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尊敬的妻子”。
多年后,我仍然對這樣的稱謂不能釋懷。它來自東北女作家皮皮的長篇小說《渴望激情》,男主人公尹初石本有一位打“滿分”的大學教授妻子王一,卻出軌了電視臺美女制片人小喬,三人戰(zhàn)爭白熱化之際,小喬車禍身亡,尹初石決意離開妻女,他給妻子的訣別信開頭,以“尊敬的妻子”相稱:“……當我寫下‘尊敬兩個字時,心里充滿了羞愧。……請求你們允許我離開,讓我恢復一點點尊嚴?!?/p>
彼時我尚且不諳世事,卻也心頭一驚:夫妻要生疏到何種程度,才能成為“尊敬的妻子”?
我在一位女作家的文章中,多處讀到她對前夫的稱呼——“女兒的父親”,初讀之時心下一驚,掩卷卻細思極恐。
直到最近讀旅日女作家黑孩的小說,發(fā)現(xiàn)她不同的作品都有一個意味深長的稱謂——“那個人”?!痘荼葔刍▓@廣場》里,韓子煊的女兒名為“真實”,她在秋子面前,復述媽媽即韓子煊前妻的話:“那個人是在日朝鮮人”;《貝爾蒙特公園》中,再次確認作為丈夫和父親的黎本說謊之后,“我”和兒子雄大從此一致稱他為“那個人”:“那個人上樓了”“那個人回來了”“那個人去上班了”……這樣讀著,不由得令人抱緊雙肩,通體冷颼颼。
作家真是個狠角色,人性更如一口深井,一個稱呼,隱現(xiàn)百味人生。
何時開始,現(xiàn)代人相信感情,卻更愛自己——通過愛對方實現(xiàn)愛自己,或者說通過對方,證實自己的可愛。那些觸目慟心的關(guān)系變異,咬噬著人的心房,破壞著本來平和美好的人間。就拿以上那些稱謂來說,人和人之間有了這么大的背叛,和好之后關(guān)系再破裂的概率是82%,能走到最后的只有3%。對于這種現(xiàn)象,王小波曾給出一個形象的比喻:這就像兩個人挖地下的財寶,結(jié)果挖出一個人的骸骨,迅速埋好了,上面栽花、種草什么都干了。但兩個人都清楚,底下埋的是什么,看見花,看見草,但心里想的卻是那具骸骨。
那么,親人之間呢?那種母子至親。
“一部徹底顛覆你認知的黑暗經(jīng)典”;“‘生活總是充滿了驚喜。媽媽過去常說。我們很快明白還有貪婪、恐懼、羞愧和絕望”——這是印在美國女作家弗吉尼亞·安德魯斯《閣樓里的女孩》封底上的句子。然而,封面那句更“顛覆”:我們總相信:世上只有媽媽好。如果有一天,媽媽成了欺騙你的那個人呢?
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隨著男主人公車禍離世,一切崩然而碎。母親缺乏謀生手段,帶著四個孩子投奔父母。孩子們這才明白,原來母親出身于一個古老富有的豪門。他們在深夜被帶進一座雄偉壯麗的房子,開始了他們?nèi)甓嗟挠慕?,最小的男孩科里還在第三年因肺病離世。一開始媽媽就不常來看孩子們,漸漸地幾個月甚至半年也難得露面。忽然有一天,她來了,帶來一堆禮物,但從來順從尊敬她的大兒子指責她不該這么久不來看他們,她生氣了,摔門而出。作為對孩子的懲罰,直到十天后才再次來看孩子們,這一次,她興奮激動地向自己的孩子講述了再婚的消息,那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是她父親的律師,還比她年輕……孩子們驚呆了,母親問最小的兒子:你喜歡我給你買的小船嗎?科里?
科里回答:是的,夫人!
科里不過七八歲,奶聲奶氣的“夫人”,竟是自己的母親……這讓我想起以色列著名作家阿摩司·奧茲對家庭的感慨:
家庭是世界上最為奇怪的機構(gòu),在人類發(fā)明中最為神秘,最富喜劇色彩,最具悲劇成分,最為充滿悖論,最為引人入勝,最令人為之辛酸。
其實,向善向美為許多人所尊崇。人的本性中,也總有著對于至美情感的渴求,然而現(xiàn)代關(guān)系總是受到世俗的紛擾和牽絆。為了妥協(xié)于生存的需要,人們壓抑自己的情感,而另一方面,又在尋求著釋放的出路。我們總說家庭是奉獻愛的地方,其實家庭最難得的是禁得起細看。
無論多難,我依然希望人類能夠回到那些古老的夜晚、遠方的音樂,以及那一份舊日的美好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