現(xiàn)在想來,已經(jīng)不重要了,僅有他流芳百世的絕句,啟迪后人,這已經(jīng)足夠了。
而我來了,持久地站在岳陽樓上,懷想大宋的那些事兒。倏然間,內(nèi)心充滿浩淼洞庭的氣象。
朋友在遠(yuǎn)處喊,回去吧,又下雨了。
我一個激靈,驀然驚醒。暮雨,這份來自天國的精靈,一點一滴,打濕這座文化名樓。遠(yuǎn)處的洞庭湖,時隱時現(xiàn),彌漫著如夢似幻的大美。
選自《湖南工人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