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踏著積雪和薄冰,回匡沖看望母親。
母親坐在門邊的矮凳子上曬太陽,身邊放著一杯水,幾個沙糖桔。對于我的歸來,她并未表現(xiàn)出更多的喜悅,而是問,“小果果呢?!毙」俏乙粴q多的女兒,因為感冒未愈,我沒敢?guī)齺砜茨棠獭?/p>
母親眼神有些暗淡,目光看向遠處的群山。而群山無言,山頂上雪的灰燼,像一群人走向了暮年——“她一下子看懂了群山:這麻雀、野兔直至松和竹/都是永不疲倦的母親”(陳先發(fā)《母親本紀》)。
我的母親八十歲了,去年因為腦梗,已經(jīng)喪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信息閉塞、交通不便的大山深處,照料生病的父親,直至前幾年父親去世??巢?、摘茶、種菜、養(yǎng)雞,她樣樣不落,一方面是給孩子們減輕負擔,另一方面,也是她樸素的生存哲學:作為農民和農民的妻子,這些都是她的必修課。
所以,母親和瓦爾登湖畔的梭羅是不同的。我那矮小的,命運如一截紅薯藤一樣的母親,從來不知道自然主義為何物——她就是永不疲倦的自然本身。
以前回匡沖,除非下大雨,很少能遇到母親待在家中的情況。她時常隱身于群山或土地之中,從事著人類數(shù)千年來一直從事的事業(yè)。有一年清明假期回鄉(xiāng),因為怕母親大費周章地迎接我,就沒有通知她。待到家時,我看見一副鎖掛在門上,田野還是那么安靜。估計母親是在后山摘茶,于是我站在稻場邊,雙手圍住嘴巴,對著后山使勁喊了一聲:媽——
我?guī)缀跤帽M了所有的力氣,我懷疑后山的每棵茶樹都聽得清清楚楚。幾只白鷺也被驚起,它們在山間盤旋,是不是在幫我尋找母親?整個山谷回蕩著我呼喚母親的聲音。我的聲音從山坡上滾落,經(jīng)巖石的碰撞、山澗的洗滌,已然變成了一棵竹筍呼喚泥土的聲音,一滴露珠呼喚生命的聲音,一朵生活在別處的白云呼喚炊煙的聲音,一個不再提起的鬼故事呼喚傳說的聲音。
仿佛山谷里的一切,都在呼喚自己的母親。我們這群找不到母親的孩子,都在浩大的春天里惶恐不安——這是我的尋找。
母親在國家連續(xù)三年的困難時期,被派往舉世聞名的淠史杭水利工程工地上修河。她差點餓死、凍死、累死,可謂是九死一生,最終回到匡沖。
但母親很少感慨生死,盡管她已經(jīng)到了岌岌可危的年紀。我不敢想象一條河在夢中站立了起來,幽暗的河水會變成白色的瀑布。我更不曾想過一個人靜靜地躺下來了,變成一條無聲的河流——這是我的隱憂。
對于我個人的寫作來說,尋找、隱憂是文學藤蔓下的兩只紅薯兄弟,是永恒的母題。
我的故鄉(xiāng)匡沖在安徽西部,大別山深處,直到1995年才通上電,去年才有通訊信號。在村里,父親幾乎是他那個年代學歷最高的人——他小學畢業(yè)。作為大隊的會計,他還可以打一手流利的算盤。但他不可能、也沒興趣去了解“詩歌”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母親是童養(yǎng)媳,沒上過一天學,經(jīng)常因為寫不好自己的名字犯難。時至今日,我也無法向她解釋我的詩人身份。不過,這未曾成為我的“身份焦慮”。
我的父親母親對自己的兒子愛上寫作的行當,沒有發(fā)表過什么意見。這也難怪,寫作對他們來說,太過于陌生。十幾年前我印了一本詩集,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給年邁的父親看了看封面上的“陳巨飛 著”四個字。老會計隨手翻了翻,便把書放在一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眼神有些復雜。他什么都沒有說,看來寫作這個行當遠沒有教書讓他老人家安心。我只好把書拿給母親看,我想起母親是不識字的,就翻了一頁,把我那張西裝革履的照片指給她看。她渾濁的眼睛充滿了幸福,語重心長地鼓勵我說,書要好好寫,千萬不要寫錯字,讓別人看了笑話。
曾有不少人問我是否出身于書香門第,受到家庭中良好文學氛圍的熏陶。當我把實際情況告訴他們時,他們很是驚訝,表示不能理解。是啊,以前我自己也經(jīng)常懷有疑問,我的寫作是緣何啟蒙、從哪里出發(fā)的呢?
前些年,有次母親給我打電話,說春天來了,叫我回匡沖看一看。“你看那水芹菜,長得像云彩一樣!”
我心一動。這是詩的語言。那一刻我終于可以確定,我的寫作,是從母親出發(fā)的寫作。
母親雖然不識字,但她年輕時唱過戲,記憶力好。雖然現(xiàn)在說話也不太利索了,但有時還會哼上幾句——“郭丁香在樓上心中煩悶,帶丫環(huán)到花園觀看花名。”(廬劇《張萬郎休丁香》)母親不但愛唱戲,還愛看戲。冬天河水干涸,石頭冰冷,母親經(jīng)常帶著年少的我,到兩條河交匯的地方看戲。在插滿紅旗的河壩上,鄉(xiāng)村小戲正在上演。因為郭丁香們的悲慘命運,她時常坐在板凳上流下渾濁的淚水。
回到家后,她唱一句,叫我記一句。
我在用“佛子嶺”牌香煙盒子裝訂成的草稿本上,歪歪扭扭地記錄。后來,步履蹣跚地開始了自己的寫作。
——我想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帶母親去看一場小戲。她肯定有這樣的愿望。母親現(xiàn)在沒法走路,我可以背著母親去看??涩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到農村唱戲了。
如果看不成戲,我還可以背著母親,到她勞碌了一輩子的后山去,看遠山接納殘陽的余暉??吹桶姆课?,看炊煙逐漸變淡,田地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氨持赣H上高山,讓她看看/她困頓了一生的地盤”(雷平陽《背著母親上高山》)。
戲子們咿咿呀呀地唱著,好像踩著千年的風塵。龍門河在戲臺下面流淌著,不言不語,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春秋。
那些年,母親帶我看過的《小辭店》《秦雪梅》抑或《王小過年》,是我最好的文藝啟蒙。這種原生態(tài)的表演,至今仍是我心目中最高的藝術形式。
是母親,教會我在一片落葉上看到神靈寫給大地的信件。泛神論的母親,她口中的“老菩薩”,甚至一度成為我詩歌中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使我的語言自始至終對超出現(xiàn)實的部分保持敬畏。而她反復嘮叨的一個瘋子掏出兩毛錢去理發(fā)的細節(jié),使我明白了為人為文的準則。萬事萬物都存在著不可更改的契約,我也必須持守著內心的法度。
我的母親在我小的時候講了兩個故事給我聽:一個孩子身上藏滿鞭炮最終被炸死;而另一個孩子每天藏一塊鍋巴放石獅子里,從而在洪水泛濫的災年度過了饑荒。這兩個故事顯然來自于她的胡編亂造,情節(jié)離奇,漏洞百出,絲毫經(jīng)不起推敲。但時至今日,我還是不敢點燃鞭炮,仍然把吃鍋巴當成一種癖好。
童年時,我們一家人坐在屋外的竹床上乘涼。螢火蟲飛來飛去,滿天星斗閃耀。母親搖著蒲扇,幫我趕走蚊子。結合神話傳說和自己的想象,她對浩瀚的宇宙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也有著足夠的好奇——這恰好是詩歌的意義所在:對生活的一種理解方式和對未知之物的好奇心。
母親說,南邊山頭上那一對忽明忽暗的星星是“車水星”,是一個人的兩只腳正在上上下下地踩水車。
母親指著緩慢移動的飛機說,那上面不知坐著些什么人;那些人,不知能不能看見我們。
木槿花送來清淡的味道,夾竹桃也開了,在黑暗中仰望星空。年少的我花費很長時間,才發(fā)現(xiàn)躲在石榴體內的魂魄。母親數(shù)著云層背后的飛機,她要用鄉(xiāng)村暗語,和高空中的神秘之物取得對話。
多年后我第一次坐飛機,提前告知了母親。茫茫夜色下面,母親一定看見了在云端行走的我,我也看見了和土地糾纏不清的母親。
“她所給予的,我們帶在身邊……/心驚時,她會默默在后面張望,/是否我們在外人面前露出了傷”(保羅·策蘭《母親》)。
這就是我從母親出發(fā)的寫作啟蒙和滋養(yǎng)。
這種奇跡,似乎從若干年前一個搓玉米的夜晚就注定了。搓玉米的時候,母親偶爾會哼起熟悉的戲文,我則不說話,低著頭。一些星星最后消失了,一些秘密沒有回來。當火盆只剩下一堆灰燼,當月亮在天空醒著、越來越明亮,我的腦海里終于緩慢地醞釀出一行詩句。
陳巨飛,1982年生于安徽六安。中國作協(xié)會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